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隊長潘士金敲響了下午上工的鐘聲。
潘忠地中午沒有休息,吃完飯就在西屋里拾掇。這間小西屋是他和弟弟一起住的房間,弟弟今年考上了五年級,到離家十幾里的完小讀書,住校,不在家。他先整理了一下床鋪,然后把弟弟讀過的書用繩子捆起來,放在后窗臺上,又把自己的書整整齊齊地擺在床頭邊的單桌上。嘴里哼著歌兒,心里的不快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師范也下馬了,再也不后悔報考了農(nóng)校。再說了,回家干活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兒,同伙們不僅沒一個說風(fēng)涼話的,還都真心支持他回來,全家人也沒有絲毫抱怨。吃飯的時候爺爺說:“回來干活好,上了這十個年頭的學(xué),識的字也夠用了,放全村也是大學(xué)問的人。莊戶人家的孩子,就得干莊稼活,還是種地本分,念再多的書也沒什么用。”父親說:“恁弟弟上高小了,恁妹妹才上二年級,一家里供三個學(xué)生的還有誰家呀!你也算是個整勞力了,該回來掙工分,明年咱就不是缺款戶了?!蹦棠?、母親雖然什么也不說,可一個勁兒地讓他吃這吃那。滿家人沒有不高興的,好像早就盼著他回來干活,他還能再有什么憂慮!
年輕人的情緒,就像六七月的天空,一瞬兒陰一瞬兒晴,變得快著哩!
正忙活著,聽到了外面的鐘聲,他摸起草帽,出了大門。
家南邊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棵百多年的老槐樹,胸圍足有一摟多,虬干曲枝,濃蔭蔽日。就算眼前這么旱,它仍枝葉蔥蘢。附近的一些老人把它當(dāng)成神樹,除夕夜要給它燒香,元宵節(jié)要給它上燈。正因為這一點,“大躍進”時為了支援大煉鋼鐵,全村的大樹基本殺光了,唯獨保住了這一棵。當(dāng)時也不是沒人想殺,剛有幾個年輕人掄起大镢要刨時,有老人在一旁說:“刨吧,刨完就得回家等著發(fā)喪去!”一聽這話,沒人敢動手了。大槐樹周圍的三十多戶人家,都屬于第三生產(chǎn)隊。三隊的生產(chǎn),在全大隊八個生產(chǎn)隊中一直領(lǐng)先,分配也最高。前兩年全村餓死了十幾口子,三隊也出現(xiàn)不少斷頓的,可沒死一個人,有些人就說是得到了神樹的庇佑。
大槐樹的樹杈上,拴了一根粗鐵絲,為保護樹皮,鐵絲底下墊了一塊舊鞋底,下面吊著個廢犁鏵,犁鏵的上邊鐵絲扣里,插著一根長耙齒。犁鏵吊的高度適中,大人蹺蹺腳才能抽出耙齒,孩子們跳起來也夠不著。犁鏵就是鐘,耙齒就是鐘錘。生產(chǎn)隊開會、上工,凡是集合社員的事兒,隊干部敲這犁鏵就是號令。
社員們都陸續(xù)朝槐樹下走來,準(zhǔn)備湊齊人下地,或是聽聽隊長會不會調(diào)整分配新的活兒。副隊長潘忠良、老會計李光斗,都聚在潘士金跟前,吸著煙商量著什么。潘忠地和大伙一一打著招呼,來到隊長身邊,說:“大叔,給我安排點什么活?”
