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敲開私人保姆家的門，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大嬸——黑色小卷發(fā)，薄薄的嘴唇，穿著綴滿黃色絨球的毛衣。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玻璃奶瓶，另一只手握著門把手。我聞到從屋內(nèi)飄出味增湯的香味，角瓜和胡蘿卜混合燉煮在一起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您好，我是來接美妮的。”我說道，手放在衣兜中，捏緊瑪麗安的死亡證明。

大嬸點了點頭，讓我進(jìn)屋。地上鋪著軟塑膠泡沫地板塊，是五顏六色的卡通圖案。幾張木質(zhì)搖籃床靠著墻壁放著，嬰兒趴在搖籃床的護(hù)欄邊，嘰喳亂叫。兩個在沉睡，一個坐在搖籃床里，穿著連體棉布衣，粉紅色的，上面繡著小鹿，右手抓著一只鈴鐺搖來搖去，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大眼睛如黑葡萄般晶亮。

大嬸走到那個嬰兒身邊，放下奶瓶，將鈴鐺拿走放在一邊，輕聲說道：“美妮，美妮，回家啦?！?/p>

我走過去，俯身看著她，快一歲的美妮仰頭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又轉(zhuǎn)移開，伸手拿起鈴鐺。大嬸將鈴鐺再次拿開，我伸出手，美妮咧著嘴盯著我，突然大聲哭叫起來，雙腿亂蹬。

大嬸將美妮抱起，顛了顛，嘴里說著一些溫柔的話。美妮的小手抓著大嬸肩膀上的絨球，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她皺著眉頭，如絨毛般的頭發(fā)像一層涂抹于頭頂?shù)臏\褐色細(xì)粉。

我將美妮接過來，很重。美妮的哭聲小了一些，拍打著我的臉。

大嬸將鈴鐺塞到她的手中，她抓緊鈴鐺，專心搖晃起來。

“真可憐。”大嬸說道，輕拍美妮的后背，看著我，“你們找到美妮她媽了？”

我搖了搖頭，美妮的手探到我的耳邊，鈴鐺清脆作響。

“那這孩子去哪里？”她問道。

我沒有回答，她似乎知道了答案，嘆了一口氣。

“唉，天有不測風(fēng)云，瑪麗安那孩子太可憐了?！贝髬饘⒑谏馁徫锎f給我說道，“這里面是妮妮的換洗衣服，她要是哭了，有可能是尿褲子，也有可能是餓了。如果都不是，你就抱起她，輕輕晃她，拍她的后背。”

我讓她把購物袋放進(jìn)我的書包，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伸手亂舞的美妮讓我心生絕望，我極力遏制住想跑開的沖動，我想拋開這一切，這個陌生的小孩，這位絮叨的大嬸，我希望這是另一個時空，與我的世界毫無瓜葛。

“看護(hù)費多少錢？”我問道，喉嚨有些干澀。

我拿出錢夾，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抱緊了美妮。

“算了。”大嬸將玻璃奶瓶塞進(jìn)我的書包側(cè)兜，“妮妮這幾天有點兒吐奶，一次不要給她喝太多奶?！闭f完，她苦笑一聲，對我說道，“和你說了也沒用，反正很快她就會得到別人的照顧?！?/p>

我沒有接話。

大嬸交代完畢，我抱著美妮走出小屋，站在門口和她道別。

大嬸幫美妮整理衣服，捏著她的小手搖晃了幾下，說道：“跟大嬸再見，乖妮妮，再見?！?/p>

美妮尚不知道離別的意思，以為大嬸在逗她，咧嘴笑了，咯咯的笑聲伴隨清脆的鈴鐺聲，格外響亮。

大嬸飛快地抹了一下眼淚，屋內(nèi)有小孩扯著嗓子哭起來，她匆忙朝我點頭，然后關(guān)上了門。

我抱著美妮，像站在世界之巔的懸崖邊緣，腳下是無盡的深淵，狂風(fēng)從谷底猛吹上來，貫穿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