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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澇

汶水灘(套裝共3冊) 作者:杜煥常


排澇

黑沉沉的夜,分不清天和地,四野黝黝森森,咫尺難辨。又是一陣悶熱,即便站在這四周沒點遮擋的花生地頭上,也感覺不到一絲兒風,讓人憋得簡直喘不上氣來。突然,頭頂天空的閃電像奇形怪狀的藤蔓,瞬間伸向四面八方,將整塊黑幕切割得七零八碎。緊跟著是驚天動地的雷聲,震得人肝膽欲裂,魂魄出竅。隨后,狂風挾著傾盆大雨,瘋狂般沖向大地,似乎對萬物實施鞭笞的刑罰。潘忠地和狗剩緊跑幾步,鉆進窩棚。

狗剩摸索著卷了支旱煙卷,劃了兩根火柴才點著,問潘忠地:“吸兩口吧?”潘忠地斜倚在窩棚里邊,說:“你吸吧,我不會。”

不斷的炸雷,肆虐的暴雨,還有那忽兒耀眼的閃電,讓潘忠地心里生出些微恐懼。還好,窩棚很牢固,風雨這么大,整個棚子紋絲不動。剛才狗剩又拉了兩捆秫秸把門擋嚴實了,里邊倒也平靜。狗剩蹲在窩棚門口,嘴上的煙一明一滅,還不停地說話,使他心里踏實了許多。

這是下午剛剛搭起的窩棚,在西南坡花生地邊上。

隊長潘士金上午發(fā)現(xiàn),地里的花生被人拔走了兩片,有十幾棵,于是找到副隊長潘忠良,要他安排加強白天的看護,同時要抓緊在花生地邊搭個窩棚,和往年一樣,晚上派兩個小青年去睡覺,防備夜里有人偷花生。他看到,有幾個生產隊的窩棚已經搭起來了。潘忠良帶著幾個人,扛來了七八根檁條,十幾捆秫秸,又從倉庫里拿來一塊春天蓋地瓜育苗炕的塑料布。他指揮著先支起架子,再蒙上塑料布,然后用秫秸把外面遮擋起來,不到半下午,窩棚就搭起來了。大伙歇息,他對狗剩說:“你再把四周外面用土培一培,挖個排水溝,免得下雨淌進水去。完了去場院背捆干麥秸來,鋪在里面,防潮。晚上還是你來睡覺,老規(guī)矩,一晚上記半個工?!?/p>

“往年都是兩個人,今年就我一個呀?我不來?!惫肥Uf。

潘忠良說:“還是兩個人,那一個你想讓誰來自己挑?!?/p>

狗剩看了看身旁一圈幾個人,眼睛盯在了潘忠地臉上,說:“忠地,咱倆吧?”

潘忠地點了點頭,說:“行。”

潘忠良又囑咐一句:“要真來睡呵,晚上我來檢查。如果再少了花生,就是恁倆的責任,別想再要工分了?!?/p>

吃了晚飯,牛毛雨還下著,狗剩披上一塊剪開的化肥袋子,拿起糞叉子,去喊潘忠地。潘忠地也正想起身,爺爺讓他披上新編的大蓑衣,他說:“不用,這點小雨,那里還有窩棚?!?/p>

“披上,這雨說大就大,蓑衣又擋雨又擋寒,夜里冷了蓋身上暖和?!睜敔?shù)脑拵в袕娭菩浴?/p>

潘忠地就披上了。

“拿上個家伙?!惫肥Uf。

潘忠地不解,問:“還拿家伙,干么用啊?”

“找根棍子也行,有個物件壯膽。”狗剩有經驗,說著晃了晃手里的糞叉子。

潘忠地真的提了根推磨棍子,跟著狗剩出了大門。還沒出村,雨就徹底停了,只是天上的云層好像越來越厚了。這老天真是多變,兩個人剛來到地頭站了沒大會兒,還沒進窩棚,突然就雷電交加下起來了。