“你上午剛回來,在家歇息半晌吧,以后有的是活干,明天再下地?!迸酥伊夹ξ卣f。
“不用歇,坐汽車回來又不累,下午就開始干吧,什么活都行?!迸酥业貞┣械匾蟆?/p>
潘士金扔掉手里的煙屁股,說:“也好,今后就是咱隊里的正式社員了,下午叫恁光斗老爺領(lǐng)著你,所有的地塊都走走,認認咱的地邊,看看今年的年景。你是文化人,又上了一年的農(nóng)校,以后要對咱隊的生產(chǎn)多參謀參謀。”
“行啊,跟著我轉(zhuǎn)一圈,咱爺倆也好好敘談敘談。”老會計說。
老會計快五十歲了,從初級社就當(dāng)會計,一直沒有間斷,是全大隊所有會計中資格最老的。別看他只讀過村里的掃盲班,識字不是很多,可頭腦清楚,算盤珠子撥拉得溜溜的,辦事也認真公正,不論是社員們的往來賬,還是隊里的現(xiàn)金、財務(wù)賬,從沒出過差錯。另外,一年四季的莊稼活計,都裝在他心里,耕、耙、耩、揚,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放得下,是名副其實的莊稼把式。當(dāng)時,農(nóng)村干部很少參加勞動,特別是會計們,整天以擺弄賬目為名,輕易不下地。他卻不,除了半年的預(yù)分、年終的決分,需要坐在家里弄幾天,平時的賬目不是晚上整,就是湊到下雨天不能出工時整,大部分時間都和社員們一起下地,經(jīng)常是鋤、鐮、镢、锨不離手。
前年放寒假回來,潘忠地和一伙青年人湊在一起,議論起村里的事兒,個個一肚子火氣,這也不順眼,那也看不慣,尤其是對干部們的作風(fēng),更是一包意見。難怪,小伙子們一年到頭累得灰頭土臉,還時不時挨干部的呵斥,到頭來還要餓肚子,都處在血氣方剛的年齡,發(fā)發(fā)牢騷實屬正常。當(dāng)時伙伴們曾說過,全村里這些干部們,如果都能像光斗老爺這樣就好了。從那時潘忠地就把這位長輩當(dāng)成了心中的偶像。
老會計今天穿件粗布短褂,也不系扣子,后背腰帶上插一把芭蕉葉蒲扇,把褂子撐了起來,遠看像個大羅鍋。其實他腰板挺直,走路穩(wěn)健,身子骨硬朗得很。他還有個特點,別看頭發(fā)只剩了大半圈,頭頂光光的,再熱的天,再毒的日頭,從沒戴過草帽,頭頂和大方臉膛曬成了一色的栗皮樣,人們送他個外號——“鐵頭”。他在前頭大步流星地走著,微風(fēng)吹著他的褂子飄起來。潘忠地跟在后面,想:還是他這樣子好,風(fēng)吹進去涼快,出汗再多也溻不濕衣裳。穿上背心多難受,一出汗就貼在了身上,不舒服。以后也弄把蒲扇學(xué)學(xué)老會計的樣子。
“咱先到西南坡、南坡看看,然后再上干渠東,北坡沒有咱的地,最后咱去西北坡?!崩蠒嬤呑哌呎f。
“南坡不用去了,我假期里隨大伙干活去過,那幾塊地的地界都清楚。”
“不,去看看莊稼。咱隊里成氣的地塊都在南坡。本來今年的玉米長勢不錯,可遇上這樣的年景,如果再旱下去,收成怎樣就很難說了。”
老會計腳步不停。
潘忠地緊隨其后。
西南坡這塊地十八畝,大約三分之一種了地瓜,三分之二是花生。兩個人來到地頭,看到地瓜秧都已萎蔫,葉子匍匐在地,花生葉子更是統(tǒng)統(tǒng)翻了白眼,一片白茫茫要干的樣子。
