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玩的人消磨時光
《黃金時代》是好小說的樣本,展露了王小波的兩個特點。第一個,真實。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以及他的多數(shù)文章里,是個真實的人、真實的作家,敢于真實地寫他眼中看到的世界,非常了不起。第二個,有趣。王小波有獨特、有趣的氣質。沒趣的人不見得不是一個好作家,但有趣的人無論怎么寫、寫什么,都會是挺好的作家。
王小波的三個階段
《黃金時代》是王小波的成名作。我問過銀河老師,王小波創(chuàng)作《黃金時代》的時候是什么狀態(tài)。銀河說,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上用功近十年,反反復復寫了幾十稿,到了1984年才基本定稿。過程中差不多想起啥就寫啥,而且經(jīng)常會推翻重來,把段落調(diào)來調(diào)去。
我問《黃金時代》的起點是什么,銀河老師說是王小波對某個場景特別著迷,上面天,下邊地,周圍有各種草木禽獸。在這樣的天地間,王二和陳清揚幾十次交歡,這個場景讓王小波特別著迷。
王小波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致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綠毛水怪》《地久天長》以及《黃金時代》《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這些作品貼近現(xiàn)實,但是已經(jīng)露出了追求現(xiàn)代小說寫法的苗頭。
第二階段,《青銅時代》。多數(shù)是用古代的故事講現(xiàn)代的事情,讓古今中外的時空產(chǎn)生一種魔幻的組合。在這個階段,王小波嘗試了更多形式的表達。
到了第三階段,《白銀時代》《黑鐵時代》。此時王小波的能量快耗完了,越表達離當下越遠。很遺憾王小波1997年心臟病發(fā)作,45歲英年早逝。
王小波:我是一個一流半作家
我采訪銀河老師一些關于王小波的問題,總結如下,可以幫我們了解王小波。
王小波偶爾有些抑郁,偶爾喜怒無常,但是心理非常正常。
王小波評價自己:我是一個一流半作家。他偶爾也會問銀河老師:我這輩子不成功怎么辦?
王小波的閱讀速度是一般人的6~8倍,是個速讀的天才。他讀的書很雜,讀了幾千本的書,哲學、文學、歷史什么都有。
王小波喜歡的作家有馬克·吐溫、卡爾維諾、法國新小說派作家、杜拉斯等。他喜歡外國小說家遠遠多于中國小說家。
王小波不喜歡非寫作的一切專業(yè),一直想全職寫作,所以在1992年徹底辭職,暢快地寫了五年。
最后我問:王小波的寫作有什么大的遺憾?
銀河老師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部長篇小說。
生活在邊緣的“流氓”
我們結合著原文來看《黃金時代》,就可以明白,一篇好小說應該是什么樣子。好文章的結構,開頭、中段和結尾就像鳳頭、豬肚、豹尾。
鳳頭:小說的第一句要有足夠的張力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云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y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
這個句子,寫得好啊!一個男生,21歲,正是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時候,在彩云之南美好的一塊土地上。陳清揚當時26歲,比這個男生大5歲,也正是好年紀。城市的年輕人帶著滿腔熱血,到了邊陲農(nóng)村去插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了,像云彩一樣下來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一種張力撲面而來,這就是好小說的開頭。
豬肚:順暢、優(yōu)美、內(nèi)容充實
鳳頭之后是豬肚,我是這么理解的:
一、要有獸性。因為人性的一部分就是獸性,人也是某種禽獸。
二、要有足夠的容量,要大。不是豹子、鳳凰的肚子,豬肚有足夠的容量。
三、要豐富,哪怕有些看似不潔,但本一不二的東西。有容乃大不僅是體積大,還要容納各種各樣的東西。
陳清揚找我證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針。
…………
陳清揚在我的草房里時,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間醫(yī)務室里裝束一樣。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長發(fā)用個手絹束住,腳上也多了一雙拖鞋。看了她的樣子,我就開始琢磨: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么呢,還是什么都沒穿?
王小波的語言順暢,談不上優(yōu)美,但是干凈清澈。句子里隱藏著幽默的視角,并不是故意要笑,而是想哭的時候笑。生活如此慘,卻不只有淚水,還有抑制不住的激素在暗流涌動。
陳清揚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長發(fā)用手絹束住,腳上穿一雙拖鞋。你閉眼想想那是什么樣的場景?何況陳清揚還很有邏輯智慧。
至于大家為什么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當破鞋,就要把臉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別人就不說你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
王小波在邏輯上沒毛病。大眾看一個事物,有大眾判斷的標準,你如果不想讓大眾這么判斷,要么遵從大眾的心理預期,要么你就遵從大眾的判斷去做大眾認為你該做的事。
開宗明義,沿著破鞋這條線講到了打耳光。后來陳清揚耳光也打了,王二也打了陳清揚的屁股。
破鞋這個視角,獨特而巧妙。為了跟破鞋形成邏輯上的對照,王小波用了個類比,“春天里,隊長說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后他總給我小鞋穿”,對比得又巧妙又好玩,這就是小說家的氣質。
豹尾:意料之外,理所應當
當豬肚巨大的時候,結尾就好難。
孤獨寂寞的兩個人從開始聊天,到像私奔一樣去了荒野,再到回去交代問題,兩個人就此失聯(lián)。兩個人后來又在城市里相見,陳清揚又去見了一次王二,他們結了賬走出賓館,走到街上回憶過去。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著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發(fā)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燒火燎的感覺正在飄散。打過之后我就不管別的事,繼續(xù)往山上攀登。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這個豹尾太漂亮了,就一句:
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后,火車就開走了。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黃金時代》里的性描寫簡單、坦誠、不臟。書中幾次提及陳清揚對王二的心動瞬間,他們對彼此當然是有愛的,但是這個愛是復雜的、包含欲望的。在小說中,王二數(shù)次宣稱自己是流氓。我倒覺得這個“流氓”是生活在邊緣的、與眾不同的,也是有相當個人主義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