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方浜中路××號

純情游走:殷健靈文學(xué)作品精選 作者:殷健靈 著


方浜中路××號

上海是一個奇特的地方,帶著表面的奢華和深深的腐??;一個資本主義式的社會,極度的奢華與極度的貧乏并存共生;一個半殖民地,一小撮外國帝國主義分子踐踏著中國的普通百姓;一個混亂的地方,槍統(tǒng)治著拳頭;一個巨大的染缸,鄉(xiāng)村來的新移民迅速地被金錢、權(quán)勢和肉欲所敗壞。簡言之,這個“老上?!笔且粋€帶著世紀(jì)末情調(diào)的都市。

——伍湘畹

方浜中路××號已經(jīng)永遠地消失了。連同西邊那爿很有年頭的煙紙店(那家煙紙店曾經(jīng)賣過五分錢一包的話梅)、東邊那家終日飄散著板藍根氣味的中藥廠,以及延伸了差不多一個世紀(jì)的蛋咯路一起,隱藏進了那些人記憶的深處。

1996年底大動遷的時候,緊鄰××號的那戶人家在一片廢墟和駭人的鼠患中死死地在原處“釘”了一年。他們的兩層樓簡房在殘垣斷壁間炮樓似的聳立,緊鄰的××號才得以暫時逃脫被推倒的命運。已經(jīng)搬到浦東花木的××號的人,趁著每月去廠里拿退休工資的機會?;亍袄霞摇笨纯?。在菜場尚未搬遷之前,他們還眷戀著那里風(fēng)味獨特的鰻魚丸、臭豆腐、酸咸菜,間或還提了熟食回去。他們總要提了那些菜有意地走到老房子那里,有些傷感地看著自己的房子被剝蝕成千瘡百孔不忍卒睹的樣子,他們還在那里聞到了刺鼻的尿騷味——民工將它當(dāng)作了現(xiàn)成的簡易廁所。

現(xiàn)在,方浜中路成了上海文化老街,帶上了一點矯情的懷舊和精致,像一個梳洗得很干凈的美人。很多年前的方浜中路和現(xiàn)在是很不一樣的,那時候,這條路是粗糙的、親近的、憨拙的。這條路上有黃水四溢的公共廁所,有賣最美味的陽春面和小餛飩的點心店,有后來消逝了的老虎灶,有叫賣“老虎腳爪”油酥大餅的早點攤,空氣中還會早晚定時飄散生爐子的煤煙,當(dāng)然少不了天不亮?xí)r就熱鬧起來的刷馬桶的水聲……

五十多年前,一個下著小雨的上午,兩歲的紫雯在坐了一夜的獨輪車又乘了一天的汽車,被王家姆媽從丹陽鄉(xiāng)下背進方浜中路××號的時候,那個方寸之地已經(jīng)住了不下十戶人家。在紫雯家不到五個平方直不起腰的木閣樓上,甚至還擠了一家人。紫雯的父親王子燦收了房租,儼然做起了二房東。王家姆媽做飯的地方不容轉(zhuǎn)身,煤爐下是一口深井,井水冰涼刺骨,平日里用一張黢黑的木板蓋著。從紫雯家的廚房往北,緊接著一條狹窄的黑漆漆的過道,過道里擺滿碗柜雜物爐灶,橫里還睡了個人。過道盡頭,又搭了兩間閣樓,脆薄的樓板,誰家喝粥,隔壁聽得一清二楚。

在老城廂,像這樣的房子比比皆是。

紫雯在××號住到高中畢業(yè),進儀表公司做了秘書,結(jié)了婚,后來又隨丈夫去外地工作,才算是暫時告別了那棟簡屋。紫雯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號里搬得只剩四戶人家了,空間才稍稍寬敞起來。

