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還鄉(xiāng)記
一
大約是午前四五點鐘的樣子,我的過敏的神經(jīng)忽而顫動了起來。張開了半只眼,從枕上舉起非常沉重的頭,半醒半覺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見一層灰白色的云叢,密布在微明空際,房里的角上桌下,還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蕩著,滿屋沉沉,只充滿了睡聲,窗外也沒有群動的聲息。
“還早哩!”
我的半年來睡眠不足的昏亂的腦筋,這樣的忖度了一下,我的有些昏痛的頭顱仍復投上了草枕,睡著了。
第二次醒來,急急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馬廳的大自鳴鐘的時候,我的心里忽而起了一陣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雖看不清那大自鳴鐘的時刻,然而我的第六官卻已感得了時間的遲暮,八點鐘的快車大約總趕不到了。
天氣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滿了些不透明的白云,黃梅時節(jié)將過的時候,像這樣的天氣原是很多的。
我一邊跑下樓去匆匆的梳洗,一邊催聽差的起來,問他是什么時候。因為我的一個鑲金的鋼表,在東京換了酒吃,一個新買的愛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現(xiàn)在我只落得和桃花源里的鄉(xiāng)老一樣,要知道時刻,只能問問外來的捕魚者“今是何世?”
聽說是七點三刻了,我忽而銜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樓跑下樓的跑了幾次,不消說心中是在懊惱的。忙亂了一陣,后來又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終究是趕不上八點的早車了,我的心倒?jié)u漸地平靜下去。慢慢的洗完了臉,換了衣服,我就叫聽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車來送我上火車站去。
我的故鄉(xiāng)在富春山中,正當清冷的錢塘江的曲處。車到杭州,還要在清流的江上坐兩點鐘的輪船。這輪船有午前午后兩班,午前八點,午后二點,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輪船由江干開往桐廬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車動身,則午后四五點鐘,當午睡初醒的時候,我便可到家,與閨中的兒女相見,但是今天已經(jīng)是不行了。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過夜,但是羞澀的阮囊,連買半斤黃酒的余錢也沒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里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發(fā)起惱來了??蓯旱奈业呐笥?,你們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該談到這樣的時候才回去的。可惡的是我自己,我已決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該拉住了他們談那些無聊的閑話的。這些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話?這些話也不知有什么興趣?但是我們幾個人愁眉蹙額的聚首的時候,起先總是默默,后來一句兩句,話題一開,便倦也忘了,愁也丟了,眼睛就放起怖人的光來,有時高笑,有時痛哭,講來講去,去歲今年,總還是這幾句話:“世界真是奇怪,像這樣輕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中國的偶像的。”
“正惟其輕薄,所以能享盛名?!?/p>
“他的著作是什么東西呀!連抄人家的著書還要抄錯!”
“唉唉!”
“還有××呢!比××更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譽反而更大!”
“今天在車上看見那個猶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正大得愛人?!?/p>
“她的臂膊!”
“啊?。 ?/p>
“恩斯來的那本彭思生里參拜記,你念到什么地方了?”
“三個東部的野人,
三個方正的男子,
他們起了崇高的心愿,
想去看看什,瀉,奧夫,歐耳?!?/p>
“你真記得牢!”
像這樣的毫無系統(tǒng),漫無頭緒的談話,我們不談則已,一談起頭,非要談到傀儡消盡,悲憤泄完的時候不止。唉,可憐有識無產(chǎn)者,這些清淡,這些不平,與你們的脆弱的身體,高亢的精神者,究有何補?罷了罷了,還是回頭到正路上去,理點生產(chǎn)罷!
昨天晚上有幾位朋友,也在我這里,談了些這樣的閑話,我入睡遲了,所以弄得今天趕車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邊,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車上,孤冷冷的看著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費幾個旅費。
二
人力車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蕭條。大約是正在快車開出之后,慢車未發(fā)之先,所以現(xiàn)出這沉靜的狀態(tài)。我得了閑空,心里倒生出了一點余裕來,就在北站構內(nèi),閑走了一回。因為我此番歸去,本來想去看看故鄉(xiāng)的景狀,能不能容我這零余者回家高臥的,所以我所帶的,只有兩袖清風,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幾張鈔票——這是我的脾氣,有錢時候,老把它們填在鞋子底里。一則可以防止扒手,二則因為我受足了金錢迫害,借此也可以滿足滿足我對金錢的復仇的心思,有時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氣力,拚死蹂踐它們的舉動——而已,身邊沒有行李,在車站上跑來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塊一塊的消散開來,有幾處竟現(xiàn)出青蒼的笑靨來了?;尹S無力的陽光,也有幾處看得出來。雖有霏微的海風,一陣陣夾了灰土煤煙,吹到這灰色的車站中間,但是伏天的暑熱,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間送信來了?!鞍“?!三伏的暑熱,你們不要來纏擾我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們且上富家的深閨里去,鉆到那些豐肥紅白的腿間乳下去,把她們的香液蒸發(fā)些出來罷!我只有這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若被汗水污了,明天就沒得更換的呀!”這是我想對暑熱央告的話頭。
在車站上踏來踏去的走了幾遍,站上的行人,漸漸的多起來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著滿貯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轉。但是我——單只是我個人——也無朋友親戚來送我的行,更無愛人女弟,來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無端的起了萬千的哀感:
“論才論貌,在中國的二萬萬男子中間,我也不一定說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會變成這樣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來?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我難道真沒有享受快樂的資格的么?我不能信的,我不能信的。”
這樣的一想,我就跑上車站的旁邊入口處去,好像是看見了我認識的一位美妙的女郎來送我回家的樣子。我走到門口,果真見了幾個穿時樣的白衣裙的女子,剛從人力車下來。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戴白色運動軟帽的女學生,手里提了三個很重的小皮篋,走近了我的身邊。我不知不覺的伸出了一只手去,想為她代拿一個皮篋,她站住了腳,放開了黑晶晶的兩只大眼很詫異的對我看了一眼。
“啊??!我錯了,我昏了,好妹妹,請你不要動怒,我不是壞人,我不是車站上的小竊,不過我的想象力太強,我把你當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對不起,對不起,你的兩眼的責罰,是我所甘受的,你即用了你柔軟的小手,批我一頰,我也是甘受的,我錯了,我昏了?!?/p>
我被她的兩眼一看,就同將睡的人受了電擊一樣,立時漲紅了臉,發(fā)出了一身冷汗,心里這樣的作了一遍謝罪之辭,縮回了手,低下了頭,就匆匆的逃走了。
啊??!這不是衣錦的還鄉(xiāng),這不是羅皮康(Rubicon)的南渡,有誰來送我的行,有誰來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開了那個女學生,逃到了車站大門口的邊上人叢中躲藏的時候,心里還在跳躍不住。凝神屏氣的立了一會,向四邊偷看了幾眼,一種不可捉摸的感情,籠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長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
三
“已經(jīng)是八點四十五分了。我在這里躲藏也躲藏不過去的,索性快點去買一張票來上車去罷!但是不行不行,兩邊買票的人這樣的多,也許她是在內(nèi)的,我還是上口頭的那近大門的窗口去買罷!這里買票的人正少得很呀!”
這樣的打定了主意,我就東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伏倒了頭,氣喘吁吁的跑進了月臺,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票,想想我腳下的余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經(jīng)濟與戀愛是不能兩立的,剛才那女學生的事情,也漸漸的被我忘了。
浙江雖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識階級的腐敗,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對軍人的諂媚與對平民的壓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為,無厭的貪婪,平時想起就要使我作嘔。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總抱了一腔羞嫌的惡懔,障扇而過杭州,不愿在西子湖頭作半日的勾留。只有這一回,到了山窮水盡,我委委頹頹的逃返家中,卻只好仍到我所嫌惡的故土去求一個息壤!投林的倦鳥,返壑的衰狐,當沒有我這樣的懊喪落膽的。啊啊!浪子的還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責備我就對了,哪里還有批評故鄉(xiāng),憎嫌故鄉(xiāng)的心思,我一想到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竟不覺泫泫的落下淚來了。
我孤伶仃的坐在車里,看看外面月臺上跑來跑去的旅人,和穿黃色制服的挑夫,覺得模糊零亂,他們與我的中間,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樣子。一面看看車站附近各工廠的高高的煙囪,又覺得我的頭上身邊,都被一層灰色的煙霧包圍在那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車窗打開來看梅雨晴時的空際。天上雖還不能說是晴朗,但一斛晴云,和幾道光線,卻在那里安慰旅人說:
“雨是不會下了,晴不晴開來,卻看你們的運氣罷!”
不多一忽,火車慢慢兒的開了。北站附近的貧民窟,同墳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曬在坍敗的曬臺上的女人的小衣,穢布,勞動者的破爛的衣衫等,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來,好像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編成了這一部有系統(tǒng)的紀錄,來安慰我的樣子。
啊啊,載人離別的你這怪獸!你不終不息的前進,不休不止的前進罷!你且把我的身體,搬到世界盡處去,搬入虛無之境去,一生一世,不要停止,盡是行行,行到世界萬物都化作青煙,你我的存在都變成烏有的時候,那我就感激你不盡了。
由現(xiàn)代的物質(zhì)文明產(chǎn)生出來的貧苦之景,漸漸的被大自然掩蓋了下去,貧民窟過了,大都會附近之小鎮(zhèn)(Vorstadt)過了,路線的兩岸,只有平綠的田疇,美麗的別業(yè),潔凈的野路,和壯健的農(nóng)夫。在這調(diào)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間,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黃色人力車夫,也帶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好像是童話里的人物,并不是因為衣食的原因,卻是為了自家的快樂,拉了車在那里行走的樣子。若要在這大自然的微笑中間,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來,那就是野草中間橫躺著的棺冢了。窮人的享樂,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懷里一剎那。在這一剎那中間,他能把現(xiàn)實的痛苦,忘記得干干凈凈,與悠久的天空,廣漠的大地,化而為一。這是何等的殘虐,何等的惡毒呢!當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把人生的運命,赤裸裸的指給他看!
我是主張把中國的墳冢,把野外的枯骨,都掘起來付之一炬,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
四
過了徐家匯,梵王渡,火車一程一程的進去,車窗外的綠色也一程一程的濃潤起來,啊啊,我自失業(yè)以來,同鼠子蚊蟲,蟄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獄里,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長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氣,會釀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大地呀,生生不息的萬物呀,我錯了,我不應該離開了你們,到那穢濁的人海中間去覓食去的。
車過了莘莊,天完全變晴了。兩旁的綠樹枝頭,蟬聲猶如雨降,我側耳聽聽,回想我少年時的景象不置。悠悠的碧落,只留著幾條云影,在空際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陽光,偏灑在濃綠的樹葉,勻稱的稻秧,和柔軟的青草上面。被黃梅雨盛滿的小溪,奇形的野橋,水車的茅亭,高低的土堆,與紅墻的古廟,潔凈的農(nóng)場,一幅一幅同電影似的盡在那里更換。我以車窗作了鏡框,把這些天然的圖畫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車到松江停住的時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沒有移動。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這樣的大自然里怕已沒有生存的資格了罷,因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現(xiàn)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藥,惡化成零,我哪里還有執(zhí)了鋤耜,去和農(nóng)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農(nóng)夫呀,你們是世界的養(yǎng)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愿為你們作牛作馬,代你們的勞,你們能分一杯麥飯給我么?
