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思路
柔情溫順的汶河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匍匐在綿軟的河床中間,像一條閃光的玉帶,不急不躁,靜靜地由東往西流淌。眼下水面寬不足五十米,流量已經(jīng)很小。河堤兩旁一行行茂密的紫穗槐,幾乎都成了直挺挺的光桿兒,只剩下頂上幾個蔫不拉唧的葉片,搖搖欲墜;那些婆婆丁、扒拉秧、刺蒺藜、狗尾巴草,還沒來得及結(jié)籽就都枯黃了,提前等著人們摟回家去當(dāng)燒柴;稀稀拉拉個頭低矮的楊樹、槐樹,和灘邊上那幾棵大柳樹,眼睜睜遙望著清澈的河水而得不到滋潤,干干巴巴垂頭喪氣。一絲風(fēng)也沒有,樹葉打起卷兒,枝條紋絲不動。開闊的河灘,敞開胸膛,接受著熾熱日頭的暴曬,使金色的細沙像炒過一樣,熱得燙人。
從岸邊到水邊的沙灘上,有一些密密麻麻來來回回的腳印,仿佛這里走過不少人。近前看看,只有潘孝林老漢一個人。他身穿老粗布褲衩、褂衩,躬著腰,提個水罐,一趟一趟吃力地在灘地上走著??此锹对谕饷娴母觳埠屯?,像燥了皮的樹棍,黑黑的,硬硬的。臉上溝壑深深,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於炝?,他每天都要提十幾罐水,也就是說,沙灘上每天應(yīng)該留下他二三十行腳印。這幾天一直沒刮風(fēng),河水又一個勁地往里縮,腳印也就零亂地保留下來了一些。
這里太清靜了。這些天他還沒遇到過一個人。當(dāng)全大隊掀起轟轟烈烈抗旱高潮的時候,潘老漢也在提水澆地。不,他早就開始行動了,只是沒被別人發(fā)現(xiàn),也沒有加入生產(chǎn)隊眾人的行列。像他這個年齡的老人,已經(jīng)長年不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了,這次發(fā)動全體勞力上陣抗旱,隊干部也不會安排他。他獨自一人,堅持不懈地天天到這里來提水,沒有受任何人指派,也不是為了集體,而是自愿地澆灌自己開荒種植的一小片蔬菜。
汶水灘村正北的汶河大堤,是一段險堤,因為往上的河道有二三里稍微偏向西南方向,河水直沖著這個位置流來,然后再向正西方向奔去。每年汛期洪水一到,這段堤受沖刷格外嚴重。據(jù)說,歷史上這里曾經(jīng)多次決口。當(dāng)?shù)赜蟹N說法,“汶水灘決了口,往南沖著三縣走?!币痪盼迤吣臧嗽律涎?,上游連降暴雨,河水暴漲,這一段又出現(xiàn)了險情??h政府從全縣調(diào)集防汛物資、青壯勞力,縣領(lǐng)導(dǎo)親臨現(xiàn)場指揮搶險,拼搏了十幾個晝夜,總算保住這段大堤沒出問題。接受這次的教訓(xùn),汛期過后,縣政府組成專門班子測量設(shè)計,并撥付糧、款,組織一千多名勞力上陣,實施了大堤加固工程。工程搞了兩個多月,除了加高加寬原堤外,又在南面筑起了一道兩千多米長的弧形大堤,叫二道堤。當(dāng)時,工程技術(shù)人員提出的標(biāo)準是“保七防八”,即一道堤要確保七千流量的洪水不決口,二道堤要防備八千流量的洪水。