王子燦老兩口依然住著。夏天的傍晚,年過花甲的王子燦提水沖了自家門口的蛋咯路,支起一把泛紅的竹躺椅,邊搖蒲扇,邊聽半導(dǎo)體??柿?,啜一口紫砂茶壺里的涼茶,一派悠然,仿佛是得盡了人間所有幸福。弄堂里微風(fēng)習(xí)習(xí),那風(fēng)里依稀捎帶了黃浦江上的咸腥味兒。鄰居在門口搭了桌子吃飯,喝著廉價的黃酒,就著鹽水毛豆肉餅燉蛋糟腳爪之類的下酒菜,享受著平民式的快樂。

方浜中路這條窄長的馬路其實是占盡了地利的,往東穿過豫園直通小東門,不出幾步就是十六鋪碼頭;往西延伸至老西門,那也算南市(如今南市區(qū)也已并給了黃浦區(qū))繁華的商業(yè)區(qū)了;往北幾百米就是金陵東路,去南京東路步行即到。住在危棚簡屋石庫門里的人們雖飽受擁擠之苦,心里卻存著點隱約的優(yōu)越,免不了要啜著黃酒阿Q一番。

而如今此般風(fēng)光不再,濃烈而親切的煙火氣消失殆盡,但凡見過或體驗過這番圖景的人們,當(dāng)他們站在生活的另一端朝這端眺望的時候,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些平常人家的故事如浮雕一般漂在一些人的記憶里,也鏤刻進了生活的底里,也許,那才算得上一種最樸素的真實。

金發(fā)的兩個女人

老柴從前是四馬路上的“野雞”?!耙半u”,該算是妓女里最低檔的一種了。四馬路現(xiàn)在改叫福州路了,成了上海的文化街,一派書香。據(jù)說,那時的四馬路卻是以“雞”多聞名的。

老柴精瘦精瘦,腦后扎個髻,插個碧玉簪子,把自己妝扮成小家碧玉的樣子。老柴住在方浜中路××號,每天去四馬路上接客,風(fēng)雨無阻。××號里的女人沒一個看得上她,老柴得過淋病,也得過梅毒,差不多把性病給全占了??衫喜襁€是活得好好的。有了錢,總舍得弄只雞來燉,犒勞犒勞自己。每每老柴打牙祭,那雞的香味和抹布灰塵的霉?jié)裎痘煸谝黄穑瑵獾脦缀跻獡纹评戏孔拥谋Α?/p>

老柴干這個行當(dāng)足有十多年。解放軍進上海后,她自然是沒了營生。老柴要結(jié)婚了。在老柴四十歲那年,金發(fā)住進了××號。金發(fā)比老柴小上十來歲,是個蘇北小阿弟,原先成天挑著餛飩擔(dān)子走街串巷。那時,老柴已沒有了生育能力,兩人商議著領(lǐng)養(yǎng)了個襁褓里的女孩,取名叫玲娣。

那玲娣人小鬼大,長到五歲就能幫著挑擔(dān)的爹爹賣餛飩,收錢找錢從來沒出過差錯。后來進學(xué)校讀了書,又是個天生的讀書胚子,功課門門5分。在××號的那些孩子里面,玲娣算得上是最摩登的一個,第一個燙頭發(fā),第一個學(xué)會溜冰,也是第一個把自己嫁出去。玲娣十幾歲的時候,和老柴時有齟齬。她曉得自己的身世,自然也聽說了養(yǎng)母的一些“舊事”,心里早就結(jié)了塊瘡疤。她對紫雯說,自己遲早要翻身。紫雯那時也是十幾歲的年紀(jì),已懂了玲娣話里的意思。聽見玲娣和老柴大聲爭吵,紫雯在門外怔怔地看著,心里佩服著玲娣的“勇敢”,也有幾分說不清的同情在里面。

