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米和廖廖
A
大約有那么兩個月,天米一家搬到寶野后山的地震棚里住過。自從那場震驚全國的唐山大地震后,其他一些地方也陸續(xù)發(fā)生了大大小小的地震,弄得人心惶惶的。那時,寶野有的人家在屋角倒放一只酒瓶,若是瓶忽然倒了,全家人便傾巢而出,扶老攜幼的,往空曠地帶跑。那些空曠地帶往往是學校的操場,或者是緊鄰農田的公路邊上。常常是到了那兒,總是發(fā)現(xiàn)已經站了很多人,有相熟的,也有面熟陌生的,大家的臉上也不甚驚慌。見了面,就站在那里,聊起了天。先是從地震說起,有根有據(jù)地推測還有沒有大震,不知怎的,后來就聊起了各自或共同的同事,還有寶野的事,國家的事。一群人簇擁著,穿什么的都有,有來不及穿衣,身上裹著毛巾被的,還有打赤膊只穿一條平腳短褲的男人,女人們則大多披著居家時穿的舊衣裳,花花綠綠的。遠遠看去,倒顯出幾分滑稽。小孩子們人來瘋地在大人們中間穿梭,打打鬧鬧,皮出一身汗來。滿頭大汗的小孩總要被大人拍上一巴掌,嚷一句:“當心吃生活(挨揍)!”被罵的小孩老實了一陣,不消一刻工夫,又沒記性地亂跑了。過了個把小時,見沒什么動靜,人們漸漸作鳥獸散,各自回家去。但這一夜,大人們還是睡不踏實的。
那回,天米他們正坐在教室里參加語文期中考試,正寫著字,屋頂上忽然沙沙地往下掉石灰。監(jiān)考的是他們的體育老師,長得高大魁梧,他大叫一聲“地震了”,便用手擋著門,指揮孩子們往外跑。天米扔下筆,拉著麥穗逃到操場上,只見對面教學樓里的高年級學生也正洪水一般地往外瀉,那景象蔚為壯觀。不考試了!這種天大的好事帶給他們的興奮遠遠大于地震帶來的恐慌。時隔很久了,他們說起這件事還是眉飛色舞津津樂道的。
后來,為了以防萬一,寶野在后山坡上搭了一批簡易的地震棚,三分之二的人家都搬了進去。
地震棚是用油毛氈搭成的,屋頂上覆著草袋子,看上去,黑乎乎的,有些丑陋。廖廖家住在天米家的隔壁,隔著一層薄薄的墻,連喝稀飯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因為成了鄰居,天米開始和廖廖放學后結伴回家。
天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廖廖的好朋友。廖廖的學習很差,上課時,厲寒冰讓她站起來朗讀課文。廖廖捧著書,吭哧了半天,才弄清楚讓她念的是哪一段。讀的時候,廖廖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厲寒冰必須得走過來,站到她邊上,才能勉強聽清。
“大聲點,把聲音放出來?!眳柡膭钏?。
廖廖抬了抬漲得通紅的臉,又低下去,她的聲音也是一樣,剛剛聽清楚兩句,又不知她在念些什么了。
同學們不是在下面偷偷地笑,就是交頭接耳地說話,說話聲幾乎高過了廖廖念書的聲音。
厲寒冰終于耐心地等到她念完,苦笑一下說:“你坐下吧?!?/p>
廖廖從厲寒冰的臉上明確地看到了失望,一直到下課,眼睛都茫然地盯著課本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了課,廖廖也不搭理人,一個人趴在桌上,臉對著空空的墻壁,不聲不響的。教室內外像一鍋煮沸的開水,廖廖卻無語地想著家里剛剛發(fā)生過的那件事,在她記憶里,還從來沒有什么比這件事更重要。
同學們都說廖廖的父親老得像她的爺爺一樣。她的父親廖有根是煉鐵廠的工人,早年在廠里摔壞了腰,傷好后,廠里就照顧他去看門房。廖有根的個子不高也不矮,背略有些駝,不到四十歲,就花白了頭發(fā),走起路來,兩手或微向前伸,或倒背在身后,總是帶著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閑的時候呢,就端著個酒瓶,邊喝邊發(fā)怔,那酒都是廉價的白酒,屋子里飄滿了濃烈的酒精味兒。他喝酒的時候不說話,喝完了,動不動就朝廖廖媽發(fā)火,把那空酒瓶朝地上摔,地震棚里的地是黑泥地,酒瓶摔不碎,像裝了彈簧一樣在地上蹦跳幾下,滾到一邊去了。總之,凡是見了廖有根的人,都能看出他身上那種失意者抑郁寡歡的沉悶。
廖廖媽媽在大集體的豆制品廠工作,在人們的印象里,似乎從早到晚圍著個白圍裙,頭發(fā)上衣服上總有一股豆腥味。她是個熱心人,常有鄰居托她買廠里優(yōu)惠的豆腐豆干百葉之類的東西,所以她經常是提了一籃子的豆制品回家來,再一家家地送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做豆制品小生意的。天米家就常吃她送過來的豆腐。
