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祖母

祖母是源興號極其能干的內(nèi)管家。

她的身體很好，盡管是纏了腳的，行動卻很利索。每天總是天剛麻麻亮便起來，這時要是誰的房門還關(guān)著，她就拍著門叫喊。從這以后，她拐著一雙長四寸左右的小腳，不停地走、不停地做、不停地說。她腌咸菜、做豆瓣醬，一做總是管全家吃一個對年。坐下來就績麻繩、紡棉線、打鞋底。她善于在土白布做成的小人衣服上用細麻線扎成花子，自家用藍靛染好，再用剪子細心地拆去麻線。于是，在藍底的衣服上面就出現(xiàn)了白色細線條的花紋，如鯉魚跳龍門、喜鵲鬧梅和野鹿銜花等，周邊還帶有蝙蝠或萬字的圖案。這樣的衣服，我們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或走親戚人戶才穿，時間一過，又脫下來收藏著了。

祖母極其節(jié)儉，對我們小人的要求也嚴(yán)。吃胡豆不許吐殼，吃茄子不許光挑心，掉一粒飯在桌上必須拾起來吃去。她警告說：拋撒五谷是要遭雷打的。不過，她卻不吝嗇。只要有乞丐到門，總要給一碗半碗飯，沒有飯也要給一文銅錢。親戚鄰居有了困難，常是背著祖父給一些幫助。她不像祖父那么痛錢如命，倒有些如大伯般的慷慨大方。所不同的是：大伯是為了“義氣”，而她卻是為了“積陰功”。

祖母是極其迷信的。她相信有陰曹地府；人死了還要轉(zhuǎn)世投生，或是生于富貴之家，或是出身貧賤，甚至成為畜牲，這就要看人在這世是做好事，還是為非作歹了。她也相信無處不有鬼神，灶有灶神；豬圈有豬兒菩薩；河里有水鬼；山上有管理百獸的山神土地；夜行人迷路，那是倒路鬼在作怪。她的忌諱很多：要走哪里去，得翻翻黃歷看宜不宜于出行；打個灶要看方向犯不犯“煞”；暑天下醬，一定要避開“滿日”；眼皮跳，準(zhǔn)是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吃齋的日子也多：每月初一、十五要吃齋；另外還有十九的“觀音齋”，二十九的“灶王齋”，七月間的“盂蘭會”，九月從初一到初九的“九皇素”。家里有人生病，她總是先求神、許愿。我四五歲時，要是在外面受了驚或者跌了筋斗，她就給我“招魂”。她點燃一把香，叫我緊緊跟隨在她身后，從屋前到屋后，拖著漫長的聲音，像唱歌似的喊道：

“李二娃呀，隔河隔水要回來喲！”

“李二娃呀，摔倒嚇倒要回來喲！”

她每喊一句，我應(yīng)一聲“回來了！”她就在地上插一支香。香頭的小紅火在暗夜里連成一線，像一串小星星，十分好看。我覺得這很好玩，有時本來沒有什么事，我也撒個謊，要求她給我“喊魂”。

我的祖母不識字，但她見多識廣，喜歡聽講“圣諭”，念“善書”。她自己也會講故事。夏天夜里乘涼，或者冬天晚上她的腰腿痛，要我們給她捶捶，她就給我們講故事。她告訴我們光緒二十八年（1902）水打馬邊城，她親眼看見北門河上一對紅彤彤的燈籠，那是蛟的眼睛。馬邊廳衙門二堂后面有一座狐仙樓，那狐仙極其靈驗也極其正直。要是廳的大老爺是個清官，她便安安靜靜；要是是一個貪官，她便興妖作怪，半夜里飛沙走石，在他的枕頭上放一條蛇，或者在他燉肉的鍋子里丟下一團馬屎。

她講的故事中，最使我感興趣的是“宋士杰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