老柴是出了名的吝嗇和貪小,時常趁大人不在的時候找紫雯借鹽借米,每回都是有借無還。紫雯知老柴欺小,便生了心眼。有一回,鼓足勇氣向老柴討還。老柴卻從此記恨了紫雯,說這個小人“門檻太精”,還時常背著王家姆媽朝紫雯白眼睛。老柴一向覬覦紫雯家的廚房,有過幾次偷倒醬油偷拿咸肉的記錄,甚至有一次偷吃了碗柜里發(fā)霉的粽子,還錯把味精當(dāng)白糖,結(jié)果塞了滿嘴的味精,澀得直伸舌頭。紫雯從門縫里看見老柴狼狽地在那里扇舌頭,發(fā)出痛快肆意的笑聲。老柴拍拍屁股,回頭狠命地瞪了紫雯一眼,嘴里嘟嘟噥噥,恨恨地說:“走著瞧!”沒過多久,紫雯的班主任楊老師來家訪,老柴把楊老師拉到一邊,說了好多紫雯的壞話。楊老師信不信老柴的話倒在其次,紫雯卻從此在心里和老柴結(jié)了怨。

紫雯生女兒那年,老柴重病在床。不久,就一命嗚呼了。那時,紫雯正在坐月子。白天的時候,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偌大的××號里只剩下紫雯和蠟燭包里剛出生的嬰孩。老柴的家正對王子燦家的門,她家門上掛著黑白挽聯(lián),頭七未過,里面設(shè)了靈堂。那氣氛陰森怖人。紫雯坐在床上,警惕著門的響動,仿佛聽到陰風(fēng)過堂??磥砝喜窈妥霄┓e怨未了,臨到死了,還要來嚇紫雯一嚇。

金發(fā)正當(dāng)壯年,幾年后,順理成章地續(xù)了弦。金發(fā)再婚后,嫁出去的玲娣便再也沒有回來過。嫁過來的女人比金發(fā)小上幾歲,自己的男人跑了,帶過來一男一女兩個“拖油瓶”。人們不曉得她姓甚名誰,一律叫她“小毛媽”,小毛,是那男孩的小名。沒有人對金發(fā)的再婚說三道四。這地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故事。都是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的人,風(fēng)塵路上世事無常。那弄堂里就有幾個好女人孤身帶著孩子過活,男人不是跟人跑了,就是出外跑碼頭沒了音信。

金發(fā)有了自己的女人,從此卻再也沒有自己的骨肉。金發(fā)為人寬厚,把小毛媽的兩個孩子當(dāng)自己親生的來養(yǎng)。那時,金發(fā)憑著做餛飩大餅的好手藝,進飲食店當(dāng)了店員,小毛媽也有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一家人的經(jīng)濟算是有了保障。小毛媽有親戚在美國和香港,八十年代末,金發(fā)兩口子頭一回去了香港,回來后在鄰居里好好風(fēng)光了一番。金發(fā)算是翻身得解放,早已和從前那個穿白褂戴白帽兩手沾面粉的形象揮手告別,穿上西裝打上領(lǐng)帶,襯衫要穿全棉花格子的,冬天的時候頭上戴扁扁的導(dǎo)演帽,再也不是那個挑餛飩擔(dān)子的小蘇北了。

只可惜小毛不爭氣,將近三十歲的年紀(jì)還游手好閑,沒讀多少書,又怕苦干不了粗活,終日在家吃父母的。這時候的金發(fā)夫婦已經(jīng)到了當(dāng)年老柴那個年齡,這個拼湊起來的家盡管常有口角,但還算和睦。結(jié)了婚的長女總要帶了夫婿孩子回娘家看看。這天的桌上總是異常豐盛,七八口人圍坐在十平米大的小屋子里,門敞著,那香氣就飄滿了整棟房子??墒?,金發(fā)在熱鬧過后,總有些若有所失的樣子。他想的是玲娣。

