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男子在尋找傾心相愛的戀人。久尋不到之后,打開煤氣自殺了。他不知道,一星期前,他的女友也在同一間房自殺。
余波中的鬼魂
——[美國]歐·亨利
在紐約西區(qū)南部的紅磚房那一帶,絕大多數(shù)住客都動蕩不定、遷移不停、來去匆匆,猶如時光一樣。正因為無家可歸,他們也可以說有上百個家。他們不時從這間客房搬到另一間客房,永遠都是那么變幻無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如此。他們用爵士樂曲調唱著流行曲;全部家當用硬紙盒一拎就走;纏緣于闊邊帽上的裝飾就是他們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們的無花果樹。
在這一帶,這種住客成百上千,可以述說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當然,它們大多干癟乏味;不過,在這么多漂泊過客掀起的余波中完全可以找出一兩個鬼魂,否則,那才是件怪事呢!
有一天傍晚,天已黑了,有個青年男子正在這些崩塌失修的紅磚房中間轉悠尋覓,挨門挨戶按鈴。在第十二家門前,他把空當當?shù)氖痔嵝欣罘旁谂_階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額頭上的灰塵。門鈴聲很弱,好像傳至遙遠、空曠的房屋深處。
這是他按響的第十二家門鈴。鈴聲響過,女房東應聲出來開門。她的模樣使人想起一只討厭的、吃得過多的蛆蟲;它已經把果仁吃得只??諝?,現(xiàn)在正想尋找可以充饑的房客來填充空間。
年輕人問有沒有房間出租。
“進來吧,”房東說,“三樓還有個后間,剛空一個星期。想看看嗎?”
她的聲音嘎聲嘎氣,好像喉嚨上繃了層毛皮。
年輕人跟她上了樓。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一線微光緩和了過道上的陰影。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著。腳下的地毯已經破爛不堪,東一塊西一塊,一直到樓梯上,可能連造出它的織布機都要詛咒說這不是自己的產物。它踩在腳下像有機物一樣,粘糊糊的,好像已經植物化了,顯然已經在這惡臭、陰暗的空氣中退化成茂盛滋潤的地衣或滿地蔓延的苔蘚。樓梯轉角處的墻上都有空著的壁龕。它們里面也許曾放過花花草草;若果真如此的話,那污濁骯臟的空氣便是扼殺花草的兇手。壁龕里面也許曾放過圣像,但是不難想像,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來,一直拖到下面某間客房那邪惡的深淵之中去了。
“就是這間,”房東仍用那副毛皮嗓子說,“房間很不錯,難得有空的時候。今年夏天這兒還住過一些特別講究的人哩——從不找麻煩,提前付房租。自來水在過道盡頭。斯普羅爾斯和穆尼住了三個月,她們演過輕松喜劇。也許你聽說過布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喔,那只是藝名兒——就在那張梳妝臺上邊,原來還掛著她的結婚證書哩,鑲了框的。煤氣開關在這兒,瞧這壁櫥也很寬敞。房客對這間房非常滿意,從來沒長時間空過?!?/p>
“你這兒住過很多演戲的?”年輕人問。
“當然,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藝界干事。對了,先生,這一帶劇院集中,演戲的人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到這兒來住過的也不少。不過,他們這個來,那個去。”
他租下了房間,預付了一個星期的租金。他說他很累,想馬上住下來。她說房間早就準備妥當,毛巾和水都是現(xiàn)成的。房東轉身離開之際,年青人終于把掛在舌尖的問題提了出來。
“有個姑娘——瓦西納小姐——埃盧瓦絲·瓦西納小姐——你記得房客中有過這樣一個人嗎?她多半是在臺上唱歌的。她皮膚白嫩,個子中等,身材苗條,金紅色頭發(fā),左眼眉毛邊長了顆黑痣?!?/p>
“不,我記不得這個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換名字跟換房間一樣快,來來去去,誰也說不準。不,我想不起這個名字了?!迸恐鞯哪樕下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之色,轉身下樓了。
不,總是不。已經五個月了,不間斷地打聽詢問,然而獲得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否定回答。白天去找劇院經理、代理人、劇校和合唱團打聽;晚上則夾在觀眾之中去尋找,名角兒會演的劇院去找過,下流污穢的音樂廳也去找過,甚至還害怕在那類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對她傾心相愛,一心要找到她。他確信,自她從家里失蹤以來,這座水流環(huán)繞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個角落。然而這座城市就像一大團沒有基礎的流沙,沙粒的位置變化不定,今天還浮在上層的細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蓋在下面了。
