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
潘忠地剛讀了一年的中專,突然回家來了。
他不繼續(xù)讀下去,不是因為個人學習成績不好或受了什么處分,也不是因為家庭困難,而是學校下馬了,所有學生都得回家。
初秋的正午前后還那么燥熱?;鹄崩钡娜疹^,掛在藍湛湛的當空,使勁發(fā)著淫威。滿坡的玉蜀黍像吃了敗仗的士兵,強打精神排著陣勢,已經敞懷的棒子,頭頂紅纓努力伸出細長的脖子,蜷曲的葉片,在微風中懶洋洋地搖曳。谷子、高粱搖晃著瘦弱的身軀,一副久病未愈很無奈的樣子。地頭上的野草也沒精打采,開幾朵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小花,低著頭,連只蜜蜂蝴蝶都引不來。路旁楊柳樹上的葉子有些已提前變黃,搖搖擺擺,開始隨風飄落。密枝中落下寥寥幾聲蟬鳴,聽上去似乎嘶啞了嗓子。
汶水灘又遇上大旱了。
潘忠地背著小鋪蓋卷和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手里提個網兜,網兜里裝著臉盆、搪瓷碗和洗刷用具,蔫頭耷腦,慢騰騰走向汶水灘。他才離開一個多星期,走的時候就已經十多天沒下雨了。瞧這滿坡的莊稼,老天真夠狠的!還要繼續(xù)旱下去嗎?
汶水灘村位于大汶河南面,全村共有近兩千畝耕地,村西、村北是沙地,村南、村東是黃土地,地下水水位不深,按理應該旱澇保收。可是,由于井不多,提水工具更少,遇上大旱,就要嚴重減產?!按筌S進”時期,縣政府從全縣調集勞力,開挖了條“引汶總干渠”。說是開挖,實際是疏通。據(jù)當?shù)亍犊h志》記載,早在明代,就曾在這里引汶河水補南四湖,只是年久失修,渠道淤積了,渠底種起了莊稼,夏季能保收,就是秋季,只要遇不上大澇,也能收幾成。這是項利國利民的好工程,雖然上游減少了渠底那點收成,可下游支渠配套后,能自流灌溉三十多萬畝耕地??偢汕蛷你胨疄┐鍠|經過,但屬于上游,渠道較深,難以利用,人們也只好望渠興嘆。
潘忠地沿著引汶干渠西面的道路往村里走,心里像拴了個秤砣,墜得腳步沉甸甸的。
看看莊稼,想想自己,潘忠地簡直是心灰意懶,萬念俱滅,再也鼓不起奮斗向上的勇氣。再往前就有些干活的人們了。他上了干渠堤,在東面的斜坡上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有大堤和外面的莊稼擋著,沒人看得見。其實他從劉集下了汽車就一直沒走快,帶的東西也不算沉,并不累,只是不急于進村,更不想見人說話。
堤上的花簪草生命力頑強,根部大概沒多少水分了,開著白色碎花的枝條依然參差不齊地挺立著。幾個小螞蚱受到驚嚇,紛紛往四處蹦跶。他沒有心思管它們,腦子里轉悠的是怎么和鄉(xiāng)親們,尤其是那些年輕的伙伴們見面。想想幾天前,也就是暑假期間,參加生產隊的一些勞動,人們對他都是另眼相看。他是在地區(qū)農校讀書的學生,那是什么地方?泰山腳下,專署所在地,全村也沒幾個人去過。更重要的是兩年后就成了國家干部,吃國庫糧,拿工資,再也不用干這又臟又累的莊稼活了,誰不羨慕!他自己也整天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當時看著生產隊滿坡粗耕粗種的莊稼,品種和種植方法還是老祖宗延續(xù)下來的,想,這個樣子下去怎么能高產?怎么能讓社員吃飽肚子?想歸想,不能說出來,自己是個學生,在大伙眼里還是個毛頭孩子,不能充“大人吃瓜”,只好暗下決心:回學校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學習,多掌握知識,畢業(yè)后即使分不到當?shù)?,也要抽空多回家看看,幫助家鄉(xiāng)提高種植水平。到那時候成了響當當?shù)霓r業(yè)技術員,說話誰還不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些想法都打了水漂。一切都徹底完了,今后只能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老老實實當一輩子地里刨食的農民了。