就在兩道大堤中間,形成了一塊三角地。因筑堤取土,挖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不重新整治無法耕種了。政府當(dāng)時對這片毀壞的土地適當(dāng)給予了補貼,施工結(jié)束后,歸屬了村集體。村干部們覺得要整地費工太大,離村莊又遠,也就沒把這片地當(dāng)回事,撂了荒。一九五八年春天,各級都號召植樹造林,村里組織一些青年,在這里栽上了一千多棵楊樹苗。起初栽的質(zhì)量就不是很好,后來又沒跟上管理,成活率就不足二分之一,活了的也逐漸長成了“老頭樹”,有一些陸續(xù)干枯死亡。
前段時間還沒遇上干旱,一個下午,潘孝林老漢背著草筐,筐里放把鐮刀,轉(zhuǎn)轉(zhuǎn)悠悠來到這里。一看,這片樹長得不成樣子,滿地青草卻很旺盛,茅草、莠草、花簪草……都是牲畜喜歡吃的。想道:大概是因為離村莊太遠,沒人愿意跑三四里路到這里來割草,不然,早被人們割光交給生產(chǎn)隊換工分了。他坐在大堤上,從腰里抽出旱煙袋,吸了一袋煙。不用慌,用不大會兒就能割三四十斤。多了也背不動,要是少上十來歲年紀,一筐背個五六十斤也沒事。老了,不中用了。
潘孝林進入臘月就該過六十八歲壽日了。這個年齡,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已算是高壽,該是享享清福不再干什么活的??墒牵蝗擞幸蝗说钠⑿?,各家有各家的景況。一輩子吃苦受累慣了,老了也閑不住。另外,雖然大孫子忠地到地區(qū)農(nóng)校上了學(xué),可家中還有六口人參加生產(chǎn)隊分配。老伴比自己還大一歲,年老體弱,家務(wù)活拾掇起來都挺吃力。兒媳也是長年病懨懨的,掙工分頂不了個半勞力。二孫子和孫女都在上學(xué),不上學(xué)也年齡太小,算不上勞力。全家人主要靠兒子士敏一個人掙工分,就算一天工不缺,年底分配也是缺款戶。為了給家庭添補點工分,少欠生產(chǎn)隊點款,他就力所能及干些活,坡里有草的時候下地割草,凈了坡就圍著村莊拾糞,草、糞交給生產(chǎn)隊都能記工分。
不到幾袋煙工夫,潘老漢就把草筐填滿了。他把筐背上堤,日頭還老高,就又下去在這片荒草地里轉(zhuǎn)了一圈。來到西南角,發(fā)現(xiàn)有半畝多地的一片比較平坦,并且一棵樹也沒有了。用手扒拉扒拉,只有淺淺的一層沙。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把這片地開起來,種什么也長不賴呀!
荒草茂盛,野花爛漫。潘老漢叼著煙袋,來回查看了幾遍,把那些恬靜的蝴蝶、忙碌的蜜蜂驚動了,嗡嗡嗡嗡……陪伴在他的身旁,繞來繞去。面對這些小精靈,他嘟念道:等著瞧吧,過不了多少天,我就讓這里變變樣!
