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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與國故學

直道待人:潘光旦隨筆 作者:潘光旦 著


中國人與國故學

照現(xiàn)在的趨勢看去,中國人有一天太平了,想研究本國已往的文物起來,也許要到外國去才行。現(xiàn)在研究西洋文物,非到外國去不可;將來研究自己的文物,怕也非到外國去不可?,F(xiàn)在的文化寄生生活,已經很可憐,將來的寄生生活,怕更要可憐咧!

這決不是聳動觀聽的危言。有兩種強有力的證據(jù)。一是外國研究中國文物的人一天多似一天,而且研究的成績一天精似一天;同時中國人自己做這種研究的人并不見得加多,并且精到的程度未見得能超過外國人,有時竟不如他們。二是中國的古物,比較值錢一些的,幾十年來,不斷的向外國輸送,近來輸出的數(shù)量和速率似乎更比以前要顯著。古物一到了外國,外國人確能利用他們,用十分十二分的精神來闡明中國已往的典章文物。研究的東西既給他們搬運了去,老師的身份又讓他們占了去;將來我們若完全不求振作,不想做考古的學問則已,否則怎樣能不就教于外國的支那通先生們呢?

江南有句俗話,因人成事叫做“向人家手里討針線”;現(xiàn)在國故學的趨勢,似乎要向人家手里討自己的針線了。這種向人討自己針線的文化功夫,近來已經是數(shù)見不鮮。最近從德國譯回來(“譯回”的名詞是我杜撰的,不過怕以后很有希望可以通用?。┑氖裁础蹲髠髡?zhèn)慰肌罚闶且粋€好例證。從東瀛“譯回”來的書本,何止數(shù)十百種,我們早就司空見慣了。

然而這還是請人家來遷就我;我們把外國人研究中國的成績譯回到中國來,安知不是專供我們批評之用的呢!這也許是的。冠冕話盡可以怎樣說,但是移樽就教的日子怕已經在目前了。前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中國文化教授Carter死了,繼任的是向負盛名的一位法國支那通Pelliot(中文名字,好像叫做伯希和);因為慕他的名,許多中國學生就選了他的課。他第一天上課,便突如其來的發(fā)了一篇《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全文,叫大家加以句讀。這篇碑文里很有幾個生字,并且是駢儷的體裁,竟把大部分的中國學生難倒了;他們很費了一些躊躇斟酌,才算交了卷。后來留學生們開會,特請Pelliot來演講,主席某君致介紹辭,開口便說“中國文化是世界最古的文化,今天……”;Pelliot上臺,開口便把主席的話駁斥了一番。中國的文化是不是最古,暫且不問他,不過一把斧頭決不能舞得如此容易,何況在“班門”之前呢?這位Pelliot不是別人,敦煌石室的藏經一大部分是他搬去的。

中國好比一個敗落的世家,外國是幾個暴發(fā)的富戶。彼此毗鄰而居,不上幾年,世家的遺物不知不覺的都落到富戶手里去了;富家子弟得到了這種遺物,也不免打動了研究的興趣,結果反足以在世家的子弟前面,炫耀他的博學。這都是很自然的。不過,近來這個世家似乎有力圖自拔,重振家聲的欲望與決心。前有所謂國家主義,今有所謂民族主義,無非是這種欲望與決心的一個表現(xiàn)。但只有決心是不夠的,同時要有具體的方法。

誰都知道這種方法之一,便是舊文物的保留和研究舊文物的提倡了。世家的家主要子弟們爭氣,第一要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列祖列宗做過什么事業(yè),有過什么貢獻;祖宗的作為,子孫的無用,兩相比較,一定可以引起子孫輩的自奮。否則日呼千百遍的“爭氣”,也是徒然的。

在民族主義或是國家主義的呼聲中,我希望國人對于國粹之保存國故之研究,有一番新作為。庶幾前途向人家手里討自己針線的難堪勾當,也許可以幸免了。

(選自1930年11月《讀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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