廖有根三十五歲上才和廖廖媽結的婚,因為結婚太晚,廖有根還被人取了個綽號叫“王老五”。結婚后,過了三年還沒有孩子。三年里,他們曾經有過兩個孩子,但那兩個孩子不足月都夭折了。醫(yī)生說,廖廖媽患有某種奇特的婦科疾病,懷的孩子先天不良。這個缺憾對廖有根夫婦是恐怖而且是刻骨銘心的。他們實在無法忍受下班后,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枯燥乏味的日子,他們幾乎已經望見了一個凄涼的老年。
他們想起了遠在山區(qū)的廖廖媽的大妹:她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剛剛出生。
于是,他們懷著希望,偷偷地從寶野出發(fā),乘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從大妹那里,抱來了一個才兩個月大的女孩,這個女孩就是廖廖。
誰都沒想到,廖廖三歲的時候,廖廖媽又懷孕了,而且,非常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奇跡般地長得很好,虎頭虎腦的,除了右耳的聽力有缺陷,別的都很健康。廖有根夫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們的親生兒子長大,心里的疼愛和憐惜是可以想見的。而廖廖自然在無意中受到了冷落,但是那種冷落在旁人眼里并不明顯。廖廖一直是穿得整整齊齊的,用的東西也不差。這種冷落恐怕只有廖廖自己能覺察到。
廖廖媽的大妹聽說他們有了兒子,就一直寫信來要求把廖廖接回去。廖有根始終沒答應,說:“再怎么著,廖廖已經在我們家呆了十年了。我們可不能讓人家說閑話,說有了兒子就甩了女兒,面子上也過不去嘛?!?/p>
沒想到,大妹徑自追了來。
大妹來的時候,廖廖正在門口跳繩,見了大妹,叫了聲“阿姨”就乖巧地進屋去了。大妹沒有馬上說破,還是纏著她姐姐磨嘴皮子。
廖廖媽說:“你小聲點,給孩子聽見了,可不得了。”
大妹說:“我知道??杉热荒銈兌加辛藘鹤恿?,還是把她還給我吧。”
“有兒子怎么了?廖廖我還養(yǎng)了她十年啊,哪怕是只狗還有感情呢,何況是當女兒來養(yǎng)呢?你想想,對不對?”
“我知道你們對她好,可畢竟是我的親骨肉啊,我做夢都夢見她……”
“不管怎么樣,反正不行?!绷瘟螊尠咽掷镎牟艘蝗?,進屋去了。撩起門簾的時候,遇上廖廖黑亮亮的眼睛正直直地盯著她看,那眼睛里像是汪了水。
沒過兩天,大妹就走了,走的時候,留給廖廖兩對她親手納的鞋墊。一直到走,廖廖都沒有主動和她說過一句話。大人問,她也不答。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冷不丁地對天米說:“你們要對廖廖好一點,這孩子挺可憐的。”
天米聽著不明白,覺得媽媽今天說話沒頭沒腦的。
以后的日子,廖廖卻一日一日地孤僻起來。在家吃紅燒肉的時候,她老是有意挑小塊的吃,廖廖媽把大塊的夾到她碗里,她咬了一小口就撲簌簌地往下掉眼淚。
只有和天米一路回家的時候,廖廖還愿意說說話。天米發(fā)現(xiàn)廖廖有許多想法和她一致,這一發(fā)現(xiàn)讓兩個人都很興奮。比如,她們都很喜歡厲寒冰,都不太喜歡林嘉倫,覺得她在男生面前太瘋,也不喜歡她天天換衣服穿;她們覺得男孩子里面閔多最懂事,因為他從來不欺負女生;她們喜歡班上大多數(shù)人,但有時需要一種更親密的友誼,兩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會有安全感,覺得自己很強大;還有她們都很厭倦跳房子的游戲,認為那種游戲缺少變化,不夠刺激,她們寧愿去跳長繩,當兩個人把繩子甩起來,你試著跳過去的時候,心都會懸起來……
這天,她們走到街心花園邊上。廖廖停下來,對天米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要保證,一定不告訴別人?!?/p>
天米點點頭。
廖廖伸出小指,說:“拉勾?!?/p>
天米也伸出小指,輕輕地勾了一下。
廖廖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p>
……
從此,天米仿佛覺得自己對廖廖負有了某種重任,因為她知道了廖廖最大的秘密。
麥穗?yún)s開始埋怨天米,因為廖廖,天米和她有些疏遠了。
麥穗寫了封信給天米,那信是擱在天米課桌的桌肚里的,天米一伸手就摸到了。
麥穗在信里寫道:
這幾天是多么糟糕啊。我每天看著你和廖廖一起走出學校,心里就特別難受。我想,你可能不再喜歡我了,我們倆的關系開始變差了。你還想念我們經常在一起的日子嗎?