第二天上午,他不僅背上草筐,還帶著鐵锨,興沖沖來到這里。他要按自己的想法開荒種地了。到地方?jīng)]歇息就動了手,先把一小片的草割凈,才坐下吸袋煙,準備喘口氣就翻地。這時,他突然犯起了尋思:這年頭,只要屬于集體的東西,瞎了壞了沒人管不要緊,可是,如果個人伸伸手,那就成了什么主義(資本主義),輕者被制止,重者要挨批斗。這可是大隊的地,個人開荒能行嗎?別費半天力大隊又不讓種,或者種了給收去充公,說不定還會惹上大麻煩。有一戶人家自留地挨著大田,去年耕種時侵占了集體一犁地,不是還被大隊叫去進行批判嗎!這么大年紀了,如果攤上那種情況,就算不挨批斗,讓人家說上幾句難聽的也下不來臺,可丟不起這個人。
在農(nóng)村,講究“忠厚傳家遠”,臉面比什么都重要。
潘老漢猶豫了。坐在地上點著煙鍋,吧嗒吧嗒吸個沒完。隨著從嘴里、鼻孔連續(xù)不斷冒出嗆人的煙霧,這兩年餓肚子的情形呈現(xiàn)在眼前,心里頓時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
不管那一套!這里輕易沒人來,干部們發(fā)現(xiàn)不了。就算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還能把我這么個老頭子怎么著?荒著也是荒著,反正不是偷不是搶,靠自己的力氣,多少收點就是賺的。但是,也不能把這片地全開了,那樣太多,多了就扎眼,容易讓人眼紅。分到各家的自留地才每人半分,這片地開上一半,就和全家人的自留地差不多。如果在中間開一小片,種上蔬菜,周圍有荒草遮擋,不走到跟前看不清。種糧食作物不行,秸稈高,老遠就能發(fā)現(xiàn)。再說,時令過了,再有兩天就是夏至,只能種點蘿卜、白菜,孬好收成點,到春天就能填填肚子充充饑。
潘老漢下了決心,在身旁一塊小石頭上磕磕煙灰,起身開始翻地。畢竟年老體弱,大半上午才翻了有兩間屋地面大的一片,還歇了兩三次。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過后,他把翻過的地步量一下,約莫有三分了。就這些吧。整好畦子,等老天下場小雨就能播種??墒堑攘巳?,別說下雨了,天上連塊云彩也沒出現(xiàn)。季節(jié)不等人,不能再拖了。潘老漢在草筐里帶來水罐和茶缸,一罐罐到河里提水,一茶缸一茶缸地澆水點種。他不能擔(dān)水挑子來,那樣會被人懷疑,加上在沙灘上行走困難,太費勁。用罐子提是慢些,可這樣種用不了多少水,只要保證出來苗就行,一罐子就能種幾十棵。臨回家把罐子、茶缸藏到草叢里,省事。
二分胡蘿卜,一分大白菜,五六天后已是苗齊苗壯。誰知老天爺卻瞪起眼來,滴雨也不下了。沒辦法,潘老漢只好天天不停地提水保苗。來回一趟將近二里路,即便不慌不忙,提回一罐也是氣喘吁吁??纯囱矍斑@些綠油油的菜苗,倒也不覺得累了。
就在公社開完抗旱現(xiàn)場會的第五天,老天終于下了場大雨。人們都松了口氣,可以在家里好好歇一天了。這雨下了多半夜,第二天上午還沒有停的意思,只是雨點小了些。潘忠地吃完早飯,一個人躲在西屋看書,忽然聽到爺爺在院子里的動靜,起身一看,爺爺披著蓑衣,拿起鐵锨走向大門外。他戴上草帽,跟了出去。
爺爺出門往北,一直出了村。潘忠地緊走幾步,趕上,問:“爺爺,您這是干什么去?”
“我到坡里轉(zhuǎn)轉(zhuǎn),沒事,你回去歇著吧?!睜敔旑^也沒回。
爺爺年輕時在汶河北邊梁家莊一戶地主家里當(dāng)長工,落下心口疼(胃?。┑拿。煲粵鼍腿菀追?。年紀大了,平時不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也很少關(guān)心集體的事,這還下著雨,一個人拿著鐵锨出去干什么?去看自留地?那幾分自留地,除了澆水是父親一早一晚打轆轤,其他活都是爺爺拾掇。不對,自留地在南坡,他這是往北邊大汶河方向去呀!忠地想不明白,一直跟在爺爺后頭,爺爺也沒再攆他回去。
上了二道堤,爺爺說:“我估摸著會存水,看看吧,下半畦子胡蘿卜苗都淹沒了。”說著下去放水。
潘忠地跟過去才看清,草叢中有片蔬菜,也沒問怎么回事,就從爺爺手里要過鐵锨。爺爺說:“在畦頭挖個豁口就行,小心點,別傷了苗子?!?/p>
潘忠地按照爺爺?shù)姆愿?,認真挖著,邊挖邊問:“爺爺,這是您種的?”