“你看這花生,再這樣旱下去,要不了幾天,花生仁子就得脫殼,就是再下雨也白搭了。如果到了那種地步,恐怕連花生種也難收回來了!地瓜還好點,耐旱,絕不了產(chǎn)?!崩蠒嬚f著直搖頭。
“這么一片地怎么沒眼井呢?”潘忠地不解地問。
“打井有什么用?你看這都是沙地,水車轆轤的,一天澆不了一畦子,澆的沒有滲的快?!崩蠒嬘檬种府嬛^續(xù)說,“南邊種地瓜的這片沙層淺一些,也有二三十公分厚,越往北沙層越深。咱這地算是個邊,整個西坡、西北坡,一直到汶河大堤,全大隊八九百畝,加上兩道河堤中間屬于大隊的一百多畝沙灘,接近一千畝,都是這個樣子,只能一年種一季,不是花生就是地瓜,十足的靠天田?!?/p>
“那也該想法澆澆保命水,特別是花生,正像您說的,如果脫了殼,就基本上絕產(chǎn)了。地瓜還好一些,眼下正處在第二個瓜塊膨脹期,一般情況旱不死,一下雨它還能繼續(xù)生長?!?/p>
“保命水?哪來的水!咱真正必須保的是南坡那幾塊地,因為那也是保咱命的,全體社員的主要口糧就靠那一百四十多畝玉米。那里原來只有五眼井,今年春天又打了兩眼,可是水車太少,加上麥后新買的一掛才四掛,這幾天只能幾個井上來回倒騰。走,到那邊看看?!崩蠒嬚f著往東走去,忽然回頭問道:“你剛才說的那個‘膨脹期’是咋回事?”
“是這么回事,”潘忠地跟上步子,認真地解釋,“膨脹就是指的瓜塊生長。因為晝夜溫差越大越有利于地瓜生長,因此,它的生長期內(nèi)有兩個階段瓜塊長得快。第一個階段是春末夏初,天氣越來越熱,晚上還比較涼快,瓜塊開始快速膨脹。進入伏天以后,夜間也很熱了,白天黑夜溫度相差不大,瓜塊也就長得慢了,甚至基本停止了生長。進入初秋,白天的溫度依然比較高,可夜里逐漸變涼了,這時候它又恢復(fù)了快速生長,也就是進入了第二個膨脹期?!?/p>
“有道理??磥黼m然只上一年農(nóng)校,還是學(xué)了點真東西?!崩蠒嫽仡^朝潘忠地笑了笑。
學(xué)到的知識剛回來就排上了用場,潘忠地不由得生出了一種自豪感。他覺得老會計對他的話蠻重視的,于是又說:“您老人家剛才說?;ㄉ鷽]水,怎么沒有水呢?東邊干渠里不是淌著水嗎?”
這回老會計哈哈大笑起來,頭也沒回,說:“俗話說,‘遠水解不了近渴’,東干渠里的水也解決不了咱西南坡花生的旱呀!別說渠里的水離地面四五米,在一邊挖道子安水車也挺費事,就是容易,四掛水車都安到那里,從渠邊到花生地接近三里路,還要現(xiàn)修渠道,水能淌過去嗎?要是和人家說的縣農(nóng)場那樣,一部抽水機抽上來的水就是個小水渠,能頂十幾掛水車,將來咱要有部抽水機就好了!”
潘忠地用心琢磨著,停了一會兒又解釋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咱隊里一百五十多口人,七八十個整勞力,再加上老少能干點活的,不下一百人。當(dāng)前抗旱是最重要的事兒,咱就來個全面發(fā)動,肩挑人抬,能保一棵是一棵,能保一畝是一畝。一棵花生澆上半瓢水,就能管它三五天,倘若幾天后下場雨,就有可能保住產(chǎn)量了。如果能保住十來畝,不就是好幾千斤嗎?”
