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世同堂

七房中人丁衰旺不一，初則每房各得良田一萬畝以上。繼則丁旺者愈分愈少，丁衰者得長保其富，并日增日多。故數(shù)傳后，七房貧富日以懸殊。大房丁最旺，余之六世祖以下，至余之伯父輩乃得五世同堂。余之曾祖父兄弟兩人，長房七子，次房五子，又分十二房。故余祖父輩共十二人。一宅前后共七進，每進七開間，中為廳堂，左右各三間，供居住。又每進間，東西兩偏有廂房，亦供居住。宅之兩側(cè)，各有一長弄，皆稱弄堂。長房七家由東弄堂出入，次房五家，由西弄堂出入。中間大門非遇事不開。其后每家又各生子女，先祖父鞠如公為東弄堂七房之長，即生四女兩男共六人。故余有四姑母、一伯父，先父最小為一家之幼。其他家以此為推。故“五世同堂”各家，分得住屋甚少，田畝亦寡。自余幼時，一家有田百畝二百畝者稱富有，余只數(shù)十畝。而余先伯父及先父，皆已不名一尺之地，淪為赤貧。老七房中有三房，其中兩房至余幼年皆單傳，一房僅兩兄弟，各擁田數(shù)千畝至萬畝。其他三房，則亦貧如五世同堂。

貧富既分，一切情形亦相懸隔。老七房中之三房富者，輪為鄉(xiāng)間紳士。上通官府，下管附近鄉(xiāng)里賦稅差役等事。有他事爭執(zhí)，亦至紳士家裁判，可免進城涉訟。七房橋闔族中事，亦漸歸三房輪為紳士者主持決奪。余四房避不參預(yù)。相傳五世同堂內(nèi)西弄堂一寡婦，尚稱富有，一子未婚，一女未嫁。其子常犯規(guī)越矩，多行不法。其時，大家庭之規(guī)模尚存，而大家庭之禮法，已蕩然不見。諸祖父叔伯兄長前輩，皆莫奈之何。其時為紳士者為老七房中之第三房，對之屢加教斥，亦不聽。乃送之縣獄。五世同堂內(nèi)諸祖父皆競赴老三房請求釋放。不許，謂需拘禁有時，或可有悔改之望。不幸其子竟瘐斃獄中，值老三房紳士亦臥病在床。一夕，其瘐死者之母，忽夢子來訴，已在陰司申冤得直。請多燒冥繦，可供地下使用，使速斃。其母醒，告其女，女亦同夢此事。翌晨，告素常相親諸家，亦有同獲此夢者，乃赴市購大量錫箔。凡五世同堂中婦女，皆競折之。堆門外大廣場焚化。此間大堆紙錠燒完，西邊老三房病紳亦告氣絕。此事在余幼年尚聞傳述。則諸房間之感情隔閡，亦可想見。

五世同堂之大門，懸有“五世同堂”一立匾。第二進大廳為鴻議堂，為七房各宅中最大一廳，淮軍討洪楊駐此，集官紳共議防守事宜，因名。第三進為素書堂，后四進堂小無名。西弄堂五叔祖分得素書堂之西偏三間為其家屋。不知為何，一人親自登屋拆除，惟素書堂，及堂匾尚保留。拆下磚瓦木石，盡以出賣。諸兄弟竟未能勸阻。鴻議堂本有楠木長窗二十四扇，精雕《西廂記》全部，亦為宅中人盜賣。堂中長案大桌及幾椅等，亦盜賣一空。僅五世同堂一宅之內(nèi)，其分崩離析，家法蕩然已如此。其素書堂西偏拆去部分，稱為“塌屋基”，竟亦未能重建。

至于子弟教育，更不堪言。余幼時所知，族中諸兄長及伯叔父輩，大率僅讀四書。能讀《詩經(jīng)》《左傳》，乃如鳳毛麟角。殆絕無通五經(jīng)者。雖老三房富有，力能延師，而溺情安富，不求上進，子弟學(xué)業(yè)上亦率與其他四房相類?？频诠γ?，乃若與七房橋全族無緣。少數(shù)貧苦者出門經(jīng)商，或為伙計，或開小店鋪，獲得溫飽即止。大多數(shù)則依賴數(shù)十畝一兩百畝田租，游蕩不事生產(chǎn)。離七房橋西一華里許有一小市名“鴻聲里”，亦由錢姓聚族而居者占大多數(shù)。晨旭方升，七房橋三十左右以上人，無論輩分，結(jié)隊赴市上喝茶進面點，至午始返。午后不乏再去者。亦有中午不返，至晚始歸者。在家則養(yǎng)黃雀，或養(yǎng)蟋蟀，春秋兩節(jié)相聚決斗為娛。亦有遠方來參加者，亦有分赴遠方作斗者。斗鳥斗蟋蟀外，冬春之交，以放風(fēng)箏為樂。風(fēng)箏形狀各異，大小不等。在老四房中，有一伯父，閣樓上藏蟋蟀盆五六百以上。雇傭在家，扎大風(fēng)箏，須八人抬之，始可移至田野間。風(fēng)箏上裝弦筲，天空中呼嘯聲四起。入夜則結(jié)掛燈籠。大風(fēng)箏可懸燈籠二十以上，光耀數(shù)里外。四圍諸村落，皆以此稱羨七房橋。七房橋族人老幼，亦以此自喜。大家庭之墮落，逮余幼年，殆已達于頂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