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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以五四為坐標

書中自有山河 作者:譚徐鋒 著


傅斯年:以五四為坐標

傅斯年的生命中,五四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坐標。五四可以沒有傅斯年,傅斯年卻不能沒有五四,以及他背后的母校——北京大學,這是他生命中沉甸甸的一幕。消費主義時代的來臨,使得五四的精神氣質(zhì)除了每年五月的紀念性,似乎已經(jīng)黯然退隱。然而,重訪傅斯年的五四狀況,無疑可以給我們疲軟的精神氛圍嵌入某種他者敘事,在默默無語的時代消聲器面前,呈現(xiàn)你我與家國的前塵往事。

沒有童真的孩子

與傅斯年亦師亦友的胡適,很早就沒了父親,在胡適的記憶中,那種刻骨銘心的有些過火的自尊,似乎使他很早就特別懂事,以至于偶爾的流露出一點點兒跟其他兒童一般的玩性,也會在鄰里的笑話中,迅速收斂起來,“作圣”的心態(tài)遠遠壓過了“率性”。

這在傅斯年可謂感同身受,因為乃父在傅斯年九歲那年即去世,傅斯年更多是跟寡母、幼弟相依為命。由于父執(zhí)輩的慷慨相助,傅斯年早年得以進入名學堂就讀,加之祖父的古典熏陶,看似不幸的傅斯年,卻積淀起迥異于同儕的學問厚度。當然,或許庭訓也使得他根子里那種“華夷之辨”始終揮之不去。

英達的爺爺英千里,很久之后回憶曾與傅斯年在天津生活過的一段時間,當時傅斯年在天津府立中學堂讀書,在幼年英千里眼中,“這位十四歲的傅大哥是個魁偉而莊嚴的‘大人’。他每天下了學除了溫習功課外,就陪著先父(指英斂之——引者注)談論一些中外時局或經(jīng)史文章,絕不肯同我這‘小豆子’玩耍或淘氣”,所以幼年英千里對他只能敬而遠之,這種心理英千里晚年“還沒有完全撇掉”,可見傅斯年之老成(英千里母親語),給了同輩與弟妹不小的壓力,知識廣博,似乎也顯得有些“作圣”,不是那么和藹。

傅斯年日后主持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對于青年后進督促甚嚴,甚至傳聞后輩見到他,有如老鼠見了貓,而且是只胖貓(傅先生體態(tài)頗豐),這無形中印證了傅斯年早年的成長經(jīng)歷。

父親的過早去世,加上祖父的作意栽培,使傅斯年早早就顯得格外懂事,似乎除了一次醉酒與面對日寇的侵略之外,傅斯年很少發(fā)表過滿的言論,這可見他內(nèi)心的一種克制。

在舊北大砥礪

蔡元培之前的北京大學,不乏被人刻意作古與矮化的意味。至少,當時主事者皆一時之選,而學生中也出了不少俊彥。

1913年夏,傅斯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

那時的北大預科,分為甲乙兩部,甲部偏重數(shù)理,乙部偏重文史。傅斯年身體雖然欠佳,但學習極刻苦,加上聰穎,成績?nèi)济械谝?。此時,傅斯年所注重的,更多是中國的舊學,要通當時所謂的“國學”的全部,他心中潛在的大師就是國學大師章太炎。盡管隨著跟進的速率越來越加強,傅斯年對于章太炎及其弟子有了新的認識,但其實正是由于登堂入室,所以才能看得清楚其中的弊病。

在傅斯年的中文系本科同學伍俶眼中,這個大胖子有點兒特別,因為老師的眼睛老是注意到他的身上,課桌上放了幾冊章太炎的著作,上面有不少紅色的批點。下課后,他周圍會圍上一圈同學,談笑風生,夾雜些笑聲,不少同學認為傅斯年是“孔子以后第一人”,也有人說他是黃河沿岸第一才子。

胡適認為,他剛剛留學歸國到北大任教,當時一些學生的學問是比他還來得深一些,傅斯年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他的室友顧頡剛。