于是,要說這熱鬧和幸福,多少是有些虛構(gòu)的。

小毛很快也結(jié)了婚,新娘子是在路上搭識的。結(jié)婚的時候,新娘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幾個月身孕。新娘叫惠芬,剛嫁過來,就成了小毛媽的對手。白天,小兩口在小毛媽這里搭伙,晚上回他們租的小屋子去睡,飯錢一分不付。小毛仍舊沒有工作,當(dāng)營業(yè)員的惠芬心甘情愿地養(yǎng)他。不付飯錢,自然就變得理所當(dāng)然。小毛媽天天在天井里念叨惠芬的不是,聽的人倒沒聽出惠芬的多少壞來,只是覺得這個女人很是了得。果然,九十年代剛開頭,惠芬就把兒子拋給小毛,孤身一人到澳洲打工扒分去了,這一去,就是六年。

小毛每個星期到隔壁的煙紙店和惠芬通電話,空了就跑去筑長城,兒子扔給了老頭和老太。金發(fā)把小毛的兒子當(dāng)作了自己的親孫子,天天追著孩子喂他“太陽神”,每個星期都要吃上一頓甲魚童子雞,把這孩子喂成了個小胖墩。小胖墩長到六歲的時候,小毛再也熬不住了,三番五次打電話催惠芬回來,還威脅說,假如不回來就把惠芬全家殺了。

不知是小毛的威脅起了作用,還是夫妻兩人真的感情篤深,惠芬回來的時候,弄堂里的人都感嘆,這女人不變心真是不容易。在他們眼里,小毛除了身高馬大,實在是沒有多少值得留戀的地方?;莘一貋砟翘?,老兩口把房子讓給了他們,自己睡到他們租住的小房子去。那天夜里,金發(fā)家的床吱吱嘎嘎響了一夜,××號里幾乎所有的人家都聽見了。

到了1996年底動遷的時候,金發(fā)家又只剩下老兩口了?;莘一貋聿坏絻赡辏中挠胁桓实厝チ嗣绹?,半年后,奇跡般的把小毛和兒子都辦了出去。有人猜疑說他們是偷渡,但畢竟是猜疑而已,不足為據(jù)。金發(fā)卻得意了好一陣,逢人便夸耀媳婦本事大。

金發(fā)家是第一個搬到花木的,他們爽快地交了七萬塊錢,得了兩套房子。小套的給自己,大套的留給小毛。但那大房子一直空閑著,小毛他們一年半載是回不來了。不但如此,而且音信杳然,電話也懶得打一個。金發(fā)和小毛媽真的是到了相依為命的時候了。

又過了兩年,到了1999年的年初,小毛媽的右腳忽然開始潰爛,爛得不成形的時候,金發(fā)才陪她換了三輛車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惡性黑色素瘤,金發(fā)不懂,小毛媽也不懂,逢人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是腳爛了。小毛媽給切去了半個腳掌,右腳成了個肉坨坨。小毛媽出院回到家,人已瘦得不成形,成天躺在床上。傷口遲遲不愈,支撐著上廁所,覺得自己的右腳像一截綁在刀鋒上的肉樁子。就這么才捱了半年,小毛媽開始向金發(fā)叨叨著“心口疼”,到醫(yī)院一查,才發(fā)現(xiàn)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醫(yī)生說,小毛媽來日無多了。

醫(yī)生的這番話,金發(fā)是聽得分明的。那天中午,七十六歲的金發(fā)趕回家去取住院費,走到醫(yī)院門口,卻邁不動步了。于是,他便在醫(yī)院門診的臺階上傻傻地坐了下來,手里捏著被揉皺了的小毛媽的診斷書。他看看頭頂那片被高聳的屋頂擠成一小塊的灰白的天,絕望地想,他在這個世界上將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他在四周鼎沸的人聲中第一次痛切地意識到,那些他苦心養(yǎng)大的孩子原來沒有一個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