也就過了半頓飯的工夫,外面風停雨止,靜了下來。狗剩撥開門口的秫秸捆,鉆出窩棚,伸伸腰,望望天,喊道:“忠地,出來看看,要晴天了?!?/p>

潘忠地隨后出來,一看,真的亮堂多了。天空有些地方一會兒露出了星星,一會兒又被奔馬似的云彩遮住。剛進入農歷八月沒幾天,東邊的月牙兒也捉迷藏似的,一瞬兒露露臉,轉眼又沒了蹤影。不知是什么蟲子,“吱吱吱”扯開嗓門唱起單調的曲兒。緊接著又有一些別的蟲子叫了起來。單純一種蟲兒叫不動聽,多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便組成了悅耳的大合唱。潘忠地欣賞著,心里很熨帖。

起風了,東北風,涼絲絲的。狗剩說:“‘東北風不倒,別嫌雨小’,看來這雨還得下。下這陣子雨涼快多了,睡覺?!?/p>

兩個人鉆進窩棚,狗剩把麥秸靠里攤了攤,拉了個秫秸捆子當枕頭,貼一邊躺下,隨手把糞叉子放到身旁。說:“安生睡吧,沒事,這幾年都是我看夜,那些偷花生的也就是白天路過順手牽羊,沒有真正的大偷。只要隊里派了看坡的,夜里更沒人敢來偷了?!?/p>

潘忠地學他的樣子,挨著他躺下,把棍子也放到身旁。

潘忠地還沒躺穩(wěn)當,狗剩就響起了鼾聲。


潘忠地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睡覺。雖然大睜著兩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怎么也閉不住。聽聽外邊,好像有什么異常動靜,抬起頭豎起耳朵,又什么也聽不到了。慢慢有了困意,剛想睡,又覺得有些冷颼颼的。真是“立秋以后三場雨,麻布衫子高擱起”,到了“白天熱晚生寒”的時候了,來時身上還直冒汗,這陣雨過后,立時就涼了。對,爺爺說了,蓋上蓑衣暖和。于是起身拉過蓑衣,輕輕地給狗剩蓋上一半,搭在自己身上一半。狗剩翻了個身,接著又呼嚕起來。

這是爺爺昨天才編好的蓑衣。前幾天,爺爺湊不下雨的空兒,到坡里去了兩趟,劈來兩筐高粱秸底部黃蔫了的葉子,攤在屋里晾著,又用撥槌打了一卷細麻線,開始編蓑衣。他讓潘忠地給他打下手,在一旁整理好高粱葉,一個一個遞給他。高粱葉都帶著褲兒,要把葉子捋順,從褲和葉子交接處折起來。爺爺就用麻線在折疊處系牢,從領口開始,逐漸加寬,壓茬往下編。用了大半下午的時間,才算完成。爺爺叫潘忠地披上試試,呵,到膝蓋以下了,領口大小和肥瘦正好。

潘忠地說:“這么費事,還不如到供銷社買一個?!?/p>

爺爺看了他一眼,說:“買要花錢,買的那塑料布、帆布的也不如我編的這個擋雨。你要在坡里遇上大雨,披上它,再戴個草帽,蹲到個地方別動,下半天也濕不了你一點衣裳?!?/p>

還是爺爺有經驗。這蓑衣雖然笨了點,可比買的雨衣實用。潘忠地翻了個身,想睡。

就在這時,潘忠地發(fā)現(xiàn)窩棚外有亮光閃了閃,抬頭仔細看看,沒亮了,卻出現(xiàn)了“撲嗒撲嗒”的腳步聲。他推了推狗剩,小聲說:“快起來,外面好像有人。”狗剩折起身,仔細一聽,小聲說:“肯定是忠良哥來了,別答他的腔,睡?!闭f著又躺下了。

還真的是潘忠良。他來到窩棚門口,往里邊照了照,大聲吆喝:“天這么早就睡得跟死狗似的,有來偷花生的怎么辦?”隨后把雨衣搭在外面秫秸上,彎腰進了窩棚。

潘忠地已經坐了起來,說:“忠良哥,你還真怕俺不來呀!俺這是剛躺下,還沒睡哩?!?/p>

“我哪能不相信恁兩個。你知道,我還兼著民兵排長哩,每天晚上我都得到莊稼地里轉一圈,過一會兒還得去南坡玉米地看看,這是責任!”邊說邊掏出煙包,抽出紙條開始卷煙,“狗剩,別裝死狗了,起來,吸支煙,去拔幾棵花生。”

潘忠地問:“拔花生干嗎?”

