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賦神境———天山

在許多文章中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寫道：西域有大美，絕域產(chǎn)生大美。據(jù)說老子西行化胡而不歸，老子最早說過大美無言。我等沒有老子的智慧，故善言，無他，只想道出所見所聞所感。

作為一個關(guān)中子弟，1986 年秋天來新疆前，我對大地、蒼穹、地平線的認識僅僅是一些書本知識，大學(xué)畢業(yè)走出校門，我很幸運來到天山腳下，對大地、蒼穹、地平線包括日月星辰有了親身的體驗，從那以后，發(fā)表作品時的個人簡歷總要寫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漫游天山十年”，數(shù)百萬字的作品也喜歡寫上“天山系列”。

記得 1986 年秋天，初到新疆，我就被哈密、吐魯番一帶一瀉千里的黑戈壁所震撼，古書里講的瀚海太傳神了，更神奇的是我發(fā)現(xiàn)瀚海里的神山———天山跟甘肅的祁連山、陜西的秦嶺一脈相承，空間一下子就打開了，這不就是亞歐大陸中心地帶的一條氣貫長虹的巨龍嘛！從神州大地第二階梯黃土高原、陜西的大秦嶺入甘肅就是劃開青藏高原與河西走廊的祁連山，秦漢時匈奴所謂的祁連山就是天山，大地在烏鞘嶺突然升高到第一階梯就有升天羽化成仙的感覺。所有西行的人過烏鞘嶺都有這種感覺。從河西走廊的盡頭玉門關(guān)、嘉峪關(guān)開始進入真正的西域瀚海，祁連山與天山相交的哈密、吐魯番一下凹到海拔幾百米以下，瀚海里的天山卻聳入云天，天地的界限消失了，進入天賦神境，歐亞大陸的一根大梁，也是地球中心島的主干龍骨。

一 濕島

地理學(xué)家把天山稱為一座戈壁瀚海里永不沉沒的“濕島”，地球上離海洋最遠的群山，處在大沙漠包圍中的最干旱的地帶。新疆人更愿意把天山當(dāng)作母親。地球人都把河流稱為母親，把山當(dāng)作父親，山脈更多的時候不是擋風(fēng)遮雨而是阻擋外敵侵略，大月氏人當(dāng)年就離開祁連山的河西走廊遠遷伊犁又南下萬里到達興都庫什山才避開匈奴的追殺找到生存之地。天山東西奔騰五千里，在中國新疆境內(nèi)有三千五百多里，約占整個天山的三分之二。山上的雪水孕育了群山兩側(cè)大大小小的綠洲，形成跟內(nèi)地截然相反的氣候特征。天氣越熱，山上融化的雪水越多，綠洲上的莊稼長勢就越好。烈日與雪水、火與水的奇妙結(jié)合給棉花與瓜果提供了最佳的生長環(huán)境。西域的大小城鎮(zhèn)就一字排列于天山腳下，再往下就是無邊無際的戈壁沙漠了。這些大大小小的綠洲和綠洲上的城鎮(zhèn)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緊緊地依偎著天山母親。被吞噬的都是遠離天山母親身處沙漠腹地那些孤兒一樣的綠洲與城市，比如樓蘭、精絕、尼雅。天山以北很少有被沙漠吞噬的古城。新疆呈三角形，塔里木盆地比準噶爾盆地大許多，盆地南緣的喀喇昆侖山幾乎寸草不生，給盆地提供不了多少雪水，而北疆準噶爾盆地北邊的阿爾泰山，完全是森林草原與湖泊的世界，北疆的自然條件比南疆好得多。

東天山靠近甘肅，水量最少，山體與祁連山相近，跟月球差不多，哈密在北疆，吐魯番在南疆，火焰山就是吐魯番的標(biāo)志，氣溫高達七十多攝氏度，沙子里可以烤熟雞蛋，也可以沙療，葡萄溝里一條河澆出一片綠蔭，溝上邊全是黑戈壁，天堂與地獄近在咫尺。坎兒井是東疆一大奇觀。火焰般的戈壁沙漠下邊是水，喝過坎兒井的水，任何礦泉水就都索然無味。這里有歷史上的高昌王國，交河故城，吐峪溝麻扎，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織有伏羲女媧神話傳說的絹畫。東天山受不到任何海洋氣流的滲潤，大西洋的濕氣沐浴了西天山，太平洋的氣流染綠了整個大秦嶺，祁連山接近東天山時也徹底干透了，敦煌玉門嘉峪關(guān)與吐魯番如此相近。祁連山西端的裕固族與維吾爾族同源，最早從塔里木盆地遷來，信奉佛教。維吾爾族歷史上信奉過佛教，信奉伊斯蘭教是后來的事情。火焰山很能代表維吾爾人火一樣的生命激情，也是東天山的一個標(biāo)志。

