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花先生
花先生不姓花,花是他的身份,不管他承認(rèn)不承認(rèn),一日行乞,終身為丐,他饒不下叫花子的名分。至于先生的稱謂是個什么來頭,大致有這么幾種情況,首先是人們對他的調(diào)侃耍笑,當(dāng)?shù)厝私凶鳌懊仭?。再就是花先生說話愛咬文嚼字,引經(jīng)據(jù)典,什么“克己復(fù)禮”啦,“溫故知新”啦,在村里人聽來是又酸又臭又好笑,往往要借機挖苦他一番: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先生了?說下個啥不也是個討吃貨?起先,花先生還要給人家解釋一下,但誰聽他說呢?后來呢,花先生就不大說這些話了。他常常自言自語地念誦這些記憶中的文詞兒,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爺爺大先生來,甚至還能順著爺爺這條存在于他記憶中的明線,推測演繹出祖爺爺文魁先生,甚至更遙遠(yuǎn)的祖先們歷世以來受人仰慕敬奉的光輝歲月。另一方面,花先生在一方地面兒上,曾經(jīng)教徒授藝,做過一眾花子們的師傅。還有一點,那就是關(guān)于他的作風(fēng)問題。一個討吃子,能有什么作風(fēng)問題,他就是想有個什么又有誰會看得起他呢?大不了說些葷段子,過過嘴癮。不過,世界上的事情,哪兒能說得清呢?舌頭沒脊梁,翻過來調(diào)過去,由人說呢。
花先生如果活著,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有八十大幾,九十來歲了?;ㄏ壬淖詈髿q月是在養(yǎng)老院度過的,花先生一輩子無兒無女,但花先生說自己“整整好活了一輩子”!花先生怎么個好活法,還得從頭說起。
花先生出生于二十世紀(jì)的三十年代,據(jù)說,祖上是讀書人,住的是高門樓,大瓦房的三進(jìn)院子,大門旁的柱子上刻的是“詩書濟(jì)世長,耕讀傳家久”的對聯(lián)?;ㄏ壬钪臅r候,常說他們家的大門是很寬闊的,過一輛兩馬駕轅的高腳車那是“豁趟趟”的。順著花先生的描述,那么寬套的大門最起碼得配兩扇三四寸厚的紅松木板做的大門,門扇中腰還得扣一排碗口大的黃銅釘子,那大門一開一關(guān),必定吱呀有聲,且渾厚低沉。然而,多數(shù)人都把花先生的話不當(dāng)個真話,而是當(dāng)作笑話來聽的。老一輩人證實過,花先生的祖上的確是輝煌過,大騾子大馬養(yǎng)著,長短工雇著,更主要是出過“游洋”(留學(xué)日本)的念書人。只是,花先生的描述是用了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聽的人、傳的人又屢屢放大。況且年代久遠(yuǎn),記憶出現(xiàn)差錯也在所難免。我倒覺得,真實與否,夸大與否實在無傷大雅,世事本就滄桑,花先生能把自己的身世放置在那樣一個豪華而宏大的背景之下敘述,倒也不虧自己頭上頂著的這個先生的稱謂。
花先生是我們那一帶很有名的討吃子,花先生不同于一般的討吃子,花先生討吃只在人家娶媳婦辦喜事的時候討,村里人家不管平常日子過得多么仔細(xì)儉省,兒娶女聘是亮門面的時候,招待客人,打發(fā)討吃子不含糊。不是有那么句話嗎?事宴大了,還差乎幾個油圪卷兒?除過吃喝,按照慣例和風(fēng)俗,還要給討吃說喜的灌半瓶子酒,拿一盒紙煙,給幾塊錢。趕事宴的討吃子背一個油膩膩的褡褳,拿一個空酒瓶,瓶口插一塊錢,念喜歌的時候舉著瓶子,走一步念一句,一段喜歌,有頭有尾念完了,正好到了東家的喜房堂前。