潘忠良說:“你別管,狗剩知道。”

狗剩也不答話,起來接過煙,點著吸了幾口就往外走。潘忠良又說:“別光圖近便,離窩棚遠一點,隔幾棵拔一棵,不能挨著拔,拔了平平土。也別拔多了,一人兩三棵就可以。”

“你以前都交代過多少次了,還用老囑咐!”狗剩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中。

潘忠良吸了口煙,問:“怎么樣啊忠地,害怕不?”

潘忠地說:“沒事,又不是一個人?!?/p>

潘忠良說:“過會兒恁放心睡覺就行。雖然各隊都得派看坡的,也就是做做樣子,嚇唬嚇唬人,黑更半夜的,誰來偷那幾棵花生!”

潘忠良一支旱煙卷還沒吸完,狗剩抱著一抱花生回來了,往地上一撂,說:“你看看雨淋得這么濕,怎么燒?”

“你知道什么,不是有麥秸嗎?忠地,拿過幾把來?!迸酥伊颊f著從一旁的秫秸捆上抽出幾根秫秸,折斷,又抓過兩把麥秸,用打火機點著。拿起兩棵花生,甩甩上邊的水,用秫秸架著,花生果朝下,在火上燒,邊燒邊說:“忠地,就這個樣子,你也燒?!?/p>

潘忠地也開始燒起來。轉眼工夫,花生果都落到了火里,秫秸和花生秧子也慢慢著起來了。等把幾棵都燒完,潘忠良撥了撥死火,堆在一起,說:“悶一會兒就熟了?!?/p>

三個人很快就把一堆熟花生吃完了。潘忠良打了個飽嗝,又卷一支煙獨自吸著,說:“忠地,我給您拉個呱聽吧?!?/p>

狗剩說:“別拉了,你也沒有新鮮呱,就會個吊死鬼到閻王爺那里喊冤告狀,不知拉過多少遍了。狗咬驢,不嫌絮!”

潘忠良說:“你嫌絮叨忠地可沒聽過哩,揪兩把驢毛塞上你那狗耳朵,我拉給忠地聽?!?/p>

狗剩說:“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明明知道忠地是頭一回夜里看坡,你拉些鬼啊怪的,專門嚇唬他呀!”

“好吧,不拉了。等一等把灰弄出去埋了,利利索索的。我走了,到南坡轉轉去?!迸酥伊既拥魺燁^,出去披上雨衣,往南坡走去。

狗剩鋪開他披來的化肥袋子,把已經涼了的灰捧上,兜起來,叫著潘忠地:“走,埋了去?!?/p>

潘忠地跟在后面,找到那片被人偷了花生的空地,狗剩說:“就這里了,扒個坑?!迸酥业貏偘橇藴\淺的一個溝,狗剩就說可以了。

潘忠地說:“埋深點吧,免得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睕]停手,繼續(xù)用力扒。

狗剩說:“不用很深,也就擋擋人眼。都知道,誰來看坡也得搗鼓著吃,只要不往家里拿就沒事?!?/p>

簡單埋了埋兩個人就回了窩棚。潘忠地拉過蓑衣就要躺下,狗剩說:“先別躺,說會話兒,剛吃了熟花生,接著睡覺容易漲肚子,要是生的吃這么多沒事?!边@時狗剩已經卷了支煙,吸起來。


天上的云彩又厚了。潘忠良一個人轉悠著去了南坡玉米地,路上有些水汪,撲撲嗒嗒,不好走。不要緊,路徑熟悉,閉著眼也摔不倒,所以也不用開手電筒。風吹得玉米葉子颯颯地響,他身上穿著生產隊買的帆布雨衣,不覺得天涼。

正走著,突然地頭里邊“咔嚓”一聲,緊接著又是一聲,潘忠良立時警覺起來。是人還是狗?這時候往往有些餓狗跑到玉米地里,撲倒秸稈啃棒子。他定住腳,沒動靜了。于是上前兩步,打開手電筒,向里一照。呀!玉米棵子空里怎么有紅顏色?難道真的遇上吊死鬼了?