天米拿著信,心里很內疚,下課后就主動找麥穗說話。麥穗?yún)s低著頭,不做聲。
“你生氣了?”天米問。
“……”
“現(xiàn)在廖廖住在我家的隔壁?!碧烀捉忉尩?。
“住在隔壁怎么啦,就該每天形影不離啦?”麥穗生氣地叫了一句。
那聲音驚動了別的孩子,他們都別轉身來看著她倆,麥穗馬上閉上嘴,不說話了。
這天回家,天米還是和廖廖一起走的。一路上,天米的話很少,心里想著麥穗,覺得挺內疚。應該說,天米和麥穗是最好的朋友,天米知道麥穗的每一件事,麥穗也知道天米的每一件事。在這點上,兩個人很公平。比如麥穗,是除了天米的家人外唯一一個知道天米晚上開著燈睡覺的人;天米也知道麥穗特別怕貓,而且不止一次見過她哭。她們都知道對方家里經常儲藏哪些好吃的,對方家的杯子放在什么位置,哪扇門不是很好關。天米知道麥穗真正喜歡誰,也知道麥穗把她看作最好的朋友。
想到這些,天米就有了些背叛麥穗的負疚感。這種背叛并不一定要出賣誰,對友誼的疏離也是一種嚴重的背叛吧。
第二天課間,天米、廖廖、麥穗還有幾個孩子到小操場去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麥穗是“老鷹”,林嘉倫是“老母雞”,天米和廖廖他們各自抓著前面一個人的衣服當“小雞”。“老鷹”兇猛地左撲右突的,拼命想從“母雞”的翅膀下捉只“小雞”“嘗嘗鮮”,“小雞”們的尖叫聲簡直掀翻了天。
只見“老鷹”瞅準“母雞”“翼”下的空當,朝天米直撲過來。天米大叫一聲,緊抓住前面廖廖的衣服往后退,眼看“老鷹”的手就要夠住她了,天米就勢把廖廖往前一推,廖廖沒有站穩(wěn),順著慣性,重重地撞在邊上的雙杠架上。廖廖“哇”地叫了一聲,捂住頭蹲在了地上。
眾人嚇傻了眼,游戲也不玩了,全都擁到了廖廖邊上。最緊張的是天米,她撩起廖廖的頭發(fā)一看,見額頭上眉毛的正上方撞出道紅印子,盡管沒出血,那紅印子很快就會變成一大片淤青。
“疼嗎?”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廖廖。
廖廖捂著頭,疼得眼淚直掉。
天米知道自己闖了禍,直向廖廖道歉。
廖廖看了看天米,汪著眼淚說沒關系。天米見了心里很感動。
第二天,廖廖來了,果真額頭上青了一大塊,看上去挺嚇人的。到了下午,廖廖提前請假走了,說是媽媽要陪她去看病。
廖廖走后,天米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放學后,天米和麥穗走到校門口,迎面過來幾個流里流氣的大女孩,橫在她們面前。為首的那個天米認識,是廖廖的遠房表姐樊冰。樊冰在職工技校上電工班,過一年,就要進廠當工人了。樊冰散著披肩發(fā),額上夾著個綠色的發(fā)卡,穿著緊身衣和喇叭褲,她說話的時候,揮著手,指尖紅色的指甲油十分的觸目。在那個年代,只有不學好的女孩才會這樣打扮。
“你為什么欺負我表妹?”樊冰指著天米說。
“我沒欺負她?!?/p>
“那廖廖的額頭怎么啦?難道是她自己撞的?”
“天米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麥穗站出來說。
“我也要讓你吃吃苦頭!”樊冰說著,上前推了天米一把。
旁邊的幾個女孩也擁了上來。
天米和麥穗嚇壞了。
天米抬起頭,看見晃動著的廣玉蘭的葉子,那葉子綠得冒油,玉蘭花已經開始謝了,有一片花瓣掉在了天米的腳尖前面。
“今天我非得教訓你不可?!狈f。
“小赤佬,看你討不討?zhàn)垺!迸赃叺娜烁胶偷馈?/p>
天米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樊冰走上前,揪住天米長長的麻花辮狠命往后一拉。天米“哇”地一聲,捂住頭皮。
“我讓你臭美?!币换锶巳紦砩蟻?,想拽天米的辮子。
這時候,天米一扭頭,看見了正走過來的閔多。閔多在校門口遲疑了一小會,便徑直走了過來。
閔多望著天米和麥穗,叫著:“你們快跑呀,快跑呀!”
他一邊叫,一邊奔過來。
閔多其實心里挺害怕的。他面對的是一群個子比他高的大女生,況且她們還有長長的指甲。但閔多很愿意當著天米的面,好好地和她們干一架,盡管好男不和女斗,但現(xiàn)在是她們在恃強凌弱。
“閔多!”天米求助地叫道。
“不許欺負人!”閔多扯了扯書包帶子,朝樊冰嚷道。
樊冰松了手,從上到下打量了閔多一番:“你是她什么人,小男朋友?”邊上的人哄笑起來。
閔多頓時紅了臉:“你們這些無聊的家伙!”
“你敢罵人?”樊冰挽了挽袖子,像要上前教訓他的樣子。
“你們再這樣,我就去叫厲老師來。”
不知是因為圍觀的人多了,還是被閔多唬住了。樊冰揮了揮手,說了句:“不和你們這些小屁孩子計較?!苯o自己找了個臺階,灰溜溜地和她的“姐們”走了。
天米慢慢站起來,用手絹擦著眼淚,望著樊冰她們遠去的背影,鼻子一酸,又委屈地哭了。
B
第二天,上完第一節(jié)課,麥穗就不見了。
麥穗把廖廖拉到校園僻靜的角落,質問她:“天米平時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叫你表姐來打她?”
“我沒有!”廖廖倔強地扭過頭去,她特別不喜歡別人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
“那你表姐干嗎鬧到學校來?”
