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鄉(xiāng)

一

萬物生長，歲月無聲。日子快，閉上眼，還是從前，睜開眼，卻已數(shù)年。我想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當你失去生命中最為寶貴的東西時，你一定會感覺到可惜但又很無奈。對我來說，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三十多年的東北地域，如今也只能在夢中擁有。今年過年我要回家看看。

我們總是在不斷地趕路，不斷地前行，以至于我們沒有留意沿途美麗的風景，以至于我們幾乎忘卻了最年少時的夢想，還有那些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值得自己內(nèi)心擁有的東西。養(yǎng)育我的東北已經(jīng)變成了我思戀的地方。難忘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難忘家鄉(xiāng)的人。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東北的冬天基本上是一片雪的世界，這是東北人特有的福氣。從每年的十一月初下雪開始，直到次年三月份，我們見到的幾乎都是銀白的世界；而且，下雪的時候，雪花很大，六邊形清清楚楚，很干凈。這雪有些像東北人的普遍性格，豪邁中純潔、粗獷中精細，而且有棱有角、是非分明。

我從小生長在黑龍江省小興安嶺地區(qū)，我的家鄉(xiāng)在中國地圖上位于“雞冠子”的部位，屬于邊遠山區(qū)。記得我剛走進大學校門的時候，幾個同學還以為我是從原始森林里出來的呢。我的家鄉(xiāng)是中國的雪城和雪鄉(xiāng)。家鄉(xiāng)的雪景是無法復制的，因為唯一，所以美麗?，F(xiàn)在的雪鄉(xiāng)通常指牡丹江雙峰林場，這地方依靠長白山，占地面積500公頃，冬季降雪頻繁，全年積雪期長達7個月，積雪厚度有時可達2米，每年都能吸引大批中外游客前來游玩，欣賞童話般的雪景。雪鄉(xiāng)當?shù)氐难┵|(zhì)黏稠，落在房屋柵欄上，像是一奶油冰激凌。在茫茫林海中，你還隨處可見紅燈籠、大柵欄、帶著白色穹頂?shù)姆课荨⒔瘘S色的苞米穗、往返的牛耙犁、藍天白雪、炊煙裊裊、燈籠隨風搖曳、銀裝素裹，天地渾然一體，看不清前方路的盡頭。也聽很多游人講，光是去雪鄉(xiāng)的沿途看到的風景，比如霧凇、樹掛和銀白色的白樺林，你就會心曠神怡。

家鄉(xiāng)霧凇的種類和區(qū)域面積堪稱全國之最。百里霧凇谷位于蓮花電站大壩下游，蓮花電站因間歇性發(fā)電，下游江面冬季形成百里不封凍的特殊狀態(tài)，也自然造化出冬季的百里霧凇奇觀。從蓮花電站順江下行，路經(jīng)不同的地段或景點景觀，便可欣賞到各具特色的霧凇景觀。每到深冬時節(jié)，蒸騰的江霧漫過江面，飄上樹枝，與冬天的寒氣相互交融，就會使百里江堤樹枝結滿霜花，形成“千枝百態(tài)”霧凇景觀。此時當你來到蓮花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駐足江邊、路邊、山邊、村邊，觀賞那玲瓏剔透、流光溢彩的霧凇，仿佛進入神話般的仙境，會使你贊嘆不已、流連忘返。

家鄉(xiāng)的街道上常常積有半尺深的雪，汽車輪胎上要纏著鐵鏈子。有時，遇到上坡路，路上結了些冰，這就要考驗駕駛員的技術水平，若是技術不過硬，車子就很容易拋錨。我們更多的人則是路上步行，走一尺滑一下，感受著冰天雪地！若是有時在雪地中碰到幾塊冰域，小朋友就會很高興，可以一滑而過，時光像是在瞬間穿越。但也有勇敢的騎車人在道上單騎滑行，跌倒了再爬起。東北人都是活雷鋒，這時候周圍的人會來幫忙，扶起你的人還不是熟人。

我是在而立之年從東北跑到南方的。南方的冬天以及年味對我來說感覺和北方的很是不同。盡管我是無意比較，但有時也會觸景生情，關心著東北的那塊土地。我的生命似乎早已習慣了林海雪原、北大荒、鏡泊湖、黑土地。有時看到央視新聞聯(lián)播介紹東北的冬天將近零下三十度的環(huán)境，我總是感慨萬千，那是我回憶中最美好的一面。