這里頭也有學(xué)問,有經(jīng)驗的討吃子要目測主家的院子大小,要量度自己步子的大小,把握好語速的快慢,再確定喜歌的長短,才能做到精準(zhǔn)匹配恰到好處。最后加一句:東家接喜呀!那辦事宴的主管就出來接喜,同時給煙給酒,把瓶口上插的那張錢換一下——一般是五毛換一塊,一塊換兩塊,添個喜氣,順便賺個小錢。再多了討吃子拿不出,也不能做那不正經(jīng)營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即便是討吃,也有規(guī)矩在里頭,人窮是個窮,不能少臉沒皮叫人指點。管家往往等候一陣,拿捏幾分,愛紅火的親友,看娶媳婦兒的人就起哄叫說喜的再念幾段。有的討吃子肚里沒貨,磕磕巴巴勉勉強強只能念個一兩段支應(yīng)門戶,一著急還會忘詞卡殼兒,晾在那里,前進(jìn)不能后退不得,也真是尷尬。不過這種情況不會出現(xiàn)在花先生身上,花先生不僅肚里記的段子多,還會現(xiàn)抓,而且抓的是妥妥帖帖,聽的人只會樂得大笑,誰也說不出個啥。除了說喜,花先生還會唱戲,自拉自唱,一人兩角兒,一會兒尖聲細(xì)氣地唱“豬相公呀……”,一會兒又甕聲甕氣地唱“小娘子呀……”反正是,事宴上一旦有了花先生,自然就多了幾分歡樂喜慶。
我是聽著花先生說喜長大的。到現(xiàn)在仍然能記得好些段子:
蓮花落子打起來,
我為東家道喜來。
一進(jìn)大門喜氣升,
磚門樓子掛彩紅。
喜門雙扇開,
送喜的走進(jìn)來。
來得不遲不早,
正趕上新人下轎。
新人下轎貴人攙,
親戚朋友倒紅氈。
倒的倒來攙的攙,
一攙攙到八寶龍鳳庵……
花先生不僅自己說喜說得好,還帶徒弟,方圓附近的討吃子想要吃趕事宴這碗香美飯,就拜花先生為師。世上七十二行,從來沒人把討吃當(dāng)成一個行當(dāng),但討吃子也分三六九等,但凡跟著花先生學(xué)過說喜的,就和花先生有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師徒規(guī)程和情分,一起趕事宴,花先生準(zhǔn)定是第一個上場,要是有個別不懂事的亂了章程,一伙討吃子七嘴八舌討伐你,再有哪里辦事宴就不約而同守口如瓶封鎖消息,或者指東到西故意忽悠你。
花先生的地位只在他那個行當(dāng)?shù)慕?,一般情況下,人們是不屑于把他當(dāng)個人的。一個月中人們?nèi)⑾眿D聘閨女也就集中在那幾個所謂的黃道吉日,除過那幾天,花先生是不大出門的。雖然曾經(jīng)當(dāng)過那么幾天地主家的小少爺,住過大門能過一輛馬車的高門樓三進(jìn)院,但成年后的花先生一直寄居在村子外一道叫作鐮把灣的溝里,傍崖打的兩間土窯洞,堂屋沒門,門洞子已經(jīng)塌毀了一多半,天冷時候,花先生在門洞里塞兩捆山柴,一來擋冷風(fēng),二來也攔擋從山上下來尋食的牲靈。
那年過年,花先生忽然心血來潮,要給自己家的窗框上寫一副對子貼,花先生裁一張紅聯(lián)紙鋪開,從襖袖上開線的地方撕了一疙瘩爛棉花,團(tuán)成一個圪嘟,拽一條線把棉花圪嘟綁在筷子上,蘸著從鍋底刮下來的煤煙面子化開的黑水水,掄起袖子寫開了。他一邊寫一邊念叨:輕磨墨,重膏(四聲,動詞)筆,寫字就要用上力……花先生寫的上聯(lián)是:一人一碗一口鍋,下聯(lián)是:沒兒沒女沒老婆,橫批是:一間半居。你看看,說人家是花子不假,但有文化的花子可不就是個花先生?全村一千多口子人,有窮有富,有老有少,青堂瓦舍的人家你也不知道啥叫齋號?;ㄏ壬〉秒m然簡陋,但花先生的陋室有齋號,那花先生本人也就是個間半居士,或者間半堂主。
