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旅行

騎車旅行是十幾年前的舊事，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如今重新談起，不是賣弄，很有些顧影自憐，因為十幾年前，身體實在太好了。往事不堪回首，現(xiàn)在的自己都快屬于老弱病殘了。

騎車旅行的起因自然是想玩。那時候正上大學(xué)，精力旺盛得沒地方發(fā)泄，口袋里卻沒錢。窮大學(xué)生想玩，只有苦玩這條路。我第一次騎車走長途是去無錫，是一個人獨行，和女朋友約好了在無錫見面。女朋友當(dāng)時還在蘇州，從蘇州去無錫，一個小時的火車就可以到。她當(dāng)然是坐火車去。

南京到無錫的距離是二百二十公里，最初的計劃是兩天到達(dá)，中途在溧陽歇腳。我的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曾在溧陽插過隊，后來又在溧陽縣城一家小工廠當(dāng)工人，聽說了我的計劃，立刻表示幫我解決在溧陽的住宿。大學(xué)同學(xué)之間的最可愛處，就是相互之間有一種義不容辭的幫忙義務(wù)。我那位大學(xué)同學(xué)說：“你放心去好了，我先寫封信去，再給你寫張條子，到時候你去找他，就住他們家。這人跟我絕對哥們?！?/p>

于是便出發(fā)，這么長的旅程，自然是趕早。前一天夜里，因為太激動了，翻來覆去不肯睡。先是想路上應(yīng)該怎么樣，到后來就是擔(dān)心自己不睡好，影響第二天的旅行。越想睡越睡不著，迷迷糊糊到早晨四點鐘，翻身下床，刷牙洗臉，精神抖擻地上了路。

是暑假里，滿天的星星意味著是個大晴天，我像箭一樣地往城外沖，那速度就像是參加比賽。大學(xué)讀書期間，我堅持每天打兩小時排球。我是班上的體育明星，中文系的鉛球和跳遠(yuǎn)冠軍。一個人在馬路上騎車，除了騎快，反正也沒什么別的消遣。到天亮的時候，我算了算已騎的路程，自己也感到吃驚。

我在一個叫作天王的小鎮(zhèn)吃了兩碗光面。光面是一種價格最便宜的面條，吃完了，馬不停蹄地又上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創(chuàng)造奇跡，計劃中是下午才能到溧陽，可是按照目前的速度，在中午之前，我便能到達(dá)溧陽。溧陽是在去無錫的一半路程上，如果中午到溧陽，那為什么不一鼓作氣趕到無錫呢。

讓人感到興奮不已的，是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到累。從南京往溧陽走，很多地方都是丘陵，一路得不停地爬坡。爬了坡，自然還得下坡，為了趕速度，上坡拼命蹬，下坡還嫌不快，腳上不時地再加一把勁，這樣自行車的慣性就更大，一下子沖出去多遠(yuǎn)。到溧陽是中午十一點，我拿著同學(xué)的那張紙條，找到了要找的人。果真是一位熱心的年輕人，二話不說，就拉我去吃飯。我也不懂得客氣，好像找到他僅僅是為了吃飯，坐下來就吃，而且一定吃飽。吃完飯，熱心的年輕人又讓我再吃西瓜，并勸我不要趕無錫，天太熱了，當(dāng)心中暑。

我感謝了熱心的年輕人的好意，在竹躺椅上躺了一會兒，又吃了半個西瓜，情緒昂揚地上了路。一切順利，天很熱，我一路不停地灌水，汗沒完沒了地涌出來，摸摸自己的額頭，毛乎乎的都有了一層鹽粉。到晚上八點鐘，我竟然騎完了二百二十公里的全程，沖進(jìn)了燈光閃爍的無錫城。

第一次騎車旅行嘗到了甜頭，不可能見好就收，回到南京以后，心里興沖沖甜滋滋老想著下一次。剛開學(xué)，明年暑假里騎車去什么地方的宏偉計劃已經(jīng)定好了，而且約好了伴侶，兩個人一起去。巧就巧在這一年內(nèi)，我居然瞎貓撞上了死耗子，發(fā)表了五篇短篇小說，口袋里頓時有了幾個錢，騷得不行，等不到第二年的暑假，便逃學(xué)上了路。

這一次的時間好，是三月底，一路春色。因為是逃學(xué)，玩起來更有一番情趣。這次的目標(biāo)是去富陽，然后沿富春江往前騎。我們先花兩天時間騎到了杭州，記得當(dāng)時正下著小雨，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高樓大廈多起來，馬路上逐漸有了穿著時髦衣裳的女郎，我們終于出其不意地看見了美麗的西子湖。

兩個人騎車旅行比一個人有趣得多。兩個人盡管一路神聊，話多了，時間便會不知不覺過去，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騎出去了許多路。騎車旅行弄不好就會變成單純的體力勞動，兩個好朋友一起騎車出門，這才有可能使騎車旅行真正成為一種樂趣。我們這次旅行，再也用不著像我上次那樣，以趕路為主要目的，我們可以一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有時候到了一個并不是怎么有名的小縣城里，我們可以臨時決定就在這里住下來，我們掏出學(xué)生證，向那些便宜的小旅館的主人說明我們是窮大學(xué)生，反正將就一夜，怎么便宜怎么好。好心的小旅館主人常常只收我們一半的錢。

一切都安頓好了，我們換上拖鞋，在小縣城里無目的地東游西逛。小縣城里的館子很便宜，我們把住旅館省下來的錢，再扔到那些便宜的小館子里。當(dāng)年浙江的一些小縣城的小館子，如今想起來就讓人懷念，花兩三塊錢可以酒足飯飽，美美吃一頓，喝得醉醺醺，沿著小縣城的石子路，晃悠悠地回小旅館，那快樂的滋味，連做夢也不會遇到。

1992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