我才不信這個哩!是人是鬼都怕惡人。他略一定睛,用手電光上下晃著仔細照了照??龋莻€人,還穿著粉紅色雨衣。他大聲喝道:“誰?快出來!”

“照么照,我!”原來是胖娘們王桂蘭,“嘩啦嘩啦”,邊往外走邊往懷里掖兩個棒子。

“你個胖娘們,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深更半夜還來偷棒子?恁家里斷頓了!”

“看你這隊長說的,我是趁孩子們睡了來掰兩個回去嘗嘗鮮,什么偷不偷的,這么難聽!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家里可不缺口糧,雖然不能說天天有肉吃,也比恁家里生活好,這不是吃個稀罕嘛!”

“說得好聽,這還不是偷?你以為這是恁的自留地呀,想什么時候掰就什么時候掰?!迸酥伊疾魂P手電筒,一直照著她。

“就算是偷,不就兩個棒子嗎,你還能怎么著?”王桂蘭說著摸了摸懷揣的棒子。

“怎么著?要么把棒子放下,走人;要么跟著我去見隊長,按大隊規(guī)定辦,在社員會上檢討,還要每個棒子罰十個工分?!?/p>

“算了吧,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這么認真!”

王桂蘭嘻嘻哈哈不當回事,要走不走的樣子。潘忠良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掏她懷里的棒子。王桂蘭解開雨衣扣子,拉著潘忠良的手塞向自己的胸口,說:“你翻翻吧,看我偷了多少!”潘忠良抽回了手,兩個棒子掉在了地上。這時王桂蘭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繼續(xù)用勁拉他。

“你這是干什么?”潘忠良撥拉開她的手。

“干什么?你得摸摸我身上還有沒有棒子呀!你個木頭疙瘩。”王桂蘭說著要攔他的腰。

“別胡鬧!讓別人看見像什么樣子。”潘忠良一使勁把她推了個趔趄。

“真不知道好歹,大黑天的這坡里又沒人,害怕什么!”王桂蘭站穩(wěn)了。

潘忠良心里話,不能和這種人一般見識,說:“快拿上這兩個棒子回去吧,以后別干這丟人的事!”

王桂蘭“哼”了一聲,撿起地上的兩個棒子,又隨手在地頭上掰了一個,什么話也沒說,抱著走了。

潘忠良愣了會兒神,聽著王桂蘭走遠了,才慢騰騰往回走。

“這娘們算是唱的哪一出?雖然平時愛偷點懶,占點兒小便宜,都知道她這毛病,可見了男人就想做那種事,太不要臉面了。自己四十多的人了,從來沒和外邊的女人亂搞過,要是剛才上了她的當,那可了不得!有人說這種事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長了沒有不透風的墻,人們一傳揚可就把臉面丟盡了,家里老婆孩子的,還怎么做人?不行,以后對這個胖娘們得避著點,不能沾她的邊?!迸酥伊歼呄脒呁刈摺S暧咒冷罏r瀝下起來了,他加快了腳步。


這老天真惹人急,說旱旱起來沒個頭,說下雨又是大雨小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接連七八天了,還沒有放晴的意思。再過幾天就是秋分,到了這時節(jié),正常年份應該是天高氣爽,少雨偏旱,今年怎么就下起來沒個頭了呢?別說耕地種麥了,大秋作物也沒法收呀!

潘士金又到坡里轉了一遭。走到高粱地頭,攬過一個高粱穗,那些成熟的籽粒被浸泡得鼓脹脹的,眼看要脫落的樣子。來到谷子地邊,彎腰一看,壞了,谷穗上個別籽粒已經冒出了細細的白尾巴。這要是在棵子上都發(fā)了芽,收打下來也沒法吃了。他眉頭越皺越緊,又向地瓜地走去,還沒到跟前,就有一股酒糟的氣味飄了過來。他不再往前走了,立時回轉。