再想這些還有什么用!算了,丑媳婦早晚也得見婆婆?;卮?,走一步算一步,到什么時候說什么時候的話,慢慢熬吧。
潘忠地起身拿起東西,加快了腳步。
潘忠地是地區(qū)農業(yè)技術??茖W校的學生,這個新學期就應該是二年級了。他在班里擔任團支部書記,還是校學生會學習部部長。過完暑假入校的第二天,學校召開全體師生大會,校長主持,黨委書記講話。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形勢,“一片大好”的頌詞后,又講到農村、農業(yè),最后強調,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大有用武之地,希望同學們要樹立正確的思想,今后為農業(yè)的發(fā)展,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貢獻力量。校長要求,會后要用兩天的時間,以班為單位組織討論,重點就是圍繞書記的講話,端正態(tài)度,統(tǒng)一思想。和以往不同的是,對加強學校紀律、認真學習之類的話,兩位領導一字沒提。散了會在回教室的路上,有些同學議論,這學不讓上了,學校下馬,全體學生都得回家種地了。潘忠地這才注意到,原來聽說今年新招四個班一百五十二名新生,全都沒有入校。
潘忠地找到班主任,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袄蠋?,有人說咱學校要下馬,學生都解散回家,是真的嗎?”
年輕的班主任慈祥地看著跟前這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欲言又止。隨后他拍了拍潘忠地的肩膀,說:“走,跟我到操場轉轉去?!?/p>
偌大一個操場沒有一個人。周邊兩行白楊樹傲然挺立,葉子輕輕搖動,為師生二人哼著小曲。班主任在樹蔭下慢慢走著,潘忠地緊隨身邊。
“本來兩天后才能公開,你是團支部書記,剛才問到這事,我就先給你透透氣。希望你一定要沉著冷靜,全面領會校黨委的要求,協(xié)助我做好全班同學的思想工作,確保咱這個班不出任何問題?!?/p>
潘忠地停下了腳步。班主任也站住了。
“看來真的要下馬?”
“真的,正式文件二十幾天前就下來了?!?/p>
潘忠地稍一猶豫,立即向班主任表態(tài):“沒問題,都是農村出來的,老輩子就種地,回去就回去,這個思想工作好做。”
“不要看得那么簡單。你想想,從入校那天你們的戶口就轉到了學校,成了城鎮(zhèn)戶口。別看咱是中專,按規(guī)定你們畢業(yè)后由國家統(tǒng)一分配,身份就是國家正式干部,也就端起了鐵飯碗。你們這一級上了一年,那四個班已經讀了兩年,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學校一下馬,全部都回家又成為農民,這個彎子不好轉?。e說學生,有的老師也有一些思想問題,前幾天校黨委組織全體教職員工學習了一周,有不少同志想不通,個別的還發(fā)牢騷。因為都有個下一步的工作去向問題?!?/p>
“學校辦得好好的,為什么要下馬呢?”
“原因是多方面的。關鍵一條,就是國家出現(xiàn)了暫時困難。凡是國家全包辦的學校,都要采取措施,以減輕國家負擔。這措施之一,就是要精簡停辦一批。地區(qū)行署直管的中等??茖W校共四所,這一次就下馬三所,不下馬的學校今年也要減少招生。”
“怪不得呢,俺縣里去年高中招生是三所學校共招了八個班,聽說今年只有一中招,還是招兩個班,總數(shù)少了四分之三。”
“這是上級的統(tǒng)一部署?!?/p>
“那樣咱這個學校就永遠不再辦了?”