車過了松江,風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彎了背在田里工作的農(nóng)夫,草原上散放著的羊群,平橋淺渚,野寺村場,都好像在那里作會心的微笑?;疖囷w過一處鄉(xiāng)村的時候,一家泥墻草舍里忽有幾聲雞唱聲音,傳了出來。草舍的門口有一個赤膊的農(nóng)夫,吸著煙站在那里對火車呆看。我看了這些純樸的村景,就不知不覺的叫了起來:
“啊?。∵@和平的村落,這和平的村落,我?guī)啄瓴慌c你相接了?!?/p>
大約是叫得太響了,我的前后的同車者,都對我放起驚異的眼光來。幸而這是慢車。坐二等車的人不多,否則我只能半途跳下車去,去躲避這一次的羞恥了。我被他們看得不耐煩,并且肚里也覺得有些饑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遲疑了一會,便叫過茶房來,命他為我搬一客番菜來吃。我動身的時候,腳底下只藏著兩張鈔票?;疖嚻辟I后,左腳下的一張鈔票已變成了一塊多的找頭,依理而論是不該在車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錢愈想節(jié)省,愈貧窮愈要瞎花,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時也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
“橫豎是不夠的,節(jié)省這幾個錢,有什么意思,還是吃罷!”
一個欲望滿足了的時候,第二個欲望馬上要起來的,我喝了湯,吃了一塊面包之后,喉嚨覺得干渴起來,便又起了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率性叫茶房把啤酒汽水拿了兩瓶來。啊啊,危險危險,我右腳下的一張鈔票,已有半張被茶房撕去了。
一邊飲食,一邊我仍在賞玩窗外的水光云影。在幾個小車站上停了幾次,轟轟的過了幾處鐵橋,等我中餐吃完的時候,火車已經(jīng)過嘉興驛了。吃了個飽滿,并且?guī)Я巳肿硪?,我心里雖時時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費,和明天上富陽去的輪船票,不免有些憂郁,但是以全體的氣概講來,這時候我卻是非??鞓?,非常滿足的:
“人生是現(xiàn)在一刻的連續(xù),現(xiàn)在能夠滿足,不就好了么?一刻之后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丟在腦后了。一刻之后,誰能保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里這樣的很滿足的在那里想,我的腳就慢慢的走上車后的眺望臺去。因為我坐的這掛車是最后的一掛,所以站在眺望臺上,既可細看野景,又可聽聽鳴蟬,接受些天風。我站在臺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支火柴在剔牙齒。涼風一陣陣的吹來,野景一幅幅的過去,我真覺得太幸福了。
五
我平生感得幸福的時間,總不能長久。一時覺得非常滿足之后,其后必有絕大的悲懷相繼而起。我站在車臺上,正在快樂的時候,忽而在萬綠叢中看見了一幅美滿的家庭團敘之圖,一個年約三十一二的壯健的農(nóng)夫,兩手擎了一個周歲的小孩,在桑樹影下笑樂,一個穿青布衫的與農(nóng)夫年紀相仿的農(nóng)婦,笑微微的站在旁邊守著他們。在他們上面曬著的陽光樹影,更把他們的美滿的意情表現(xiàn)得分外明顯。地上攤著一只飯籮,一瓶茶,幾只菜飯碗,這一定是那農(nóng)婦送來饗她男人的田頭食品。啊啊,桑間陌上,夫唱婦隨,更有你兩個愛情的結晶,在中間作姻緣的締帶,你們是何等幸福呀!然而我呢!啊啊我啊?我是一個有妻不能愛,有子不能撫的無能力者,在人生戰(zhàn)斗場上的慘敗者,現(xiàn)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r(nóng)夫呀農(nóng)夫,愿你與你的女人和好終身,愿你的小孩聰明強健,愿你的田谷豐多,愿你幸福!你們的災殃,你們的不幸,全交給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惱,悲哀,患難,索性由我一人負擔了去罷!
我心里雖這樣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淚卻連連續(xù)續(xù)的落了下來。半年以來,因為失業(yè)的原因,在上海流離的苦處,我想起來了。三個月前頭,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這條鐵路上經(jīng)過,蕭蕭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狀,我也想出來了。啊啊,農(nóng)家夫婦的幸福,讀書階級的飄零!我女人經(jīng)過的悲哀的足跡,現(xiàn)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踐踏過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圍的景色,忽而變了,一刻前那樣豐潤華麗的自然的美景,都好像在那里嘲笑我的樣子:
“你回來了么?你在外國住了十幾年,學了些什么回來?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來讓我們看看?現(xiàn)在你有養(yǎng)老婆兒子的本領么?哈哈!你讀書學術,到頭來還是歸到鄉(xiāng)間去嚙你祖宗的積聚!”
我俯首看看飛行的車輪,看看車輪下的兩條白閃閃的鐵軌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得了一種強烈的死的誘惑。我的兩腳抖了起來,踉蹌前進了幾步,又呆呆的俯視了一忽,兩手捏住了鐵欄,我閉著眼睛,咬緊牙齒,在腳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體輕輕的抬跳起來了。
六
啊啊,死的勝利呀!我當時若志氣堅強一點,早就脫離了這煩惱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腳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氣力沒有用足。我打開眼睛來看時,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舊在火車的四周馳騁,車輪的輾聲,依舊在我的耳里雷鳴,我的身體卻坐在欄桿的上面,絕似病了的鸚鵡,被鎖住在鐵條上待斃的樣子。我看看兩旁的美景,覺得半點鐘以前的稱頌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復不過來。我以淚眼與硤石的靈山相對,覺得硤西公園后石山上在太陽光下游玩的幾個男女青年,都是擠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車到了臨平,我再也不能細賞那荷花世界柳絲鄉(xiāng)的風味。我只覺得青翠的臨平山,將要變成我的埋骨之鄉(xiāng)。覽橋過了,艮山門過了。靈秀的寶石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門外貫流著的清淺的溪流,溪流上搖映著的蕭疏的楊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遺物,參差婉繞的城墻,都不能喚起我的興致來。車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犯上刑場似的下了月臺。一出站內(nèi),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墻旅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會中的妙年人士,我心里只是怦怦的亂跳,仰不起頭來。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只好用一個譬喻。譬如當青春的年少,我遇著了一位絕世的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過了幾十個良宵。后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哀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幾年在各地流浪之余,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爛的衣服,仍復回到當時我兩人并肩攜手的故地來。山川草木,星月云霓,仍不改其美麗。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面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影像。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嬌柔,衣服同幾年前一樣的華麗,項下掛著的一串珍珠,比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著的一圈瑪瑙,比曩時更紅艷得多了。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閑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后,用了兩手在那里摸弄她的腰背。
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么?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衫袖,就不會被淚汗?jié)裢噶?,因為說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爭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的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里好像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垂在那里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填寫姓名年歲籍貫職業(yè)。我對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像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guī)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的解說了一遍。啊啊,我哪里是不懂規(guī)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xiāng)的籍貫,我的職業(yè)!啊啊!叫我寫出什么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xiāng)人的三字,在職業(yè)欄下寫了一個無字。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噗嗒噗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哪里,請你寫上了罷,職業(yè)也要寫的?!?/p>
我沒有辦法,就把異鄉(xiāng)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yè)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兩字進去。茶房出去之后,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
七
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陣,半日來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朧半覺的中間,我聽見了幾聲咯咯叩門聲。糊糊涂涂的起來開了門,我看見祖母,不言不語的站在門外。天色好像晚上,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這灰黑的空氣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這表情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愉樂,只是一種壓人的莊嚴的沉默。我們默默的對坐了幾分鐘,她才移動了那皺紋很多的嘴說:
“達!你太難了,你何以要這樣的孤潔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著的方向一望,只見窗下街上黑暗嘈雜的人叢里有兩個大火把在那里燃燒,再仔細一看,火把中間坐著一位木偶。但是奇極怪極,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與我的一個朋友面貌一樣。依這情景看來,大約是賽會了,我回轉頭來正想和祖母說話,房內(nèi)的電燈拍的響了一聲,放起光來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問我晚飯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剛死的,我正在追想夢里的音容,哪里還有心思回茶房的話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個面,就默默的走出旅館來。夕陽的殘照,在路旁的層樓屋脊上還看得出來。店頭的燈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氣,帶著微涼,拂上面來。我在羊市街頭走了幾轉,穿過車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門前的草地上去。沉靜的這杭州故郡,自我去國以來,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處的舊跡,一天一天被拆毀了。我走到清泰門前,就起了一種懷古之情,走上將拆而猶在的城樓上去。城外一帶楊柳桑樹上的鳴蟬,叫得可憐。它們的哀吟,一聲聲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蟬聲,盡做夢似的站在叢殘的城堞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情,一種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這時候若有幾聲古寺的鐘聲,當當?shù)囊幌乱幌?,或緩或徐的飛傳過來,怕我就要不自覺的從城墻上跳入城濠,把我靈魂和入晚煙之中,去籠罩著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還遠,Curfew今晚上不會鳴了。我獨自一個冷清清地立了許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線紅云,把日暮的悲哀嘗了個飽滿,才慢慢地走下城來。這時候天已黑了,我下城來在路上的亂石上鉤了幾腳,心里倒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車上謀自殺的心思和此時的恐怖心一比,就不覺微笑起來,啊啊,自負為靈長的兩足動物喲,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連續(xù)呀!說什么理性?講什么哲學?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長街,暮色已經(jīng)彌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燈光,比數(shù)刻前增加了一倍勢力。清泰門直街上的行人的影子,一個一個從散射在街上的電燈光里閃過,現(xiàn)出一種日暮的情調(diào)來。天氣雖還不曾大熱,然而有幾家卻早把小桌子擺在門前,露天的在那里吃飯了。我真成了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光了兩眼,盡在這日暮的長街上彳亍前進。
我在杭州并非沒有朋友,但是他們或當科長,或任參謀,現(xiàn)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時候,我若飄然去會,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們見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難受。我在滬上,半年來已經(jīng)飽受了這種冷眼,到了現(xiàn)在,萬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萬一情狀不佳,便擬自決的時候,我再也犯不著討這些沒趣了。我一邊默想,一邊看看兩旁的店家在電燈下圍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覺兩腳便走入了石牌樓的某中學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滄海的杭州,旗營改變了,湖濱添了些邪惡的中西人的別墅,但是這一條街,只有這一條街,依舊清清冷冷,和十幾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學的時候一樣。物質(zhì)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著,現(xiàn)代經(jīng)濟組織的流毒,卻受得很多的我,到了這條黑暗的街上,好像是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樣子,心里忽感得了一種安泰,大約是興致來了,我就踏進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去買醉去。
八
在灰黑的電燈底下,面朝了街心,靠著一張粗黑的桌子,坐下喝了幾杯高粱酒,我終覺得醉不成功。我的頭腦,愈喝酒愈加明晰,對于我現(xiàn)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覺起來了。我放下酒杯,兩手托著了頭,呆呆的向灰暗的空中凝視了一會,忽而有一種沉郁的哀音夾在黑暗的空氣里,漸漸的從遠處傳了過來。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情中沉沒下去的魔力,這本來也就是中國管弦樂的特色。過了幾分鐘,這哀音的發(fā)動者漸漸的走近我的身邊,我才辨出了一種胡琴與碰擊磁器的諧音來。啊啊!你們原來是流浪的音樂家,在這半開化的杭州城里想賣藝糊口的可憐蟲!