“我不知道她來?!?/p>
“你怎么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p>
“你真沒良心!恩將仇報!”
“你再說一遍?!?/p>
“沒良心,恩將仇報!”
廖廖氣憤地推了麥穗一下,還沒等麥穗站穩(wěn),揪住她的領子,又給了她一拳。麥穗的鼻子下頓時流出兩道血流,廖廖見了,馬上就后悔了,慌忙掏出手絹,捂住麥穗的鼻孔。麥穗一甩手,不要她碰。
這事很快鬧到了厲寒冰那里。
廖廖、麥穗、天米整節(jié)課都呆在厲寒冰的辦公室里,厲寒冰說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能讓誰受委屈。
“說說,你們這是怎么回事?”厲寒冰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
三個人都低著頭,不吱聲。
和厲寒冰同一個辦公室的陶老師走過來,拍了拍天米的肩膀,說:“說說看,別賭氣了?!碧绽蠋煴M管不教天米,但很喜歡她,平時在路上遇見天米,都愛問長問短的。
天米臉漲得緋紅,覺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錯,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的。在大人的眼里,天米歷來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膽小女孩,她看見厲寒冰眼睛里的失望,想到死去的南南,就莫名地對厲寒冰也起了一層深刻的歉意。
天米說:“是我不小心推了廖廖?!?/p>
“廖廖就叫她表姐來報復天米?!丙溗朐谝贿呅÷曕絿仭?/p>
“沒有,我沒有!”廖廖忽然叫了起來,聲音很響,把厲寒冰給嚇了一跳。辦公室的老師都回過頭來看。
“我沒叫表姐來,她自己來的……”廖廖低下聲去囁嚅道,“麥穗憑什么懷疑我……”
麥穗在邊上一直沒吭聲。
“那你知道你表姐來欺負天米嗎?”厲寒冰問。
“我回家后才知道的?!?/p>
“那你表姐怎么知道天米推了你呢?”
“那天,表姐來我家借熨斗,是我媽告訴她的。”
“你媽讓她去找天米啦?”
“沒有。”
“那是你爸?”厲寒冰故意問。
“是,是我表姐不學好。不過,她可憐我,老以為我會給人欺負?!?/p>
“你為什么要打麥穗呢?”
“我討厭別人隨便懷疑我?!绷瘟稳耘f低著腦袋。
厲寒冰便不再多問,拉了三個女孩的手說:“弄清楚了就好,有時候,相互誤會是不是挺可怕的?”
三個人出了厲寒冰的辦公室,慢吞吞地往教室走。起先,是廖廖走在前,天米和麥穗走在后,到了教室門口,三個人就并排走了,天米還輕輕挽住了廖廖的手臂。
C
以后,天米和麥穗在一塊玩,常常會要求叫上廖廖。麥穗開始不太樂意,心里還結著疙瘩,對廖廖有一搭沒一搭的。
比如跳皮筋,三個人玩是最合適的。天米和麥穗在兩頭繃著,廖廖在中間跳花樣,三個人就一起唱:“小皮球,小小來,落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或者唱:“卷心菜,一個;卷心菜,兩個……”看見廖廖跳得興高采烈,麥穗有時就乘人不經意的時候,搖晃身體,或者把腳撇得開些,廖廖十有八九會跳輸。有時被天米發(fā)現(xiàn)了,就沖麥穗瞪眼睛,麥穗裝作沒看見,把臉別開去。
人多的時候,就分組玩。女孩子們拉幫結派的,誰和誰一組,帶誰,不帶誰,都要爭執(zhí)一番。大家都帶著笑爭,唧唧喳喳的,吵得像煮沸的開水。每次,麥穗都沒有和廖廖一組的意思。但每次,天米都把廖廖拖進來。和廖廖在一組,常常能贏。廖廖跳皮筋的技術高超,那雙在皮筋間彈跳的腳像穿了舞鞋,輕盈曼妙,而且跳得花樣百出。而輸?shù)哪墙M,都要挨個受“處罰”,“處罰”也是以游戲方式進行的,贏的那組一邊刮輸?shù)谋亲?,一邊唱:“三三三,山上有只老虎,老虎要吃人,關在籠子里,籠子壞掉,老虎逃掉,逃到南京,買包糖精,放在水里浸一浸……一、二、三、四……”小鼻子被刮得紅紅的,還咧開嘴瘋笑。
麥穗被罰了好幾次,對廖廖還是不服氣。后來真正服氣廖廖,還是因為麥穗也迷上了養(yǎng)蠶。
廖廖是班上第一個養(yǎng)蠶的。
那回,“阿姨”來的時候,除了帶了家鄉(xiāng)的特產,還有一張蠶種。那是一張練習簿大小的黃黃的毛邊紙,上面密密麻麻地撒了一圈又一圈白“芝麻”?!鞍⒁獭闭f,那是蠶寶寶的蛋,不用過多久,就會孵出許多白白胖胖的蠶來。
廖廖覺著很新鮮,照“阿姨”說的,小心地把蠶種放在竹匾里,每天每天盼著小家伙們出來。果然沒過幾天,毛邊紙上就爬滿了黑黑小小的蠶花。媽媽說廖廖養(yǎng)不了那么多,便分出一些去送了人,余下的就歸廖廖精心養(yǎng)著。
