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金色的手指
教室里的光線暗淡,似有一些微塵在空氣中浮動,周圍的氣息冷冷的。斑駁的墻壁裸露出黑黑的陰影,只有黑板上的粉筆字反射出凄白的亮光。這時候,一縷細(xì)若游絲的琴聲從門邊的角落里悄悄地浮出,猶如一束明媚的陽光照耀在我們每個孩子的頭頂。我看見音樂老師纖長的手指如魚兒一般在黑白琴鍵上靈巧地游動。在陽光里,那手指變成金色的,有著神圣而寧靜的美。
我站在第三排靠左的位置上,模仿著音樂老師的口形,和著大家的聲音唱一支叫《小白船》的老歌:“藍(lán)藍(lán)的天上云朵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游玩……”忽然,琴聲戛然而止,音樂老師用手朝我指了指,說:“對,是你,張大嘴唱,不要怕?!鼻俾曈猪懫饋恚晌疫€是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我努力在一片合唱聲中辨別和尋找,我的歌聲細(xì)細(xì)的低低的,總是躲在別人響亮的歌聲后面。我真的不會唱歌,真的不會唱歌,這么想著,我的臉慢慢地紅起來,紅到脖頸,像發(fā)燒了一樣。
輪到單獨(dú)唱了。盡管我事先在五線譜旁邊小心地標(biāo)了簡譜,可捧著歌本的手卻一直抖抖索索。我的聲音很不情愿地從嗓子眼里擠出來,那么平淡那么干澀。音樂老師微笑著按了幾個琴鍵提示我,她彈琴的手指泛著淡金色的光澤。噢,我真笨,我詛咒著自己,幾乎要哭出來了。
“蝴蝶飛呀……”一群女孩子唱著歌從我身邊跑過去,她們的歌聲在人群的縫隙里跳動著,那么有生氣,這才是女孩的生活。我試圖附和著她們唱,“飛呀……”可細(xì)弱的聲音只停在喉頭,卻吐不出來。一個初二的女生卻不會唱歌,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個殘酷而丟人的事實(shí)。
可是,瑛子是多么讓人羨慕啊。初一時,在學(xué)校的文藝會演上,瑛子站在臺上當(dāng)著一千多師生的面演唱《月兒彎彎照九州》。那時,她扎著根又粗又黑的辮子,在辮梢上系了朵淡紫色的小花,顯得伶俐可人?!霸聝簭潖澱站胖荩瑤准覛g樂幾家愁……”瑛子把這首老歌演繹得悲切動人。她的歌聲糯糯的,甜甜的,像是放了蜜糖。動聽的歌喉會讓一個女孩更加美麗可愛,我坐在臺下自卑地想。
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否放聲唱過歌,我只記得自從懂了害羞,我說話的聲音便是低低的,怯怯的,更不用說大著膽子唱歌了。我只敢在心里悄悄地唱。常常地。走路或是休息的時候,我會靜靜地回想一段歌或一首曲子,我腦海里閃現(xiàn)著那些美妙的音符,無聲的音樂在我的頭腦深處奏響,是那么流暢那么歡騰。其實(shí),我是多么深愛著音樂!
初二時,學(xué)校里成立了樂器興趣小組,這是一個讓每個人學(xué)會樂器的機(jī)會。一連幾天,班里都在議論這事兒,有的同學(xué)還興沖沖地買來了笛子和手風(fēng)琴。我興致勃勃地加入了大家的討論,并且鼓勵別的同學(xué)參加。我對瑛子說:“你有音樂天賦,一定能行!”可是輪到報名時,我自己卻遲疑了,我的樂感不行吧,能學(xué)會嗎?而且功課那么忙,我替自己尋找著逃脫的理由。當(dāng)大家擠到前面爭著報名的時候,我卻悄悄縮到了后面。然而,就因?yàn)槲业耐丝s造成了我一生的遺憾,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
從這以后,在很多個上完課的下午,當(dāng)我掩上教室的門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我都會見到一幅令人心動的風(fēng)景。在教學(xué)樓下的花壇邊,瑛子抱著手風(fēng)琴和幾個男生坐在臺階上練琴。他們已經(jīng)會拉一些簡單的曲子,他們的手指變得熟練靈巧了。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天,太陽特別好,花壇里的一串紅開得特別艷,我記得瑛子他們演奏的是最熟悉的《讓我們蕩起雙槳》。我趴在欄桿上出神地注視著他們。瑛子的身子起伏著,雙肩的擺動呈現(xiàn)出一種柔美的弧度,她的眼睛微閉著,像是沉醉了,又像是睡著了。悠揚(yáng)的樂聲輕輕地?fù)軇又业男南?,我看見瑛子?xì)長的手指在陽光下癡迷地舞蹈,金色的,就連指甲也泛著瑩瑩的光。我被深深地震動了,我悄悄地移到了走廊的立柱后面,生怕他們看見我。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在作祟呢?我渴望音樂,又逃避音樂,因?yàn)槲姨摧p了自己。
我將永遠(yuǎn)游離于音樂之外嗎?當(dāng)想到這一點(diǎn),我驚得渾身戰(zhàn)栗。我把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隔在了歡樂的人群外面,這似乎養(yǎng)成了習(xí)慣。后來當(dāng)我長大一點(diǎn),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傾聽別人唱歌、彈奏,即使在擔(dān)任學(xué)生會主席幫助別人排練的時候,我也沒有加入到歌唱的隊伍中去。有人把卡拉OK話筒硬塞給我,甚至把我推到臺中央,我也都是抱歉地笑笑說:“我不會唱歌?!鄙伦约荷鷿母杪晻褜σ魳窔埓娴囊稽c(diǎn)幻想也剝奪掉。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次歡鬧的晚會上,有一位我尊敬的長者對我說:“唱一曲吧,會很好聽的。”不知是出于對長者的回報,還是一時的沖動,我竟接過了話筒,走到了電視屏幕前。我唱的是蘇芮的《牽手》,一支不知在心中默唱了多少次的鐘情的曲子。我放開了膽子,讓自己的聲音從身體里暢快地流出來,“因?yàn)閻壑愕膼?,因?yàn)榭噙^你的苦……”我聽見甜潤而深情的歌聲在大廳里回蕩著,我的眼里噙著濕濕的淚。我走下臺的時候,長者緊握住我的手說:“你唱得好極了!”我的眼睛更濕了,那塊阻滯我心靈多年的磐石就這么被輕輕搬動了嗎?我突然有了想歡呼的沖動。有人奏起了理查·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曲聲柔美迷人。我閉上眼睛,久久地品味著喜悅的心情。呵,那手指,金色的手指又一次在我記憶的琴鍵上跳動起來,也許,它將是我一生中永遠(yuǎn)的遺憾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