他們二三人的瘦長的清影,和后面跟著看的幾個小孩,在酒館前頭掠過了。那一種凄楚的諧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聽不見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種絕大的渴念,想追上他們,去飽嘗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賬,我就走出店來,在黑暗中追趕上去。但是他們的幾個人,不知走上了什么方向,我拚死的追尋,終究尋他們不著。唉,這曇花的一現(xiàn),難道是我的幻覺么!難道是上帝顯示給我的未來的預言么?但是那悠揚沉郁的弦音和磁盤碰擊的聲響,還繚繞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東奔西走的追尋了一會,沒有方法,就從豐樂橋直街走到西湖的邊上。
湖上沒有月華,湖濱的幾家茶樓旅館,也只有幾點清冷的電燈,在那里放淡薄的微光,寬闊的馬路上,行人也寥落得很。我橫過了湖塍馬路,在湖邊上立了許久。湖的三面,只有沉沉的山影,山腰山腳的別莊里,有幾點微明的燈火,要靜看才看得出來。幾顆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湖里,微風吹來,湖里起了幾聲豁豁的浪聲。四邊靜極了。我把一支吸盡的紙煙頭丟入湖里,啾的響了一聲,紙煙的火就熄了。我被這一種靜寂的空氣壓迫不過,就放大了喉嚨,對湖心噢噢的發(fā)了一聲長嘯,我的胸中覺得舒暢了許多。沿湖的向西走了一段,我忽在樹蔭下椅子上,發(fā)見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和她的態(tài)度太無忌憚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種不快之感,把剛才長嘯之后的暢懷消盡了。
啊??!青年的男女喲!享受青春,原是你們的特權,也是我平時的主張。但是但是你們在不幸的孤獨者前頭,總應該謙遜一點,方能完全你們的愛情的美處。你們且牢牢記著罷!對了貧兒,切不要把你們的珍珠寶物顯給他看,因為貧兒看了,愈要覺得他自家貧困的呀!
我從人家睡盡的街上,走回城站附近的旅館里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解衣上床,躺了一會,終覺得睡不著。我就點上一支紙煙,一邊吸著,一邊在看帳頂。在沉悶的旅舍夜半的空氣里,我忽而聽見一陣清脆的女人聲音,和門外的茶房,在那里說話。
“來哉來哉!咦喲,等得諾(你)半業(yè)(日)嗒哉!”這是輕佻的茶房的聲音。
“是哪一位叫的?”
啊?。∵@一定是土娼了!
“仰(念)三號里!”
“你同我去呵!”
“噢喲,根(今)朝諾(你)個(的)面孔真白嗒!”
茶房領了她從我門口走過,開入到間壁念三號房里去。
“好哉,好哉!活菩薩來哉!”
茶房領到之后,就關上門走下樓去了。
“請坐。”
“不要客氣!先生府上是哪里?”
“阿拉(我)寧波?!?/p>
“是到杭州來耍子的么?”
“來宵(燒)香個?!?/p>
“一個人么?”
“阿拉邑個寧(人)。京(今)教(朝)體(天)氣軋業(yè)(熱),查拉(為什么)勿赤膊?”
“啥話語!”
“諾(你)勿脫,阿拉要不(替)諾脫哉?!?/p>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回(還)樸(怕)倒霉索啦?”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我自家來解罷?!?/p>
“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竊笑聲,床壁的震動聲。
啊啊,本來是神經(jīng)衰弱的我,即在極安靜的地方,尚且有時睡不著覺,哪里還經(jīng)得起這樣淫蕩的吵鬧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諸君呀,聽說杭州有人倡設公娼的時候,你們竭力的反對,你們難道還不曉得你們的子女姊妹在干這種營業(yè),而在擾亂及貧苦的旅人的么?盤踞在當?shù)?,只知敲剝百姓的浙江的長官呀!你們?nèi)糁恢蹟?,不知濟貧,怕你們的妻妾,也要為快樂的原因,學她們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錢,你們曾聽人說過這句詩否!
九
我睡在床上,被間壁的淫聲挑撥得不能合眼,沒有方法,只能起來上街去閑步。這時候大約是后半夜的一二點鐘的樣子,上海的夜車早已到了,羊市街福祿巷的旅店,都已關門睡了。街上除了幾乘散亂停住的人力車外,只有幾個敝衣兇貌的罪惡的子孫在灰色的空氣里闊步。我一邊走一邊想起了留學時代在異國的首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當時的情狀與現(xiàn)在在這中國的死滅的都會里這樣的流離的狀態(tài)一對照,覺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已成了過去的云煙,現(xiàn)在的我和將來的我只剩得極微細的一些兒現(xiàn)實味,我覺得自家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一個幽靈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覺得指頭觸著了一種極粗的夏布材料,又向臉上用了力摘了一把,神經(jīng)感得了一種痛苦。
“還好還好,我還活在這里,我還不是幽靈,我還有知覺哩!”
這樣的一想,我立時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卻好腳也正走到了拐角頭的一家飯館前了。在四鄰已經(jīng)睡寂的這深更夜半,只有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還開在那里。我晚上不曾吃過什么,一見了這家店里的鍋子爐灶,便覺得饑餓起來,所以就馬上踏了進去。
喝了半斤黃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錢的時候,我又痛悔起來了。我從上海出發(fā)的時候,本來只有五元錢的兩張鈔票。坐二等車已經(jīng)是不該的了,況又在車上大吃了一場。此時除付過了酒面錢外,只剩得一元幾角余錢,明天付過旅館宿費,付過早飯賬,付過從城站到江干的黃包車錢,哪里還有錢購買輪船票呢?我急得沒有方法,就在靜寂黑暗的街巷里亂跑了一陣,我的身體,不知不覺又被兩腳搬到了西湖邊上。湖上的靜默的空氣,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層神秘的嚴肅。游戲場也已經(jīng)散了,馬路上除了拐角頭邊上的沒有看見車夫的幾乘人力車外,生動的物事一個也沒有。我走上了環(huán)湖馬路,在一家往時也曾投宿過的大旅館的窗下立了許久。看看四邊沒有人影,我心里忽然來了一種惡魔的誘惑。
“破窗進去罷,去撮取幾個錢來罷!”
我用了心里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門輕輕地推開,把窗門外的鐵桿,細心地拆去了二三支,從墻上一踏,我就進了那間屋子。我的心眼,看見床前白帳子下擺著一雙白花緞的女鞋,衣架上掛著一件纖巧的白華絲紗衫,和一條黑紗裙。我把洗面臺的抽斗輕輕抽開,里邊在一個小小兒的粉盒和一把白象牙骨折扇的旁邊,橫躺著一個沿口有光亮的鉆珠綻著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床上看了幾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里起了一種憐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歸原處。站了一忽,看看那狹長的女鞋,心里忽又起了一種異想,就伏倒去把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我把這雙女鞋聞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后又起了一種慘忍的決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齊拿了,跳出窗來。我幻想到了這里,忽然回復了我的意識,面上就立時變得緋紅,額上也鉆出了許多珠汗。我眼睛眩暈了一陣,我就急急的跑回城站的旅館來了。
十
奔回到旅館里,打開了門,在床上靜靜的躺了一忽,我的興奮,漸漸地鎮(zhèn)靜了下去。間壁的兩位幸福者也好像各已倦了,只有幾聲短促的鼾聲和時時從半睡狀態(tài)里漏出來的一聲二聲的低幽的夢話,擊動我的耳膜。我經(jīng)了這一番心里的冒險,神經(jīng)也已倦竭,不多一會,兩只眼包皮就也沉沉的蓋下來了。
一睡醒來,我沒有下床,便放大了喉嚨,高叫茶房,問他是什么時候。
“十點鐘哉,鮮散(先生)!”
啊??!我記得接到我祖母的病電的時候,心里還沒有聽見這一句回話時的惱亂!即趁早班輪船回去,我的經(jīng)濟,已難應付,哪里還禁得在杭州再留半日呢?況且下午二點鐘開的輪船是快班,價錢比早班要貴一倍。我沒有方法,把腳在床上蹬踢了一回,只得悻悻地起來洗面。用了許多憤激之辭,對茶房發(fā)了一回脾氣,我就付了宿費,出了旅館從羊市街慢慢的走出城來。這時候我所有的財產(chǎn)全部,除了一個瘦黃的身體之外,就是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一套白洋紗的小衫褲,一雙線襪,兩只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
太陽已經(jīng)升上了中天,光線直射在我的背上。大約是因為我的身體不好,走不上半里路,全身的粘汗竟流得比平時更多一倍。我看看街上的行人,和兩旁的住屋中的男女,覺得他們都很滿足的在那里享樂他們的生活,好像不曉得憂愁是何物的樣子。背后忽而起了一陣鈴響,來了一乘包車,車夫向我罵了幾句,跑過去了,我只看見了一個坐在車上穿白紗長衫的少年紳士的背形,和車夫的在那里跑的兩只光腿。我慢慢的走了一段,背后又起了一陣車夫的威脅聲,我讓開了路,回轉頭來一看,看見了三部人力車,載著三個很純樸的女學生,兩腿中間各夾著些白皮箱鋪蓋之類,在那里向我沖來。她們大約是放了暑假趕回家去的。我此時心里起了一種悲憤,把平時祝福善人的心地忘了,卻用了憎惡的眼睛,狠狠的對那些威脅我的人力車夫看了幾眼。啊啊,我外面的態(tài)度雖則如此兇惡,但一邊心里我卻在原諒你們的呀!
“你們這些可憐的走獸,可憐你們平時也和我一樣,不能和那些年輕的女性接觸。這也難怪你們的,難怪你們這樣的亂沖,這樣的興高采烈的。這幾個女性的身體豈不是載在你們的車上的么?她們的白嫩的肉體上豈不是有一種電氣傳到你們的身上來的么?雖則原因不同,動機卑微,但是你們的汗,豈不也是為了這幾個女性的肉體而流的么?啊啊,我若有氣力,也愿跟了你們?nèi)サ湟怀塑噥恚瑢@@樣的如花少女。我更愿意拚死的馳驅(qū),消盡我的精力。我更愿意不受她們半分的物質(zhì)上的報酬金?!?/p>
走出了鳳山門,站住了腳,默默的回頭來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涌出了兩顆珠露來!