這可是火燒火燎的事兒,要不立即采取措施,眼看到手的豐收果實就全泡了湯,必須趕緊開個隊委會,商量一下對策。

還是在老會計家里,人很快就到齊了。潘士金首先說了說看到的情況,然后讓大家討論討論怎么辦。對高粱、谷子,一致認為,必須趕緊收獲。開始有人說,如果收下來堆到場院,老是不開天,沒法晾曬打軋,壞得更快,不僅發(fā)芽,還會霉爛。有人提議,先按人口把高粱穗、谷穗分下去,讓各家各戶在屋里地上或搭鋪晾起來,隊里留下點晾到倉庫里,作為標準,以后按標準折算出各家的糧食數(shù),等最后把口糧決算出來,該退回隊里多少就退多少。還有人說到時候標準要定得恰當,不能讓戶家吃虧。有的說給社員留好處太多了也不行,還要考慮集體的產量指標。大家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唯一擔心的就是大隊干部知道了不同意。以往都是打下糧食在場院曬干了才分配,一斤是一斤,這樣做會不會有瞞產私分之嫌?議論半天,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潘士金最后表態(tài):“就這么定了,先不用給大隊匯報,下午就行動,收完高粱、谷子接著收玉米。大隊不問就算了,真找咱時我再給他們解釋。”

討論到地瓜的問題,有人說,出現(xiàn)酒糟味,說明有的瓜塊被水泡爛了。別看那地是沙地,沙層很淺,不深就是黃膠泥,不滲水。不過現(xiàn)在沒辦法,地瓜還能生長個多月,不能這就收刨吧?也有人說,積水也就下順頭一段,爛也是深處的,多數(shù)還不要緊。還有的說,要是繼續(xù)下,積水越來越多,損失會更嚴重。潘忠地一直沒發(fā)言,聽到這里,他說:“能不能挖些小排水溝?隔幾壟挖一條,把溝挖得窄一點深一點,毀不了地瓜,卻能把地里的積水排出來?!?/p>

“是個好辦法。忠良,你帶上幾個勞力去挖溝,讓忠地也去,要抓緊,早半天把水排出來,地瓜就少受點損失。慶祥,你幫著光斗叔準備好家什,要邊收邊分,下午收的傍晚就讓大伙都運家來,不能再淋到地里。留標準的事,你和士寶大哥恁兩個負責。春蓮,你去下通知,所有勞力都要出工,吃完午飯就下地,下小雨也不能耽誤?!迸耸拷鹱髁巳姘才拧?/p>

第三生產隊又打起了人民戰(zhàn)爭,就連大胖子娘們也拿著鐮刀背著筐去了谷子地。

潘忠良叫上七八個小伙子,和潘忠地一起,來到西南坡地瓜地頭。沒吸地頭煙他就布置任務:“隔十壟挖一道溝,一锨頭深。要小心,窄窄的,不能傷了壟背上的地瓜。往里挖二十米就行。”

潘忠地先是順著路往前看了看,回來說:“那樣間隔太遠,排水效果不好,隔四五壟就得挖一道。另外,東南角地勢洼,恐怕要往里挖遠一點?!?/p>

“那好,按忠地說的,隔五壟挖一道,挖到東南角看情況再說。都要麻利點,今天下午必須完成這一塊,明天上午再挖西北坡那兩塊?!迸酥伊颊f著先動了手。

很快都挖完了第一道,聚在地頭休息會兒。潘忠良吸著旱煙卷,看著潘忠地說:“你這門道不賴,看看,明水很快就淌完了,滲到地里的積水也開始往外流了?!?/p>

瓦子在一旁接話了:“聞聞這味兒,淌出來的別是酒吧?”

潘忠良說:“別做夢娶媳婦——想好事了,你饞酒了吧!”

瓦子說:“是想酒喝了。咱這地里要能淌酒,你就成了酒廠廠長,叫恁家俺嫂子開個酒館,晚上沒事俺就去喝酒,喝醉了就跟著嫂子睡,多好!”

“你小子膽量不小,還想睡恁嫂子,我看你是打著燈籠拾糞——找死(屎)呀,看我不揍扁你!”潘忠良向瓦子伸出胳膊,瓦子哈哈著扭頭就跑。

狗剩在一旁打趣:“咳,恁聽聽,張嘴就是個調侃子(歇后語),這可是大狗熊夾幾張白紙——充起識文解字的來了?!?/p>

輕易不和人斗嘴的“老實人”李向林開了腔:“別驢尾巴上綁斧子——撅腚就侃(砍)了,快干活吧,要不,黑天前就挖不完了?!?/p>

潘忠良說:“連你個老實蛋也罵我呀!好吧,快挖溝去,挖完了我再一個一個收拾恁!”