“嗯,我開的荒。”
“這不是屬于大隊的地嗎?你開荒人家同意?”
“白荒著,栽的樹都死了,又不能種莊稼,沒人管?!?/p>
“離家這么遠,費這么大勁,種這點菜干嗎!”
“你這孩子,不懂!人勤地不懶,這地長年不種,第一季不用施肥也長不孬。別看只有二三分,只要旱不死澇不死,少說也收幾百斤。菜也能頂糧食吃,到春天,胡蘿卜纓子也是好東西!”這些簡單的道理潘忠地當(dāng)然懂。潘老漢點著煙,吸了一口,接著說,“你不知道啊,今年春天咱家里有十多天沒見一粒糧食,我和恁奶奶都餓得爬不動了,我的腿、腳和小肚子都腫了起來,眼看就不行了。恁爹怕我見不上你了,想給學(xué)校寫信讓你回來,我說不能耽誤你學(xué)習(xí),沒讓他寫。后來要不是恁士金大叔、光斗老爺送來幾斤黑豆,幾斤大紅棗,俺兩個早就入地變成黃土了。”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家里發(fā)生過這么嚴重的危機。自寒假結(jié)束開學(xué),潘忠地整個學(xué)期都沒回家。在學(xué)校曾經(jīng)聽老師講,全國不少地方出現(xiàn)了災(zāi)荒,有的地方還餓死了人。他怎么也沒想到家鄉(xiāng)會這樣。放暑假回來時,看到爺爺、奶奶身體比較虛弱,以為都是年紀大了,也沒往這方面考慮。況且當(dāng)時家里還有隊里分的幾百斤小麥,怎么會想到春天斷糧那么長時間呢?剛才聽爺爺這么一說,心里十分難過,挖著水溝沒有抬頭,強忍著沒讓眼淚掉出來。
社員們辛辛苦苦一老年,到頭來還要挨餓,這生產(chǎn)是怎么搞的?共產(chǎn)黨、毛主席領(lǐng)導(dǎo)窮苦百姓打土豪分田地,后來又號召組織起來,互助組,合作社,現(xiàn)在是人民公社,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再說了,全村近兩千畝耕地,全是大平原,地下十幾米就有水,應(yīng)該能夠旱澇保收,怎么就產(chǎn)不夠口糧呢?潘忠地邊干邊思考著,手中的活不僅沒停下,而是更用力了。
年輕人呀,雖然你讀了十年書,懂得了一些道理,可是,社會時事復(fù)雜著哩,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的事更不是那么簡單。吃飯是小問題嗎?別說你了,北京的領(lǐng)袖們也為這事犯愁呢!你這才剛剛踏進社會這個大學(xué)校的門檻,用心學(xué)吧,好好歷練吧,學(xué)問大著哪!也許若干年后你能夠從這所學(xué)校畢業(yè),也許一輩子混不及格。
所有畦子頭上都扒了個小溝,畦內(nèi)的存水陸續(xù)流進荒草叢中??墒?,這片地總體比較低洼,畦子里的水排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流不動了。雨雖已停止,天空還被烏云覆蓋著。爺爺說:“前段旱了這么長時間,說不定下起來就沒個完,又秋澇呢。得挖條深點的溝,把水引到東北面那個坑里去,不能讓地里存一點水?!?/p>