“文件講的是暫時停辦??蛇@個‘暫時’要多長時間?三年五年,還是更久?誰也說不清?!卑嘀魅伍L嘆一聲,搖了搖頭。
潘忠地反復咂摸班主任的話,沒來得及想太多,只是考慮到自己的家庭狀況,心里話,家中缺勞力,年年是缺款戶,回家干活正好,能多掙點工分。于是說:“這件事同學們至多一時有些想不通,反正不是一個人,都一起回家,又不是咱一個學校,不會出什么問題。班里需要注意些什么?”
“相信多數(shù)同學不會出問題。但是,要注意平時表現(xiàn)比較活躍的那幾個,防止他們挑動其他同學一起鬧事。再就是要留心觀察,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與別的班級,特別是比你高一級的同學串聯(lián),就要立即制止,并及時告訴我,好跟上做工作。擔心的是有人破壞公物,以泄私憤,要保證所有公共財產不能有絲毫損壞。”
潘忠地點了點頭。
“還要注意,在學校領導沒公開講之前,一定要保密,不能向任何同學透露。即便有同學議論,也不要隨和他們?!?/p>
“我知道。按您說的,我心里有數(shù)就是了?!?/p>
“好了,回教室去吧?!卑嘀魅斡峙牧伺呐酥业氐募绨?。
兩天后學校又召開大會,正式宣布了上級的決定,并明確要求,所有同學三天內全部離校,個別有特殊情況的,由班主任安排。雖然學校及各班班主任認真負責,有幾個班還是出現(xiàn)了砸窗玻璃、摔壞桌凳等現(xiàn)象。潘忠地所在的班沒出任何問題。
幾天里潘忠地不停地幫助同學們收拾東西,一撥撥送走,第三天下午,他才準備去給老師們告別。這時班主任來了,叫著他到了辦公室,說:“忠地,我要謝謝你們,咱班的同學們表現(xiàn)都很好,你和其他幾個班干部發(fā)揮了重要作用?!?/p>
“還是感謝老師一年來對我們的教育。雖然同學們都不愿意離開,臨走時不少同學都哭了,但是,都能夠聽老師的話,服從大局?!?/p>
“是啊,人都是有感情的,畢竟相處一年了,我也舍不得你們走?!卑嘀魅伍L舒一口氣,接著說,“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晚走兩天,幫我處理處理一些善后事情?!?/p>
“晚走多少天都行,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您吩咐就是?!迸酥业貙蠋煹男湃问指屑ぃ犃诉@話滿心歡喜。
“今天下午同學們就全走了,從明天上午,咱倆把教室里的桌凳和宿舍里的床鋪歸并到一塊,摞起來,讓學校后勤的同志來清點驗收。再就是幫我整理一下辦公室里的東西,有些資料需要搬回家,有些需要交給學校。你看這一段忙的,我還沒來得及拾掇哩?!卑嘀魅魏孟裣肫鹆耸裁?,又說,“差點忘了問你,你個人還有什么事情需要我?guī)兔幔俊?/p>
“教室和宿舍的整理我一個人就行,不用您動手。我個人倒沒什么大事?!迸酥业赜行┎缓靡馑?,停了停才說,“這學期的新書沒發(fā),以后不可能來上學了,我想買一套咱二、三年級的全部教材,回去后自己學學,就是不能完全學懂我以為也有好處。昨天中午我到新華書店問了問,沒有,工作人員說是咱學校預定的教材全部拉回來了。您能不能幫我買一套?還有,您以前讓我們課外讀的幾部書,其中有《毛澤東選集》,您多次講,要政治上成熟,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這是必讀的書。我上學期從學校圖書館借了第一卷,看完還上了,因為當時臨近期末考試,想這學期再借第二卷。這套書書店里也沒有,您給管理員說說,能不能讓我一塊借著后幾本,回去抓緊看,看完一定還回來?!?/p>
班主任欣慰地笑了笑,說:“你的想法很好,基礎又不錯,回去后一定要堅持自學。有多少著名人士都是自學成才的呀!要永遠記住,其他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可能永遠是自己的,唯獨掌握的知識,才是自己的真正財富,個人丟不了,別人也搶不去。你放心,二、三年級的課本我這里就有全套的,還有幾本參考書,我找好,臨走時你來拿?!?/p>
潘忠地一聽高興了,立即說:“太好了。老師,我給您留下錢吧。”
“留什么錢,這書又不是我買的。你說的《毛澤東選集》我去問問,管理員要是不同意借給你,我就以我的名義借,一定讓你帶回去看?!?/p>
第二天下午,潘忠地來到辦公室,看到班主任面前擺著三摞書,其中一摞最上面放著一全套《毛澤東選集》。潘忠地拿起來邊看邊說:“第一卷不用借了。”
“不是借,這些書全歸你了?!迸酥业匾苫蟛唤?,班主任接著說,“圖書館正在清理登記圖書,借書手續(xù)一律停辦。因為圖書館有五套《毛澤東選集》,我介紹了下你的心情,說能不能賣一套給你,讓他們作為丟失圖書登記,咱把書錢補上。他們商量后同意,這樣我就買下了,你帶回去愿意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這不更好嗎?”