廖廖取了裝蛋糕的硬紙盒當作蠶寶寶的“家”,在盒蓋上戳了幾個洞算是給蠶們開了天窗。桑葉很好找,附近的山上就有幾株粗壯的桑樹。廖廖天天跑去采。蠶寶寶們漸漸白胖起來,蛋糕盒住不下了,就換了更大的盒子。待到結繭的時候,廖廖又去農莊里找來稻草,扎成傘形的蠶簇,讓蠶寶寶們“爬山”做蛹。廖廖似乎很樂于做這些事,她很喜歡蠶爬在手上的時候那種軟軟涼涼的感覺,喜歡看蠶簇上半透明的銀白的蛹殼,喜歡聽蠶吃桑葉時秋雨般細細的聲音,甚至喜歡看蠶寶寶羽化成蛾后撲扇著翅翼在蠶紙上撒籽的辛勤……她想象自己是一個田野上的牧童,可以隨心所欲地放牧她白色的云朵般的羔羊。一切都是有趣的。每當她樂滋滋地和蠶寶寶們對話的時候,心里的孤寂和落寞就像亂云被風吹散了。
就在廖廖收獲了她的第一張蠶種的時候,不知怎的,寶野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孩子愛上了養(yǎng)蠶。先是一小撮人,漸漸的,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樂此不疲地采起了桑葉,附近的桑樹很快供不應求,于是,菜市場上也有了賣桑葉的攤販。孩子們互相之間傳授養(yǎng)蠶經驗,因為沒有養(yǎng)蠶方面的書,于是那些有過養(yǎng)蠶經歷的孩子常常讓人巴結,被纏著說些竅門,解答一些疑難。
廖廖不再是不起眼的孩子了,下課的時候,她的課桌邊總要圍上一圈人,問這問那的,同學們很佩服廖廖能說出諸如“蠶簇”之類他們從沒聽說過的新名詞,更羨慕那些蔫蔫的蠶寶寶到了廖廖手里,不用幾天就能白白胖胖熒光透亮起來。廖廖的崇拜者中就有麥穗。麥穗盡釋前嫌和廖廖玩得火熱,還常常能從廖廖那里得到幾張鮮嫩的桑葉。
廖廖越發(fā)喜歡她的蠶寶寶們了。后來,就常常帶著裝蠶的紙盒子來學校。
這天,正上著數(shù)學課。
廖廖的數(shù)學成績一向很糟,最近的幾次測驗都不及格。數(shù)學老師葛志文是個三十歲不到的男老師,長得很高,膚色很白凈,四方臉,戴著副白邊眼鏡,看人時喜歡皺眉頭。天米有些害怕葛志文,因為他過于嚴肅的表情,但很多女生還是很仰慕他的,他是學校里少有的年輕男老師之一。寶野小學的男老師本來就少,而那些男老師里面不是頭發(fā)稀少的年過不惑的,就是胡子拉碴愛訓人的,于是像葛志文這樣的就有點物以稀為貴的感覺。葛志文的頭發(fā)黑黑亮亮的,上課時有個甩頭發(fā)的習慣動作,常常是寫完了板書轉過身來的時候,就連帶著輕輕甩一下額前的頭發(fā),那動作不張揚,倒是顯得流暢自然。
這一陣,葛志文的心情不好,課堂上時不時地皺眉頭,尤其是看廖廖的時候。寶野小學每次考試,年級里都要排名次,看哪個班的平均分最高。孩子們也都有很強的集體榮譽感,要是平均分得了最差,拖了全班后腿的那一個就特別沒有臉面。這次,天米班的數(shù)學平均分又是最末一名,而廖廖的成績更是差得離譜,才四十多分。葛志文對廖廖自然橫豎看不順眼。
這天,上的是四則運算。
上課鈴響的時候,廖廖慌慌張張地把兩片桑葉塞進了紙盒子。正聽著課,廖廖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她納悶著怎么沒聽見蠶寶寶吃桑葉的聲音,就把手伸進桌肚摸索,試著把盒子取出來,想打開盒蓋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志文早就注意到廖廖恍恍惚惚的神情,想到她一塌糊涂的成績,心里早就窩了一把火。葛志文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廖廖卻渾然不知,低著頭,繼續(xù)搗騰她的寶貝們。
葛志文就停住不講。在他冷冷的目光下,同學們都不敢吭聲,教室里闃寂無聲。他們看著葛志文的臉色由白轉紅,他將課本猛地往講臺上一扔,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就幾個箭步沖到廖廖跟前,大聲喝道:“站起來!”
廖廖呆在那里,紙盒啪嗒掉在地上,覆轉過來,蠶寶寶們昂起腦袋,可憐巴巴地在水泥地上蠕動著。
葛志文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五條。
葛志文正在氣頭上,恨不得一腳把它們踩死。而廖廖嚇得渾身直哆嗦,心疼那些蠶寶寶,又不敢蹲下去撿,只能睜著一雙眼淚汪汪的眼睛,指望葛志文能消氣。
“成績那么差,還有心思白相(玩)!”