“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馬上出來,大約總要在故鄉(xiāng)永住了,我們的再見,知在何日?萬一情狀不佳,故鄉(xiāng)父老不容我在鄉(xiāng)間終老,我也許到嚴子陵的釣石磯頭,去尋我的歸宿的,我這一瞥,或?qū)⒊闪四阄业淖詈蟮脑E別,也未可知。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際實在在痛愛你的明媚的湖山的,不過盤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罷了。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沒的時候,最后映到我的心眼上來的,也許是我兒時親睦的你的媚秀的湖山罷!”
馬蜂的毒刺
這幾年來,自己因為不能應時豹變,順合潮流的結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職業(yè),失去了朋友親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成了孤零丁的一個,落在時代的后面浮沉著。人家要我沒落,但肉體卻仍舊在維持著它的舊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兒的消亡下去。人家勸我自殺,但窮得連買一點藥買一支手槍的余裕都沒有,而墮落頹廢的我的意志也連豎直耳朵,聽一聽人家的勸告的毅力都決拿不起來。在這無可奈何的楚歌聲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個與豬狗一樣的一點兒自決心責任心也沒有的行尸走肉了,對這一個行尸,人家還在說是什么“運命論者”。
運命論者也好,頹廢墮落也沒有法子,可是象豬一樣的這一塊走肉中間,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把知覺感情等稍為高尚一點的感覺殺死,于是突然之間,就同癲癇病者的發(fā)作一樣,亦有一種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襲上身來。
有一天,也是在這一種發(fā)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寫給我的幾封信。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約也同我一樣的在感到孤獨罷,他寫來的幾封滿貯著熱情的信上,說無論如何總想看一看我這一塊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幾個零用錢,飄然坐上了車,走到了上海最熱鬧的一個地方去拜訪了一次。
兩人見到了面,不消說是各有一種歡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時破了長久沉默的戒,滔滔談了許多前后不接的閑天,他也全身抖擻了起來,似乎是喜歡得不了的樣子。談了一會,我覺得餓了,就和他一同出來去吃了一點點心,吃飽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談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別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館去和他同吃午飯。但可憐的我那時候心里頭又起了別的作用了,一時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沒有見到而相約已經(jīng)有好幾次的一位書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訴他說,吃飯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問為什么?我說因為今天是有人約我吃飯的。他問在什么地方?我說在某處某地的書店樓上。他問幾點鐘?我說正午十二點。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馬路上分開了手,我回頭來看了幾眼,看見他老遠的還立在那里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開之后去會到了那位書店的熟人,不幸吃飯的地點臨時改變了。我們吃完飯后,坐到了兩點多鐘才走下樓來。正走到了一處寬廣的野道上的時候,我看見前面路上向著我們,太陽光下有一位橫行闊步,好象是興奮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來一看卻正是午前我去訪他和他在馬路上別去的那位純真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漲得通紅,眉毛豎了起來,眼睛里同噴火山似的放出了兩道異樣的光,全身和兩顎骨似乎在格格地發(fā)抖,盯視住了我的顏面,半晌說不出話來,兩只手是捏緊了拳頭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竊賊,被抓著了贓證者一樣,一時急得什么話也想不出來。兩人對頭呆立了一陣,終究還是我先破口說,“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視了我一陣,才大聲的喝著說,“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為什么要撒謊?”我看了他那雙冒火的眼光,覺得知覺也沒有了,神致也昏亂了,不曉回答了他幾句什么樣的支吾言語,就匆匆逃開了他的面前。但同時在我的腦門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馬蜂放了一針毒刺似的。我覺得這正是一只馬蜂的毒刺,因為我在這一次偶然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過是暫時的罷了,而在他的潔白的靈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個極深刻的永也消不去的毒印。聽說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衛(wèi)武器,這一次的他豈不也同馬蜂一樣,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么?我現(xiàn)在當一個人感到孤獨的時候,每要想起這一件事情來,所以近來弄得連無論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開讀,無論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動了。這一針小小的毒刺,大約是可以把我的孤獨釘住,使它隨伴我到我的墳墓里去的,細細玩味起來,倒也能夠感到一點痛定之后的寬懷情緒,可是那只馬蜂,那只已經(jīng)被我解除了武裝的馬蜂,卻太可憐了,我在此地還只想誠懇地乞求它的饒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原載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大眾文藝》第五期,該期衍期出版
楊梅燒酒
病了半年,足跡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說法,是去轉換轉換空氣;照舊的說來,也好去祓除祓除邪孽的不祥;總之久蟄思動,大約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這氣候,這一個火熱的土王用事的氣候,實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闊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溫泉地帶,北戴河,威海衛(wèi),青島,牯嶺等避暑的處所。但是衣衫襤褸,稀粥不全的近半年來的經(jīng)濟狀況,又不許我有這一模仿普羅大家的闊綽的行為。尋思的結果,終覺得還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費來得省一點,此外我并且還有一位舊友在那里住著,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燈昏酒滿的街頭,也可以去和他敘一敘七八年不見的舊離情。
像這樣決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經(jīng)在湖上的一家小飯館里和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吃應時的楊梅燒酒了。
屋外頭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點似的伏里的陽光,湖面上滿泛著微溫的泥水和從這些泥水里蒸發(fā)出來的略帶腥臭的汽層兒。大道上車夫也很少,來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飯館的灰塵積得很厚的許多桌子中間,也只坐有我們這兩位點菜要先問一問價錢的顧客。
他——我這一位舊友——和我已經(jīng)有七八年不見了。說起來實在話也很長,總之,他是我在東京大學里念書時候的一位預科的極友。畢業(yè)之后,兩人東奔西走,各不往來,各不曉得各的住址,已經(jīng)隔絕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處募款,說:“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現(xiàn)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個慈善團體的××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諸大善士,無論和某某相識或不相識的,都希望惠賜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蔽疫@一位舊友,不知從什么地方,也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在一個月前,居然也從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兩塊錢來,鄭重其事地匯寄到了上海的××病院。在這××病院內(nèi),我本來是有一位醫(yī)士認識的,所以兩禮拜前,他的那兩元義捐和一封很簡略的信終于由那一位醫(yī)士轉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這封信,并且另外更發(fā)見了有幾處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發(fā)表的事情之后,向遠近四處去一打聽,我才原原本本的曉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把戲。而這一出實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劇,現(xiàn)在卻終于成了我們兩個舊友的再見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頭上有補綴的一件夏布長衫,進飯館之后,這件長衫卻被兩個紐扣吊起,掛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條短褲的野蠻形狀。當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來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經(jīng)有兩個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卻正是在上海動身以前剛花了五毫銀幣新買的國貨。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沒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同在東京初進大學預科的那一年,也還是一個樣兒。嘴底下的一簇繞腮胡,還是同十幾年前一樣,似乎是剛剃過了三兩天的樣子,長得正有一二分厚,遠看過去,他的下巴象一個倒掛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魚。說也奇怪,我和他同學了四五年,及回國之后又不見了七八年的中間,他的這一簇繞腮胡,總從沒有過長得較短一點或較長一點的時節(jié)。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來的時候,這胡須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時候,也不會發(fā)生變化似的。他的兩只似乎是哭了一陣之后的腫眼,也仍舊是同學生時代一樣,只是朦朧地在看著鼻尖,淡含著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額角仍舊是那么寬,顴骨仍舊是高得很,顴骨下的臉頰部仍舊是深深地陷入,窩里總有一個小酒杯好擺的樣子。他的年紀,也仍舊是同學生時代一樣,看起來,從二十五歲起到五十二歲止的中間,無論哪一個年齡都可以看的。
當我從火車站下來,上離車站不遠的一個暑期英算補習學校——這學校也真是倒霉,簡直是象上海的專吃二房東飯的人家的兩間閣樓——里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那里上課。一間黑漆漆的矮屋里,坐著八九個十四五歲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視著黑板。他老先生背轉了身,伸長了時時在起痙攣的手,盡在黑板上寫數(shù)學的公式和演題,屋子里聲息全無,只充滿著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筆的響聲。因此他那一個圓背和那件有一大塊被汗?jié)裢傅南牟奸L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樓下向房東問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在樓上一定是聽見的,同時在這樣靜寂的授課中間,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樓去的腳步聲,他總也不會不聽到的。當我上樓之后,他的學生全部向我注視的一層眼光,就可以證明,但是向來神經(jīng)就似乎有點麻木的他,竟動也不動一動,仍在繼續(xù)著寫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靜靜的在后一排學生的一個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題在黑板上寫滿了,又從頭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沒有寫錯,又朝黑板空咳了兩三聲,又把粉筆放下,將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凈,才慢慢的旋轉身來。這時候他的額上嘴上,已經(jīng)盛滿了一顆顆的大汗。他的紅腫的兩眼,大約總也已滿被汗水封沒了罷,他竟沒有看到我而若無其事的又講了一陣,才宣告算學課畢,教學生們走向另一間矮屋里去聽講英文。樓上起了動搖,學生們爭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間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來,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濕的肩頭上拍了一拍。
“嗅,你是幾時來的?”
終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種驚異的表情,舉起了他那兩只朦朧的老在注視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塊黑而且濕的手帕來揩他頭上的汗。
“因為教書教得太起勁了,所以你的上來,我竟沒有聽到。這天氣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連著說出了許多前后不接的問我的話,這是他的興奮狀態(tài)的表示,也還是學生時代的那一種樣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問他以后有沒有課了。他說:
“今天因為甲班的學生,已經(jīng)畢業(yè)了,所以只剩了這一班乙班,我的數(shù)學教完,今天是沒有課了。下一個鐘頭的英文,是由校長自己教的?!?/p>
“那么我們上湖濱去走走,你說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馬上就去?!?/p>
于是乎我們就到了湖濱,就上了這一家大約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飯館。
在飯館里坐下,點好了幾盤價廉可口的小菜,楊梅燒酒也喝了幾口之后,我們才開始細細的談起別后的天來。
“你近來的生活怎么樣?”開始頭一句,他就問起了我的職業(yè)。
“職業(yè)雖則沒有,窮雖則也窮到可觀的地步,但是吃飯穿衣的幾件事情,總也勉強的在這里支持過去。你呢?”
“我么?像你所看見的一樣,倒也還好。這暑期學校里教一個月書,倒也還有十六塊大洋的進款。”
“那么暑期學校完了就怎么辦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學校里教書,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長兩個,十六塊錢一個月是不會沒有的。聽說你在做書,進款大約總還好罷?”