東天山北麓還有兩個有名的地方，奇臺即歷史上的古城子，漢族人居多；另一個是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有湖泊、草原、駿馬。我在?庫蘭?與?西去的騎手?中讓主人公經(jīng)受東疆黑戈壁的錘煉。庫蘭是哈薩克人對野馬的稱呼，賀蘭山狀似駿馬，匈奴人也用賀蘭稱呼駿馬一樣的山脈。東天山給山下綠洲的河流很少，雪水從地下潛伏而出，天山母親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大愛。

從烏魯木齊開始天山為之一變，山間盆地有森林和草原了。我當(dāng)年被東疆那種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嚇壞了，本打算打道回府，但烏魯木齊給了我希望，不是自治區(qū)首府的高樓大廈，是市區(qū)林帶里的水與和平渠。烏魯木齊河流過市區(qū)，20 世紀 50 年代被王震改造成一條大渠。烏魯木齊，蒙古語為“優(yōu)美的牧場”。定居新疆后，來烏魯木齊開會，不止一次去附近的南山牧場和白楊溝風(fēng)景區(qū)。與烏魯木齊相鄰的米泉縣(現(xiàn)米泉區(qū)）產(chǎn)大米，阜康市擁有著名的天池，相傳是西王母與周穆王相會的地方。西王母很講究，高山湖泊三湖相連，一處洗臉，一處洗手，一處洗腳。 ?穆天子傳?跟?山海經(jīng)?屬于中國古代罕見的神話故事，主流文化認為其內(nèi)容荒誕不經(jīng)，在天山頂上讀這些奇書卻再正常不過。歷史學(xué)家考證周人來自西域，周穆王西上天山完全是尋根認祖、衣錦還鄉(xiāng)。

從烏魯木齊開始是中天山了，天山北麓的城市從東往西開始出現(xiàn)米泉、阜康、五家渠、昌吉、呼圖壁、瑪納斯、石河子。石河子往西就是西天山。呼圖壁縣境內(nèi)天山深處蘇魯薩依康家石門子的巖畫舉世聞名，我曾寫過一部失敗之作?蘇魯薩依?，西域有大美，足以讓任何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相形見絀，那是我受到的最感人的藝術(shù)洗禮。我不懂音樂不懂舞蹈，康家石門子的原始生殖巖畫至少讓我明白了人類舞蹈起源于如癡如醉的性交，男女交歡后還手之舞之，從中體驗到生命的美好，人類就走出了愚昧和野蠻。大地是有生命的，我在散文?龍脈?中把河西走廊比喻為中原伸向西域的豐潤無比的陰道，當(dāng)中原穿過河西走廊進入西域，大地的經(jīng)脈就通了，血氣就流暢了，陰陽就平和了。中原擁有西域，秦嶺—祁連山—天山一脈相連，我們的民族就健康剛強就周秦漢唐；失去西域，斷了祁連山天山，血氣堵塞，就是宋、明這兩個精神失常的王朝。元和清，兄弟民族登上歷史舞臺重整河山，成吉思汗及子孫們打通整個亞歐中心島，取?易經(jīng)?首句“大哉乾元”的“元”為王朝的稱號。清王朝衰落不堪的時候，左宗棠還抬棺西征，湖湘子弟滿天山。石河子有一個紫泥泉種羊場，為新中國培育了第一代細毛羊美利奴羊，我寫小說時改為?美麗奴羊?。

中天山流向北疆的河流不如南疆多，北疆最有名的是烏魯木齊河、頭屯河，?西去的騎手?開頭就寫頭屯河大戰(zhàn)。瑪納斯河流入沙漠形成瑪納斯湖。中天山流向南疆的是開都河與孔雀河，流經(jīng)山中巴音布魯克草原，出山就是庫爾勒市和富饒的和靜縣、和碩縣、焉耆回族自治縣、博湖縣，兩條大河流入僅次于青海湖的博斯騰湖?？兹负由钊胨死敻缮衬⑷肓_布泊。羅布泊已經(jīng)干涸，斯文·赫定傾其一生尋找這個“移動的湖”。我的最新長篇?喀拉布風(fēng)暴?寫了赫定。

從庫爾勒往西，天山南麓的城市有輪臺、庫車、拜城、阿克蘇。庫車即古龜茲，龜茲大曲讓人想起盛唐之音。庫車另一大壯舉就是克孜爾千佛洞。 20 世紀 30 年代施蟄存著名的小說?鳩摩羅什?就寫了古龜茲。從庫車北入天山，可達獨山子與我生活過的奎屯，即獨庫公路，另一路可達伊犁。我在小說?軍酒?中讓主人公從庫車翻天山達坂到伊犁新源鞏乃斯大草原去釀制伊犁特曲。天山北麓過石河子即西天山，山麓有沙灣、獨山子、奎屯、烏蘇、精河，過賽里木湖果子溝進入西天山最富饒的伊犁河谷，所謂伊犁九城，算是天山母親奶水最足的地方，所謂“我們新疆好地方”應(yīng)該是指伊犁。