葛志文彎下身去,像撿釘子似的,三下兩下把蠶拾進了盒子,蓋好,拿回到講臺上去。他既沒有叫廖廖坐下,又沒有繼續(xù)數(shù)落她,而是白白晾了她一堂課。
下了課,葛志文端了廖廖的紙盒就走。
廖廖大著膽子跟在后面:“葛老師,我的盒子……”
葛志文說:“還好意思討。”
廖廖說:“我錯了?!?/p>
“知道錯了也沒用,別想再拿回去?!?/p>
“下次,我保證考好。”
“下次?你說過多少次下次,怎么從來說話不算話?”
“從這次開始,我保證……”廖廖像膏藥一樣攆在葛志文后面,從教室穿過走廊,又越過操場,一直跟到辦公室門口。
“你說你什么樣子!”葛志文堵在辦公室門口,不想讓廖廖進去。
“還給我吧,蠶寶寶要餓死的?!绷瘟纬鹬疚纳斐鍪秩?。
“餓死就餓死,給你個教訓?!?/p>
辦公室里的老師見廖廖對葛志文死磨硬纏的,也擁到了門口。在老師們面前,葛志文更要給自己撐個面子了,說:“什么時候認清自己的錯了,什么時候來找我!”
廖廖沒法,磨蹭了一會兒,扭過頭,不情愿地抹著眼淚走了。
葛志文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邊上,把盒子隨手往邊上一放,就和別的老師聊天去了。后來,他又接了個電話,是他的女友打來的,約他晚上看電影。放下電話,葛志文的壞情緒就給忘了個一干二凈,到了下班時分,他便騎上自行車,赴約去了。
而整個下午,廖廖都掛念著她的蠶寶寶,接下來的課都沒心思上。厲寒冰的課上默生詞,廖廖有好幾個地方都空著。
放學了,天米她們都走了,廖廖還在那兒磨磨蹭蹭的。黃昏時分,廖廖摸到葛志文的辦公室窗口。門早已鎖了,從窗玻璃那里可以看見他的辦公桌,廖廖吃驚地看見自己的紙盒子翻倒在地上,有兩片殘缺的桑葉露在外面,蠶寶寶卻沒有了蹤影。
廖廖手足無措地在外面站了好一會,但她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幫她。
第二天,廖廖起了個大早,匆匆趕到學校教師辦公室門口,等著第一個來上班的老師開門。門一開,廖廖就不由分說地往里闖。她在辦公桌底下找到了她心愛的蠶寶寶,可惜,它們都已經僵硬了……
D
從此,廖廖就再也沒主動叫過葛志文一聲“葛老師”。
轉眼,春節(jié)到了。年初二的時候,廖廖媽送了碗什錦菜給天米家。廖廖媽是本地人,這地方的人過年過節(jié),都會做這種什錦菜,就是把菠菜、雞毛菜、豆芽、筍絲、胡蘿卜絲等十多種蔬菜拌炒在一起,紅綠白相間,煞是好看,滋味也很清爽可口。
那時,他們早已搬回各自的房子里住了,但每年春節(jié),廖廖媽都不忘送一碗什錦菜來,說是圖個吉利。
這天,廖廖媽把碗放下,就神秘兮兮地拉過天米媽,附在她的耳邊說:“我家大妹又來了?!?/p>
天米媽說:“又來領廖廖了?”
廖廖媽點點頭。
“你打算怎么辦?”
“原來還硬撐著,可大妹死活不愿意?!?/p>
“跟廖廖說了嗎?”
“還沒,想等今天吃了晚飯好好跟廖廖談一次?!?/p>
天米媽把廖廖媽送下樓,擔心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剞D身對天米說:“廖廖不知道會怎么樣?!?/p>
天米正在折紙玩,頭也不抬地說:“廖廖早知道她不是她媽親生的。”
“你說啥?”
“廖廖早知道她不是她媽親生的?!碧烀子植痪o不慢地重復了一遍。
廖廖媽回到家,吃完晚飯,一家人在桌邊正襟危坐,還特意把廖廖叫過來。大妹想拉廖廖,廖廖卻把手一甩,兀自站到一邊去。
“廖廖,你也大了……”廖廖媽媽支吾著,想找一個比較好的開頭。
廖廖低頭不做聲。
“今天,媽媽想跟你說件事……”
她母親還未把話說完,廖廖忽然仰起臉,淚光瑩瑩地看著大人。
大妹心一酸,就伸出手去摟廖廖。沒想,廖廖一甩胳膊,帶著哭腔嚷道:“你們想把我丟給阿姨,我不想跟她走!”
大人們被廖廖的反應驚呆了,大妹的眼淚立時控制不住刷刷地往下淌。廖廖繼續(xù)哇啦哇啦地哭,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們親生的……”說完了,轉過臉又朝大妹尖聲叫道:“你生了我,為啥又不要我!”