還未走出校園的傅斯年,已經(jīng)承載了太多期待。

天資卓犖的傅斯年,以滿腹經(jīng)綸與多年苦學在北大贏得劉師培、黃侃等舊派的賞識,目為衣缽傳人。

然而,隨著蔡元培出掌北大,傅斯年的學問生涯漸漸暗潮涌動。

新文化勁風拂動

傅斯年大一那年冬天,民國首任教育總長蔡元培開始執(zhí)掌北大。

蔡元培在就職演說中,對學生提出三點要求: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礪德行,三曰敬愛師長。將“抱定宗旨”置于首位。他認為“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要求學生從此以后,要抱定為求學而來的宗旨,“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此后蔡氏更明確地指出:“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yǎng)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yǎng)成學問家之人格?!?/p>

不過,蔡元培心目中的學問,已經(jīng)遠不止于中國舊學,他廣求知識于世界,引進西學,大大拓展學問的門庭。這些新樣態(tài)的迅速引入,使得老先生們掌控的北大,逐漸不再平靜。

二十歲出頭的傅斯年,由于對西學的敏銳與見識的通達,使得新派的陳獨秀、胡適諸人對他青眼有加。傅斯年本年而不同系的同學羅家倫就記得,他和傅氏在選課上都自由發(fā)揮,甚至有些貪多務得,彼此跨系選課,經(jīng)常一起同堂上課。課堂之外,他們時常去新文化運動要角胡適的家中,由客客氣氣地請教問題,到肆言無忌地爭論辯駁,在教學相長之中,傅斯年被慢慢拉入新文化運動的陣營,成為文學革命的有力擁躉。

師友砥礪之風,羅氏頗為懷念,“那時候?qū)W生物質(zhì)的生活非常樸素簡單,可是同學間的學術興趣卻是配合成一幅光怪陸離的圖案”。

不過,這段平靜很快就被時局所掀動。蔡元培的方案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是在舊瓶中不斷注入新酒,新酒的不斷增加,慢慢將舊酒的空間擠出,無形中演化成一場文化革命。

學界的競逐之外,尚交織著社會與國運的苦痛,民國雖然誕生,但距離真正的共和之夢還相差甚遠。傅斯年對此憂心忡忡,試圖從社會革命的立場著手,將他所理解的俄國革命方式嵌入民初中國社會,這一方案是直接源于李大釗的影響,還是來自其他途徑,至今依然是謎,不過這一選擇目的與手段之間的歧異,卻很少見到有力的分疏。

這是傅斯年在主持的《新潮》雜志中的主張。

1918年夏,傅斯年約集同學羅家倫、毛子水等二十人,創(chuàng)立新潮社,籌辦《新潮》雜志。這份雜志是向傅斯年等人的老師輩所辦《新青年》致敬之作。

此時的傅斯年,對于國民性有著獨到的觀察,認為“中國群德墮落,茍且之行遍于國中”,力圖從中等學校學生著手,從修學立身上對其予以引導,其針對的目標讀者跟《新青年》有不少差別。

傅斯年甚至將中國人與中國狗相提并論,以為二者的劣根性皆誤人甚大。在他看來,社會革命的最終目的不是造成“全國一盤棋”,而是令污濁的社會得以淘洗,在“造社會”之外,好使世道人心進入正軌,人性的光輝由此閃亮。

新文化運動時期不到一年之內(nèi),傅氏鋪陳了五十篇社會評論,幾乎等于其后來所有時評的總和,這些思想因子與時代潮流的激烈碰撞,至今讀來仍然動人心弦。然而,社會并未隨著五四的呼告而回歸正軌。

這些激烈的言論,使得《新潮》的銳氣大大超過了《新青年》,《新潮》第一卷第一期甚至不斷重印,銷售量有一萬三千冊,后面不少期數(shù)更有一萬五千冊的銷量,有時甚至遠邁《新青年》之上。《新青年》雜志的重要參與者胡適的一位朋友就認為,《新青年》中頗有“一知半解,不生不熟的議論,不但討厭,簡直危險”。胡適也承認,“《新潮》雜志,在內(nèi)容和見解兩方面,都比他們的先生們辦的《新青年》還成熟得多,內(nèi)容也豐富得多,見解也成熟得多”。

《新潮》同仁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外匯非常便宜的契機,大量郵購外文書,以致讀外國書演化為新潮社同仁的共同嗜好,這些新思想又很快衍生為《新潮》的相關內(nèi)容,傳導到其讀者腦海。國外思潮如此快捷地進入國內(nèi)讀者視野,跟當下的頻率似乎已很近似。