“好是不會好的,但十六塊或六十塊里外的錢是每月弄得到的。”
“說你是病倒在上海的養(yǎng)老院里的這一件事情,雖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來使用像你我這樣的人的名義哩?”
“這大約是因為這位假冒者受了一點教育的害毒的緣故。大約因為他也是和你我一樣的有了一點智識而沒有正當?shù)牡胤饺ビ??!?/p>
“噯,噯,說起智識的正當?shù)挠锰帲业浆F(xiàn)在也正在這里想。我的應用化學的智識,回國以后雖則還沒有用到過一天,但是,但是,我想這一次總可以成功的?!?/p>
談到了這里,他的顏面轉換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轉眼看向了外邊的太陽光里。
“噯,這一回我想總可以成功的。”
他簡直是忘記了我,似乎在一個人獨語的樣子。
“初步機械二千元,工廠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買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的廣告,噯,廣告卻不可以不登,總計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資本。以后就可以燒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塊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個月三千塊。一年么三萬六千塊。打一個八折,三八兩萬四,三六一千八,總也還有兩萬五千八百塊。以六千塊還資本,以六千塊做擴建費,把一萬塊錢來造它一所住宅,噯,住宅當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來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聽他計算得起勁,但簡直不曉得他在那里計算些什么,所以又輕輕地問他:
“你在計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題么?”
“不,不,我說的是玻璃工廠,一年之后,本利償清,又可以拿出一萬塊錢來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嚇,你說多么占利啊,噯,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還可以來住哩,來住著寫書,并且順便也可以替我們做點廣告之類,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這一杯燒酒?!?/p>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來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楊梅已經(jīng)吃了剩下來的燒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燒酒,緊閉著嘴,又把眼睛閉上,陶然地靜止了一分鐘,隨后又張開了那雙紅腫的眼睛。大聲叫著茶房說:
“堂倌!再來兩杯!”
兩杯新的楊梅燒酒來后,他緊閉著眼,背靠著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著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盡是一個一個的拿著楊梅在往嘴里送。嚼著靠著,眼睛閉著,他一面還盡在哼哼的說著:
“噯,噯,造一間住宅,在湖濱造一間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廠的玻璃,要斯斷格拉斯。一萬塊錢,一萬塊大洋。”
這樣的哼了一陣,吃楊梅吃了一陣了,他又忽而把酒杯舉起,睜開眼叫我說:
“喂,老同學,朋友,再干一杯!”
我沒有法子,所以只好又舉起杯來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楊梅燒酒,卻是楊梅與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閉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著,一面他又高叫著堂倌說:
“堂倌!再來兩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兩杯盛得滿滿的楊梅與酒來,擺在我們的面前。他又同從前一樣的閉上眼睛,靠著板壁,在一個楊梅,一個楊梅的往嘴里送。我這時候也有點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著在桌上將兩手叉住了頭打瞌睡,但是在還沒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聽見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著說:
“啊,真痛快,痛快,一萬塊錢!一所湖濱的住宅!一個老同學,一位朋友,從遠地方來,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為被他這樣的在那里叫著,所以終于睡不舒服。但是這伏天的兩杯楊梅燒酒,和半日的火車旅行,已經(jīng)弄得我倦極了,所以很想馬上去就近尋一個旅館來睡一下。這時候正好他又睜開眼來叫我干第三杯燒酒了,我也順便清醒了一下,睜大了雙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這一杯似甘非甘的燒酒落肚,我卻也有點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過來算帳。他看見了堂倌過來,我在付帳了,就同發(fā)了瘋似的突然站起,一雙手叉住了我那只捏著紙幣的右手,一只左手盡在褲腰左近的皮袋里亂摸。等堂倌將我的紙幣拿去,把找頭的銅元角子拿來擺在桌上的時候,他臉上一青,紅腫的眼睛一吊,順手就把桌上的銅元抓起,鏘丁丁的擲上了我的面部。撲搭地一響,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陽穴里就涼陰陰地起了一種刺激的感覺,接著就有點痛起來了。這時候我也被酒精激刺著發(fā)了作,呆視住他,大聲地喝了一聲:
“喂,你發(fā)了瘋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張本來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滿面青青,漲溢著一層殺氣。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們這些資本家,打倒你們這些不勞而食的畜生!來,我們來比比腕力看。要你來付錢,你算在賣富么?”
他眉毛一豎,牙齒咬得緊緊,捏起兩個拳頭,狠命的就撲上了我的身邊。我也覺得氣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攏來。
白丹,丁當,撲落撲落的桌椅杯盤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兩個就也滾跌到了店門的外頭。兩個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簡直不曉得了,只聽見四面嘩嘩嘩嘩的趕聚了許多閑人車夫巡警攏來。
等我睡醒了一覺,渴想著水喝,支著鱗傷遍體的身體在第二分署的木柵欄里醒轉來的時候,短短的夏夜,已經(jīng)是天將放亮的午前三四點鐘的時刻了。
我睜開了兩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柵欄外剛走過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問了一個明白,才朦朧地記起了白天的情節(jié)。我又問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說,他早已酒醒,兩點鐘之前回到城站的學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長回稟一聲,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長衫草帽并錢包拿還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去解了一個小解,一面就請他去倒一碗水來給我止渴。等我將五元紙幣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帶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門口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被曉風一吹,頭腦清醒了一點,我卻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時在心坎里竟同觸了電似地起了一層淡淡的憂郁的微波。
“啊啊,大約這就是人生罷!”
我一邊慢慢地向前走著,一邊不知不覺地從嘴里卻念出了這樣的一句獨白來。
一九三〇年七月作
原載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號
釣臺的春晝
因為近在咫尺,以為什么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于本鄉(xiāng)本土的名區(qū)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惟其是如此,我對于富春江上的嚴陵,二十年來,心里雖每在記著,但腳卻沒有向這一方面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黨帝,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xiāng)里,游息了幾天,偶而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舟,鄉(xiāng)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xiāng),卻正好還在清明寒食的節(jié)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多不曾見過面的親戚朋友,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xiāng)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于是乎我就決心上釣臺訪一訪嚴子陵的幽居。
釣臺去桐廬縣城二十余里,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陽溯江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yǎng)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jīng)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的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里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xiàn)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chǎn)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南面對江,便是十里長洲;唐詩人方干的故居,就在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復現(xiàn),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里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此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鐘。后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只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毕戎x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鐘后,我在渡口,卻終于聽出了咿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jīng)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jīng)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面影之后,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里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xiāng)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jīng)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艙里,我起先只在靜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后卻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上的煙火,最后因為被沉默壓迫不過,我只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樣的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半S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贝业恼f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jīng)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兩角錢來。“這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上山去燒一次夜香,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贝业幕卮?,只是恩恩烏烏,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似已經(jīng)在感到滿足了,因為我也知道,鄉(xiāng)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就被一塊亂石絆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了,一句話也不發(fā),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謝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一支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guī)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規(guī)月色,也朦朧地現(xiàn)出一痕銀線來了,所以手里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從山的西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星星可數(shù)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里的晚禱鐘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里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墻,這女墻的柵門,卻已經(jīng)掩上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jīng)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于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去不可,輕輕用手往里面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后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里的。進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為這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墻,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墻筑在那里,大約是代替欄桿,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墻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墻上,盡可以坐臥游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景,就是在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惡夢呢!
空曠的天空里,流漲著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guī)月影。這時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風,云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里的燈光,也忽明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xiàn)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之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以養(yǎng)天年,那還要什么的高官厚祿,還要什么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柝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的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xù)完的時候,窗外面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并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fā),上嚴陵去;所以心里雖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只現(xiàn)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菜魚米,就在旅館前面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云幕中間,已現(xiàn)出了幾絲紅暈,有八點多鐘了。舟師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么昨晚上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fā)。因為此去就是七里灘頭,無風七里,有風七十里,上釣臺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shù)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于兩岸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嚴東關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驚嘆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么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水邊的酒樓,在和數(shù)年不見的幾位已經(jīng)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論之余,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
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卻數(shù)東南天作孽,
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
義士紛紛說帝秦。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里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先生,羅芷過了,釣臺就在前面,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p>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周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后,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巖頭,只沉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里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只。前面的所謂釣臺山上,只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面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并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jīng)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來的只是時有時無從側面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面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里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里要遇見一個干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里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于年歲水旱的話后,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zhèn)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臺。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面約兩里來遠,東西臺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谷。立在東臺,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臺,向西望去,則幽谷里的清景,卻絕對的不像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臺,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huán)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這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臺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后嚴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簽,走到東面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塊白墻頭上,在離屋檐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xiāng)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只知崇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像他那樣的頑固自尊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xiàn)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jīng)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么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支破筆,我也向高墻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后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里,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墻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后的干喉,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只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沖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地一響,院后的竹園里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jié)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面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jīng)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只雞在后山啼么?我們回去罷!”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們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里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jié)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后,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于脫盡。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云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么?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jié)季,但對于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diào),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diào)。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里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后,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并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zhì)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柏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chuàng)造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的那位鄉(xiāng)土詩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 1843—1918)罷,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qū)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nóng)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釉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昂趁酚奥?,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diào)戲酒姑娘了。“柴門村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堪況。“前樹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支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歷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jié)氣推算起來,大約大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像這樣的冬天,鄉(xiāng)下人叫作旱冬,對于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散散步罷!
立秋之夜
黝黑的天空里,明星如棋子似地散布在那里。比較狂猛的大風,在高處嗚嗚地響。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斷。汽車過處,或天風落下來,阿斯法兒脫的路上,時時轉起一陣黃沙。是穿著單衣覺得不熱的時候。馬路兩旁永夜不熄的電燈,比前半夜減了光輝,各家店門已關上了。
兩人盡默默地在馬路上走。后面一個穿著一套半舊的夏布洋服,前面的穿著不流行的白紡綢長衫。他們兩個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訪一個同鄉(xiāng)的歸途,穿長衫的是從一個將赴美國的同志那里回來,二人系在馬路上偶然遇著的。二人都是失業(yè)者。“你上哪里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問穿長衫的說。
穿長衫的沒有回話,默默地走了一段,頭也不朝轉來,反問穿洋服的說:
“你上哪里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地盡沿了電車線路在那里走。二人正走到一處電車停留處,后面一乘回車庫去的末次電車來了。穿長衫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等后面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長衫的身邊的時候,停下的電車又開出去了。
“你為什么不坐了這電車回去?”
穿長衫的問穿洋服的說。穿洋服的不答,卻腳也不停慢慢地向前走了,穿長衫的就在后面跟著。
二人走到一處三岔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穿長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邊,腳也不停下來,仍復慢慢地前進。穿洋服的一邊跟著,一邊問說:“你為什么不進這岔路回去?”
