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說綠
中國人眼中的色彩,是細膩而多變的。不同的顏色或同一顏色的不同調(diào)調(diào),往往自有一種情緒和味道。排除了這些微妙的差別,喜歡抽象的人可以把這種種的感覺歸為兩類:熱烈的紅與寧靜的綠。
在民間,“大紅大綠”是富貴的象征,老百姓們喜歡痛快、盡情的東西?!对娊?jīng)·小雅·斯干》中就說:“朱芾斯皇,室家君王?!笨磥磉@也是有傳統(tǒng)的了。難怪富人家的門窗欄桿都要漆成紅顏色。不過,我倒不明白,何以佛家的寺院里,也到處是一片紅的海洋——既然高僧們個個都是厭棄紅塵、追求清虛的。而且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紅色的熱烈也與佛門的寧靜大不相宜,所以和尚們也是耐不住貧賤的?,F(xiàn)今的時代,從服裝上看,“紅男綠女”的描述早成了歷史,男性在穿戴上的自由大大地受到了限制。小伙子們穿了紅紅綠綠的衣服逛街,那是時髦。很顯然,人們對那種在服色上“男女無別”的時代依然十分留戀。在“紅”與“綠”的搭配上,民間也同樣“求全責(zé)備”。
到了文人手里,這一切都變了樣。那些富貴的象征都化作感情的迷魂香,頓時成了有色有味的東西。不過,文人們多喜歡淡一些的調(diào)子,他們不像普通人那樣實際。淡的色彩正好做夢,飄飄忽忽地寄托著許多情緒,絲毫不覺得礙眼。做了一個溫柔的夢,便說是“粉紅色的夢”;夢中若得了便宜,則又成了“玫瑰色的夢”。綠色一般只能做紅色的陪襯。中國人對色彩的理解,是重情緒而不重視覺的。綠色的背景上,紅色太少就是寂寞,就是孤獨,仿佛顏色也知道孤立對手似的。雖然歷史上曾有過一個時期,“大青綠”非常得勢,但那是魏晉時的事。讀書人前途黯淡,沒有出路,心里陰陰地泛出了綠光,也可以理解。其實唐代的輝煌很快地就扭轉(zhuǎn)了這一局面。詩人的心是多病的,他們喜歡“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樣的搭配。那是哀怨的紅,它被無邊的綠色包圍著,像一顆孤單無告的心,又似一位嬌弱多情、無人憐恤的女子。色彩是淡淡的,愁則是釅釅的。李易安早晨起床時嗔怪丫頭說:“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庇玫囊彩峭瑯拥男乃?。中國人筆下的色彩最富質(zhì)感,從來沒人能像他們那樣眼耳鼻舌并用的。從紅色中他們可以分別出火辣的紅、血刺的紅、溫軟的紅、凄慘的紅等等來,綠色也有柔的、嫩的、油潤的、鮮亮的種種?!凹t袖”代表佳人,“青娥”指丫鬟(當(dāng)然要漂亮一點);“紅樓”(有時用“朱樓”)是美人的籠子,也是白馬王子們心中的伊甸園,只能遠觀而不能近探。不然,何以所有詩詞中紅樓上的風(fēng)幾乎都是涼的、空氣都是怨的呢?相比之下,“青樓”的顏色就不太怎么勾人心魂了,因為那是妓院,稍不小心,會有輕薄的嫌疑。當(dāng)然,杜牧是不怕的。
關(guān)于繪畫上的用色,民間的百姓和文人也走向了兩個極端。農(nóng)歷舊年的門神,大抵以紅和綠為主。偶或間以少許的黑、黃和紫色。不過,黑色僅是用來勾線,并代染須發(fā)的。黃和紫只作零星的裝飾。臉是大紅的,袍子是深綠的。而且常常由于套版不嚴(yán),關(guān)云長的綠袍子遮去了半個火紅的下巴。然而人們對此從不介意,我小的時候就常常想不通。山水畫的用色,則以“灰淡”為主調(diào),花青色尤其得天獨厚。畫家們差不多在所有的顏色中都要調(diào)點墨,以增強它的厚度和質(zhì)感,并加深意境的層次,使自然環(huán)境顯得障礙重重,迂回幽曲。人似乎永遠也無法走出這不盡的山林?;业那嚓幊翆庫o而又開闊,使失意的人能看得遠、想得開;深脆的綠清醒明麗而且幽深,得意者也不至于因高興而忘乎所以。這正是中國畫所特有的境界,是老成持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