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大爺常用語匯釋選

鯉魚拐彎兒 作者:馮杰 著


二大爺常用語匯釋選

1 一片窟窿

小鎮(zhèn)口語。

指一個人到處借債,到處欠人錢物的狀態(tài)。也是欠債的隱喻,屬于生活里的一個“窘詞”。

小鎮(zhèn)前街的楊金剛就是一個,他比我大兩歲,喜歡把日子弄得有“一片窟窿”的氛圍。他有一習(xí)慣,見到熟悉一點的人就會借錢,第一次見面,下次隨機遇見肯定要借錢。他也不多借,每次只借五塊八塊,頂多十塊,像是《水滸》里的“瑣碎銀子”。每次都有一個不雷同的理由。多數(shù)人遇到這種情況都不會拒絕,不給多也給少。

一天,我騎著一輛破車在下班路上逛蕩,他喊我,是一副急急的樣子,說在前面商店給女兒買一架琴,恰好差五塊錢,手頭一時錯不開,要我先拿五塊墊上。我單腿支車,從屁股后褲兜里掏出一個“片夾”,捏出來一張五元。

一周后,在路上又見到他,他說“快快拿五塊錢,女兒要考試急用”。我單腿支車,從“片夾”里找出一張。

一個月后,他在路上喊住我,說“爸住院,藥方都開好了,單等拿藥,借我十塊錢”。我又單腿支車,從“片夾”里前后翻一遍,湊夠十元。

雙方成交額雖小,那時沒有百元大鈔,十元面額最大,我月工資最早是二十三元,后來三十元,買書時凡定價超過三元都要猶豫。看到《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厚厚三本五塊,我每次到小鎮(zhèn)書店柜臺上,讓那卷發(fā)姑娘拿起來又放下,主要是被定價嚇住了。十塊錢對我也算一筆大款。

許多天后,和人閑聊,一個同事說楊金剛說他爸病了,來借錢。有一天和另一個熟人說起,楊金剛也對他說女兒要買琴。

大家說楊金剛經(jīng)常在鎮(zhèn)上這樣表演,家里不知有幾十把琴了。

這事我很快忽視,以后在鎮(zhèn)上的日子里,楊金剛消失了,一直再沒見到他。有人說他到安陽做批發(fā)生意去了。

我在縣農(nóng)行當(dāng)一名信貸員,平時業(yè)務(wù)是貸款、催款、還款,楊金剛這事不算奇,平時我更欽佩縣里那些和幾家銀行打交道的“土豪劣紳”,這些所謂企業(yè)家演出更爐火純青,借款十萬、百萬、千萬,最后虱多不癢,賬多不愁。后來大多欠款戶都經(jīng)過運作評估,劃撥到長城公司豁免處理了。他們舒心轉(zhuǎn)身。可以說,縣里有些企業(yè)家是套國家款項發(fā)家的。

這樣一比,楊金剛盡管名字叫“金剛”,顯得格局小了,和他們根本不是一條線上的選手。也算紙上塌得“一片窟窿”,窟窿冒泡。

金剛家在前街賃房住。我母親了解他家內(nèi)情,認識他媽,平時給他們免費做過衣服。母親對我解釋說,金剛、金軍弟兄倆,金剛是老大,他爹媽經(jīng)常吵架,他媽抽煙,牙齒都熏黃了,前幾年死了,他爸去年又給他“尋”個后媽。

我媽說,沒人關(guān)心,日子才塌得“一片窟窿”。

我記得楊金剛脖下有一大片疤痕,冬天衣領(lǐng)緊扣看不到,夏天光脖就能看到了。我媽說,是他小時候從飯桌上急著扒碗,打翻熱飯燙傷留下的。難怪我家每次吃飯,父親總是把熱碗往桌里面推一推。

2 滾蛋湯

北中原鄉(xiāng)村食詞。隱喻。

一席的菜,如果數(shù)量上到十之七八了,按鄉(xiāng)風(fēng)而論,客人這時該要謝絕上菜,以示謙和禮貌。

鄉(xiāng)村廚師以盤子掃光為榮。凈底說明技高。

這時刻,那簾子一閃腰,就掀開來。主人家會端上來一碗丸子湯或雞蛋湯,湯的特點是辣、咸、酸。除了能喝之外,這是一種鄉(xiāng)村隱喻,說明菜已經(jīng)上完了。