二

“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币徊靠箲?zhàn)史開篇于1932年，東北抗聯(lián)的將士們在鏡泊湖畔打響了抗日戰(zhàn)爭的第一槍；一本《林海雪原》描述了共產(chǎn)黨人清剿土匪、重建家園的浴血歷程，讓牡丹江這座城市和她的英雄楊子榮名揚全國。

楊子榮是我和我的發(fā)小們心中的英雄偶像。徐克導演的《智取威虎山》那個3D電影版描繪的景色很像林海雪原，當然，“座山雕”的老巢以及武器裝備可沒那么強大。楊子榮臥薪嘗膽，先是學習了土匪的行話，有了實際經(jīng)驗和鍛煉后才孤膽深入虎穴，與土匪周旋取得了他們信任，最后用智慧隨機應變地消滅掉了“座山雕”。智取威虎山后不久，楊子榮又一次剿匪。冬天的北風呼呼，他和一個土匪同時發(fā)現(xiàn)對方的蹤跡又同時舉槍。他的駁殼槍槍栓因天寒被凍住，沒能射出子彈，土匪一槍擊中他要害。家鄉(xiāng)的人們?yōu)榱思o念他，樹立起一個三十二米高的紀念碑，代表他犧牲時的年齡。后來也是通過種種調(diào)查手段，才還原他的英雄本貌。其實，楊子榮也是個化名，他本名叫楊宗貴，山東人，原來如此……

還有一個女英雄叫冷云，對于女英雄我們更敬重，她是八女投江的“帶頭大姐”。我家就在她們八個女戰(zhàn)士投江的烏斯渾河邊上。我一點也沒有貶低女英雄的意思，她們投的是河，不是江。當時是為了突出女英雄形象的高大，就把大河說成江了，鬧得我現(xiàn)在有時對江和河的概念也很模糊。實際上八女中有幾個人連名字都未留下，是鄉(xiāng)親們后來多方調(diào)查到的，可敬！

當然，我的家鄉(xiāng)還有東北虎，乃虎中之王。徐克導演的《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打虎上山那段故事，那只兇猛的東北虎是聘請了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團隊利用三年時間通過3D動畫融合而成的，很傳神。電影在拍攝過程中，扮演楊子榮的演員張涵予實際只是自己用手和自己搏斗，模擬些動作罷了。最后電腦加工合成，讓觀眾覺得活靈活現(xiàn)。

就像電影中的房屋一樣，我們的房屋在大雪的覆蓋下，雪和房屋融在一起，像各色各樣的蘑菇，很可愛。你若是離遠看，每個家的房子都像別墅。等到了晚上，家家一亮燈，更像是一個童話的世界，五彩繽紛，絢爛多姿。那時候，經(jīng)常是頭一天晚上下雪，第二天門都推不開，我就先習慣地跳窗戶出去鏟雪開門。那時候，冬天雖冷，窗戶都用報紙糊嚴縫隙，但門口一扇窗戶要保持通風，為的就是應急使用，當然這個應急預案是在我們心里的，不用寫在紙上。

山區(qū)林場的大禮堂有一臺24寸大電視，我們大大小小的人聚在一起看春節(jié)晚會節(jié)目，歡歌笑語，余音繞梁。童言無忌，就是在這個大禮堂，毛爺爺逝世的時候，全場的人都在低頭默哀，媽媽抱著我，我胸前戴著一朵小白花，小孩子沒見過這陣勢，突然間害怕起來，人家表明害怕的狀態(tài)通常表現(xiàn)出驚嚇等表情，而我卻害怕得哈哈大笑。整個禮堂所有的人都轉(zhuǎn)向我，媽媽本來就是“黑五類”子女，她狠狠掐了我一下，我便哇哇大哭?？赡苣菚r候的我就知道了悲和喜都是一瞬間的事。

毛爺爺?shù)乃枷胧怯肋h不過時的，老人家的文章都是他自己的思想并且親自撰寫的，據(jù)說《論持久戰(zhàn)》，老人家就是在窯洞中閉關了七天寫出來的。我曾經(jīng)受益匪淺。我在考碩士研究生時，政治考試課程中有一門是《毛澤東思想》，我除了學習相關書籍外，還認真閱讀和分析了原版《毛澤東選集》。考試時候，題目基本都能從這個選集中找出答案。我看著題目只能嘿嘿傻笑，《論持久戰(zhàn)》中的話就出現(xiàn)在題目中，我答題也算游刃有余。毛澤東思想吸收了中國易經(jīng)、儒家、道家、佛學、兵家、墨家、法家傳統(tǒng)文化精華和西方文化精華——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歷史唯物論和辯證唯物論等核心思想，因此，毛澤東能夠把握事物本質(zhì)和洞察客觀形勢之發(fā)展規(guī)律和趨勢，并在實踐中充分做到高屋建瓴、與時俱進、游刃有余、隨機應變、有的放矢。