老會計聽著聽著腳步慢了,最后停下來,從腰里抽出煙袋,把煙鍋插進煙包里,看也不看,窩扭了幾下子,裝滿了,點著吸了幾口,說:“是個好主意,晚上讓隊委會議議?!彪S后又說,“走,到前邊看看澆玉米的。”
五十年代推著轉(zhuǎn)的老水車早就淘汰了,現(xiàn)在的水車是一個架子兩個把兒,架子中間立一個直徑不到四十公分的生鐵齒輪,齒輪上掛著鐵鏈子,鏈子上每隔一米左右固定著一個橡皮墊,橡皮墊直徑略大于上水筒的直徑,上水筒是白鐵皮卷的,一節(jié)一至二米,根據(jù)井深接起來,底部是個喇叭口,深入水下半米左右。兩人站在兩邊擰把子,隨著鏈子的上下,水就被帶上來了,所以也叫“二人擰”。由于地下水位下降,上水筒需要加長,擰起來更費力,二人擰都變成了三人擰。每掛水車六個人,兩班倒,男女搭配,就這樣,一天也澆不了三畝地。凡是四五天以內(nèi)澆過水的,玉米葉子黑油油、滋生生,一派豐收景象??墒?,有一半以上的地塊相隔時間長了,葉子就打起綹來,沒精打采的。
來到干渠邊上,渠里的水很淺了,只能沒到腳脖。水緩緩流著,一簇簇水草在清澈的水中輕輕搖擺,偶爾有幾條小魚出沒在水草間,聽到動靜就哧溜跑遠了。兩個人脫了鞋,挽起褲子蹚了過去。
上了岸,潘忠地一面穿鞋一面說:“如果我說的那個法子可行,咱得趕緊在南邊閘個壩子,盡量多攔些水?!?/p>
“對,也許過不幾天這水就斷流了?!崩蠒嬞澇伞?/p>
渠東這二十多畝地一半種了谷子,另一半是大豆。其他生產(chǎn)隊還有種高粱或地瓜的,不論是什么,這片莊稼都已經(jīng)旱得不成樣子。
“全大隊這邊共一百八十多畝地,八個生產(chǎn)隊平均分的,從南往北排序,咱是第三塊??辞f稼就明白,地界很清楚?!崩蠒嬚驹诘仡^上,又抽出了旱煙袋。
“這片可不是沙地,怎么也沒眼井呀?”
“這片地都是好黃土,就是種起來不方便。你看,從村里直線到這里,也就半里路,可是隔了這條大干渠,種地要繞到北邊柳家莊村頭的橋上才能過來,一轉(zhuǎn)就是五里多,來回一趟十里多路,都打怵過來干活,所以都不當(dāng)好地待了。再早沒挖干渠的時候,這片莊稼年年長得不孬,那時候有好幾眼井,多年不用都廢了?!?/p>
潘忠地聽著點了點頭。
來到西北坡,日頭已經(jīng)點地。從汶河大堤往南,這片地各生產(chǎn)隊插花種植,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四五塊。由于全是沙灘地,幾百畝地同樣沒有一眼水井。作物也比較單一,不是地瓜就是花生。個別花生地有間種芝麻的,芝麻棵子也是面黃肌瘦,同周圍的地瓜花生一樣,耷拉著腦袋。幾塊地轉(zhuǎn)下來,滿眼全是慘相。四下望望,看不到一點生機。潘忠地越看心里越急落落的,一瞬兒攥拳頭,一瞬兒搓巴掌。
年輕人呀,急有什么用呢?人禍天災(zāi)造成了眼下這境況,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改變得了嗎?你現(xiàn)在還是沒長成身個的牛犢子,滿頭是角,看到什么都想抵幾頭,等到把犄角都斷沒,頭皮磨出了繭子,就知道啥事該急啥事不該急了。
“回去吧,今天下午咱爺倆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今后就是讓你一個人來干活,也不至于找不著地邊了。”
“咱的地塊還真不少哩,我算了算,總共十一塊?!?/p>
“是呀,這還是大隊統(tǒng)一調(diào)整了的。剛實現(xiàn)公社化成立生產(chǎn)隊時,各隊都種本生產(chǎn)隊各家各戶原來的地,當(dāng)時咱隊就有五十多塊?!?/p>
“那太不方便了?!?/p>
“其實有些地塊還可以合并,像西北坡這片地,一個生產(chǎn)隊一塊就行。土質(zhì)條件差不多,歸并一下各生產(chǎn)隊不會有什么意見。只是大隊里不愿意操這份心,生產(chǎn)隊就沒辦法了?!?/p>
看到年輕人一下午的性情,老會計心里恣悠悠的,心里話,不賴,能用腦子想事,是莊稼人的好后生!