潘忠地拿著锨,朝爺爺指的方向走去,也就百多米遠,就是一個接近半畝地的大洼坑,最深處足有兩三米。把地里的水引到這里來,是萬無一失的。可是,中間要經(jīng)過一片高土岡,那要挖多深呀!忠地拄著鐵锨有些猶豫。又一想,那些菜可是爺爺?shù)男难剑瑹o論如何也要保住。于是就要動手。
爺爺也過來了,打量了一陣子,手拿煙袋比畫著說:“不能走直線,出來地邊先往北,繞過高岡,再往東,水就淌過來了。這樣雖然距離長點,可是不用挖太深,省勁?!?/p>
還是老人家經(jīng)驗豐富辦法多。潘忠地心里想,嘴里卻說:“好,先從這里往西挖吧。”
“不行,從那邊開始,引著水頭挖,知道個深淺??吹貏荩蟾艝|西向不用挖太深,這邊幾十步一點不挖差不多水就能淌進坑里來。”
的確如爺爺說的,南北溝大約挖了四五十公分深,拐到東西向,越挖越淺,最后二三十米不用挖,水就自然地流進坑里去了?;厝ヒ豢?,不僅菜地里沒水了,周圍那些荒草里的水也淌得干干凈凈。爺爺滿臉的笑容,吸著煙說:“走吧,下再大的雨也沒事了?!?/p>
天空的烏云群馬一般,滾著個兒往北狂奔。
“看這云多黑,又要下陣大的了。”潘忠地說。
爺爺抬頭看看天,邊起身走邊說:“一時半會兒下不了,‘云彩向北一陣黑’,嚇唬人的,沒雨。要是調(diào)了風(fēng)向,再翻上來向南,就要下大雨了。”
經(jīng)過十多個小時的雨水滋潤,滿坡的地瓜花生都返過勁兒來,莖葉挺立,碧綠水靈,格外精神。
爺倆也很精神。爺爺拿著煙袋,邁著堅實的步子。一上午他的煙袋都沒往腰里插,因為沒用他動手,全都是孫子干的。潘忠地跟在爺爺屁股后面,扛著鐵锨,锨把上掛著爺爺用高粱葉編的大蓑衣??粗煌麩o際的地瓜花生,潘忠地問:“爺爺,咱村里這些沙地從老輩就不能種別的莊稼嗎?”
“怎么不能!我年輕的時候,村西全是上等的黃土地,沒一點沙??裤牒哟蟮桃恍┑兀f是沙地,沙層也不厚,深的地方也就半犁。那時候,谷子、高粱、大豆、小麥,什么都能種。你沒注意,二道堤邊上有眼大井,因為多年不用坍塌了,以前可是好水。那是村東頭大地主展家的,長年安掛老式水車,當(dāng)年展春旺的爺爺還在井邊種了二畝多菜園哩!人家會算計,自己能吃多少菜?主要是賣,又趕集又下鄉(xiāng),一畝菜賣的錢能頂三畝糧食的收入?!?/p>
“現(xiàn)在怎么都成沙地了呢?沙還這么深!”
“還不都是北邊河灘里刮出來的!上游是山區(qū),夏天發(fā)大水,就把山里的沙帶下來。冬天春天水少了,沙就存在灘上。咱這一帶又經(jīng)常刮北風(fēng),起大風(fēng)時就把沙刮了出來。特別是冬春,刮起風(fēng)來人都沒法睜眼,那沙子打得人臉生疼。長年累月,一撥一撥往南趕,這些好地就慢慢變成沙地了。”
“照您說的,幾十年前還沒這么多沙,可是這河流淌了幾百上千年了,為什么原來沒刮出這么多沙來呢?”
“原來有樹擋著呀!聽老人們講,早些年的時候,河道外邊的灘上是大片樹林,一眼望不到邊,有些大樹都上摟粗。林子又密,里邊能藏很多野獸,還有狼群呢。那么多樹就是一堵厚厚的墻,再大的風(fēng)也不要緊,沙跑不出來。”
“怎么現(xiàn)在沒樹了,那些樹呢?”