三

現(xiàn)在雪鄉(xiāng)的冬天，我們感覺沒有我小時候的冬天冷了。我們當時小朋友凍傷的很多，我感覺我現(xiàn)在也沒有小時候抗凍了。當時北風刮在臉上真跟刀子差不多。那時候家里沒有集中供暖，爸爸造了土暖氣（或叫東北炕）。有時候鍋爐水都開鍋了，屋子還是不暖和。記得，我發(fā)現(xiàn)好多小朋友舔過冬天的鐵，我也想知道味道怎么樣，試著舔，結果我的舌頭掉下一塊皮，很疼，但我沒掉眼淚，因為我覺得純屬是自找。有一次我開門后順手把鎖頭拿進屋，然后又拿出去把門鎖上了，爸爸回來以后怎么也打不開鎖，連鑰匙都插不進去。后來鄰居家叔叔用打火機烤了一下就打開了，因為零下二三十度什么東西拿進屋都會化霜，瞬間拿出去又會結冰，鎖眼就被凍上了。還有，冬天買的糖葫蘆根本咬不動，就像大冰塊一樣，但還是喜歡這個大冰塊。

那時候，北方冬季取暖是大問題。在農(nóng)村，外面風像刀子，有時候炕都燒得滾燙，讓你坐不住。每年非正常死亡人員比其他地方都多，主要是凍死、取暖時空氣不流通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失火燒傷死亡；而且，室內(nèi)因取暖密封、空氣不流通，呼吸道疾病多發(fā)。冰雪世界也有傷人的一面，各種凍傷很多，各種摔傷骨折病例多發(fā)。

我小時候冬天穿的棉褲通常是奶奶親手做的，手工特好，棉褲是背帶的那種，好懷念。后來，媽媽不善于做這種針線活，她也給我做棉褲，就是經(jīng)常開襠；開了襠再縫起來，我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太淘氣了。但我還是很幸福，穿著媽媽親手做的呀，媽媽和奶奶學了很久才學會的呀。每天睡覺前我都把襪子、棉襖、棉褲放到暖氣上或者燒熱的炕上烘著，早上起床穿上的一瞬間感覺特別幸福。我還記得小時候冬天媽媽給我洗完衣服，晾在外面的衣服都不讓我動，就是怕掰斷，呵呵，一碰就折。

別看老媽針線活不行——當時老爸在外地通勤上班，一個星期回家鄉(xiāng)一次——老媽就像女漢子一樣，承擔起各種家務。比如冬天，她通常要去室外的井挑水，可井口旁邊都是積累的冰，很滑。她打水很快，動作也很麻利，我都是離得老遠看著。突然一天，媽媽班級的兩個孩子淘氣偷偷跑到井邊玩耍，不小心掉到了井里，恰巧有人前來挑水，挽救了兩個孩子的生命。我看到媽媽一直在向家長抱歉地說：“我有責任，沒有看好孩子，我是一個不稱職的老師?！?/p>

一個大雪天，我們?nèi)易F路貨車尾部的守車去城里買糧，老爸老媽先上了車，等車開動了，我學習鐵道游擊隊扒車的本領，嘴里唱著“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身輕如燕伸手一扒就上了車。這可把老媽氣壞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五個“紫痘子”，一個月后才消失。在那以后功夫片才流行，我又常常央求老媽再打我一次，打我個朱砂掌呀。老媽為懲罰我，讓我領著一幫孩子，在大風天的時候，在山區(qū)的幾條路上排著隊，邊跑邊喊口號：“護林防火，人人有責！”我們還真賣命，也很投入。

我曾看過一個小故事，說古代有個叫韓伯俞的人，他的母親在他犯錯時，總是嚴厲地教導他，有時還會打他。待他長大成人后，當他再次犯錯時，母親的教訓依然如故。有一次母親打他，他突然放聲大哭。母親很驚訝，幾十年來打他從未哭過，于是就問他：“為什么要哭？”伯俞回答說：“從小到大，母親打我，我都覺得很痛。我能感受到母親是為了教育我才這么做。但是今天母親打我，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這說明母親的身體愈來愈虛弱，我奉養(yǎng)母親的時間愈來愈短了。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我現(xiàn)在也多希望我的老媽能再狠狠打我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