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陵渡

江河萬古流:我的詩路行走 作者:孫昌建


第一輯 桃花源·浙東唐詩之路

西陵渡

背一部唐詩渡江

該用一把怎樣的槳

黃昏來臨的時光里

霉干菜已經(jīng)蒸熟了

得意而落魄的詩人啊

到了渡口都會長嘆一聲

因?yàn)闆]有一只船

開往三百首的碼頭

即使雙人雙槳

最后發(fā)現(xiàn)竟也是倒影

正如一千年后

一聲汽笛拉響之后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連同爭先恐后的浪

漁浦

以前是要過了江再寫詩

現(xiàn)在江邊站一站

水漂也不打了

幾個詞捏在手機(jī)里

一天就過去了

一到了晚上

也有好多人渡不過去

因?yàn)闆]有船了

因?yàn)轱L(fēng)浪大起來了

內(nèi)心的翻騰

靠一首詩能平息嗎

爭論是必然的

語言的泡沫也是必然的

所以有一塊景觀石的存在

石頭上有“漁浦”兩個字

微信上一曬,寫和不寫

真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三個賀知章

一個曾經(jīng)寫過幾首詩

一個做成雕塑立在村口

還有一個進(jìn)入了知章村

村委會空無一人

連一只鳥都沒有

桌子上有幾個快遞

有一個就是寄給賀知章的

我仔細(xì)看了一眼寄件人

正是唐朝詩人賀知章

少小離家,老大無回

身處大唐,不知隋漢

誰從高風(fēng)險(xiǎn)區(qū)穿越回來

來都來了,童聲已備

馬上開始多聲部交響

三個賀知章圍成了一桌

錢塘江上看云

是飛揚(yáng)的野馬還是吃草的羊

讓我想起云南或新疆

如果翻回到李白這一頁

他的天空就是我的天空

他的云就是我的云

我的云會是他的雨嗎

唐朝詩人如何躲雨

如何在詩歌中躲雨

尤其是過江時,逃難時

如何游出一朵云的漩渦

在臨浦,尋蔡東藩而不遇

很想模仿古人的想法

荒村古道,西風(fēng)瘦馬

如果沒有二維碼

馬致遠(yuǎn)也走不到天涯

蔡老師亦是,滬杭線是通了

他可能走的是水路

在吱嘎吱嘎的船里

又寫了一個朝代的演義

而真到上海碼頭時

一個朝代已經(jīng)滅亡了

烈日之下,思忖再三

還是不去蔡先生故居了吧

所有的故居我都去過

因?yàn)樗械男≌f都有結(jié)局

而在詩歌里,不遇比遇要好

而在演義里,遇上了方才有演義

轉(zhuǎn)塘一名的來由兼致唐朝詩人崔國輔

路轉(zhuǎn)定山繞,塘連范浦橫。

——[唐]崔國輔《宿范浦》

是離別還是返鄉(xiāng)

海塘像一個折了三折的破折號

一直橫亙在羅剎江中

不用怕,定海神針不是一首詩

而是一座山,定山

又名獅子山,正如另一座浮山

去不了西陵渡,也沒有江鮮

土茶可能還有,會有粗鹽

還有腌制的魚,頗有手藝

平平仄仄,正如所有的塘路

都圍繞著定山,一個中心

以潮為中心,由此飄來的帆影

意味著夜潮又要來了

今天渡不過去,那就明天吧

睡吧,睡吧

誰醒來誰就有心事

那夜潮中追逐的鳥啊

是為了魚的影子嗎

還是僅僅為了喊出一聲啼鳴

西施豆腐

一條水曾經(jīng)名叫蘆茨灣

正如我也記住了鄭旦

有一度,吃魚的鳥

連羽毛都已經(jīng)被拔光了

我無數(shù)次想象美人的容顏

旋轉(zhuǎn)的玻璃門旋轉(zhuǎn)的年代

那美人的痣閃爍在書本后面

那正好用來刷越王和吳王的臉

浣紗石吃水很深

這么多年也一直有溺水事件

誰還在河邊搗衣呢

臨水的房子拆還是不拆

江山易主,百姓山呼萬歲

這么多年的臥薪嘗膽

故事還會有新的演義嗎

坐下來,吃一碗豆腐再走吧

野草莓

到底是年輕時喜歡一點(diǎn)