老客房們假惺惺地迎接新至的客人,像個暗娼臉上堆起的假笑,紅中透病、形容枯槁、馬馬虎虎??头坷锼械囊磺小婆f的家具、破爛綢套的沙發(fā)、兩把椅子、窗戶間一碼寬的廉價穿衣鏡、一兩個燙金像框、角落里的銅床架——都折射出一種似是而非的舒適之感。
房客懶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头咳绨捅葌愅ㄌ焖囊粋€套間,盡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盡全力把曾在這里留宿過的房客分門別類地向他細細展示。
地上鋪了一張雜色地毯,像一個艷花盛開的長方形熱帶小島,四周是骯臟的墊子形成的波濤翻滾的大海。用灰白紙裱過的墻上,貼著緊隨無家可歸者四處漂流的圖片——“胡格諾情人”,“第一次爭吵”,“婚禮早餐”,“泉邊美女”。壁爐爐額的樣式典雅而莊重,外面卻歪歪斜斜扯起條,像舞劇里亞馬遜女人用的腰帶的布簾。爐額上殘留著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運的風帆把他們載到新碼頭時拋棄不要的東西——一兩個廉價花瓶,女演員的畫片,藥瓶兒,殘缺不全的撲克紙牌。
漸漸地,猶如密碼般的筆形變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在這間客房的人留下的細小痕跡所具有的意義也變得完整有形。
梳妝臺前那片地毯已經磨得只剩麻紗,很顯然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邁步。墻上的小指紋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陽光和空氣之路。一團濺開的污跡,形如炸彈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連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墻上的見證。穿衣鏡鏡面上用玻璃鉆刀歪歪扭扭地刻著“瑪麗”??磥恚苍S是受到客房那俗艷的冷漠之驅使吧,客房留宿人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輾轉反側,并把一腔憤懣傾泄在這個房間上。家具有鑿痕和磨損;長沙發(fā)因凸起的彈簧而變形,看上去像一頭被宰殺的可怖怪物,在痛苦中扭曲、痙攣;另外,大理石壁爐額也少了一大塊,很明顯是在某次威力更大的動蕩中被砍去的。地板的每一塊拼木各自構成一個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相連、各自獨有的哀怨而發(fā)出尖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曾一度把這個房間稱之為家的人,竟然把這一切的惡意和傷害施加到它的身上;然而,也許正是這屢遭欺騙、仍然盲目保持的戀家本性以及對虛假的護家神的憤恨,點燃了他們胸中的沖天怒火。我以為,一間茅草房——只要屬于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裝點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輕人任這些思緒繚繞心間,與此同時,樓中飄來有血有肉、活靈活現(xiàn)的聲音和氣味。他聽見一個房間傳來吃吃的竊笑和淫蕩放縱的大笑;別的房間傳來獨自咒罵聲,骰子的格格聲,催眠曲和嗚嗚抽泣;樓上有人在興致勃勃地彈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門砰砰嘭嘭地關上;架空電車不時隆隆駛過;后面籬墻上有只貓在哀叫。此外,他還呼吸到這間房獨有的氣息,這不是什么氣味兒,而是一種潮味兒,如同從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發(fā)出的霉臭。
年青人就這樣似睡非睡地歇在那兒。突然,木犀草那濃烈的芬芳充滿了整間客房。它乘風而至,鮮明無誤,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脫脫幾乎如來訪的佳賓。似乎有人在喊年青人,他忍不住大叫:“什么?親愛的?”他一躍而起,四下張望。濃香撲鼻而來,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擁抱香氣。剎那間,他的全部感覺都給攪混在一起??墒?,香味怎么可能喚起人呢?喚起他的肯定是聲音。難道這就是曾撫摸、安慰過他的聲音?