沒有事宴口趕的時候,花先生就在自己窯前那一塊相對平整的院子里坐著,一邊哼唱著晉劇里的唱段,一邊用柳條子或者高粱稈子編一些簍子筐子,還有笊籬、軟硬蓋簾。隔一段時間,他的姐夫就來家取一回,一取就是一騾垛子。花先生也給村里人編,誰來要給誰,也有那小眼皮薄的人,總是不等用爛就繞繞彎彎編著借口來要,花先生也不戳破,只是敷衍著說這回沒好的了,等我給你編個順溜光滑的。你等著唄,下一回,老遠(yuǎn)看見你來,花先生就把編好的筐藏起來了,就那個一間半居,往那里藏?花先生的一間半居從外面看不起眼,洞里的乾坤可大著呢。
花先生從來不過問他姐夫賣了多少錢,他姐夫也不會給他一個錢,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給他送點吃的,或者拿幾件外甥們替下千補萬納的衣裳。有人給花先生扇火,說你拿上銀碗討飯吃哩,就你那手藝,一年編下來那還不是吃啥有啥的光景?也有人說,不能叫姐夫一家全得了,花先生對此有自己的理解,花先生說,人生來是個做啥的,吃的哪兒碗飯,個人心里得有個數(shù)數(shù)……
花先生從來不去姐姐門上,而且從來不會去姐姐村里趕事宴說喜,花先生說人窮衣裳爛,親友門上少走串。他是怕給姐姐丟臉。那年他外甥娶媳婦兒,花先生咋想他姐也會叫他這唯一的一個親娘舅,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花先生心說,你人不來,帖子不來,哪怕你捎個話來。那回,花先生是給外甥媳婦兒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的,但最終人家沒來叫他。他的那些徒弟們倒是去了不少,回來給他叨咕人家那事宴,抽的啥煙喝的啥酒,幾盤子幾碗的席面……徒弟們罵他姐姐不像人,罵外甥沒良心?;ㄏ壬樕闲χ瑴I早就淹了心!花先生打個“嗨”聲,說茶無顏不如水,人無錢不如鬼!
我們小時候是喜歡到花先生那里耍的,花先生手巧,能編各種小耍貨兒,他用細(xì)白的高粱稈子編的螞蚱籠子,翹角飛檐很像古代宮殿。一個二股開杈的樹枝,一會兒就給你刻旋成一張小小的耕地犁了?;ㄏ壬掷飻[弄著柳條木棒,嘴里哼著唱著,他唱《走山》里老家人的段子,唱得氣喘吁吁,好像是真的走得很累很累。唱《三娘教子》里三娘的唱段能唱得流下淚來。
“曾記得那年臘月數(shù)九天
半夜間兒鬧著到庭院看月圓
我的兒望明月花開滿面
娘凍得渾身打顫透骨寒
好不容易拉扯兒到那七歲半
我的兒又到了求學(xué)之年
為叫兒南學(xué)攻讀把詩書念
為娘我起早睡晚織布紡線
節(jié)衣縮食受盡熬煎
不孝的小奴才你睜開雙眼
你看娘累彎了腰熬紅了眼
年輕輕的銀發(fā)添
閉門寡居十幾年
我苦撐苦熬十幾年哪
我只說兒讀書孜孜不倦……”
我們那時候不懂戲,不知道這老漢哼哼呀呀唱的啥,他就耐心地給我們講,講一句再唱一句。
花先生不黑食(黑食,土話,舍不得給人吃東西的意思),趕事宴要回來的喜糖喜饃饃分給我們吃,人們都說吃上討吃子的東西長命百歲。我就吃過花先生討要回來的糖蛋蛋,包著蠟紙的橢圓形糖塊,一種是琥珀色的硬糖,一種是裹著一層白色酥皮的?;ㄏ壬o我吃過一塊奶糖,盡管包糖果的紙已經(jīng)磨得油膩不堪而且牢牢地黏在了糖塊上,但我還是吃出了細(xì)膩甜蜜的奶香?;ㄏ壬Σ[瞇地盯著我,很神秘地說:“不敢用牙咬,閉上眼睛慢慢嗍著,越嗍越甜……”
等我們上了學(xué)的時候,大人就罵著不讓到花先生那里了,村里人不會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文詞兒,只會說“跟好人出好人,跟上討吃學(xué)拉棍”(棍,就是討吃棍,討吃子的標(biāo)配,打狗防身,走路助力)。娃們一去花先生那里,家大人知道了變眉變臉地從花先生那里拉出來,邊走邊捎種帶系地罵。等再有娃娃們來的時候,花先生就說:“娃娃們,回去哇,再不要來這討吃爛院了,好好念書哇,世界上,只有念到肚里的書是個人的,誰也叼不走!”