丸子湯說明宴席完了。雞蛋湯私下又叫滾蛋湯、沒趣湯?!皼]”在北中原語系里讀作“mu”,不讀“mei”。

知道這湯道理的客人暗自明白,不能自討沒趣了,便不再吃喝了,欠身,只象征性地舀一下湯,盤算著如何走人。他們明白客走主人安的道理。

這是對那些明白的客人而言的,對饕餮食客多不管用。

有時主人家也發(fā)愁,親戚系列里面,總有三兩個能“坐折板凳腿”的客人。他們剔著牙,暮色向晚,這時,才開始打算要“噴空”。

噴空是北中原的傳統(tǒng)文藝交流方式,里面有世界觀。

此時主人家又不能怯場。我二大爺會先提個引子,近似前言,他說,大家先從文天祥那句詩開始,“卷簾云滿座”,一邊馬上有食客喝彩。

掌燈時分慢慢來臨。還得備一桌“文化晚飯”。

3 “坐折板凳腿”的客人

鄉(xiāng)村口語。

走親戚吃完宴席還趕不走的客人,有“坐折板凳腿”之稱。這些“腿兒”開始剔牙噴空。從冬說到夏,芝麻兔子車轱轆,多以無聊話取勝。

這些特殊人物出現(xiàn)時,多由我二大爺作陪。他有說話經(jīng)驗,雅俗兼?zhèn)洹6竽镎f他是“說話老師兒”,會打發(fā)鄉(xiāng)村時間。

譬如,平時我二大爺評論吃,愛說一個套路。在東莊吃桃子,“這桃子真好吃,長這么大我還沒吃過。”到馬營村吃柿子,“這柿子真好吃,今年還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柿子。”到小郭村吃西瓜,“這西瓜真好吃,我走遍全縣還沒吃過這么甜的?!敝皇前阎髡Z稍微調(diào)換一下。

一把語言凳子,上面可以坐著不同的主人,走馬燈一般。

二大娘最愛開玩笑,嫌我二大爺平時不關(guān)注農(nóng)活兒,有一次站在村口,面對一泡新鮮的狗屎,對我說,讓你二大爺來,評判一下。

磨牙也需要耐心。所以遇到“坐折板凳腿”的客人,需要陪客時,為避免冷場,主人多喜歡邀請我二大爺出場。

我二大爺終究是鄉(xiāng)村視野。一個人的格局和環(huán)境有關(guān)。我后來看到一位和中國友情不錯的同仁叫薩馬蘭奇,這老馬諳熟中華文化,在中國走到哪里都有句口頭禪,“這是我見到的最好的東西”。中西地域不同,但薩馬蘭奇和二大爺?shù)恼Z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地文化在北中原神撞了。西班牙斗牛蛋和南陽黃牛蛋皆輪廓渾圓。

4 茬口

介于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口語。

在同一塊土地上,作物種植或生長的次數(shù),一次叫一茬。茬口,指輪作物的種類和輪作次序,還指某種作物收割后的土壤。

豌豆茬,上一料作物種植的是豌豆,收獲后其土壤就稱豌豆茬。我姥爺說過,豌豆根部有根瘤菌,有固氨作用,故豌豆茬土壤地綿肥力較高,種小麥?zhǔn)┓噬俣^易豐收。

下一年種玉米和上屆豌豆無關(guān)了,本屆叫玉米茬。

靠茬又叫破茬,指土地上一種農(nóng)作物收后暫不種植,閑置半年后再來種其他作物,如小麥,其茬口就叫靠茬。由于土地歇了半年,肥力較高,種小麥易豐收。

種小麥的田稱為麥茬田,小麥種后種棉花稱麥茬棉。不同作物輪作時稱換茬或倒茬。同一作物連作時稱重茬。我二大爺分析過,這有點冒險。

黃河灘上的土地則不論茬,夏天收麥,秋季大豆、玉米就靠不住。黃河水泛濫時,昨天還看在眼里,豐收在望,睡一夜到第二天,黃河翻一下身子,也許沖刷到對岸了,大豆、玉米成了山東戶口。

還有一種茬叫“趕飯茬”,把握時機,在別人家吃飯時候恰好趕來。趕飯茬需要生活技巧,不可太早也不可太晚,把握好炊煙的方向。時間太早,如果找不到理由,連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待下去;飯茬時間已過,只有喝刷鍋水了。

北中原親戚里,我銅牛舅就是一位“趕飯茬”者。時間在自行車鏈子里內(nèi)部周轉(zhuǎn),他把握得恰到好處。

他每次來,我媽擺上碗筷,我搬上小凳子,我父親要熱心地上半瓶酒,說,還是上次剩下的。

5 藏老木

大凡游戲都帶著干草氣息。有一個游戲統(tǒng)稱“捉迷藏”,鄉(xiāng)村孩子童年時都玩過,北中原孩子叫它“藏老木”。雙方開始,以一方找到對方為勝,或以藏者不被對方找到為勝。

