正文

傳道授業(yè)的責任與魅力

花開花落中文系 作者:陳平原


傳道授業(yè)的責任與魅力[1]

2006那一年,北大中文系六位教授先后謝世,我很傷感。年底,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撰寫了《行過未名湖邊》。此文初刊《中華讀書報》(2007年1月31日),后多有轉(zhuǎn)載,流傳頗廣。文中提及林燾先生和徐通鏘先生,但著墨不多,不是篇幅限制,而是我對他們的學問所知甚少,不好妄談。很榮幸,此文被節(jié)錄收入《求索者——徐通鏘先生紀念文集》(商務(wù)印書館,2008)。拿到樣書,開始認真補課,說實話,有兩篇文章對我觸動很大。魯國堯的《他“思想過”·“徐通鏘難題”》(第35—47頁),提及徐先生2005年在杭州會議上的講稿《漢語特點的研究和語言理論建設(shè)》,比較中美兩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起點相近而結(jié)果迥異,希望國人走出“外國的理論在那兒翻新,咱們也就跟著轉(zhuǎn)”的怪圈。我真沒想到,徐先生有如此開闊的國際視野和崇高的學術(shù)志向。而且,正是基于此理念,徐先生腳踏實地,走自己的路,創(chuàng)立了“字本位”理論。另一篇是潘文國的《徐通鏘的歷史地位》(第51—57頁),稱徐為“世界級語言學大師”。所謂“世界級語言學大師”,除了在中國學界超越前賢,更必須對人類整體的語言研究作出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徐先生是否達到如此境界,我不懂,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想說的是,中國學界不斷有人呼吁“原創(chuàng)性貢獻”“世界級大師”,可真的有大師出現(xiàn),我們能及時辨認、崇敬且給予表彰嗎?當年魯迅曾譏笑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儒林外史》因不合西方的“文學概論”,好像就顯得不永久,也不偉大了。魯迅不無憤慨地稱:“偉大也要有人懂?!?span >(《且介亭雜文二集·葉紫作〈豐收〉序》)大家都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若真的有人脫穎而出,取得令世界矚目的學術(shù)成果,我們?nèi)绾蚊鎸Γ?/p>

比起多有接觸的徐通鏘先生(1931—2006),林燾先生(1921—2006)對我來說更為遙遠,只是路遇時打個招呼,表示一下敬意。因此,《行過未名湖邊》之談?wù)摿窒壬?,行文拘謹,與林先生之豐神俊朗很不相配。拜讀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10月刊行的《燕園遠去的笛聲——林燾先生紀念文集》,有幾篇文章我很喜歡,如丁邦新的《追憶與林燾先生的過從》、王義遒的《回來呀,語言學家!》、孫玉石的《依稀遠去的笛聲》、王洪君的《懷念林先生》以及劉一之的《懷念林燾先生》,都是聲情并茂,比我笨拙的筆墨好多了。不過,這本紀念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林先生的《浮生散憶》(第466—503頁)。文中提及,“七七事變”后,林先生和無數(shù)北平民眾一樣,交織著悲憤、恥辱與無奈;好不容易考入美國人辦的燕京大學,得以繼續(xù)學業(yè)。俞平伯先生告訴他,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不適合學文學,建議選擇語言文字專業(yè);而高名凱教授暢談歐洲語言學興起以及歐洲漢學家運用現(xiàn)代語言學方法研究漢語取得巨大成就,更是決定了林先生的終身志業(yè)。而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關(guān)閉了燕大,林燾夫婦告別雙親,歷盡艱辛,輾轉(zhuǎn)兩個多月,到達成都的燕京大學復(fù)學。這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實在太精彩了,已進入我討論抗戰(zhàn)中中國大學命運的專業(yè)論文。

朱德熙先生(1920—1992)的學問我完全不懂,但我手頭有他書贈的詩箋:“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書孟子語以應(yīng)平原同志囑?!背痰赖轮骶帯抖兰o北京大學著名學者手跡》(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一時找不到朱先生的墨寶,用的還是我這一幅。記得是1988年春天,我買了一盒詩箋,請王瑤先生等題詞。王先生嫌我的紙不夠好,另寫了一幅。同時提醒我,朱先生字好,應(yīng)該請他寫。我說我跟朱先生不熟,王先生于是自告奮勇,替我求來了這幅字。讀郭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懷朱德熙先生》(見《朱德熙先生紀念文集》第301—304頁,語文出版社,1993),才知道同年夏天,朱先生為八四級漢語專業(yè)畢業(yè)班留言,也寫了這句話。為后生小子題詞,不見得有什么深刻的用意;可在隨后發(fā)生的政治風波中,朱先生的表現(xiàn),足證孟子的“窮”“達”觀對其影響極深。我很慶幸,這幅小小的詩箋,竟然很好地展露了朱先生的襟懷。