有一年村里下大雨,花先生那半截子堂屋又塌了一截,早上起來,塌下來的窯土把他住的那一間的單扇風(fēng)門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花先生使了吃奶的勁兒都推不開,只好跳窗出來了??商斑M(jìn)出終究不是個事情,花先生就往開挖堵在風(fēng)門上的泥土,這一挖不要緊,他在塌下來的泥皮里找到了銀元!
那年的雨季特別長,一連下了半個多月,村里人家的房子都開始漏了,年長的土板墻,土窯洞扛不住了,“呼嗵,呼嗵”全塌了。就在人們都忙著給窯洞苫蓋塑料布的那幾天,花先生從塌下來的窯土里濾出三百來個銀元。
山上的渾水下來,鐮把灣溝河淌水漫,花先生的出路斷了。花先生不慌不忙地坐在院子里,他把銀元摞起來,用破布包扎纏裹起來,一摞,一摞,又一摞!不知道哪兒來的念頭,他用縛笤帚的龍須草扎了個人人,把那些銀元藏進(jìn)了龍須草人的肚子里,胳膊腿里,又給草人人穿了個褂子,放炕頭上,果真就像個人了,花先生對草人人說,你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你是個值錢的草人人,我是那不值錢的肉身身……
雨停后,溝底的水退了,鐮刀把溝灣里露出了圓溜溜的大石頭。但從溝底通往花先生家的那段幾乎垂直的臺階被水沖毀了,弟子們只好在溝底喊他。那個時候,花先生已經(jīng)餓得發(fā)不出聲音了,連自己都記不起幾天沒吃飯了。
鄉(xiāng)里的人來間半居救援了,鏟車一“勺子”把鄉(xiāng)長、書記和電視臺記者挖了上去,救護(hù)車也來了,鄉(xiāng)長、書記、電視臺記者、花先生又被一勺子挖了下來。
休養(yǎng)過來的花先生,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家。鄉(xiāng)里干部握著花先生的手說,這回你就住養(yǎng)老院吧,那里啥也有。
花先生說,我還不老,我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給政府添麻煩了。
鄉(xiāng)干部說:都二十一世紀(jì),你還討吃叫街,那才是給政府添麻煩呢……
花先生還想說自己不是討吃,自己是說喜呢。但鄉(xiāng)干部講起政策來花先生插不上嘴,最終只好住了養(yǎng)老院。
在養(yǎng)老院那幾年,花先生的龍須人人從不離身,忽然有一天,花先生把龍須人人交給了來敬老院慰問的縣委書記。
縣委書記慰問敬老院,花先生獻(xiàn)銀元的事情上了新聞,一下子全縣轟動?;ㄏ壬耐馍麄儾灰懒?,說那些銀元是他們姥爺祖上流傳下的東西,不能由他舅舅一個人處置,有他們的媽一半,他們的媽下世了,那就是遺產(chǎn),理應(yīng)由他們來繼承。這一套說辭是他們花錢請了律師給起草的,而且是下了辛苦背下來的。接下來,花先生本家挨門近支的人都冒了出來,人人都有足夠的理由來分銀元。但最終,理不直氣不壯,作罷了。只有花先生的外甥們始終氣得咬牙切齒,罵花先生是那黑烏蛇轉(zhuǎn)世——六親不認(rèn)的毒蟲!
縣里問花先生捐出這么多銀元,有什么愿望和要求,花先生說:他一肚子喜歌、串話,他想給后人流傳下……
在花先生死后的某一年,那本書出來了,書名就叫個《民間謠諺》,書皮上赫然寫著幾個字:李澤后口述。
李澤后是個誰?李澤后就是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