廖廖這一說,大妹傷心得不能自持,愈加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更堅定了要把廖廖帶回身邊的決心,發(fā)誓以后要加倍對她好,彌補她。
廖廖躲到廁所里,閂上門,小聲地哭泣,直哭得沒有了力氣。這一年,廖廖已經上五年級了,憑她的成績,連小學畢業(yè)都有困難,別說上中學了。她在白瓷便槽邊站了很久,聽著水箱里單調的滴水聲,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心,那是一種自憐和無望。她的視線移到了門上,門的磨砂玻璃上,有幾顆白漆的斑點,其中有一顆的形狀像極了動畫片里阿凡提的形象,戴著帽子,蓄著長髯,著長袍。這個“阿凡提”曾經是廖廖的寄托,每回考試前,她都要躲進廁所對著它祈禱一番,保佑她考試及格?!鞍⒎蔡帷笔撬木让静荩龥]告訴任何人,包括天米,說出來一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盡管她的救命稻草常常是不靈驗的,尤其是遇上考數(shù)學,但這并沒有影響廖廖對它的信賴。廖廖的心里實在是需要裝進一些東西的。廖廖對著“阿凡提”怔怔地看了一會,聽見門外不斷響起試探的敲門聲和大人的勸說聲,廖廖就故意拉一下水箱,水聲大作,淹沒了門外所有的聲音。
廖廖最后終于走了出來。廖廖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了。大人們什么也沒說,媽媽特意為她鋪了被,還沖了個熱水袋給她暖被窩。廖廖臉上的淚水已經干了,她靜靜地看著媽媽為她做著這些事情,然后默不做聲地鉆進了被窩。
第二天早上,廖廖媽起來上早班。她已經習慣上早班了,每天臨走前她都要燒一鍋泡飯在煤氣灶上。她燒完了泡飯,順手一推門,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著的,她還以為是昨晚忘了鎖門,打開門一看,發(fā)現(xiàn)紗門也大敞著。廖廖媽立即意識到什么,轉身推開了廖廖的房門——廖廖的床竟是空的!
廖廖的出走掀起了軒然大波。學校很快就知道了,當天上午,厲寒冰就請示校長停了課,發(fā)動班上的學生到處去找。班上的孩子半是焦急半是興奮,紛紛向厲寒冰提供線索。有的說,廖廖愛去附近的山上采桑葉,說不定躲在樹叢里了;有的說可能會在公園里;也有的認為碼頭附近很有可能,因為廖廖會騎自行車,十多分鐘就能騎到碼頭了。碼頭臨著江,那里的江水又急又渾,萬一……大伙越說越覺著可怕。
天米尤其著急,廖廖的走仿佛自己是有責任的。在同學中間,她是第一個知道廖廖秘密的人,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天米沒有想過該對廖廖說些什么。當然,她并不知道該勸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勸說能對廖廖起什么作用。但她除了對廖廖多生出了幾分同情,畢竟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情。在這一點上,天米便覺得自己虧欠了廖廖。所以,天米主動向厲寒冰要求去附近的山上找廖廖,剛下過一場雨,山上一定很滑膩、很難走。
葛志文也來了。自從上次的蠶寶寶事件后,見廖廖對自己不理不睬的,葛志文心里的確有些氣惱,但想到自己間接“殺害”了這小女孩的寶貝,他便有些理虧的感覺。但他從來不在廖廖面前表現(xiàn)出來,做老師的,總要維護自己的師道尊嚴。
葛志文對厲寒冰說:“我也去找找看?!?/p>
寶野本是丘陵地帶,附近山多,水也多,池塘一片連著一片。除了方圓不足一公里的中心城區(qū),外圍就全是農田了。整個上午,班上的孩子找遍了寶野的公園、街道、商店、碼頭,仍舊一無所獲。天米他們去山上找的,也回來說沒見人影。下山的時候,天米不小心重重地滑了一跤,半個身體全淤青了,天米懨懨地哭了起來,一半是因為疼,更多的還是為廖廖擔心。走過每個池塘,天米都要放慢腳步,提心吊膽地看池塘邊有沒有痕跡,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腳印,都會讓她緊張半天。
廖廖媽和她的大妹一直在哭,大妹對她的姐姐說,如果把廖廖找回來,一定不勉強她跟自己回去了?,F(xiàn)在,全班的孩子都知道廖廖的秘密了。天米覺得廖廖這樣做很不值得,為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變成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呢?但天米能理解廖廖,她想象著廖廖正在離這兒不遠的某個地方徘徊,她一定會回來的。
中午,當孩子們灰心喪氣地回到厲寒冰身邊的時候,葛志文卻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上了開往城里的汽車。葛志文坐了兩個小時的車,才到了終點站。這是個省際中轉站。葛志文是來碰運氣的,他想,廖廖如果真下決心走的話,至多會走到這兒。很多寶野的孩子在二十歲之前沒獨自坐車出過寶野,而這是唯一一條進城的線路。
葛志文進了候車室,轉了一大圈,沒見廖廖的影子。這時候,天已將黑,葛志文走出候車室,看了看表,離開往寶野的末班車開車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又折身回到候車室,仔仔細細地尋了一遍,還比劃著問了值勤的人,有沒有看見這般高的小女孩。
再次走出候車室的時候,葛志文已經有些失望了。
站上的人逐漸散去,月亮從城的那頭升起來了,亮出冷冷的光輝。車站廣場上的懸鈴木,一片光禿禿的枝椏,現(xiàn)出炭條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著,沒有一絲活氣。天上的星星,也仿佛怕冷似的,不安地眨著眼睛。想到下落不明的廖廖,葛志文倒抽一口冷氣,豎起衣領,沿著廣場找了一圈。
