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邊緣/角色
先 鋒
先鋒,這個詞看起來有一種尖銳的光芒,它比“前衛(wèi)”這個詞更具有殺傷力。“前衛(wèi)”是一個孤芳自賞的摩登女郎,而“先鋒”常常是赫然舉著一面旗幟,去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
先鋒作家、先鋒藝術(shù)家、先鋒思想者……“先鋒”作為一個時髦詞,在光怪陸離的文壇、藝壇上頻頻登場,用來形容一些善于驚世駭俗,或者意欲爭奪話語霸權(quán),以筆為矛的人物。
“先鋒”更迭速度可用“各領(lǐng)風騷三五年”來形容,洪峰、馬原、格非這些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先鋒作家”已遠趕不上后來的衛(wèi)慧、九丹、韓寒、郭敬明、木子美的知名度了;1988年曾引起轟動的京城現(xiàn)代藝術(shù)展上,那聲槍響猶然在耳,那些藝術(shù)家卻大多已音訊全無。今天花招迭出的美術(shù)界再難出現(xiàn)讓人耳目一新的姿態(tài)了,許多號稱“先鋒”的藝術(shù)家不過延續(xù)著行為藝術(shù)、裝置藝術(shù)的噱頭,但美術(shù)評論界倒也方便,一切與美術(shù)無關(guān)又被稱為藝術(shù)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冠之以“先鋒”,于是,一切便見怪不怪了,并且,一切的詮釋也都顯得多余了。在這樣的背景下,朱發(fā)東1994年在北京實施的“此人出售、價格面議”的行為與衛(wèi)慧的榕城“曝光”便有了異曲同工之妙。
“先鋒”是個魚龍混雜的群體。有的是天才、有的是小丑。天才是“一支射向未來的箭”,今日種種不見容于社會的行為與觀念或許會成為未來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而小丑與未來無關(guān),他們只是當下的一種調(diào)劑品,有他,我們便多看了一項把戲;無他,我們也不缺少什么?!跋蠕h”類的天才與小丑有一條在我看來最為簡單的劃分原則,即那所有看似怪異荒誕,驚世駭俗的姿態(tài)后面有無確定價值取向。他們是為了嘩眾取寵而顛覆反叛,還是為了重建新的價值體系在進行驍勇地突圍?
作為一個真正的先鋒者,他的境遇有時是悲涼的:也許碰得頭破血流而孤立無援,也許一直處于喧囂的包圍中卻一直被誤解,也許奮斗一生仍看不到他傾心的價值觀念有一點點被種植的希望……這樣的先鋒,我們順嘴就可以說出幾位:魯迅、胡適、陳獨秀、顧準……先鋒者還可能有另一種命運,那就是在前赴后繼的奮斗之后,他們的價值觀念終于變成了主流話語。音樂家陳其鋼曾這樣介紹西方先鋒派目前的情狀:“在西方先鋒派已經(jīng)是學院派了,都是70歲左右的人了,當然不愿放棄他們當年的榮耀,希望繼續(xù)推廣他們的在今天已經(jīng)落伍的東西?!弊蛉盏南蠕h,也許就是今日的落伍者。但先鋒人士從來不愿正視自己的腳步遲滯。于是,曾是舊世界的突圍者的他們便常常以比前輩更頑固的姿態(tài)捍衛(wèi)自己的城池,將新的突圍者看作敵人,而并不從類似的銳氣中得到安慰。
“先鋒”這頂帽子下面不斷更迭著面孔。作為一位“先鋒”人士必須面對這樣的命運:既被現(xiàn)世排斥,又將被未來淘汰。而若是懂得“先鋒”精髓的人,我想他會坦然受之。
邊 緣
賈平凹寫出《廢都》后,就失去了許多熱衷于讀他商州系列的讀者,現(xiàn)在,據(jù)說他更熱衷于“賣字為生”;余秋雨在媒體上頻頻露面并應邀寫了一些應景文章后,讀者就開始向他發(fā)難,而他,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做起各類電視大賽的評委;而李國文、梁曉聲,這些慣于為大眾吶喊的作家,也有人指出,他們的文章愈來愈隔靴搔癢了;更有許多知名作家開始將才情傾瀉在為大腕揚名立傳的作品上,或為各類電視節(jié)目撰寫花樣文章,在一片花紅柳綠中充當所謂的“策劃人”……
讀者們也許失望透了。他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就失去一個?為什么那些在邊緣顯得晶瑩透亮的,到了中心后卻反而出不了彩呢?