北中原有些奇異風(fēng)景的形狀小而窄,只能在草垛里看到。夜空有流星劃過,偷情者相約而至,皆從干草縫隙一睹風(fēng)采。一聲驚嘆,星星聽到消息會飛奔而來,偷情者聽到消息會飛奔而去。

最驚險的一次藏老木,是人和動物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我剛在草垛里慌張入定,忍不住一聲喊,感覺屁股下面萬箭齊發(fā),竟坐上了一只四處躲避人類的刺猬。雙方均受到不同程度的驚嚇。聲音暴露了方位,本局失敗。偶然事件經(jīng)常為夜色增加某種意外情節(jié)。

半世紀過去,童年游戲的余韻沉淀記憶底層,記憶有點近似壺垢,在北中原層層加高。像一道黃河大堤,里面層次不同,成分不斷發(fā)酵,甚至回憶的長堤顯得變形。氣息覆蓋一生,總以為一直是在游戲里。

物質(zhì)貧乏而童年顯得曠蕩搖晃的年代,一般都是大地遼闊,夜空星群豐富。

像吸煙氛圍、打架斗毆氛圍一樣,笑聲也產(chǎn)生某種感染誘惑的作用,經(jīng)常引得鄰村的孩子也趕來加入。當(dāng)年唐代鹽販子王仙芝們在長垣起義大概也是這個模式。

有一次,柿園村的同學(xué)王子庸來湊熱鬧,甲乙雙方,他的獨特藏法讓我們始終沒有找到。他像一只從柿園村躥過來的經(jīng)驗豐富的老狐貍。世界上的游戲不能太深奧周密,必須要露出一點破綻。甲方最終找不到乙方,也就失去游戲的趣味性,尋找者覺得全無成就感了。

群星布滿,草葉的露水逐漸上來了,藏在低處,感覺露水一顆一顆大如核桃。我們失去耐心,因為王子庸這家伙一聲不吭。一個說,肯定是被老狼或者妖怪吃掉了,吃得干干凈凈,連骨頭都不吐。

第二天才知道,干草香彌漫熏人,這熊孩子在草垛里瞌睡了。睡了整整一夜,一直睡到天亮。打開草垛時,他贏了。村口空無一人,懸著一面太陽。

多年之后,我看到一個故事。

這是離北中原遙遠的一場日本鄉(xiāng)村的“藏老木”。

一次,大和尚良寬和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他藏在麥秸堆里面,孩子們找不到他,天黑下來了,孩子們?nèi)酉铝紝捯灰换丶伊恕?/p>

第二天早上,村里有人做飯或喂牲口去取麥秸,無意中發(fā)現(xiàn)藏在里面的良寬。那人嚇得大叫一聲:“哎呀,師父你怎么藏在這里?”良寬急忙止住他:“小聲點,別讓孩子們發(fā)現(xiàn)我藏在這里?!?/p>

在一樣的草垛里,和北中原藏者不同,良寬一直沒有瞌睡。

④ 草垛外補遺

多年之后,我經(jīng)歷一個故事。

我童年時藏到了北中原那一方草垛。

在里面經(jīng)歷了童年、少年、青年,到中年時才醒來。出來時,外祖父、外祖母、父親、母親都一一去世。我在歡樂時光里藏進,出來時時光已經(jīng)蒼老。

6 老了

全部北中原都使用的口語。

瓜果長熟或長過了,叫“長老”。對于一個人說“老”,就是死亡。

在我們村里,說一個人“老了”,就是死去。必須是成年人的死。孩子之死不能說“老了”,只能說“冇成”“扔了”。

在云南勐海一座茶山上,和一個村長喝茶。這些村長喝茶挑剔,都帶自家產(chǎn)的茶,裝在一個小塑料袋子里。聊天時說,云南蘭坪人說人死了,不說死,也說“老”。

我說,這和北中原說法一樣。

我奇怪這一叫法相同,在它們之間肯定沒有影響和聯(lián)系。稱呼來源皆出自本土。

北中原“大伙食堂”那年,這個詞出現(xiàn)頻率最多,緣由皆知。我姥爺晚年在床上回憶說:“前街你麻四姥爺頭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就老了?!?/p>

凳可枕之。馮杰制。

有一年,我在武漢參加書市展銷會。逛了幾圈,卻沒有買書,只買個枕凳,覺得睡覺比看書重要。

庚子春,馮杰記。

木器印象記。庚子初,馮杰。

在鄉(xiāng)村,凳子是固定的,而屁股則是移動的,無論來客還是主人,哪怕你是村長。馮杰又注。

向世界宣布我睡醒了。

乍看搞笑,再看有料,

三看絕妙。馮杰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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