陳小刀

張根明第一次這么肆無忌憚地罵陳小刀的時候,才十五歲。陳小刀是他的母親,一個早年喪夫的寡婦。

陳小刀住在方浜中路××號的前門,住了五十多年了。她那屋子與其說是屋,不如說是棚。占據(jù)了天井一隅,區(qū)區(qū)十來個平米,三面磚墻,一面板墻,房頂上鋪了幾層油毛氈,起大風(fēng)時須用磚頭壓住。就這么一間屋子,曾經(jīng)住了陳小刀和她的四個子女。

陳小刀的亡夫是個啞巴,但生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啞巴。啞巴在世的時候,靠幫人打木器過活。啞巴有一手好手藝,小到板凳,大到衣櫥,樣樣在行。只要啞巴在,天井里就堆滿了刨花,經(jīng)過的人仿佛在雪地里走,深一腳淺一腳。

啞巴留著一頭灰白的半長發(fā),一律向后梳,齊到耳根。穿一身豎條子的對襟褂子,沾了滿身的碎木屑,四季不換。啞巴一邊刨木頭,一邊咿咿呀呀地唱,一支沒有曲調(diào)的無詞歌,像鳥叫。興許是啞巴的聲帶不同常人,那歌聲頗有幾分異樣。他有時會吼叫兩聲,像是要發(fā)泄郁悶,那聲音尖而細,聽來像有砂輪從耳膜上碾過。這時候,陳小刀就會在邊上罵啞巴“作死”。陳小刀的口型,啞巴全然能分辨清楚,他便拗過脖子,咿咿呀呀地“回罵”。那聲音依然像是在唱,就這么一個罵,一個唱,很是熱鬧。陳小刀不到三十就發(fā)福,那時候的市井女人都不戴乳罩,陳小刀站在那里指指戳戳,胸廓依著她的動作顫顫巍巍,已經(jīng)有點潰不成軍的意思。

陳小刀三十五歲那年,啞巴真的“作死”了。那年,小兒子張根明剛好十五歲。

張根明剛開學(xué),那天一大早,就吵鬧著要穿新做的褂子。陳小刀正忙著生爐子,啞巴剛死,心里憋悶著,聽小兒子一吵,那委屈就化作了火氣,一股腦朝兒子身上撒。她順手找了件褂子,往兒子身上一摔,道:“出去,有種別回來!”

張根明抓起扔過來的褂子,往光著的膀子上一搭,指著老娘就罵上了:“操×!”那話音從他正變聲的嗓子里冒出來,多少有點突兀。陳小刀先是一愣,立馬回過神來,操起爐鏟就朝張根明身上扔。

張根明閃身一躲,抬腳就往門外竄,邊跑嘴里還恨恨地說著什么。張根明覺得自己是有足夠的理由恨陳小刀的。

陳小刀剛從武進鄉(xiāng)下到上海時,舉目無親。她和啞巴相識在外白渡橋上,啞巴正推著一車的木板凳艱難地上橋,在那里閑逛的陳小刀便上前推了一把。啞巴覺得后面松緩了,回頭一看,陳小刀就沖啞巴甜甜一笑。兩個人算是認識了。再后來,就住到了一起。

陳小刀和啞巴結(jié)婚五年,生了四個孩子。頭三個是女孩,末了才生了張根明。啞巴繼續(xù)靠做木匠活營生,陳小刀在鄰居阿六的大餅攤上幫忙。

方浜中路上,幾十年來都是人流穿梭、車水馬龍,阿六的大餅攤每天早晨都是生意興隆。那阿六生得一副邋遢相,成天鼻涕眼淚,剛抹了把鼻涕,就把濕漉漉的手伸進了面粉團。所謂眼不見為凈,吃大餅的人好像也不太在乎阿六的模樣,只管吃就是了。陳小刀站在邊上幫著收錢,乍一看,這兩人倒像一對夫妻。

