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嫂的死
◎[中國]蕭 紅
一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氣。
霧氣像云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崗。
王阿嫂拉著小環(huán),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huán)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現(xiàn)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么活計都做過,拔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里喊媽媽吵斷了喉嚨。她只是穿著,穿啊,兩只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zhuǎn)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當一樣,掛滿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墻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當。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干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著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連一片干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照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并且尋食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莊上只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么?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F(xiàn)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楞三搶著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p>
得到竹三爺?shù)脑试S,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著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p>
小環(huán)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著,響著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傷心處被小環(huán)擊打著,猛烈地擊打著,眼淚都從眼眶轉(zhuǎn)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著小環(huán),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環(huán)再說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聽了小環(huán)的話,像動了親屬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環(huán)爬上窗臺,用她不會梳頭的小手,在給自己梳著毛蓬蓬的小辮。鄰家的小貓?zhí)洗芭_,蹲踞在小環(huán)的腿上,貓像取暖似的遲緩地把眼睛睜開,又合攏來。
遠處的山反映著種種樣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點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環(huán)不管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辮。
二
在村里,五妹子、楞三、竹三爺,這都是公共的名稱。是凡傭工階級都是這樣簡單而不變化的名字。這就是工人階級一個天然的標識。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邊,炕里蹲著小環(huán),三個人在寂寞著。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蟲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種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情緒來。
小環(huán)雖是七歲,但是就和一個少女般的會憂愁,會思量。她聽著秋蟲吵叫的聲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學著大人嘆氣。這個孩子也許因為母親死得太早的緣故?
小環(huán)的父親是一個雇工,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死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又死了。她的母親是被張地主的大兒子張胡琦強奸后氣憤而死的。
五歲的小環(huán),開始做個小流浪者了。從她貧苦的姑家,又轉(zhuǎn)到更貧苦的姨家。結(jié)果因為貧苦,不能養(yǎng)育她,最后她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爺看不慣小環(huán)被虐待的苦處。當一天王阿嫂到張家去取米,小環(huán)正被張家的孩子們將鼻子打破,滿臉是血時,王阿嫂把米袋子丟落在院心,走近小環(huán),給她擦著眼淚和血。小環(huán)哭著,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爺做主,小環(huán)從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媽媽了。那天小環(huán)是扯著王阿嫂的衣襟來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蟲子,不間斷的,不曾間斷地在叫。王阿嫂擰著鼻涕,兩腮抽動,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簡直瘦得像一條龍。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樣,因為拔苗割草而骨節(jié)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濃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說著她自己的話:
“五妹子,你想我還能再活下去嗎?昨天在田莊上張地主是踢了我一腳。那個野獸,踢得我簡直發(fā)暈了。你猜他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陽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沒妨礙,我只是再也帶不動我的肚子了!又是個正午時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兩口氣,他就來踢了我一腳?!?/p>
擰一擰鼻涕又說下去:
“眼看著他爸爸死了三個月了,那是剛過了五月節(jié)的時候,那時僅四個月,現(xiàn)在這個孩子快生下來了???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喪在張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們的手里不可,我想誰也逃不出地主們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動一下:
“喲,可難為你了!肚子這樣你可怎么在田莊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頭抽動得加速起來。五妹子的心跳著,她在悔恨地跳著,她開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會說話,在人家最悲哀的時節(jié),怎能用得著十分體貼的話語來激動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轉(zhuǎn)過話頭來:
“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都是你忙我忙,結(jié)果誰也不是一個死嗎?早死晚死不是一樣嗎?”
說著她用手巾給王阿嫂擦著眼淚,揩著她一生流不盡的眼淚:
“嫂子你別太想不開呀!身子這種樣,一勁憂愁,并且你看著小環(huán)也該寬心。那個孩子太知好歹了。你憂愁,你哭,孩子也跟著憂愁,跟著哭。倒是讓我做點飯給你吃,看外邊的日影快晌午了?!?/p>
五妹子心里這樣相信著: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兒活動了!危險……死……”
她打開米桶,米桶是空著。
五妹子打算到張地主家去取米,從桶蓋上拿下個小盆。王阿嫂嘆息著說: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種臉色,叫小環(huán)到后山竹三爺家去借點吧!”
小環(huán)捧著瓦盆爬上坡,小辮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蟲子在憔悴的野花間,叫著憔悴的聲音啊!
三
王大哥在三個月前給張地主趕著起糞的車,因為馬腿給石頭折斷,張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錢。王大哥氣憤之極,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來他簡直是瘋了??粗『⒆右泊?,狗也打,并且在田莊上亂跑,亂罵。張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時候,遣人偷著把草堆點著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滾,在張地主的火焰里翻滾;他的舌頭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
有誰來救他呢?窮人連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莊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卻在后村給人家燒死了。
當王阿嫂奔到火堆旁邊,王大哥的骨頭已經(jīng)燒斷了!四肢脫落,腦殼竟和半個破葫蘆一樣,火雖熄滅,但王大哥的氣味卻在全村飄漾。
四圍看熱鬧的人,有的擦著眼睛說:
“死得太可憐!”
也有的說:
“死了倒好,不然我們的孩子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頭來,裹在衣襟里,緊緊地抱著,發(fā)出啕天的哭聲來。她的凄慘泌血的聲音,飄過草原,穿過樹林的老樹,直到遠處的山間,發(fā)出回響來。
每個看熱鬧的女人,都被這個滴著血的聲音誘惑得哭了。每個在哭的婦人都在生著錯覺,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燒死一樣。
別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懷里緊抱著的骨頭,強迫地丟開,并且勸說著:
“王阿嫂你不要這樣啊!你抱著骨頭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p>
王阿嫂不聽別人的,她看不見別人,她只有自己。把骨頭又搶著瘋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這骨頭沒有靈魂,也沒有肉體,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燒的氣味里打滾,她向不可解脫的悲痛用盡全力地哭啊!
滿是眼淚的小環(huán)臉轉(zhuǎn)向王阿嫂說:
“媽媽,你不要哭瘋了啊!爸爸不是因為瘋了才被人燒死的嗎?”
王阿嫂,她聽不到小環(huán)的話,鼓著肚子,漲開肺葉般的哭。她的手撕著衣裳,她的牙齒在咬著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獅子一樣。
后來張地主手提著蠅拂,和一只陰毒的老鷹一樣,振動著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著,調(diào)著他那有尺寸的階級的步調(diào)從前村走來,用他壓迫的口腔來勸說王阿嫂:
“天快黑了,還一勁哭什么?一個瘋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頭有什么值錢!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F(xiàn)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崗子去?!?/p>
說著他向四周的男人下個口令:
“這種氣味……越快越好!”
婦人們的集團在低語:
“總是張老爺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張老爺子都是幫忙的?!?/p>
王大哥是張老爺子燒死的,這事情婦人們不知道,一點不知道。田莊上的麥草打起流水樣的波紋,煙筒里吐出來的炊煙,在人家的房頂上旋卷。
蠅拂子擺動著吸人血的姿式,張地主走回前村去。
窮漢們,和王大哥同類的窮漢們,搖扇著闊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頭被運到西崗上了。
四
三天過了,五天過了,田莊上不見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婦人們嘴里念道這樣的話:
“她太艱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張地主踢了她一腳,五天沒到田莊上來。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p>
“王大哥被燒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沒心思過日子了。一天東哭一場,西哭一場的,最近更厲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著眼淚!”
又一個婦人皺起眉毛來說:
“真的,她流的眼淚比土豆還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