1988年朱德熙先生題贈

關(guān)于朱先生,我更想談的是師母何孔敬的文章?!堕L相思——朱德熙其人》(中華書局,2007)一書,包括“兒時少年”“昆明七載”“上海省親”“清華六年”“保加利亞”“北大風雨”“待人接物”“瑣事拾遺”“親屬師友”“訪美客居”“西歐之行”“美國晚年”“親友追思”等十三章,收短文157則。據(jù)作者《前言》,此書是在汪曾祺的鼓勵下,花了十幾年的工夫,斷斷續(xù)續(xù)寫成的。我的讀后感是:人很棒,文章也精彩。像《我送德熙到陸家營》《一束薔薇花》《結(jié)婚》這三則的“好”,可謂有目共睹——情深,不造作,敘述極為傳神。至于《李榮拎來只大肥鴨》《中文系的數(shù)學測驗》以及《兩個馕》,此等短小的筆記,可入新“世說”。作者自謙文化水平不高,只是普通的家庭婦女,幸有朱先生不時點撥(參見《德熙不是落后分子》《德熙關(guān)心我的閱讀》兩節(jié))??稍谖铱磥?,作者文字簡潔,恰到好處,那篇《汪曾祺二三事》,甚至有點像汪曾祺的筆調(diào)和趣味。

此書附錄《長相思》一文,原有副題“懷念德熙”,初刊《朱德熙先生紀念文集》(第49—59頁),此前早就拜讀過,對“從初戀到新婚”一節(jié)拍案叫絕。寫婚禮歸來那一段,收入《長相思——朱德熙其人》時略有改動:

上了樓,把唐(蘭)先生寫的字掛上,字是用金文字體寫在朱紅蠟箋上的,寫的是《詩經(jīng)》開頭的四句: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德熙是君子,我是淑女!

我很幸福。(第313頁)

如此筆墨,實在是妙不可言。作者長期在家相夫教子,沒有參加那么多政治運動,很少經(jīng)歷同時代人那些不堪回首的“洗澡”,因而也不太受社會上流行語言(或曰“套話”)的影響。一旦拿起筆來,追憶自己與朱先生并肩走過的風雨歷程,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二流作家好得多。

何孔敬《長相思——懷念德熙》一文,還收入《南大語言學》第二編(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12月),跟王力先生夫人夏蔚霞的《憶了一》、李方桂先生夫人徐櫻的《方桂與我五十五年》(節(jié)選)、蔣禮鴻先生夫人盛靜霞的《含淚寫金婚》、俞敏先生夫人楊藻清的《俞敏先生,我的心里仍然充滿了你》等,合為一輯,題為“‘惠’文七篇”(題因《古列女傳·柳下惠妻》而起,參見《編后言》)。這些語言學家夫人所撰的懷念夫君文章,幾乎是字字珠璣,尤其是寫婚戀的部分,絕對是美文。不同于常被史家贊賞的、與男人站在同一起跑線的職業(yè)婦女,這是另一類的“新女性”——兼具東西美德,有很好的文化修養(yǎng),但自覺地躲在大師身后;因無意(也無須)拋頭露面參與社會上的激烈競爭,保持了良好的生活感覺與情趣,晚年為文,瑣瑣細細,很是動人。這方面代表性的例子,還有周有光先生的夫人張允和(1909—2002),這位活了九十三歲的“家庭婦女”,晚年因《最后的閨秀》(三聯(lián)書店,1999)、《張家舊事》(張允和口述、葉稚珊編寫,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而“暴得大名”;至于去世后刊行的《昆曲日記》(語文出版社,2004)以及金安平著《合肥四姐妹》(凌云嵐、楊早譯,三聯(lián)書店,2007),凸顯其從容優(yōu)雅的生活態(tài)度,更是讓忙得四腳朝天的現(xiàn)代人歆羨不已。