張根明十四歲那年,有一回從學(xué)校趕回家拿落下的作業(yè)。正是下午兩三點鐘光景,××號里的人全空了。自家的門是虛掩著的,窗簾也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張根明剛伸手取了作業(yè)本,就聽見木閣樓上有窸窣之聲,便停下步子,站在那里靜靜地聽著。那聲音響了一陣,沒了動靜,然后就聽到了厚重的腳步聲,一個男人,整理著衣服從竹樓梯上爬下來。張根明看清了,那是大餅阿六。阿六見張根明呆在那里,先是一怔,很快又恢復(fù)了常色,伸出揩鼻涕的右手,摸了下張根明的后腦勺。這時候,就聽陳小刀在閣樓上用氣聲說:“怎么這么快就走啊……”

陳小刀話音未落,張根明漲紅了臉拔腿就往門外跑。從此,張根明就覺得自己恨透了陳小刀和阿六。

啞巴死后,張根明和他母親更少言語。等到幾個姐姐先后出嫁,張根明和母親相依為命了,那時,阿六也已歸西,張根明少了眼中釘,母子倆才稍稍和緩起來。

張根明初中畢業(yè)逢上上山下鄉(xiāng),自然而然地去了江西,在那里娶妻生子,算是扎了根了。

轉(zhuǎn)眼又是十多年。陳小刀的大女兒也已六十歲了。陳小刀還是胖,胖得松松垮垮。她動了一次白內(nèi)障手術(shù),視力也未見大好,常常把擦腳布當(dāng)洗臉毛巾用,結(jié)果擦了滿臉的癬。她喜歡獨住,喜歡一個人燒點吃吃。陳小刀八十歲了,胃口像四十歲的人一樣好,一頓能吃一大碗米飯。她的力氣也大,夏天的時候,能端動一大盆洗澡水。還是那間破屋,外觀和早先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粉刷過,里面也添了好些像樣的家什。陳小刀洗完澡,把那一大盆淘米水似的污水從屋子里顫顫巍巍挪到天井里,朝下水道一倒,天井里就一片白色汪洋。旁人夸她氣力大,陳小刀很高興。

陳小刀不喜歡女兒們常來。盡管如此,三女兒彩英還是一定要來,每回來,都要帶上一只殺好的雞或者燉好的排骨湯。后來兩年,來得尤其勤快。陳小刀嘴上不說,心里還是開心的,覺得彩英是最靠得住的。彩英看上去是個潑辣女人,眼睛奇大,有一手縫紉好手藝,后來干脆辭了職在家開起了服裝店。只有一樣不順心,彩英一家三口擠在一間老式公房里。那些年頭,上海人最愁的就是房子。彩英對母親說,希望把外孫女的戶口落在××號。彩英說:“將來您走不動了,只有我才會照顧你。”陳小刀覺得彩英的話很對。

這一年,張根明的兒子也到了上高中的年紀(jì)。張根明回到上海,硬著頭皮和陳小刀商量,希望把兒子的戶口遷回來,落在母親這里。知青子女回滬是有政策的,張根明心想,這根本就是不是問題的問題。沒想到,陳小刀死活不答應(yīng)。說這么多年你眼里沒我這個媽,我眼里也不會有你這個兒子云云。張根明一聽,火冒三丈,一拍桌子罵起山門。罵的還是十五歲那年罵的老話,而且把那件丑事兜底翻了出來。陳小刀坐在那里氣得直摸胸口,整棟房子的人都跑出來勸罵,門口擁了好多人,陳小刀的舊事自然成了公開的秘密。

1996年底拆遷的時候,陳小刀的私房抵了出去,在浦東北蔡換了套二室一廳的新居,陳小刀和彩英住到了一起。八十六歲的陳小刀睡在門廳里,四面穿風(fēng)。不過半年,彩英和兩個姐姐便商議著要把老太太送到養(yǎng)老院去?!胺孔犹。咸痔?,擠來擠去不方便?!辈视⑻拗拈L指甲說。說好了,養(yǎng)老院的費用不能超過四百塊,那正好是陳小刀退休工資的數(shù)目。