“太好了。多少錢?”潘忠地說著掏口袋。
班主任摁住他的手,說:“就幾塊錢,不用給我了,算我送給你留個紀念吧。我知道你口袋里裝著幾十塊錢,那是學校發(fā)給你們這學期的生活費,拿回去給家里補貼補貼。今后就全靠在生產隊勞動掙工分了,不容易,這點錢也要省著花。”
潘忠地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
就這樣,潘忠地回來背的那包書比鋪蓋卷還沉。
潘忠地坐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
幾天來忙忙活活,心里一直牢記著班主任的重托,認真做好離校前的所有事情。至于個人今后的事兒還真沒細想,所以也沒感到什么失落。只是到拾掇好東西要走了,才有些難舍難離的感覺。剛才班主任推著自行車,馱著他的行李,送到汽車站,臨走時又對他一番囑咐。他說不出更多感激的話,強忍著淚水沒有流出,深深地向老師鞠了一個躬,回頭走向檢票口。汽車開動起來,他目送老師騎上自行車走遠了,這才擦了擦含著淚花的眼睛,靠在座位后背上。這時他突然感到,心里像癟了的籃球,空空落落,沒抓沒撓。
就在去年,比現(xiàn)在早幾天,大體就是上星期開學的日子,坐著公共汽車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那是一種什么心情?別提當時多興奮了!那還是頭一回坐汽車,頭一回離家這么遠,并且是來上學的。同學中第一志愿報考這個學校的五六個,據(jù)說加上第二志愿有二十多個,就只錄取了他自己。老師為他高興,同學們對他羨慕,村里人都夸他有出息,全家人更是喜笑顏開。當時下了車,先在汽車站轉了轉,找人問了問去學校的路怎么走,忽然看到有個婦女坐在路邊乞討,身旁還有個五六歲的孩子,他過去掏出了一毛錢給她,感激得那婦女拉著孩子給他磕頭,他什么話沒說,趕忙扭頭離開了。他曾想,將來參加了工作,有了工資,一定拿出更多的錢給這些窮苦人。想想三年后國家就正式分配工作,真可謂前途一片光明!
那時的想法全都成了泡影。從今往后,死心塌地當個農民吧,再也不會有其他門路可走了!悔不該當初報考這個學校。記得入校后的第一次全校師生大會上,班主任安排他作為新生代表發(fā)言,曾經慷慨激昂地表態(tài):一定充分利用這三年時間,刻苦學習,努力提高為人民服務的本領,今后就是當不了農業(yè)科學家,也要做一名合格的農業(yè)技術員。都見鬼去吧!這一輩子只能和鄉(xiāng)親們一樣,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和土坷垃打交道了。
天底下沒有賣后悔藥的。就是抱怨,怨誰呢?只能怨自己!