還是年長后顯得更怪僻和挑剔

封山已經(jīng)多年,小路隱匿多年

草葉之間的露水點(diǎn)綴著紅紅點(diǎn)點(diǎn)

永遠(yuǎn)蟄伏草間,等待被發(fā)現(xiàn)

抑或就是午后的腐敗如一則寓言

會有欣喜如初戀且一戀再戀

會有午后的暴雨再也拉不住帷簾

愛和喜歡,如一個動作的拿捏

輕和重,對不起這一肉身凡胎

一場邂逅,還會再頻頻回首嗎

誰尖叫一聲,如游過一條幻覺

再回首,亦有人在路邊招手

那來自大棚的想要顯示正統(tǒng)血脈

仿佛一張口就是一句紅色的箴言

多少美麗的紅唇燃起白色的烈焰

而我會永遠(yuǎn)站在野草藤蔓一邊

從來就沒有什么唯一和絕對

我就好這一口了,野草莓啊

暴雨之后將會是改變一切的夏天

燕歸堂

路邊所見,僅是一個地名

僅是雨前的白墻黛瓦

我就有一種想飛的感覺

油菜已謝,青青秧田

一閃而過的一個路牌

燕子卻已經(jīng)飛了兩千年

飛去何處,何處可棲

鄉(xiāng)下還真有老堂屋嗎

二月春風(fēng)年年吹來呀

五月麥黃,六月插秧

七月向日葵低下了頭

它等的燕子還沒有歸來

蘇溪亭

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fēng)十二闌。

——[唐]戴叔倫《蘇溪亭》

在真實(shí)和虛擬之間

存在如一首詩

一個亭活在一首詩里

一首詩比一個亭活得更長久

還有的,只在記憶中存在

比如蘇溪火車站的節(jié)拍

草和煙雨,從來都不缺的

唯獨(dú)一只燕子遲遲不肯飛來

如果真的飛來了

請不要用燈光秀來歡迎她

祈雨臺

當(dāng)汗水要遠(yuǎn)遠(yuǎn)多于渴望

我尊重每一把傘的存在

正如我是在飯桌上

寫下分行的詩句

也正如在我的家里

傘要遠(yuǎn)遠(yuǎn)多于雨點(diǎn)

而在鄉(xiāng)村的民宿里

蓑衣成了時尚的標(biāo)配

可是干旱依然無處不在

打井的人改送礦泉水了

作為一種儀式和寄托

我知道龍是怎么想象出來的

想多了,我就將一把傘飛了出去

天哪,多久沒有在大雨里趕路了

多久呢,我在祈雨臺點(diǎn)了一炷香

風(fēng)有點(diǎn)大,那煙是注定要飄散的

一個成語:不合時宜

風(fēng)景之外,要看名人故居

有時我很想抽一塊磚出來

砸向一個成語:不合時宜

如果有一只燕子還飛回來筑巢

如果這些名人有一天都能返鄉(xiāng)

如果再問一次:什么叫作時宜

故鄉(xiāng)總是沉默的,還好有流水

因?yàn)榈貏莸钠鸱?,朝東或朝西

故鄉(xiāng),從不跟我講語法和邏輯

去吧,不要再回來了

拍一張照,手機(jī)里發(fā)一發(fā)

最好嘴里銜著一根青草

曹娥廟

女生自古只站在水邊

像一枝蘆葦或影子

這便有了《詩經(jīng)》的起源

女生一旦涉身水中

圖畫就開始上墻了

甚至龍舟也劃動千年

女生在廟門口自拍

夕陽西下,逆光的年代

娘娘在喊我回家吃飯

娥和鵝

但凡名字中帶娥的

最后會不會長成一只鵝

以另一種方式進(jìn)入詩歌

今逢大暑,跳入江中

駛過的船上正在放電視

“手心手背都是肉……”

都是肉,以裸游為最佳

一直游到天黑,太陽無臉見人

沙地上偷一個西瓜回家

大臺門,大橋頭外婆家到了

外婆搖著小船出來了

還有那只一搖一擺的大白狗

白馬湖畔尋夏公[1]墓不遇

如果湖上那只翩飛的白鷺

裝有鷹眼,它肯不肯告訴我

先生的長眠之處

就在近處,導(dǎo)航已經(jīng)顯示

我卻在新修的臺階前止了步

那頭農(nóng)家樂的黃酒已經(jīng)溫好

猶想起百年前的某個周末

先生在校門口的一再叮囑

“老酒少吃口,早點(diǎn)回來……”

回到貢院門口,回不去了

絲綢市場,回不到絲綢之路

驛亭車站,回不到轟隆轟隆

白馬湖畔,回不到大海的春瀾狂波

象山之麓,尋夏公墓不遇

尋無非是一種姿態(tài)

不遇是另一種行為藝術(shù)

正如走過晚晴山房和平屋

弘一笑問夏老:“今天你吃了嗎?”