陳小刀住進了養(yǎng)老院。四百塊一個月的養(yǎng)老院里睡的是通鋪,十多個人一間。八十九歲的陳小刀是里頭年紀(jì)最大的。年紀(jì)雖大,比起那些患老年癡呆癥的老人,陳小刀的腦筋卻清楚得很。彩英來看她,正說著話,同室得了健忘癥的張阿婆問:“這是你女兒???”“對?!标愋〉饵c點頭。過了一會兒,張阿婆又問:“這是你女兒啊?”陳小刀有些不耐煩了,拖長了聲音說:“是——”當(dāng)張阿婆問第三遍時,陳小刀忍不住了:“我都說了兩遍了,你怎么還問!”于是,所有的人都夸陳小刀腦子清爽,可陳小刀卻覺得傻里傻氣的他們要比自己有福氣。

囡囡

囡囡是王子燦的小名,這種名字用在一個男人身上,多少是有些奇怪的。據(jù)王子燦自己說,他出身書香門第,曾祖父是當(dāng)?shù)剡h近聞名的秀才。小的時候,父母對他寵愛有加,連鼻涕都是保姆用嘴給吸出來的。對他的話,沒有多少人信,包括王家姆媽和紫雯。抗戰(zhàn)以后,王子燦的現(xiàn)實就是一介從常州來上海學(xué)生意的學(xué)徒,立穩(wěn)腳跟后,就開了一小爿紅木作坊。解放后,家產(chǎn)無多,王子燦在成分這一欄里填的是“小業(yè)主”。

王子燦是在四十年代搬到方浜中路××號來的,租的是后門,臨著弄堂的街面房子。王子燦生得面龐俊朗,又頗重儀表,總穿一身長衫,很有風(fēng)度。八十歲的年紀(jì)上,一頭銀發(fā)仍然梳得紋絲不亂。

當(dāng)年,王子燦和王家姆媽算是自由戀愛,都是身在異鄉(xiāng),便有了同病相憐的默契。王家姆媽十六歲那年跟著同鄉(xiāng)來上海闖碼頭,二十歲出頭認識了王子燦。王家姆媽回憶說,當(dāng)時他們做工的地方是樓上樓下,每天都能照面。想來,王子燦白面小生的模樣是得了不少便宜的,他要比王家姆媽大上九歲。

王子燦每天早上從來不吃泡飯,吃的都是自己親自煮的銀絲面。端上一碗熱騰騰的漂著蔥花和豬油星子的面,邊上總要配上一小碟醋浸姜絲。那習(xí)慣,幾十年不改。王子燦的行頭并不多,但件件挺括,質(zhì)地多是毛料的,穿前必要熨過。他的一件毛料上衣,經(jīng)裁縫改改,成了紫雯工作時的紀(jì)念。多年后,紫雯又把那衣服改制成了當(dāng)時時髦的夾克,給了上小學(xué)的女兒。算一算,這件衣服歷經(jīng)二十多年傳了三代人。

王子燦對布料的鐘愛和挑剔傳承給了紫雯,他常買了各色布料當(dāng)作禮物送給小輩,而紫雯是見到好看的料子就抑制不住消費的沖動,于是家里的櫥柜里常年藏了成打成打的料子,做也做不完。

王子燦和王家姆媽曾是鬧過離婚的。很早的時候,有一天回家,王子燦小心地對王家姆媽說,他在外面有個女人,那女人懷了他的孩子,現(xiàn)在那個女人正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生了。王家姆媽猶聞晴天霹靂,這一夜,誰都沒睡。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王家姆媽就說要和王子燦離婚。王子燦不肯,說什么也不肯。王家姆媽和王子燦吵架的時候,就厲聲叫他“囡囡”,這樣一個昵稱,吵架時竟成了罵人的話。