二人默默地前去,他們的影子漸漸兒離三岔路口遠了下去,小了下去;過了一忽,他們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氣吞沒了。三岔路口,落了天風,轉起了一陣黃沙。比較狂猛的風,嗚嗚地在高處響著。一乘汽車來了,三岔路口又轉起了一陣黃沙。這是立秋的晚上。
小春天氣
一
與筆硯疏遠以后,好像是經(jīng)過了不少時日的樣子。我近來對于時間的觀念,一點兒也沒有了。總之案頭堆著的從南邊來的兩三封問我何以老不寫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筆硯的明證。所以從頭計算起來,大約從我發(fā)表的最后的一篇整個兒的文字到現(xiàn)在,總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拋離紙筆以來,至少也得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來較量這一年或三個月的時間,大約總不過似駱駝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后天虧損——這是我們中國醫(yī)生常說的話,我這樣的用在這里,請大家不要笑話我——的我說來,渺焉一身,寄住在這北風涼冷的皇城人海中間,受盡了種種欺凌侮辱,竟能安然無事的經(jīng)過這么長的一段時間,卻是一種摩西以后的最大奇跡。
回想起來這一年的歲月,實在是悠長的很呀!綿綿鐘鼓悠長的秋夜,我當眾人睡盡的中宵,一個人在六尺方的臥房里踏來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經(jīng)熏燒了多少支的短長煙卷?睡不著的時候,我一個人拿了蠟燭,幽腳幽手的跑上廚房去燒些風雞糟鴨來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現(xiàn)在回顧當時,那時候初到北京后的這種不安焦躁的神情,卻只似兒時的一場惡夢,相去好像已經(jīng)有十幾年的樣子,你說這一年的歲月對我是長也不長?
這分外的覺得歲月悠長的事情,不僅是意識上的問題,實際上這一年來我的肉體精神兩方面,都印上了這人家以為很短而在我卻是很長的時間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黃浦江頭送我上船的幾位可憐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于途中,大約他們看見了我,總只是輕輕的送我一瞥,必定會仍復不改常態(tài)地向前走去。(雖則我的心里在私心默禱,使我遇見了他們,不要也不認識他們?。?/p>
這一年的中間,我的衰老的氣象,實在是太急速的侵襲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鞍装l(fā)三千丈”一流的夸張的比喻,我們暫且不去用它,就減之又減的打一個折扣來說罷,我在這一年中間,至少也的的確確的長了十歲年紀。牙齒也掉了,記憶力也消退了,對鏡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驚異地往后看一看,以為鏡子里反映出來的,是別一個站在我后面的沒有到四十歲的半老人。腰間的皮帶,盡是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往里縮,后來現(xiàn)成的孔兒不夠,卻不得不重用鉆子來新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到第二個了。最使我傷心的是當人家欺凌我侮辱我的時節(jié),往日很容易起來的那一種憤激之情,現(xiàn)在怎么也鼓勵不起來。非但如此,當我覺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時候,不曉從何處來的一種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會心的微笑。不消說年青時候的種種妄想,早已消磨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我連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問題都想不起來;有時候上街去雇得著車,坐在車上,只想車夫走往向陽的地方去——因為我現(xiàn)在忽而怕起冷來了——慢一點兒走,好使我飽看些街上來往的行人,和組成現(xiàn)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淳肓?,走倦了,跑回家來,只想弄一點美味的東西吃吃,并且一邊吃,一邊還要想出如何能夠使這些美味的東西吃下去不會飽脹的方法來,因為我的牙齒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東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間斷的吃過去。
二
現(xiàn)在我們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間最好不過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時候。況且世界又是大同,東洋車,牛車,馬車上,一閃一閃的在微風里飄蕩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國的旗子。天色蒼蒼,又高又遠,不但我們大家酣歌笑舞的聲音,達不到天聽,就是我們的哀號狂泣,也和耶和華的耳朵,隔著蓬山幾千萬疊。生逢這樣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應該向長安的落日,遙進一杯祝頌南山的壽酒,但不曉怎么的,我自昨天以來,明鏡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層翳障。
仰起頭來看看青天,空氣澄清得怖人;各處散射在那里的陽光,又好像要對我說一句什么可怕的話,但是因為愛我憐我的緣故,不敢馬上說出來的樣子。腳底下鋪著掃不盡的落葉,忽而索落索落的響了一聲,待我低下頭來,向發(fā)出聲音來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動靜來了,這大約是我們庭后的那一棵槐樹,又擺脫了一葉負擔了罷。正是午前十點鐘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為孤零丁一個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來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覺得沒有什么意思,昨晚來的那一點小小的憂郁仍復籠罩在我的心上。
當半年前,每天只是憂郁的連續(xù)的時候,倒反而有一種余裕來享樂這一種憂郁,現(xiàn)在連快樂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然沾染了這一層雖則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隱憂,只覺得坐立都是不安。沒有方法,我就把香煙連續(xù)地吸了好幾支。
是神明的攝理呢?還是我的星命的佳會?正在這無可奈何的時候,門鈴兒響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書具架進來說:“達夫,我想去郊外寫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紀不滿二十,是一位很活潑的青年畫家,因為我也很喜歡看畫,所以他老上我這里來和我講些關于作畫的事情。據(jù)他說:“今天天氣太好,坐在家里,太對大自然不起,還是出去走走的好?!蔽覔Q了衣服,一邊和他走出門來,一邊告訴門房“中飯不來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時候,心里所感得的喜悅,怎么也形容不出來。
三
本來是沒有一定目的地的我們,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則門。陽光不問城里城外,一例的很豐富的灑在那里。城門附近的小攤兒上,在那里攤開花生米的小販,大約是因為他穿著的那件寬大的夾襖的原因罷,覺得也反映著一味秋氣。茶館里的茶客,和路上來往的行人,在這樣和煦的太陽光里,面上總脫不了一副貧陋的顏色;我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心里又有點不舒服起來,所以就叫G君避開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來的這城下長堤上,今天來往的大車特別的少。道旁的楊柳,顏色也變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淺水,依舊映著晴空,返射著日光,實際上和夏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寂寥的感覺,浮在水面。抬頭看看對岸,遠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縱橫交錯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顏色,也不似夏日的蘢蔥,地上的淺草都已枯盡,帶起淺黃色來了。法國教堂的屋頂,也好像失了勢力似的,在半凋的樹林中孤立在那里。與夏天一樣的,只有一排西山連瓦的峰巒。大約是今天空氣格外澄鮮的緣故罷,這排明褐色的屏障,覺得是近得多了,的確比平時近得多了。此外彌漫在空際的,只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飽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色制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情,所以就對G君說:“我看這里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的看了一會,對我笑著說:“近來不曉怎么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xiàn)在我的腦里。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顏料和油畫的家伙來。”他說著用手向遠處教堂一指,同時又接著說:“幾時我想畫畫教堂里的宗教畫看?!?/p>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的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來了。落后了幾步,他又背著畫具,慢慢的跟我走來。
四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后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的朦朧了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處高低不平的新開地,走入南下洼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只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xiàn)的在兩邊一帶的疏林里跳躍。天色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里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里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國的日子,我在這里餞你的行,那么再比這兩句詩適當?shù)木渥优率菦]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臉上已漲得潮紅的G君也笑著對我說:“唐詩不是這樣的兩句,你記錯了吧!”
兩人在車上笑說著,洋車已經(jīng)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蘆花叢里,一片灰白的毫芒,無風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邊天際有幾點青山隱隱,好像在那里笑著對我們點頭。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支持不住了,就對G君說:“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覺,你在這里畫吧!現(xiàn)在總不過兩點多鐘,我睡醒了再來找你?!?/p>
五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jīng)射滿了紅色的殘陽。我洗了洗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面的臺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jīng)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面的蘆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見前后左右,盡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面的高處,滿掛了夕陽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農(nóng)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冢鸚鵡冢的土堆的東面,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面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后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向西邊的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還要虛無縹緲。監(jiān)獄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diào)的樹林的枝干高頭。蘆根的淺水,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像積絨,也不像銀河。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沖牛斗。同是在這返光里飛墜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鐘,又回頭向東南北三面環(huán)眺了幾分鐘,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的對我說:“你來,你來,來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顏色很沉滯的大道。道旁是一處陰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冷冷的月光,模糊隱約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顏色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面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簇緊了眉峰,對這畫面靜看了幾分鐘,抬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jīng)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使我驚恐的,是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地停了一會,驚心定后,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掛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對G君說:“這一張小畫,的確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罷,我覺得冷得很?!蔽以挍]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噤,忽而覺得毛發(fā)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胸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郁,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里閉了一只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地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講話,我也為那種憂郁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地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我說:“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xiàn),豈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情感節(jié)季來命題,畫面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颯了,況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哪里是什么殘秋呢?”
“那么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經(jīng)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地被拉回家來,路上經(jīng)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電桿的黑影。從燈火輝煌的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fā)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面蒼茫四顧,也忽而好像是遇見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更深起來了。
蘇州煙雨記
一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遠起來。清涼的早晚,覺得天寒袖薄,要縫件夾衣,更換單衫。樓頭思婦,見了鵝黃的柳色,牽情望遠,在綢衾的夢里,每欲奔赴玉門關外去。當這時候,我們?nèi)糇叱鰬敉馓炜障氯?,老覺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們忘了似的??刹皇敲矗咳氖顭?,被我們忘掉了喲!
在都市的沉濁的空氣中棲息的裸蟲!在利欲的爭場上吸血的戰(zhàn)士!年年歲歲,不知四季的變遷,同鼴鼠似的埋伏在軟紅塵里的男男女女!你們想發(fā)見你們的靈性不想?你們有沒有向上更新的念頭?你們?nèi)粲峡諘绲牡胤剑ズ粢豢谧杂傻目諝?,一則可以醒醒你們醉生夢死的頭腦,二則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謝的青枝綠葉,預藏一個來春再見之機,那么請你們跟了我來,Undich,ich Schnuere Den Sack andwandere,我要去尋訪伍子胥吹簫吃食之鄉(xiāng),展拜秦始皇求劍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蘇臺苑哩!