快到村頭時,老會計命令似的說:“忠地,別回家了,晚飯跟我吃去?!?/p>
“不了,家里人等著我?!?/p>
“回去說一聲接著到我家來。恁大奶奶中午就說好了,晚上給我改善生活,烙油餅。另外,你要去了她得炒幾個雞蛋,我也能跟著沾沾光。你不知道,老嬤子會過日子,雞蛋攢起來換油換鹽,平時舍不得讓我吃??墒牵灰型馊藖沓燥?,有什么好吃的她也舍得做。哈哈!”
潘忠地也笑著說:“那好吧,我回家給奶奶說聲就過去?!?/p>
“奶奶,我不在家吃晚飯了,光斗大老爺讓我到他家去吃?!迸酥业貋淼綎|屋門口,大聲告訴正在屋里做飯的奶奶。
“去吧,光斗不是外人,恁大奶奶待人也挺好的?!蹦棠虥]停手里的活。
潘忠地放下草帽折身就走。正在欄圈旁切豬草的爺爺拿下嘴上叼著的煙袋,在鞋底上磕著煙灰,說:“你這剛回來人家就叫你去吃飯,還能空著手呀!上代銷點打半斤酒拿著,窗臺上有瓶子,我床頭木匣里有錢?!?/p>
“哎,我兜里還有錢?!迸酥业卮饝?yīng)著回屋拿上瓶子,走了。
潘忠地花六毛二分錢打了一斤散裝地瓜干子酒,提著去了老會計家。一進門就聞到了蔥花油餅的香味兒,口中不由得生出了涎水,強忍著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老會計站起來,看到他手中的瓶子,說:“你這孩子,打酒干么?我就一兩的酒量,平時一個人又不喝?!?/p>
“俺爺爺讓給你打的?!迸酥业胤畔戮破浚χf?;仡^看到手里捧著五六個雞蛋從里屋出來的老太婆,趕緊上前:“大奶奶,您好!”
“好,好!剛才聽恁大老爺說,你上午回來的,不再上學(xué)了?”
“不上了,學(xué)校下馬了?!?/p>
“不上好,回來種地,恁家里正缺勞力呢。”老太婆說著去廚屋,剛邁過門檻又回頭說,“老頭子,你泡張粉皮,鹽罐子里還有塊臘肉,我切幾片,炒完雞蛋再給恁爺倆燉碗粉皮。”
老會計到里屋轉(zhuǎn)了一圈,空著手出來,站到門口咋呼:“你把粉皮放在哪里了?我找不著!”
“不就在里屋門后邊小甕里嗎?算了,你別找了,一會兒我拿去。”老太婆在廚房里回話。
老會計嘿嘿著坐下拿起煙袋。
老太太端過來半碗焦黃的大蔥炒雞蛋,放到桌上,看著潘忠地說:“恁這個大老爺呀,別看在外邊都說他勤快,回到家倒了油瓶不興扶的,屬豬的,就知道個吃!”邊說邊去里屋拿粉皮、臘肉,出來接著說,“恁爺倆先吃,油餅在筐里蓋著?!?/p>
“別聽她的,越有人她越埋汰我。”老會計笑著說,起身找出兩個酒盅,“拿酒來了咱就喝點。”
潘忠地接過盅子洗了洗,打開瓶倒?jié)M一盅放到老會計跟前,說:“這一盅等大奶奶過來再倒吧。”
“她從來不喝酒,倒上,咱爺倆喝?!?/p>
“我也沒喝過,您自己喝吧?!?/p>
“學(xué)著點,少喝?!?/p>
老會計拿過瓶子要給潘忠地倒酒,潘忠地趕緊奪過來:“我自己倒。”倒了小半盅。
“先吃點菜再喝,轉(zhuǎn)一下午得餓了,空肚子喝酒不行?!?/p>
吃了幾口菜,老會計端起盅子,輕輕咂了一口,說:“這酒還行,沒摻多少水,來,喝一盅!”