“說起來話就長了。大約百十年前,咱這一帶也鬧起了捻軍,和官府作對。他們有一次吃了敗仗,跑到這片樹林里藏身。官府為了滅他們,派人從四面點火燒樹林。三面都是大量官兵,北面是水,火勢又大,他們只好過河逃生,有些不會游水的,被活活淹死了。據(jù)說那場大火著了一天多,幸虧老天爺下了場大雨,才滅了火,保下了一部分樹沒燒死。我年輕時這里大樹還有一些,后來來了日本鬼子,糾合偽軍修工事,就把大樹幾乎殺光了。剛解放時,村里蓋小學(xué),缺檁條,還有過年唱戲搭戲臺,這么說吧,只要村里需用木料,都是到這里來刨樹。本來樹就不多了,沒幾年就刨了個差不多。再后來就是生產(chǎn)隊辦食堂,缺柴燒,隊長又派人來刨樹,干活的人圖省勁,開始先刨大點的樹,大樹沒了再刨小點的,也就半年的工夫,這里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剩下的就只有灘邊那幾棵樹了。前幾年村里也栽過一次,你看看活了幾棵?樹越少越擋不住沙。等著瞧吧,往后這片地越來沙越多,總有一天連花生地瓜也別想種了?!?/p>
潘忠地聽得心里沉甸甸的。常言說,天災(zāi)人禍,這人禍和天災(zāi)結(jié)合起來,可就給人們帶來大災(zāi)難了。
看來老天是想把大半年的雨積攢到一塊,一次性落下來。半下午又是瓢潑大雨下個沒停,到了晚上,還是一陣大一陣小,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屋頂啪啪啦啦,緊緊慢慢,好像一種單調(diào)而無限重復(fù)的演奏。潘忠地躺在床上像烙燒餅,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一直思考著上午爺爺講的事情。
還想到公社楊書記交代的任務(wù)。
“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怎么看待目前大隊、生產(chǎn)隊的工作?不用說別的,社員們還在餓肚子,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具體怎么解決?“有土斯有糧”,好好的土地?zé)o休止地被沙化著,還指望什么多打糧食?可是,這么多的沙如何處置?更何況河灘里的沙還源源不斷往外刮呀!再就是,“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沒有水井,再好的土地,遇到大旱,也是眼睜睜地沒收成,干渠東那片地就說明了問題??墒?,打井需要一定資金,還要有提水工具配套?,F(xiàn)在一個生產(chǎn)隊只有三四掛二人擰,個別農(nóng)戶還有轆轤,也只是澆澆自留地,真要抗旱保豐收哪夠用??!如果能有幾部抽水機再好不過,但是,還沒聽說哪個大隊用上了抽水機,國家造的少,沒處買,即便買得到,那得需要多少錢呀!
從長遠看,還是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在河灘上植樹造林,三兩年后就能起到防風(fēng)固沙的作用,擋住里面的沙不再往外跑了。打井也不該是多么難的事,以前地主一家就能打大口井,現(xiàn)在是集體的力量,難道就不行?一個生產(chǎn)隊要是一年能打一兩眼,全大隊就是十多眼,要不了幾年就能實現(xiàn)水利化。提水工具也可以逐年增加,每個隊每年買掛新水車,也就幾十塊錢,不能算是多大的困難??烧f起來不算多,這點錢有些生產(chǎn)隊也不一定能籌措到。另外,這些事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怎么張羅?別說社員們了,大隊小隊的干部們對這些想法能接受嗎?如果自己提出來,肯定會有人說,“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才吃幾天干飯,懂什么!多少年了就這個樣子,說改變就能變了?吹‘哈氣’呀!”
怎么辦才能改變現(xiàn)實這落后的面貌呢?起碼不能再讓戶家斷頓呀!真要做起來,實在太難了。
越想腦子里越是理不出頭緒……
大汶河堤岸兩旁出現(xiàn)了大片的森林,林木蔥郁,野草葳蕤,各色花兒盛開,群群蜂蝶曼舞,野兔在草叢中奔跑,鳥兒在樹上鳴唱……河堤外的沙地變成了良田,水井?dāng)?shù)不清,水車嘩啦啦響,不,還有抽水機,抽出的水灌滿了小渠,清瑩瑩汩汩流淌……
潘忠地進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