秋日過春社有感

秋日的鐵將軍把門

朝春社的縫隙里窺探

以為真有歷史還在書寫

好在桂花隱隱地香了

捋一捋并不存在的長須虛構(gòu)還是最偉大的老師

十分鐘前路過一農(nóng)家

一中年男子用普通話和我對話

“當(dāng)年開書局的人買下這塊地”

開書局?就是書店嘛

“不只是書店,還做出版”

我突然對男子肅然起敬

在鄉(xiāng)野,談起出版

這是不是春社最初的那一道光

“你到十一月底來,香柚熟了”

關(guān)于那個年代,我備有一本字典

可是關(guān)于地契,關(guān)于老火車站

關(guān)于更古更老的驛站

我就不敢再多說什么了

我把鏡頭從門縫里伸進(jìn)去

但愿這個行為,不會讓歷史

再生下二胎三胎,春社啊

想想吧,連秋風(fēng)都美不可言了

東山再起

草木皆兵,現(xiàn)在可以重新解釋了嗎

正如以孝女命名一條江

早晨要背負(fù)那么重的書包

主修初戀,兼修忠貞

統(tǒng)一的晚自修已經(jīng)毫無意義

只有等下課鈴一響

一個姓謝的人才會來到這里

這些天雪景已布置好了

關(guān)鍵是誰訪誰

誰是真誰是假

一個泛考古的時代

每個縣都有一個著名的墓地

可回程票已經(jīng)難買

紹興上虞,東山小站

如果不設(shè)鬧鐘

我真的很難起床了

每周一次的升旗

總是輪到下雨

雨中的東山就是個水庫

再起,再起

在水里做一條魚

紹興蘭亭

蘭花的蘭,之江的之

越是簡單的越是難寫

繁簡幾度易手之后

有一個亭正好休憩一番

永和九年,春暮三十一度

我在蘭亭看王家父子的書法

全世界最溫柔的鵝

都躲在亭子外看我

我也曾曲水流觴

觴,我喜歡用它來打水漂

現(xiàn)在水流不起來了

水都被抽去釀酒了

酒是我喜歡的

正如我也喜歡有一場雨

能讓寫和不寫那個字

都有了一種借口和理由

也正如有一天的午后

我突然寫不出王羲之的羲

所以我選擇用草書

王顧左右,偏說軒亭口的軒

好吧,無非誰磨誰的墨

到底選擇草書還是正楷

在蘭亭,在紹興,在南方

在暮春時節(jié)的永和九年

紹興孫端

我并不好這一口臭豆腐

當(dāng)年中山先生來,上亭還在

而女俠已去,幾位孫氏鄉(xiāng)賢

想搞搞新意思,于是話劇

和幼稚園也來到了鄉(xiāng)間

還有類似于杭州湖濱的公園

一百年前,江還是那條江

安橋頭出名是后來的事情

后來的事情如果未卜先知

那一定要有超強(qiáng)的大臺門

眾多的兄弟姐妹也住得下

六十年代的烏篷夜航船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從外婆家到爺爺家

一個沖刺就可以了嗎

我怎么會有溺水的感覺

那些船來來去去

他們說我們是紹興的猶太人

水性好才能爬上那些船

水性好的又往往到不了大海

四叔到臺灣,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

五叔一生未娶,到底是為什么

六叔很早就不在了

七叔八十歲還在翻單杠

有一年大姑的兒子來到杭州

我才知道他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

終因成分問題早早離開部隊(duì)

人到中年,搜到一本《孫端鎮(zhèn)志》

我才寫下了這一首分行的詩

衣架上的故鄉(xiāng)

有些掛著花花綠綠的衣服

有些掛著若有若無的風(fēng)

有些在滴水,好像是眼淚

有些在風(fēng)中蕩秋千

蕩著蕩著,有的纏繞在一起了

好像再也不愿意分開

有些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我相信這也是身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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