他第一次對去年初中畢業(yè)時的選擇后悔起來。
他和李向東一起考上初中時,他們村還從未有過中學生,當時全村著實議論了一陣子。那正是“大躍進”時期,他兩個家庭都比較困難,大隊黨支部還研究決定,給他們每人救濟了五元錢。初一至初二上學期,雖然參加勞動多一些,學校的教學風氣還是很濃的。尤其令人難忘的是,學生們的生活費學校全包了,每生每月七元錢,三十二斤標準糧,其中百分之四十的細糧,粗糧也是以玉米為主。雪白的饅頭,黃澄澄的窩頭,每天一頓咸菜兩頓炒菜,有時菜里還有一兩片子豬肉,每星期還吃頓大包子,說是改善生活。就是不改善,也和天天過年差不多。這些農村長大的孩子,哪里享過這樣的福?當時剛實現(xiàn)“人民公社化”,生產隊都辦起了公共食堂,人們高舉著“三面紅旗”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兩個公社才這么一處中學,還能虧了這一群孩子?同學們當然是情緒高昂,干起活來,像初生牛犢,爭先恐后;讀起書來,摽著勁兒爭頭名,你追我趕。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大隊、生產隊的食堂陸續(xù)解散,學生們的伙食也差下來了。白面見不到了,一星期只能吃到一兩次玉米面窩頭,地瓜面成了主食。后來,地瓜面也不夠吃了,學校就發(fā)動學生到坡里挖野菜,摻上一些豆餅糝蒸菜窩窩。別說肉了,偶爾吃頓青菜也是白水煮的,看不到一點油星,孬好還算有點鹽味。隨后,這樣的標準也堅持不下去了,學校正式通知,同學們必須回家自帶吃食,就是平日里喝開水,也要收每人每月兩角錢的炭火費。
這時候,農村各家各戶的日子也不好過。大辦食堂時,各家的柴米油鹽都交給了集體,做飯的鐵鍋都收起來送到公社“大煉鋼鐵”。到了解散食堂時,集體可分配的柴糧已經不多,雖然分戶吃飯能夠節(jié)省,可畢竟都沒了家底,缺柴斷糧成了正常。潘忠地和李向東兩家又是人口多勞力少的戶,那就更困難了。帶什么吃的?只能是摻有很少糧食的野菜窩窩,要用籃子盛著,用包袱就擠壞了。每個班一扇籠屜,同學們把各自的干糧用碗或是小網兜盛好,放上面統(tǒng)一加熱。有的同學能帶幾斤鮮地瓜,到學校蒸一蒸,那就算是美食了。家中咸菜也沒有,每次潘忠地回來,奶奶就給他炒把煳鹽,讓他帶上每天喝碗鹽水。鹽也舍不得放多,有點咸味就行。
好歹堅持到了初中畢業(yè)。
臨近畢業(yè),報考什么學校成了老師和同學們關注的大問題。學校負責人在大會上講,考生有三個選擇,一是高中,全縣招八個班,其中一中四個班,二中、三中各兩個班,如果想繼續(xù)深造考大學,那就要選高中,成績好有把握的最好報考一中。但是,讀高中書費、學雜費、生活費全部自理,個別困難同學可以享受助學金,但數(shù)量有限。其次是縣師范,招兩個班,一切費用學校承擔,畢業(yè)后國家統(tǒng)一分配,基本上是到農村小學當教師。三是地區(qū)農業(yè)專科學校,面向全地區(qū)招生,共招四個班,待遇和師范一樣,只是分配去向不同,大部分要到基層當農業(yè)技術員。會后,老師們對學習成績比較好的部分同學進行了個別談話,動員他們報考高中。