“象以齒斃,膏用明煎”,為人切不可有所專好,因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為所累。我閑居滬上,半年來既無職業(yè),也無忙事,本來只須有幾個買路錢,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獨往的,然而實際上卻是不然。因為自去年同幾個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幾種我們所愛的文藝刊物出來之后,愚蠢的我們,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兒克兒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決定和友人沈君,乘車上蘇州去的時候,我還因有一篇文字沒有交出之故,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動。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氣。天上雖沒有太陽,然而幾塊淡青的空處,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云浮蕩的中間,常在向我們地上的可憐蟲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這一天的天氣分出類來,我不管氣象臺的先生們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風云飛舞,陰晴交讓的初秋的一日吧。
這一天的早晨,同鄉(xiāng)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來說:“今天我要上蘇州去?!?/p>
我從我的屋頂下的房里,看看窗外的天空,聽聽市上的雜噪,忽而也起了一種懷慕遠處之情(Sehusucht mach der Ferne)。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我和沈君就搖來搖去的站在三等車中,被機關車搬向蘇州去了。
“仙侶同舟!”古人每當行旅的時候,老在心中竊望著這一種艷福。我想人既是動物,無論男女,欲念總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當然是愛的。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車,初不料的車上的人是那樣擁擠的,后來從后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叢中聽出了一種清脆的笑聲來?!懊黜X的你們這幾位女青年,你們可是上蘇州去的么?”我見了她們的那一種活潑的樣子,真想開口問她們一聲,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觀,和見人就生恐懼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紅了臉,默默的站在她們身邊,不過暗暗的聞吸聞吸從她們發(fā)上身上口中蒸發(fā)出來的香氣罷了。我把她們偷看了幾眼,心里又長嘆了一聲:“啊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
二
我們同車的幾個“仙侶”,好像是什么女學校的學生。她們的活潑的樣子——使惡魔講起來就是輕佻——豐肥的肉體——使惡魔講起來就是多淫——和爛熟的青春,都是神仙應有的條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們當作神仙的眷屬看。非但如此,為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簡直不能把她們當作我的同胞看。這是什么呢,這便是她們故意想出風頭而用的英文的談話。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從她們的緋紅的嘴唇里滾出來的嘰哩咕嚕,正可以當作天女的靈言聽了,倒能夠?qū)λ齻兏右粚泳匆?。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聽了她們的話,也可以感得幾分親熱。但是我偏偏是一個程度與她們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輕視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對她們的熱意,被她們的談話一吹幾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類,抱著功利主義,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沒有過于英美民族的了。但我們的這幾位女同胞,不用《西廂》、《牡丹亭》上的說白來表現(xiàn)她們的思想,不把《紅樓夢》上言文一致的文字來代替她們的說話,偏偏要選了商人用的這一種有金錢臭味的英語來賣弄風情,是多么殺風景的事情?。∧銈兗词挂猛鈬?,也應選擇那神韻悠揚的法國語,或者更適當一點的就該用半清半俗,薄愛民語(La languedes Bohemiens),何以要用這卑俗英語呢?啊啊,當現(xiàn)在崇拜黃金的世界,也無怪某某女學等卒業(yè)出來的學生,不愿為正當?shù)闹袊说脑憧分遥敢庾运]枕席于那些猶太種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說,“我們中國亡了,倒沒有什么可惜,我們中國的女性亡了,卻是很可惜的?,F(xiàn)在在洋場上作寓公的有錢有勢的中國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們的妻女,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失身于外國的下流流氓的,你看這事傷心不傷心哩!”我是兩性問題上的一個國粹保存主義者,最不忍見我國的嬌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國流氓去足踐。我的在外國留學時代的游蕩,也是本于這主義的一種復仇的心思。我現(xiàn)在若有黃金千萬,還想去買些白奴來,供我們中國的黃包車夫苦力小工享樂啦!
唉唉!風吹水皺,干儂底事,她們在那里賤賣血肉,于我何尤。我且探頭出去看車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叢林曠地吧!
“啊啊,那一道隱隱的飛帆,這大約是蘇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條深碧的長河,長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樹,和河內(nèi)的帆船,就叫著問我的同行者沈君,他還沒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卻回答說:“是的,那是蘇州河,你看隱約的中間,不是有一條長堤看得見么!沒有這一條堤,風勢很大,是不便行舟的?!?/p>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條隱約的長堤來。這時候,在東面車窗下坐著的旅客,都紛紛站起來望向窗外去。我把頭朝轉來一望,也看見了一個汪洋的湖面,起了無數(shù)的清波,在那里洶涌。天上黑云遮滿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樣子。湖的東岸,也有一排矮樹,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陰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里作苦悶之狀。我不曉是什么理由,硬想把這一排沿湖的列樹,斷定是白楊之林。
三
車過了陽澄湖,同車的旅客,大家不向車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車的前面去,我知道蘇州就不遠了。等蘇州城內(nèi)的一支尖塔看得出來的時候,幾位女學生,也停住了她們的黃金色的英語,說了幾句中國話:“蘇州到了!”
“可惜我們不能下去!”
“But we will come in the winter.”
她們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蘇州音,大約是南京的學生吧?也許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們不能同我一道下車,心里卻起了一種微微的失望。
“女學生諸君,愿你們自重,愿你們能得著幾位金龜佳婿,我要下車去了?!?/p>
心里這樣的講了幾句,我等著車停之后,就順著了下車的人流,也被他們推來推去的推下了車。
出了車站,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覺得許多穿長衫的人,路的兩旁停著的黃包車,馬車,車夫和驢馬,都在灰色的空氣里混戰(zhàn)。跑來跑去的人的叫喚,一個錢兩個錢的爭執(zhí),蕭條的道旁的楊柳,黃黃的馬路,和在遠處看得出來的一道長而且矮的土墻,便是我下車在蘇州得著的最初的印象。
濕云低垂下來了。在上海動身時候看得見的幾塊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層云埋沒煞了。我仰起頭來向天空一望,臉上早接受了兩三點冰冷的雨點。
“危險危險,今天的一場冒險,怕要失敗。”
我對在旁邊站著的沈君這樣講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幾個馬車夫來問他們的價錢。
我的腳踏蘇州的土地,這原是第一次。沈君雖已來過一二回,但是那還是前清太平時節(jié)的故事,他的記憶也很模糊了。并且我這一回來,本來是隨人熱鬧,偶爾發(fā)作的一種變態(tài)旅行,既無作用,又無目的的,所以馬夫問我“上哪里去?”的時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蘇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就不慌不忙的問馬車夫說:“到府門去多少錢?”
好像是老熟的樣子。馬車夫倒也很公平,第一聲只要了三塊大洋。我們說太貴,他們就馬上讓了一塊,我們又說太貴,他們又讓了五角。我們又試了試說太貴,他們卻不讓了,所以就在一乘開口馬車里坐了進去。
起初看不見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馬車里,盡在野外的一條馬路上橫斜的前進。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墻,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的在我們面前交換。醒人的涼風,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熱的面上,和嗒嗒的馬蹄聲,在那里合奏交響樂。我一時忘記了秋雨,忘記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記了半年來失業(yè)困窮的我,心里只想在馬車上作獨腳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覺的念出了幾句獨腳跳舞歌來:
秋在何處,秋在何處?
在蟋蟀的床邊,在怨婦樓頭的砧杵,
你若要尋秋,你只須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涼風,吹消殘暑,
漫漫的田野,剛結成禾黍,
一番雨過,野路牛跡里貯著些兒淺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這淺渚里容與,
月光下,樹林里,蕭蕭落葉的聲音,便是秋的私語。
我把這幾句詞不像詞,新詩不像新詩的東西唱了一回,又向四邊看了一回,只見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來,怕馬夫要把我們兩個人搬到杳無人跡的地方去殺害。探頭出去,大聲的喝了一聲:“喂!你把我們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馬夫,突然吃了一驚,噗的從那坐凳上跌下來,他的馬一時也驚跳了一陣,幸而他雖跌倒在地下,他的馬韁繩,還牢捏著不放,所以馬沒有跳跑。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對我們說:“先生!老實說,府門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們上洋關過去的密度橋上。從密度橋到府門,只有幾步路?!?/p>
他說的是沒有丈夫氣的蘇州話,我被他這幾句柔軟的話聲一說,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來歲的面貌,也不像殺人犯的樣子,所以點了一點頭,就由他去了。
馬車到了密度(?)橋,我們就在微雨里走了下來,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門內(nèi)的嚴衙前去。
四
進了封建時代的古城,經(jīng)過了幾條狹小的街巷,更越過了許多環(huán)橋,才尋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進了葑門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著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來,上海的市場,若說是二十世紀的市場,那末這蘇州的一隅,只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古都了。上海的雜亂和情形,若說是一個Busy Port,那么蘇州只可以說是一個Sleepy town了??傊嬮T外的繁華,我未曾見到,專就我于這葑門里一隅的狀況看來,我覺得蘇州城,竟還是一個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筑,處處的環(huán)橋河水和狹小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tài)度。這一種美,若硬要用近代語來表現(xiàn)的時候,我想沒有比“頹廢美”的三字更適當?shù)牧?。況且那時候天上又飛滿了灰黑的濕云,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還沒有出去,我們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來。沈君為我們介紹的時候,施君就慢慢的說:“原來就是郁君么?難得難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經(jīng)拜讀了,失意人誰能不同聲一哭!”
原來施君是我們的同鄉(xiāng),我被他說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話頭轉一個方向,所以就問他說:“施君,你沒有事么?我們一同去吃飯吧?!?/p>
實際上我那時候,肚里也覺得非常饑餓了。
嚴衙前附近,都是鐘鳴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館來。沒有方法,我們只好進一家名錦帆榭的茶館,托茶博士去為我們弄些酒菜來吃。因為那時候微雨未止,我們的肚里卻響得厲害,想想餓著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進了那家茶館——,則也因為這家茶館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個鐘頭,再作第二步計劃。
古語說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們在錦帆榭的清淡的中廳桌上,喝喝酒,說說閑話,一天微雨,竟被我們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個名勝的地方,誰也同小孩子一樣,不愿意悠悠的坐著的,我一見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館,打算上各處去逛去。從清冷修整狹小的臥龍街一直跑將下去,拐了一個彎,又走了幾步,覺得街上的人和兩旁的店,漸漸兒的多起來,繁盛起來,蘇州城里最多的賣古書、舊貨的店鋪,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賣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漸惹起我的注意來了。施君說:“玄妙觀就要到了,這就是觀前街?!?/p>
到了玄妙觀內(nèi),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覺得玄妙觀今日的繁華,與我空想中的境狀大異。講熱鬧趕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場,講怪異遠不及上海城內(nèi)的城隍廟,走盡了玄妙觀的前后,在我腦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個,一個是三五個女青年在觀前街的一家簫琴鋪里買簫,我站到她們身邊去對她們呆看了許久,她們也回了我?guī)籽?。一個是玄妙觀門口的一家書館里,有一位很年輕的學生在那里買我和我朋友共編的雜志。除這兩個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覺得玄妙觀里的許多茶館,是蘇州人的風雅的趣味的表現(xiàn)。
早晨一早起來,就跑上茶館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見的熟臉。對于這些熟臉,有妻子的人,覺得比妻子還親而不狎,沒有妻子的人,當然可把茶館當作家庭,把這些同類當作兄弟了。大熱的時候,坐在茶館里,身上發(fā)出來的一陣陣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補。茶館內(nèi)雖則不通空氣,但也沒有火熱的太陽,并且張三李四的家庭內(nèi)幕和東洋中國的國際閑談,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時候,坐在茶館里,第一個好處,就是現(xiàn)成的熱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時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幾碗剛滾的熱茶到肚里,一時卻能消渴消寒。貧苦一點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饑。若茶館主人開通一點,請幾位奇形怪狀的說書者來說書,風雅的茶客的興趣,當然更要增加。有幾家茶館里有幾個茶客,聽說從十幾歲的時候坐起,坐到五六十歲死時候止,坐的老是同一個座位,天天上茶館來一分也不遲,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個時間。非但如此,有幾個人,他自家死的時候,還要把這一個座位寫在遺囑里,要他的兒子天天去坐他那一個遺座。近來百貨店的組織法應用到茶業(yè)上,茶館的前頭,除香氣烹人的“火燒”“鍋貼”“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館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蓮閣,非但飲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賤賣,中國的這樣文明的茶館,我想該是二十世紀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國人,你們?nèi)粢獊碚{(diào)查中國的事情,你們只須上茶館去調(diào)查就是,你們要想來管理中國,也須先去征得各茶館里的茶客的同意,因為中國的國會所代表的,是中國人的劣根性無恥與貪婪,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五
出了玄妙觀,我們又走了許多路,去逛遂園。遂園在蘇州,同我在上海一樣,有許多人還不曉得它的存在。從很狹很小的一個坍敗的門口,曲曲折折走盡了幾條小弄,我們才到了遂園的中心。蘇州的建筑,以我這半日的經(jīng)驗講來,進門的地方,都是狹窄蕪廢,走過幾條曲巷,才有軒敞華麗的屋宇。我不知這一種方式,還是法國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樣,為避稅而想出來的呢?還是為喚醒觀者的觀聽起見,有修辭學上的欲揚先抑的筆法,使能得著一個對稱的效力而想出來的?