廣場上有賣烤紅薯的攤販,而且還不止一個。葛志文有些餓了,便循著紅薯的香氣走去。他挑了個烤得最軟的紅薯,走到一邊,小心地剝了皮,正打算往嘴里送,只覺得眼睛的余光里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葛志文一扭頭,只見廖廖穿著碎花罩衫的背影正朝候車室方向跑。廖廖一定是看見葛志文了,聽見后面有人叫她,跑得越發(fā)快了??闪瘟文睦锱艿眠^葛志文的長腿,他三步兩步就追了上去,并且堵住了她的路。
“廖廖,跟我回去?!备鹬疚恼f,手上的烤紅薯還冒著熱氣。
“不?!绷瘟我慌ゎ^,還想跑,胳膊立刻被葛志文的手鉗住了。
“哎喲?!绷瘟屋p輕地叫了聲,抬起頭,不滿地瞪著這個曾經得罪了她的老師。
“你知道你們家人,還有老師和同學有多著急?!备鹬疚呐κ棺约旱恼Z氣和緩。
廖廖低下頭,不做聲。其實,她早已經后悔了。她出門時,口袋里只有三塊錢,花去坐車的一塊錢,剩下的只夠買包餅干。她在終點站下了車,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溜達了一圈,就再也想不出去處了。她先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坐了半天,仰著頭看圖像不清的電視,后來覺得疲了,又一家一家地看了附近的商店,買了一小包話梅。眼看著天快黑了,廖廖又委屈又害怕,幾次紅了眼睛。
“跟我回去?!备鹬疚挠终f了一遍。
廖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一個勁地搓自己的衣角。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上次,蠶寶寶的事是我不對?!备鹬疚慕K于說。
廖廖有些吃驚地看著葛志文,紅紅的嘴唇囁嚅了一下。然后,就乖乖地走在了葛志文的后面。
等到了車站才發(fā)現(xiàn),去寶野的末班車已開走了。這就意味著,他們今天是回不去了。那時,人們家里還沒有裝電話,葛志文沒辦法讓學校的人知道他已經找到了廖廖,非但如此,連他自己都可能被認為是失蹤了。
葛志文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張十元的紙幣,這點錢連旅店都住不起。葛志文很窘地看著廖廖,不知道該怎么對他的學生說。
這時候,刮起了風,風追著葉子在廣場上跑。冬天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銳利。葛志文領著廖廖進了一家小飯館,留下明天回寶野的車錢,余下的全要了吃的。那些錢,已經能吃上很像樣的一頓飯了。葛志文看著廖廖狼吞虎咽地喝下了最后一口湯汁,盤算著這一夜該怎么過。
廖廖舔了舔嘴唇,還沒等葛志文開口,就很體諒地說:“葛老師,我哪兒都能呆,不睡覺也成。”
他們一直坐到飯館打烊,才不情愿地走到風里。
廣場上是無處可躲的,令他們絕望的是,連長途車站的候車室也早早地關了門。葛志文漫無目的地帶著廖廖在車站附近走。路人向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葛志文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尷尬和局促。
大約是走了二十分鐘以后,葛志文在一家小賣部的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座空屋。那屋子估計原先是用來堆雜物的,主人似乎剛剛撤走了一部分東西,留下了幾張破椅破凳,想也不會有人拿,所以連門都沒鎖。葛志文領著廖廖走了進去,借著窗外的路燈光,他隱約看見屋子的角落里堆著干稻草,中央有一只冷冰冰的鐵皮爐子。葛志文抓了一把草,用打火機引燃了,丟在爐子里,屋子里便豁然地亮了起來,還有了暖意。
葛志文脫下外套給廖廖披上,顧自生著火。廖廖倚在墻角,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當葛志文領著廖廖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所有的人都很意外。一見到廖廖,廖廖媽媽就哭了。大妹摟過廖廖說:“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就不勉強你?!睕]想到廖廖卻在大妹懷里點點頭說:“我愿意走。”
誰都說不清廖廖當時為什么要跑掉,又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認了她的親生母親。廖廖走的時候,她的媽媽給她趕制了一套新衣,她已經有好幾年沒穿過新衣了。盡管要走,廖廖還是很高興的。廖廖媽雖然這幾年對廖廖有些冷落,但那完全是無意識的,在廖廖即將離去的時候,她的心中忽然布滿了對這孩子的歉意。她給廖廖收拾東西的時候,收拾著收拾著,就會紅了眼眶。
天米她們自然是很不舍,那幾天,形影不離地和廖廖在一起。廖廖臨走前,把新的蠶種給了麥穗,把心愛的彩色皮筋和毽子送給了天米。
廖廖走的那天下了雪,雪紛紛揚揚地下了整整一個星期,寶野各處頭一回積起了齊膝深的雪,孩子們欣喜若狂地打起了雪仗。每次玩雪的時候,天米都會想起廖廖。
自那以后,天米有一年沒見廖廖。起初,她們兩星期寫一封信,廖廖的信總是很短,而且還有不少錯別字。后來,信就慢慢少了。小學畢業(yè)前的暑假,廖廖回了寶野。見到天米的時候,兩個人還是很親熱。廖廖看上去比原先結實黑瘦了些,扎著辮子,辮梢上還戴了個玻璃球,裙子是那種很土氣的粉紅色,但并不難看,倒覺得她渾身上下透出了一股以前沒有的朝氣。廖廖告訴天米,小學畢業(yè)后,她就不念書了,幫著家里干農活。天米聽了,不知道是應該替她高興還是為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