當時潘忠地屬于班里的尖子生,在全級二百多名學生中,學習成績也一直穩(wěn)定在前幾名。班主任找他,要他報一中,他沒有答應。學校教務處主任又找他,他還是沒答應。李向東學習成績也不錯,在班里屬于前十名,老師也希望他報考高中。回家路上,兩個人商量,都覺得憑家庭狀況,無論如何不能上高中了,必須盡早減輕家庭負擔。在是報考師范還是農校的問題上,兩個人產生了分歧。李向東的想法是,農校面向全地區(qū)招生,肯定報考的人比較多,擔心考不上。再就是,將來當個農業(yè)技術員也是和土地打交道,沒什么出息。潘忠地說,還是技術員好,技術員是正兒八經的國家干部,當小學老師雖然也按干部對待,可就是個孩子王,沒意思。
最后的結果,潘忠地考上了地區(qū)農業(yè)專科學校,李向東考上了縣師范。
現(xiàn)在看來,李向東的選擇是對的。師范不下馬,以后即便當個孩子王也是吃公家飯拿工資,總比回家當社員強。
潘忠地越想情緒越低落,一直到了劉集停車點下車,他也沒打起精神。
第三生產隊隊長潘士金上身穿著背心,下身穿著用舊長褲截去了半截褲腿的短褲,褂子搭在肩上,吸著紙條子卷的煙卷,從西邊拐上了這條南北路,老遠看見潘忠地,高聲說:“那不是忠地嗎?不是剛開學啊,你怎么也回來了?”
“大叔呀,您干么去?”潘忠地停住腳,不想立即回應。
“咳,到地里轉了轉,看看玉米澆得如何。該收工了,回家?!迸耸拷鹫f著緊走幾步,來到潘忠地跟前,伸手要接他手里的提兜,“來,我替你拿,累了吧?”
“不用,沒多少東西,不沉?!迸酥业亟又f,“我看莊稼太旱了,有的地塊眼看要絕產了。”
“是呀,老天爺也不長眼,這都二十多天了沒落一個雨點,能不旱嗎!咱隊里就那四掛水車,有兩掛還老出毛病,就這百多畝玉米還顧護不過來,別的莊稼只能干瞪眼了?!眱蓚€人慢慢走著,潘士金看到他把被子和洗刷用具全都帶了回來,又問,“哎,你怎么連鋪蓋都帶回來了,該不是恁那個學校也下馬了吧?”
潘忠地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是下馬了,同學們都回家鄉(xiāng)參加勞動。”
“國家這是怎么搞的!昨天在大隊里開會還有人議論,縣里的師范下馬,一隊的向東回來了。后來說起你來,都說恁那個學校是專署的,下不了馬,這不也一樣!”
“向東回來了?”
“前天就回來了?!?/p>
兩個人邊走邊說話的工夫,一幫收了工的男女社員趕了上來。婦女隊長兼團小組長李春蓮,聽清了他們說的話,心中竊喜,靠到跟前,風風火火地說:“忠地,回來好呀,咱團小組這可有了骨干力量了!你暑假里幫我們辦的那兩期黑板報,別的小組沒有比得上的,前兩天公社團委書記來檢查工作,看了你臨開學弄的這期,還大加贊揚哩!”
潘忠地笑了笑,沒說什么。
磚頭和狗剩兩個小伙子,都是潘忠地小時候光屁股的伙伴,跑上去搶過潘忠地肩上手里的包裹,狗剩說:“這下好了,忠地,別看寫黑板報我不如你,干莊稼活你得認我老師,以后好好跟我學吧!”
潘忠地說:“那是,不光跟你學,我得向所有的人學習?!?/p>
磚頭說:“回家種地比上學強,就算將來能吃上國庫糧有什么意思?人家不是說嗎,‘七級工,八級工,不如農民種的兩溝蔥’。你看那些前幾年出去當了工人的,不少都跑回家來了?!?/p>
李春蓮說:“是啊,還是種地牢靠。別說了,快回家喝點水去,渴死人了?!?/p>
潘忠地隨大伙走著,臉上舒坦多了。在汽車上還羨慕李向東,后悔沒報考師范。這下好了,兩個人一樣的命運,也算是有了伴兒。想到這里,心里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