遂園是一個中國式的庭園,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閣,有小橋也有幾枝樹木。不過各處的坍敗的形跡和水上開殘的荷花荷葉,同暗澹的天氣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種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國的將來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結果。??!遂園呀遂園,我愛你這一種頹唐的情調(diào)!
在荷花池上的一個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在正廳上卻遇著了許多穿輕綢繡緞的紳士淑女,靜靜的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說書者的到來。我在前面說過的中國人的悠悠的態(tài)度,和中國的亡國的悲壯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來。啊啊,可憐我為人在客,否則我也挨到那些皮膚嫩白的太太小姐們的邊上去靜坐了。
出了遂園,我們因為時間不早,就勸施君回寓。我與沈君在狹長的街上飄流了一會,就決定到虎丘去。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干。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里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面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xiàn)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只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現(xiàn)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里那里,一所所的輕巧而經(jīng)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像在畫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舊,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谷的半邊山道,現(xiàn)在卻已將面前的深谷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只有幾株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里的,現(xiàn)在卻建筑起了三層的圖書文庫了。二十年的歲月!三千六百日的兩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這一短短的時節(jié),來比起天地的悠長來,原不過是像白駒的過隙,但是時間的威力,究竟是絕對的暴君,曾日月之幾何,我這一個本在這些荒山野徑里馳騁過的毛頭小子,現(xiàn)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著看著,又微微地嘆著,自山的腳下,走上中腰,我竟費去了三十來分鐘的時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員的住宅,我的此來,原因為在湖上在江干孤獨得怕了,想來找一位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學,而自美國回來之后就在這母校里服務的胡君,和他來談談過去,賞賞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這里來探到一點故鄉(xiāng)的消息的。
兩個人本來是上下年紀的小學校的同學,雖然在這二十幾年中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或當暑假,或在異鄉(xiāng),偶爾遇著的時候,卻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會生起在各個的胸中。我的這一回的突然的襲擊,原也不過是想使他驚駭一下,用以加增加增親熱的效力的企圖;升堂一見,他果然是被我駭?shù)沽恕?/p>
“哦!真難得!你是幾時上杭州來的?”他驚笑著問我。
“來了已經(jīng)多日了,我因為想靜靜兒的寫一點東西,所以朋友們都還沒有去看過。今天實在天氣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氣就跑到了這里?!?/p>
“好極!好極!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罷,沿錢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風景,實在是不錯!”
沿溪入谷,在風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著,談著,走到九溪十八澗的口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斜到了去山不過丈來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條上坐落,等茶莊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間,向青翠還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颯爽的清氣。兩人在路上,說話原已經(jīng)說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莊,都不想再說下去,只瞪目坐著,在看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忽而噓朔朔朔的一聲,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飛鷹,像霹靂似的叫過了,兩山的回音,更繚繞地震動了許多時。我們兩人頭也不仰起來,只豎起耳朵,在靜聽著這鷹聲的響過?;仨戇^后,兩人不期而遇的將視線湊集了攏來,更同時破顏發(fā)了一臉微笑,也同時不謀而合的叫了出來說:“真靜??!”
“真靜啊!”
等老翁將一壺茶搬來,也在我們邊上的石條上坐下,和我們攀談了幾句之后,我才開始問他說:
“久住在這樣寂靜的山中,山前山后,一個人也沒有得看見,你們倒也不覺得怕的么?”
“怕啥東西?我們又沒有龍連(錢),強盜綁匪,難道肯到孤老院里來討飯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國清明,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幾千。冷清的,就只不過這幾個月?!?/p>
我們一面喝著清茶,一面只在貪味著這陰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擺在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們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薦著他們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說:
“我們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載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來郵購的,兩位先生沖一碗嘗嘗看如何?”
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里路的步行的結果罷,那一碗看起來似鼻涕,吃起來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們嚼出了一種意外的鮮味。等那壺龍井芽茶,沖得已無茶味,而我身邊帶著的一封絞盤牌也只剩了兩枝的時節(jié),覺得今天足行得特別快的那輪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雖掩下了一天陰影,而對面東首的山頭,還映得金黃淺碧,似乎是山靈在預備去赴夜宴而鋪陳著濃裝的樣子。我昂起了頭,正在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聽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覺得這一串話是有詩意極了,就回頭來叫了一聲說:“老先生!你是在對課呢?還是在做詩?”
他倒驚了起來,張圓了兩眼呆視著問我:“先生你說啥話語?”
“我說,你不是在對課么?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你不是對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說到了這里,他才搖動著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我們也一道笑了。付賬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條石砌小路,我們倆在山嘴將轉彎的時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還在那寂靜的山腰,寂靜的溪口,作不絕如縷的回響。
方巖紀靜
方巖在永康縣東北五十里。自金華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車可坐,從永康至方巖就非坐轎或步行不可;我們?nèi)サ哪翘欤驗樘礻幱?,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車后就都坐了轎子,向東前進。十五里過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鎮(zhèn),居民約有千戶,多應姓者;停轎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買了些油紙之類,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兩旁就有起山來了,峰巖奇特,老樹縱橫,在微雨里望去,形狀不一,轎夫一一指示說:“這是公婆巖,那是老虎巖,……老鼠梯。”等等,說了一大串,又數(shù)里,就到了巖下街,已經(jīng)是在方巖的腳下了。
凡到過金華的人,總該有這樣的一個經(jīng)驗,在旅館里住下后,每會有些著青布長衫,文質(zhì)彬彬的鄉(xiāng)下先生,來盤問你:“是否去方巖燒香的?這是第幾次來進香了?從前住過哪一家?”
你若回答他說是第一次去方巖,那他就會拿出一張名片來,請你上方巖去后,到這一家去住宿。這些都是巖下街的房頭,像旅店而又略異的接客者。遠在數(shù)百里外,就有這些派出代理人來兜攬生意,一則也可以想見一年到頭方巖香市之盛,一則也可以推想巖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競爭的激烈。
巖下街的所謂房頭,經(jīng)營旅店業(yè)而專靠胡公廟吃飯者,總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應二姓,文風極盛,財產(chǎn)也各可觀,房子都系三層樓。大抵的情形,下層系建筑在谷里,中層沿街,上層為樓,房間一家總有三五十間,香市盛的時候,聽說每家都患人滿。香客之自紹興、處州、杭州及近縣來者,為數(shù)固已不少,最遠者,且有自福建來的。
從巖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級是數(shù)不清的,密而且峻,盤旋環(huán)繞,要走一個鐘頭,才走得到胡公廟的峰門。
胡公名則,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嘗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錢,所以百姓感德,立廟祀之。胡公少時,曾在方巖讀過書,故而廟在方巖者為老牌真貨。且時顯靈異,最著的,有下列數(shù)則:
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xiāng)民避寇于方巖,巖有千人坑,大藤懸掛,寇至緣藤而上,忽見赤蛇嚙藤斷,寇都墜死。
盜起清溪,盤踞方巖,首魁夜夢神飲馬于巖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xiāng)近村多遭劫,獨方巖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鄉(xiāng)民,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巖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xiāng)農(nóng)民,屬捉盜神像頭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xiāng)大火,凡預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xiāng)民又有二人來進香,各斃于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跡靈異,還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一年四季,方巖香火不絕,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香者,絡繹于四方數(shù)百里的途上。金華人之遠旅他鄉(xiāng)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把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擴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就是方巖的盛名所以能遠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于我們的不遠千里,必欲至方巖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巖附近的山,都是絕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積周圍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面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絕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巖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木叢叢,簇生如發(fā)。峰的腰際,只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巖壁,可望而不可登。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xiàn),自朝至暮,因日光風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nèi)f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罷?
從前看中國畫里的奇巖絕壁,皴法皺迭,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xiàn)在到了方巖,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處。在學校里初學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巖,方知年幼時的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里所寫的大石面,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這些巖面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清幽岑寂到令人毛發(fā)悚然的一區(qū)境界,是方巖北面相去約二三里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數(shù)峰,遠近環(huán)拱,至西面而南偏,絕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墻。危墻腰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墻腳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易齋,就建筑在這巨口的上下腭之間,不施椽瓦,而風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絕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巖,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只聽得見四圍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云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呂東萊,陳龍川諸道學先生的必擇此地來講學,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制人欲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巖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巖頂,規(guī)模頗大,前前后后,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頭,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長須的柔和長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著于出會時用的。我們?nèi)サ哪侨?,大約剛逢著了廢歷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臺上在演社戲敬神。臺前簇擁有許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jié)說辭,我們竟一點兒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jīng)點起了兩支大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巖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
靈巖也系同方巖一樣的一支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長約二三十丈,廣可五六丈左右,所謂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這大山洞里的。我們由東首上山進洞的后面,通過一條從洞里隔出來的長巷,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內(nèi),居然也有天王殿,韋馱殿,觀音堂等設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見了。南面四山環(huán)抱,紅葉青枝,照耀得可愛之至;因為天晴了,所以空氣澄鮮,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級,自上面瞭望下去,更覺得幽深到不能見底。
下靈巖后,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盡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jīng)過園內(nèi)有兩株數(shù)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里;西南處州各地的遠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
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jīng)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后三四點鐘的光景。
冰川紀秀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huán)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qū)了二三百里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墻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zhí)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只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江山去。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huán)抱在那里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里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磡,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里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jīng)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里,能具備著這么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jīng)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F(xiàn)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jīng)有了百數(shù)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游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
城里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并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里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只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面的空亭,去遙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里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幾凈,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尼斯市里的通衢。太陽斜了,城里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罷?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里的游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xiàn)成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