關(guān)于王力先生(1900—1986),我只讀過他的《古代漢語》《詩詞格律》《漢語詩律學》《漢語史稿》以及《中國語言學史》等,對其學問的博大精深,實在不敢贊一詞??晌谊P(guān)注他留法期間翻譯出版的二十余種法國小說、劇本,以及抗戰(zhàn)期間為了“賺稿費”而寫的大量小品文。記得也是1988年春天,我和錢理群、黃子平應(yīng)人民文學出版社之邀,開始選編“漫說文化”叢書。這項工作的宗旨是:“選擇一批有文化意味而又妙趣橫生的散文分專題匯編成冊,一方面是讓讀者體會到‘文化’不僅凝聚在高文典冊上,而且滲透在日常生活中,落實為你所熟悉的一種情感,一種心態(tài),一種習俗,一種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借此改變世人對散文的偏見。讓讀者自己品味這些很少‘寫景’也不怎么‘抒情’的‘閑話’,遠比給出一個我們認為準確的‘散文’定義更有價值?!?span >(參見陳平原《漫說“漫說文化”》,1992)這套小書共十冊,我負責其中的《閑情樂事》《生生死死》等五種。坦白交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重新刊行《龍蟲并雕齋瑣語》(1982),為我進入王力先生抗戰(zhàn)期間的“小品世界”,提供了絕大的方便。經(jīng)由一代學者的共同努力,今日流行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論及抗戰(zhàn)中的散文寫作,大都會提及王力先生。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錢理群等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談及抗戰(zhàn)中“小品散文的多樣風致”,有這么一段:“還有一學者型散文家王了一(王力)寫了一本《龍蟲并雕齋瑣語》,批評時政及社會風俗,能做到學問、趣味上的兩重統(tǒng)制,瑣事瑣議,設(shè)喻巧妙。作者有很深的中外文化上的修養(yǎng),語言學家駕馭語言,樸雅的風格自備一格。”(第470頁)作為語言學家,王力之“不務(wù)正業(yè)”,闖進肅穆的文學殿堂,有不得已的因素,早年在清華,甚至因此而耽誤了職稱晉升(參見夏蔚霞《憶了一》,載《王力先生紀念論文集》第1—14頁,商務(wù)印書館,1990);可時過境遷,卻也成了“美談”。

我1984年秋方才走進北大,與王力先生沒有直接接觸,偶爾在校園里遇見,連打個招呼都輪不上??晌易约河X得,我離王先生很近。原因是,我在中山大學念碩士時的導(dǎo)師吳宏聰先生,1938年考進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1942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46年聯(lián)大結(jié)束,隨王力先生轉(zhuǎn)往中山大學。我從吳先生處,聽了無數(shù)王先生伉儷的故事,也充滿景仰之心,但從未想過要去拜訪,只是默默地祝福。讀吳宏聰先生發(fā)表在《王力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語文出版社,2000)的《懷念王力先生》,以及收入《大師后面的偉大女性——紀念王力夫人夏蔚霞女士》(商務(wù)印書館,2005)中的《嘉言懿行,遺澤留芳——緬懷王師母夏蔚霞》,可以明白他們之間非同尋常的師生情誼。蔣紹愚先生在《燕南園60號:永久的回憶》(《大師后面的偉大女性》第136—139頁)中,稱師母感嘆“做一個名人的妻子不容易”——不僅要承擔家務(wù)、照顧子女,“更重要的是在為人處世方面要和先生一樣,成為學生的楷?!薄U驗橥鯉熌缸龅搅诉@一點,才會有那么多弟子追懷不已。順便說一句,為并非名家、長期站在“大師后面”的師母出紀念文集,這在中國學界可算是創(chuàng)例。

對于語言學家王力、朱德熙、林燾、徐通鏘四位先生,我沒有能力辨析其學術(shù)上的功過得失。我關(guān)心的是作為個體的人,一個我曾有幸目睹、接觸乃至交往的北大教授,如何逐漸走向歷史。這里特意點出“教授”二字,是想強調(diào)作為教師的“職業(yè)精神”。李榮先生稱:“德熙教了一輩子書。教書假如也算是一匠,他就是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好比造趙州橋的隋匠李春?!?span >(《朱德熙先生紀念文集》第34頁)比起學問如何高深,著述怎么宏富,我更看重一個教授對于學生的深刻影響。讀《朱德熙先生紀念文集》中裘錫圭先生、陸儉明先生的追懷(第255—259頁、第260—264頁),還有其他紀念文集中諸多情深意切的好文章,你能深刻體會到,傳道授業(yè)的責任與魅力,是其他職業(yè)所無法比擬的。

我當然明白,“紀念文集”作為一種著述形式,只能“揀好聽的說”。但如果并非編撰“學術(shù)史”,而是著眼于“薪火相傳”,此等兼及學問與人生、略有溢美但飽含深情的文章,是引領(lǐng)我們進入某一學術(shù)傳統(tǒng)的最佳途徑。

(初刊2008年11月26日《中華讀書報》)


[1] 此乃作者在北大中文系“博雅清談”之二“科學的精神,人格的魅力——王力、朱德熙、林燾、徐通鏘四位先生紀念文集懇談會”上的發(fā)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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