潘忠地一口把那點酒喝了下去,立時嗆得臉紅脖子粗,忍不住咳嗽起來。
“慢一點,喝習(xí)慣就好了。”
“我可不喝了,辣乎乎的。”潘忠地把酒盅放到了一邊,一個勁地搖頭。
這時老太太端著菜碗進來了,沒好氣地說:“孩子不能喝酒你讓的嘛?什么好東西!多吃點菜比喝酒強。忠地你吃油餅,趁熱吃香,我給你盛糊涂去,叫他自己慢慢喝?!?/p>
“我去盛吧?!迸酥业馗咸藖硪煌牒浚蠒嬤f給他一塊油餅。剛咬了一口,老會計問:“怎么樣,香不?”
潘忠地趕緊嚼幾下咽下去,說:“可香了,里邊暄軟外邊脆,還一層一層的。我還是頭一回吃這么好的油餅。”
老會計喝了一口酒,說:“要說搟油餅,全村沒有比上恁大奶奶的,同樣的面,別人搟出來就沒這么好吃,這里邊學(xué)問大著哩!”
老太太說:“什么學(xué)問呀,只要面別和硬了,第一遍搟薄點,油、鹽和蔥花攤勻,卷起來擰個麻花再搟,層數(shù)就多了。烙的時候要小火,火大了就會皮焦骨頭生的?!?/p>
老會計說:“你也就搟個油餅,搟單餅就不中用了?!?/p>
老太太說:“那是,論單餅還是忠地他奶奶,她那本事,滿鏊子的單餅,一斤面能搟十六張,一張餅卷起來和大拇指頭那么粗?!?/p>
潘忠地點點頭,說:“嗯,我吃過。”
正說著,隊長潘士金來了。
“喲,大叔真行,不年不節(jié)的還喝二兩呀!”
“行什么行,你還不知道我那點酒量!從坡里回來,我讓忠地一塊來吃飯,他回去拿來的酒。恁嬸子和忠地都不喝,我怎么也得抿兩口吧??熳?,陪我喝點。”
潘忠地還有半碗糊涂沒喝完,端著碗站起來,把座位讓給潘士金,說:“大叔,你坐這里?!?/p>
“你吃飯,我剛放下飯碗,不喝了。”
“我吃飽了,還有這兩口糊涂,喝了就完了?!迸酥业剡呎f邊抓緊喝下去,把碗放下坐到了一邊。
“別充有出息的了,這還是在別邊?有飯墊底不更能喝?。 崩蠒嬚f著拿過個茶碗,接著摸酒瓶。
潘忠地趕忙拿過瓶子,朝著潘士金問:“大叔你用茶碗喝???”
潘士金笑笑,不吱聲。老會計說:“他酒量大,用小盅子不過癮。給他倒?jié)M!”
潘忠地聽話地倒上滿滿一茶碗,遞給潘士金。
“說好了啊,就一碗。”潘士金端起來一口下去了一半,然后伸筷子夾了口菜。
“走,把小凳子拿到院子里,咱到外面涼快,讓他倆喝吧?!崩咸艑ε酥业卣f。
潘忠地搬著兩個凳子到了當(dāng)院,老太婆又說:“都搬出來,他們也快來了?!?/p>
“誰呀?”