過了些時日,心慈的王家姆媽偷偷去醫(yī)院看了那女人,還帶了一鍋雞湯。那女人孤身一人,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不要說再負擔(dān)一張嘴了。王家姆媽留下了雞湯,抱走了那個剛出生的男孩。她對那女人說:“你要是放心,這孩子以后由我來養(yǎng)了。”女人含淚謝過,從此音信全無。

那時,王子燦已經(jīng)進了上海口琴廠,王家姆媽在國棉一廠上班。那孩子是和一只奶糕鍋子一起抱過來的,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哭的氣力。沒想到撐不過幾個月,就在襁褓中夭折了。這些事情,紫雯還有些依稀的印象,但都記不全了。

王家姆媽從來不記王子燦的舊賬。在紫雯的印象里,王家姆媽是她見過的最大度慷慨的女人,給別人送東西,腿腳比誰都勤快。在那些弄堂鄰居里,一家吃餛飩,十家都有份。自家有了些干貨零碎,就想著讓鄰家的姐妹分享。王子燦到了晚年,變得有些吝嗇,對王家姆媽的大方頗多微詞。

王家姆媽向來逆來順受。王子燦可以為了湯里少放了鹽掀桌子,甚至在臥床不起的最后幾年,還把老太太的胸口打出了淤青。

那幾年,紫雯的女兒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她暫時住回了方浜中路××號。這種煙火氣頗為濃重的市井生活,離那小姑娘是有些遙遠的。夏天的時候,當(dāng)所有人都傾巢而出,搬了小板凳在弄堂里乘涼聊天的時候,她都窩在屋子里,像要躲避什么。她還害怕穿過弄堂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向她行注目禮。他們望著她的背影,小聲地指指點點。幾乎每個從弄堂里經(jīng)過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人們的談資。

那小姑娘上大一的那年冬天,王子燦死了。他是死在××號的。家里人想他得的是胃癌,但醫(yī)生沒有給出最后的診斷。醫(yī)生們變得越來越麻木不仁,他們覺得對一個八十六歲燃盡了生命的老人,給不給確診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了。王子燦死的時候,只有王家姆媽在身邊。王子燦死的時候,干干凈凈,和他活著時一樣。

那天,紫雯的女兒正在學(xué)校里準(zhǔn)備期末考試。王子燦死的那天晚上,她夢見了他。僅是夢而已,那女孩并沒有相信那會是真的。幾天以后,考完了試,才接到紫雯的電話,告訴她外祖父去世的消息。那女孩就在電話亭里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往回走。腦子里全是這樣的場景:那是她小的時候,睡在方浜中路××號的閣樓上,床上灑滿了從老虎窗射進來的陽光。每天早晨,王子燦都端了買來的小餛飩走到樓下喚她:“起來哉,小餛飩買來哉!”

……

紫雯的女兒在方浜中路××號斷斷續(xù)續(xù)又住過幾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便留在了上海。多少年過去了,她與這個城市的聯(lián)系始終處于隔膜的狀態(tài)。它給她的印象,最初是以南市這樣一個最平民最親近的形象出現(xiàn)的。她愉快地傾聽和目睹在這些逼仄的空間里流傳和發(fā)生著的故事,那是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人的生活,那些房子那些人的痕跡或許將永遠地留存在這座城市的地圖的夾縫里。所以,當(dāng)很多人給上海套上了越來越奢華的外衣和紙醉金迷的浪漫情致時,她便有了一絲惶惑,在她的眼里,上海卻是個最最家常、最最市民氣的地方,親近和樸素得就像過去街頭常見的大餅油條。

王子燦們的故事如今正以現(xiàn)代方式演繹著,只是人物和版本都有了更新。有那么多人,從四面八方潮水一般匯集到這座城市,城市的上空游蕩著往昔的靈魂和今日的氣味,它們交織在一起,在記憶和想象中豐富著上海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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