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窗欞
“什么時候才可以見到你?”閭丘老師是第幾次來電話,我已記不清了。只是記得這幾年,閭丘老師搬了兩次家,她年邁的父母也已先后去世。而我,所供職的雜志社搬遷了兩回,還在年初換了工作。這么一算,大概有七八年沒有見到閭丘老師了。
時間竟是過得這么快?;叵胛壹覄偘醽磉@里時,附近那條主干道正在修建,車行如蟻爬,到處是爛泥黃水,很不堪。而現(xiàn)在,主干道兩邊已綠樹蔥蘢,大賣場和大型商店一應俱全,全然是繁華景象了。時間就是這么不容琢磨,不容回頭。
前兩年,我初中時的班主任患癌癥去世,只是六十不到的年紀。聽聞這個消息,我郁悶了好一陣。所以,當閭丘老師在電話里說她身體不太好時,我便急著打算去看她了。
開門的是閭丘老師。依然是黑發(fā),細看,已夾帶銀絲;依然是不胖不瘦的中等個子,細看,卻見她步履已呈老態(tài),身姿已不健碩。閭丘老師是將近古稀的人了。
夏天已過盡,坐在敞亮的客廳里,有微風拂窗欞。是秋的感覺了,那風里有涼意,更有來自遙遠地方的豐收的氣息。
上初一時,閭丘老師已經(jīng)是我們的偶像了。她教語文,念課文總是激情洋溢。她總是疾步如飛,如果能跑,她一定不愿慢慢地走;她愛藍色,衣服、裙子大多是藍色系,淡藍、靛藍、湖藍、碧藍,上課鈴一響,她便準時出現(xiàn)在教室走廊的盡頭,迅速地跑過來,她的衣衫被風帶起,如藍色的云;她彈得一手好鋼琴,吟唱,如行云流水……
少年人愛幻想,閭丘老師有著一般老師身上沒有的氣質(zhì),自然讓人神往。她雖年近半百,但優(yōu)雅美麗,和氣仁慈,活力襲人。這樣的老師,更易吸引女孩子。她在教師運動會上得了長跑第一,我和小青抑制不住由衷的欣喜,悄悄將花束插在她家的門把上。居然被她猜中,寫了小詩回送。
我知道你是誰/哪怕你隱匿了自己的姓名/我是在夢中/在快樂的波里依洄
男孩子也愛她,那些長了刺猬般硬發(fā)的調(diào)皮男生,最愛把頭伸到她面前,讓她摸,讓她愛撫。做了錯事,她不批評,只在腦袋上一摸,話里一點,做錯的人就記著不犯第二次了。
那年初秋,是教師節(jié),閭丘老師已不教我們,我們第一次去她家。字寫得最好的阿誕送了他的書法:“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在我們,是嚴肅而誠摯的心意。她高興地收下了,招待我們她親手煮的咖啡和冰磚。這是我第一次使用這么精致的咖啡具,大家喝得有點拘謹,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破什么。她在燈下為我們彈琴,那支曲子宏闊卻哀傷,可我不知道曲名。很多年后,才知道是《今夜無人入睡》。
那晚,秋的涼意已經(jīng)很深,窗外是濃蔭,微風入窗,夾帶香樟樹葉的清新,恰如我們簡單純凈的童年和少年。
一晃,那么多年過去。我們長大,閭丘老師已老。帕金森癥讓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嚴重的關節(jié)炎迫使她不再能健步如飛。她住在高樓,視野極好。她常站在窗口眺望,但窗外的風景每每令她失望。除了水泥叢林,還是水泥叢林,如此單調(diào),缺少情境。腳步雖不輕松,好在她的心還能飛翔,能讓她看到水泥叢林外的美妙風景。
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記錄,記錄她在海外的所見所聞,記錄外孫外孫女的樁樁趣事,也記錄她的不滿和期待。手不能自如地寫,她打了無數(shù)遍草稿,然后一遍遍艱難謄抄。她給我看她的草稿,寫滿蠅頭小字,筆跡顫抖,但依然清秀。
我想把她的文章拿去我所在的報紙發(fā)表,“從前我為你改作文,現(xiàn)在你為我改作文。”閭丘老師便說。說來真有意思,小時,閭丘老師批改我的第一篇作文,曾經(jīng)懷疑是高年級學生的代筆,找我來詳盡地詢問。這件事,她也一直沒忘,反倒覺得歉意。而我在那時,一點沒有被冤枉的委屈,而是暗自得意呢。
我把閭丘老師的“作文”虔誠地放進包里,這回,我居然要做閭丘老師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