多年前曾看過一部電影。一個叫洛斯的小鎮(zhèn)歌手常在黃昏的時候為鎮(zhèn)民們唱他的即興曲,一把吉他,一副好歌喉,還有他即興創(chuàng)作的天才使他衣食不愁,自得其樂。有一個經(jīng)紀人來到這里,見到洛斯后欣喜若狂,因為紐約歌壇上太多華麗造作的人物,正缺乏這樣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歌手。于是,洛斯被經(jīng)紀人帶到了紐約,他一夜成名。鮮花、掌聲、各色人物紛涌而來,洛斯頓時被紐約的上流社會包圍了。結(jié)果呢?結(jié)果他很快蛻變成華麗造作的一員。經(jīng)紀人黯然離開,臨走時,拍著洛斯的肩說:“我造就了一個上流社會的寵兒,卻毀了一個天才的歌手?!?/span>
經(jīng)紀人那沉痛的聲音至今還回響在我的耳邊。一個邊緣人,寂寞的同時也是自由的,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靜靜地成長,那份獨特是與生俱來的。當你冷眼看舞臺中心的人時,常常會訝異或鄙夷那些夸張、無聊的行為。但當你成了“主角”,當你自身的光被舞臺的追光所籠罩時,就成了光的囚徒,就也會身不由己地重復那些可笑的“作秀”,于是你即使是一個獨特的天才,也會變?yōu)橐粋€在追光中與名利周旋的庸人。
看客的眼睛從來都是喜新厭舊的,當你從一個“山野之虎”蛻變成要人飼養(yǎng)的“籠中之虎”時,關(guān)注你的目光就會由熱烈轉(zhuǎn)為淡漠,由溺愛轉(zhuǎn)為苛求。但習慣被飼養(yǎng)的你大概已無法一振雄風了,你也許只能安之若素地在冷落中成為一個混飯吃的“肉蟲”。那部電影中,洛斯后來只能靠昔日的聲名到處招搖,人見人厭。他最后死在情婦的家里,他的臨終之言是:“這是個什么樣的世界!”
人們用他們瘋狂的崇拜將一個邊緣人推至前臺,又因為在前臺的他失了“邊緣味”而斷然拋棄他。這就是功利世界的邏輯。能在中心長久被人喝彩的,少之又少。那些適于在邊緣發(fā)光的人只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條是順其自然,隨波沉浮,使自身漸漸消亡于舞臺的追光。另一條是不受引誘,不做“戲子”,堅守邊緣。
可是注目這紛紜的世間,熱情的看客已將每一個邊緣都開辟成一個新的劇場。堅守邊緣的如張承志,末了不也做了個扛叛逆大旗的戲子,領(lǐng)導了一批“反抗文學”么?木心說:“我是黑暗中的大雪紛飛?!笨申惖で嗟母哒{(diào)推崇頃刻間讓他的世界亮如白晝。過去戲子行中有一句話,“人觀伶來伶觀人”,大千世界,誰都免不了做戲的命運。但對于棱角未必分明的人來說,還是盡量挑一個小角色。少一點戲份,就多一點空間和時間面對真實的自己。
再熱鬧的戲,終有散場的時候。而若你有光,不論你站在哪個方位,真正的知音總會循光而來……
角 色
果戈理的《肖像》近來常被人提起,在我的印象里,主人公是一個叫作恰爾特科夫的人物。他曾是個窮畫家,在藝術(shù)的夢想與生存中掙扎。后來,他覺得這種掙扎過于疲憊了,索性豁出去在俗世的功利圈中打滾。幾經(jīng)努力,他成了可以四處招搖的“藝術(shù)權(quán)威”。某天,恰爾特科夫作為高級評委去看一個畫展。在眾人的簇擁下,他躊躇滿志地邁著步子,指點著那些平庸之作,這里的許多作品都在模仿他的那種被社會“認可”的膚淺的畫風……突然,恰爾特科夫在一幅畫的面前停住了。這幅畫的作者是個無名小卒,恰爾特科夫在圈內(nèi)從未聽過他的名字。但無可否認,這是一幅攝人心魄的藝術(shù)杰作!恰爾特科夫像被“擊”中了一樣,他呆呆地站在這幅畫前,痛苦扭曲著他的臉。終于,他尖厲地嚎叫了一聲,瘋子般撥開驚訝的人群,沖出門去……
我記得,讀到此處時我流了淚。從此,恰爾特科夫瘋子般的背影便揮之不去,時時向我展示著不死的夢想給予人的無奈與痛楚。恰爾特科夫頭上炫目的光環(huán)騙得了別人,卻逾越不了內(nèi)心的尺度。在真正的藝術(shù)杰作前,他角色的優(yōu)越感不堪一擊。
去年年底,在上海魯迅紀念館,我買了一本瞿秋白的《多余的話》。收錄書中的《多余的話》是一篇爭議很大的文獻。我曾在不同的地方見過不同的摘錄和不同的解釋。這一次,認真地看了全文后,有一段文字深深打動了我。瞿秋白這樣說:“一只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重的輜重車,走上險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再要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span>
這段話道出了一個中國文人的尷尬:徒以一股子書生意氣糾纏于錯綜復雜的政治,最終卻是舉止無措,進退無由。他在文中認為自己扮演的角色“甚滑稽”,但最終他是以這個角色收場的。這就是命。就像魯迅,生前死后的角色有兩個:吶喊者與“旗手”,對此,“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魯迅是不是也會覺得“甚滑稽”呢?
在臺灣,胡適精致的墓碑上有蔣介石書寫的四個大字“智德兼隆”。以平常眼光看來,少年得志,“我的朋友”胡適之這一生可謂是功德圓滿。但他自己的感覺呢?最近我在網(wǎng)上看到這樣一則資料:1960年底,胡適逝世的前一年,他在給美國老師的信中沮喪地說:“我的生日快到了,當我回顧過去四五十年的工作,我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什么東西都完全破壞了,完全毀滅了。”
少年時壯志凌云,總覺得自己能夠把握命運的航向,讓它行駛在夢想之途上?;畹胶髞?,才知道人在歷史中扮演的角色,自己的選擇度是十分有限的,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接受角色與夢想的相悖。好在角色是扮給人看的,內(nèi)心深處,我們知道自己的夢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