幾個人嬉笑著又動了手。

潘忠地沒聽清他們鬧騰的什么,從剛才挖溝的過程中,他就思考著一個“重大”問題:這片沙地,沙層多說也就二三十公分厚,有的地方半锨頭下去就是黏土。如果要是從一邊先挖個壕子,把上面的沙埋底邊,再把下面的黏土翻到上邊來,一壕一壕往前趕,就算是弄不利索混合一部分,也可以把沙地改造成壤土呀!當然,老會計說過,西坡北坡這些地,越往北沙層越厚。那也不要緊,可以把壕子挖深些??墒?,這要用多少勞力多長時間才能改造完?還真算不透這個賬……

天不黑就全部挖完了,潘忠良又讓大伙一起把路旁的主排水溝清理一番,這才宣布收工。潘忠地埋著頭干活,埋著頭往回走,一句話不說。

他心里想著事兒。


不到兩天時間,三隊不僅收完了高粱、谷子,玉米也收了接近三分之一。其他生產隊發(fā)現(xiàn)后,也學三隊的樣子,開始行動。就在這時候,張義生把潘士金叫到了大隊辦公室。

“你不只是三隊的隊長,已經是大隊黨支部委員了,這件事你弄得可不怎么樣!”張義生拿出一盒大生產,抽出一支遞給潘士金。

潘士金今年春天進了黨支部,繼續(xù)兼任生產隊長,他當然清楚書記說的什么,卻故意裝作不明白,接過煙掏出打火機,邊給張義生點煙邊說:“你說的什么事?。俊?/p>

“別討飯的提個罐子——裝糊涂了,你把高粱、谷子不打軋就分到各家各戶,就算是頂口糧,最后怎么計算產量?”

“噢,你說的這個呀,沒問題,口糧還是以玉米為主。這一段老是不晴天,高粱、谷子不收又不行了,如果收了堆到場院里,非爛掉一些不可。這樣分到戶家,手搓棒槌砸也壞不了一粒糧食,等干了后再收起來,到時候不耽誤交征購任務?!?/p>

“讓一家一戶的晾曬,能保證都收起來?如果有的戶私自留下一部分不交怎么辦?再說了,分的是帶水的穗子,你收多少干糧食?”

“我們早就安排了,隊里每塊地都留了十斤的標準,在倉庫里晾著,由慶祥和士寶大哥兩個人負責,最后按標準折算各家的糧食。這是提前給大伙講好了的,該交的誰也不能不交。你也明白,給社員適當留點好處就是?!迸耸拷鹫f著笑了笑。

“還留好處?小心有人告你瞞產私分!”張義生可是一本正經。

“你放心,真要是公社追查起來,罪過是我的,我承擔責任。”

“你沒看見各生產隊都學你了?要是全大隊都這樣搞,你能承擔得起?”“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就是?。∵@樣吧,我們立即開個隊長會,其他生產隊再也不準這樣搞了。會上我可要批評你兩句?!?/p>

“批唄,反正這幾年真的假的你也沒少批評了我。”潘士金不當回事,“再給支煙吸,你看我的煙包里都空了。”

張義生又掏出他那半盒煙。潘士金接過去抽出一支,點著吸一口,說:“跟你老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開個會制止一下可以,狠狠地批我一頓也沒問題,萬一公社怪罪下來,你好脫清身。但是,眼前不采取這種辦法,將要到手的糧食可要爛一大部分了。開過會去你能不能睜只眼閉只眼,別再管了,讓各隊自己弄去。反正再有一天俺隊的玉米也全進家了,其他隊不行,沒個三五天收不利索?!?/p>

張義生手里大半截煙,猛吸兩口就到頭了,扔掉煙屁股,說:“我就是怕出事??!只能這樣了,按你說的,開個會強調一下,做做樣子,生產隊該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吧。只要保住了糧食,就算到時候挨個處分也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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