“隊委會的,每天晚上都來商量事?!?/p>
潘忠地把七八個小凳子都拾掇出來,站在屋門口說:“大老爺,大叔,您過會兒還開會,我走了?!?/p>
“別走,今天商量的事你得參加?!崩蠒嬚f。
“對,忠地,我正想今晚說說,讓你以后參加咱的隊委會?!迸耸拷鹫f。
那年頭生產(chǎn)隊窮得叮當(dāng)響,大都沒有正經(jīng)像樣的辦公室。要開個社員會,夏天在場院,冬天就到飼養(yǎng)棚。隊干部們開會,一般是到隊長家,也有的誰家里清靜去誰家。李光斗閨女出嫁了,大兒子結(jié)婚生子后另立宅院搬了出去,二兒子在煤礦當(dāng)工人,找了個當(dāng)?shù)氐南眿D,平常很少回來。家里就剩下老兩口,老太婆待人又熱情,所以三隊的干部們有事都到這里來商量。
自從潘士金當(dāng)了隊長,形成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要沒有特殊情況,每天晚飯后,所有隊委成員都要來湊湊頭,說說當(dāng)天的生產(chǎn)情況,議議第二天的活計。按照一般做法,隊委會成員包括隊長、會計、副隊長、民兵排長、婦女隊長、貧協(xié)組長、保管員。三隊隊委會實際只有五個人,因為民兵排長由副隊長潘忠良兼任,保管員由貧協(xié)組長李慶祥兼任。另外,還有一人是經(jīng)常參加會的,算是列席吧,就是飼養(yǎng)員潘士寶。
潘士寶是潘士金前任生產(chǎn)隊長。三年前他找大隊主動提出,因年齡偏大(其實才剛過五十),又有個腿疼的毛?。ㄒ膊皇嵌嗝磭乐兀?,所以要辭去生產(chǎn)隊長,建議由當(dāng)時的副隊長潘士金接任。真實的原因他沒有說,因為不能說。他覺得經(jīng)過“大躍進”的折騰,生產(chǎn)隊的家底折騰光了,各家各戶也沒有存糧了,一到春天,不少戶連鍋都揭不開了,人心散了,以后的生產(chǎn)難搞了。這些年這個隊長當(dāng)?shù)貌荒苷f很好,也還將就,在大隊沒挨過批評,在社員面前也算有威信,起碼背后沒說閑話的。再干下去就很難說了,不如見好就收,還能留個好名聲。別看生產(chǎn)隊的頭頭們不是什么官,那年月還都是爭著當(dāng),他主動提出辭職,全大隊還是首例。大隊黨支部慎重研究,同意了他的意見。
潘士金擔(dān)任隊長后,為了照顧老隊長,讓他當(dāng)了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員雖然責(zé)任心強些,可還是有不少人眼紅,爭著想干。因為大小總共六七頭牛,捎帶著喂幾頭豬,飼草飼料都是另派人整治好的,累不著,還能全年記整日工分,并且耽誤不了忙活家里的事。至于有的偷了飼料拿回家去,生活困難的時候人可以吃,生活好了能喂豬,那是個別貪小便宜的人辦的,躲不開大伙的眼睛。讓潘士寶當(dāng)飼養(yǎng)員,從干部到社員,沒人能提出異議。只是當(dāng)時潘士金對他提出了個附加條件:“大哥,我跟著你干了這些年,我的本事你清楚,現(xiàn)在你讓我領(lǐng)頭了,你必須支持恁兄弟?!?/p>
“這還用說?我心里有數(shù),你一定能比我干得好。你放心,不論叫我干什么,我保證都好好干,絕不扯你的后腿?!?/p>
“那倒是!我是想,只要我干著,凡是隊里商量事,你得參加,好給我們當(dāng)當(dāng)參謀出出主意?!?/p>
“那可不行,我這算是下臺了,再參加隊里的會,名不正言不順,讓外人笑話?!?/p>
“誰笑話?你雖然不是隊委成員了,可還是共產(chǎn)黨員呀!咱隊里就三個黨員,除了咱倆還有光斗叔。我已經(jīng)跟光斗叔透過話了,他也有這個意思。黨員列席隊委會,名正言順著哩!”
潘士寶看著潘士金也是掏心窩子的話,就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