傅斯年這段日子意氣風發(fā),不免有點兒恃才傲物,與自視甚高的羅家倫有時不免沖突,因爭辯而吵架,有一次甚至吵得三天見面不講話,然而不久又和好如初。共同的理想在青年傅斯年心中,一直最為可貴。這與20世紀30年代北大文科學生之間的氛圍似乎大不相同,后來成為魏晉南北朝史大家的何茲全先生回憶,30年代的北大同學,“一個個都好像是大丈夫,神氣很不凡。不僅同坐一堂,很少交談,甚至同住一間宿舍,幾年也不交談”,使得何先生很是煩悶。相隔十余年,風氣竟然如此不同。

激情五四:行動后的反思

五四運動不久,傅斯年給他北大同學、任職清華學校的袁同禮寫信,頗為深入地談到不少問題。傅斯年提到:“自從五四運動以后,中國的新動機大見發(fā)露,頓使人勇氣十倍。”在《〈新潮〉之回顧與前瞻》一文中,傅斯年認為:“我覺得期刊物的出現(xiàn)太多了,有點不成熟而發(fā)揮的現(xiàn)象”,“厚蓄實力一層也是要注意的,發(fā)泄太早太猛,或者于將來無益有損”,他提醒他的同志扎實工作,以便“在十年之后,收個切切實實的效果”。

作為五四運動的健將,傅斯年似乎已經(jīng)在這場運動剛剛爆發(fā)不久,就在反思為何運動由高潮漸趨低落,以及其泛政治化的轉(zhuǎn)向。

五四運動爆發(fā)前夕,北大學生數(shù)百人在北大二院禮堂開會,商討第二天游行示威之事。

傅斯年被公推為二十個代表之一。1919年5月4日上午10點,北京各校學生代表集會公推傅斯年為主席。

作為游行總指揮,傅斯年親率學生前往趙家樓,打進曹汝霖的宅邸,也就是在那里,“火燒趙家樓”之火得以點燃。傅斯年最初并不贊成同學們過于激進,勸說未果,才率眾前往,不過對“火燒趙家樓”一事頗有保留。翌日,傅斯年甚至與激情過頭的一位同學打了一架,大怒一場,發(fā)誓不到學生會工作。不過依然無法割舍,在一旁不斷鼓勁。

冷靜之后,已經(jīng)畢業(yè)的傅斯年準備留學,他在山東官費留學考試中盡管成績優(yōu)異,卻因為是五四運動的健將而遭到主考官的質(zhì)疑,被定位為“激烈分子”與“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學生”,幸得陳雪南先生力爭,方才放行。

他在《歐游途中隨感錄》之《北京上海道中》一文中提到:“社會是個人造成的,所以改造社會的方法第一步是要改造自己”,“我現(xiàn)在對于青年人的要求,只是找難題目先去改造自己。這自然不是人生的究竟,不過發(fā)軌必須在這個地方。若把這發(fā)軌的地方無端越過去,后來就有貌似的成就,也未必能倚賴得過”?!叭松恼鎯r值,現(xiàn)在看來,只是就其‘端’擴而充之,待后來充滿了,作一個相當?shù)臓奚薄?/p>

留學異國途中的傅斯年,面對大戰(zhàn)之后的歐洲,正由戰(zhàn)前的狂飆突進轉(zhuǎn)入反思階段,他的觀察變得越發(fā)理性與克制。

不過,這種克制,卻絲毫不意味著退化,而是慢慢深沉為一種美酒,在傅斯年心目中,“人的精神的大小簡直沒法量他出來,以強意志去煉他,他就可以光焰萬丈。所以,愚人未嘗不可做不朽驚天的事業(yè)。不煉他,他就會枯死。所以,雖清風亮節(jié)的人,常常不生產(chǎn)一點東西”。

“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边@是紅色報人與歷史學家鄧拓借東林黨人的鐵骨錚錚,頌揚書生的愛國情懷。這好比傅斯年心中的萬丈光焰,經(jīng)由五四精神的洗禮,那種意氣與胸襟,在理性與血氣的烘托下,可謂光焰不滅。

原載《中國民商》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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