“她肯定在這個房間住過?!彼舐曊f,然后開始四處尋找,硬想搜出什么,因為他確信能辨認出屬于她的或是她觸摸過的任何微小的東西。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愛、惟她獨有的芬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房間只馬馬虎虎收拾過。薄薄的梳妝臺覆著桌布,上面散落著五六個發(fā)夾——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類東西,悄聲無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標明任何心境或時間。他沒去仔細琢磨,因為這些東西顯然缺乏個性。他把梳妝臺抽屜搜了個底朝天,發(fā)現(xiàn)一條丟棄的破舊小手絹。他把它蒙在臉上,一股股怪味鉆進鼻腔,他順手把手絹甩在地上。在另一個抽屜,他發(fā)現(xiàn)幾顆零星紐扣,一張劇目表,一張當鋪老板的名片,兩顆吃剩的果汁軟糖,一本釋夢書。最后一個抽屜里有一個女人用的黑緞蝴蝶發(fā)結。他猛然一楞,猶如懸在冰與火之間,處于興奮與失望之間。但是黑緞蝴蝶發(fā)結也只是女性莊重端雅的普通裝飾,不具任何個性特征,不能提供任何線索。
隨后,他像一條獵狗,東嗅西聞,掃視四壁,趴在地上仔細查看拱起的地氈角落,翻遍壁爐爐額和桌子、窗簾和門簾、角落里搖搖欲墜的酒柜,試圖找到一個存在的、但他還未發(fā)現(xiàn)的跡象,以證明她就在房間里面,就在他旁邊、周圍、對面、心中、上面,緊緊地牽著他、追求他,并通過精微超常的感覺向他發(fā)出如此哀婉的呼喚,以至于連他愚鈍的感覺都能領悟出這呼喚之聲。他再次大聲回答:“我在這兒,親愛的!”然后細細覺察,因為他在木犀花香中還察覺不出形式、色彩、愛情和張開的雙臂。呵,上帝啊,那芳香是從哪兒來的?從什么時候起香味開始具有呼喚之力的呢?
接下來,他仍不停地四下摸索。他把墻縫和墻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煙蒂。對這些東西他不屑一顧。他還在一折地氈里發(fā)現(xiàn)一支抽了半截的紙雪茄,并鐵青著臉使勁咒了一聲,然后用腳后跟把它踩得稀爛。他把整個房間從一端到另一端細細地搜尋了一遍,發(fā)現(xiàn)許許多多房客留下的無聊、可恥的記載。但是,有關可能曾住過這兒的、其幽靈好像仍然徘徊在這里的、他正在尋求的她,卻絲毫痕跡也未發(fā)現(xiàn)。
這時他記起了女房東。
他從幽靈縈繞的房間跑下樓,來到透出一縫光線的門前。
年青人竭盡全力克制住激動之情,敲門叫房東。房東應聲開門出來。
“請告訴我,夫人,”他哀求道,“我來之前誰住過那個房間?”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說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羅爾斯和穆尼夫婦,我已經說過。布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演戲的,后來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從來聲譽就好。他們的結婚證都是掛起的,還鑲了框,掛在釘子上——”
“斯普羅爾斯小姐是哪種女人——我是說,她長相如何?”
“喔,先生,黑頭發(fā),矮個,肥胖,臉蛋兒笑嘻嘻的。他們一個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們以前誰住過?”
“嗨,有個單身男人,搞運輸?shù)?。他還欠我一個星期的房租沒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勞德夫人和她兩個孩子,住了四個月;再以前是多伊爾老先生,房租是他兒子付的。他住了六個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前我就記不得了?!?/p>
他謝了她,慢騰騰地爬上樓,走進房間。曾為房間注入生機的香氣已經消失,木犀花香已經離去,代之而來的是死氣沉沉,發(fā)霉家具老朽、陳腐、凝滯的臭氣。
希望猶如肥皂泡一樣破滅,他頓覺信心殆盡。他坐在那兒,看著咝咝作響的煤氣燈的黃光。他就這樣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走到床邊,把床單撕成長條,然后用刀刃把布條塞進門窗周圍的每一條縫隙。所有的縫隙都被密封嚴實以后,他關掉煤氣燈,卻把煤氣開足,然后感激不盡地躺在床上。
按照慣例,每晚麥克庫爾夫人都要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來,和珀迪夫人在一個地下幽會場所坐了下來。這是房東們聚會、蛆蟲猖厥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樓后間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說,杯中的酒泡圓圓的?!胺靠褪莻€年輕人。兩個鐘頭以前他就上床了?!?/p>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麥克庫爾夫人羨慕地說,“那種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跡。那你給他說那件事沒有呢?”她說這話時悄聲細語,嘎聲啞氣,充滿神秘。
“房間里安起家具,就是為了租出去嘛?!辩甑戏蛉苏f,她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我沒給他說那事兒,麥克庫爾夫人。”
“可不是嘛,我們就是靠出租房子過活。你這樣做一點錯也沒有,夫人。如果知道這個房間里有人自殺,死在床上,誰還來租這個房間呢?!?/p>
“當然嘛,我們總得活下去??!”珀迪夫人說。
“這話不假,夫人。我?guī)湍惆讶龢呛箝g收拾規(guī)距才一個星期吧。那姑娘竟然用煤氣把自己弄死——她那小臉蛋兒多甜啊,珀迪夫人?!?/p>
“可不是嘛,都說她長得俏?!辩甑戏蛉苏f,既表示同意又顯得很挑剔?!拔┮坏娜秉c,就是她左眼眉毛邊上長顆痣。再來一杯,麥克庫爾夫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