西天山流向北疆的河流有奎屯河、四棵樹河、古爾圖河、精河，西天山與南天山流向南疆的有庫車河、克孜勒蘇河、阿克蘇河、木扎爾特河。有關(guān)烏蘇，我寫過?四棵樹??古爾圖荒原??生命樹?，給精河寫過?玫瑰綠洲??野啤酒花??喀拉布風(fēng)暴?。西天山從伊犁向南形成南天山的拐角處就是整個天山最壯美的汗騰格里峰與托木爾峰，我寫了?高聳入云的地方?。

二 天上草原

我曾經(jīng)是伊犁州技工學(xué)校的一名教師。初到新疆我很想到大學(xué)執(zhí)教過書齋生活，我去奎屯時帶了兩份手續(xù)，一所大學(xué)，一所技校?？徒诸^農(nóng)七師一位中年軍墾戰(zhàn)士告訴我兵團不如地方，地方這兩個單位，大學(xué)不如技校，技校待遇好，我就去了技校，我就有條件帶實習(xí)學(xué)生跑遍天山南北。野外實習(xí)補助多，我在新疆那十年，邊疆相對于內(nèi)地還有工資上的優(yōu)勢，我就能擠出錢供老家的弟妹們讀書到畢業(yè)參加工作，這是我一直感恩新疆的地方。漫游天山絕不是一句虛言。記得第一次從獨庫公路過天山達坂，每到拐彎處眼前全是萬丈懸崖，還能看見大峽谷里摔爛的汽車，恐懼到極點睪丸會收縮，幾年后就習(xí)慣了，也有膽子縱穿天山腹地。小說?鷹影?就寫那些葬身天山大峽谷的司機。伊犁河谷最好的草原應(yīng)該是喀拉峻草原、庫爾德寧草原、唐布拉草原和那拉提草原，都有天上草原的美稱。伊犁河有三條支流，喀什河、鞏乃斯河和特克斯河，至雅馬渡匯成伊犁河。三支支流的上游全是美麗的大草原，中下游則是肥沃的農(nóng)田?？κ埠由嫌问翘撇祭菰?，從伊犁的公路過唐布拉草原過喬爾瑪翻天山達坂到獨山子和奎屯，喬爾瑪有烈士墓，埋葬當(dāng)年修路犧牲的解放軍戰(zhàn)士，喬爾瑪也是奎屯河的源頭，每年都有農(nóng)七師的軍墾戰(zhàn)士來破冰，常常有人喪身懸崖，山中水文站常年有人看守，小說?雪鳥??喬爾瑪?就寫這些事。

從新源縣的鞏乃斯河邊穿過那拉提草原進入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靜縣境內(nèi)的大小尤勒都斯盆地，就是有名的巴音布魯克草原和天鵝湖。開都河從這里流過，每年都有包括一萬只天鵝的十萬只水禽到這里度夏。清乾隆年間衛(wèi)拉特土爾扈特蒙古人在渥巴錫汗帶領(lǐng)下從伏爾加河流域返回祖國，從伊犁河谷入境縱穿天山腹地一個又一個優(yōu)美的草原，天鵝跟神一樣迎接遠方游子。每次到庫爾勒見到衛(wèi)拉特蒙古人，總把他們看作天鵝之子。

地球上的濕地森林草原都在退化，天山腹地還保留著大地最后的青草地。我還記得當(dāng)年第一次到草原，空氣太新鮮，我不停地咳嗽，喉嚨發(fā)癢，這是一次難受而又美妙的洗肺過程。我寫下的那些文字如果有一點點意思，也都是天山給我的恩賜。

一般很少有人走從和靜縣境內(nèi)的巴音布魯克草原到伊犁州新源縣的那拉提草原那條山道，也很少有人走從伊犁到喬爾瑪翻天山達坂過八音溝到獨山子和奎屯的山道。古代北方游牧民族進行大突襲時拼命一搏走這些險道。 20 世紀 70 年代經(jīng)過十幾年艱苦努力修筑了橫穿南北的獨庫公路和東西縱向的庫爾勒到伊犁、奎屯獨山子到伊犁的山間公路。這些公路也只能在夏天七八月份才能穿越。所謂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沿天山北麓過無數(shù)綠洲與繁華的城鎮(zhèn)過賽里木湖過果子溝到伊犁的烏伊公路是一年四季最繁忙的交通線。我曾經(jīng)生活的小城奎屯東臨沙灣西臨烏蘇，南與獨山子煉油廠相接，距天山僅幾十里，那時我們住五樓，在陽臺上就能看見天山，黎明就能聽見山中馬群的嘶叫。

三 文明的曙光交相輝映

巖畫應(yīng)該是人類在大地上最早留下的生命之光，用石器打獵采集，生存之余，有閑情逸致在巖石上刻下捕殺過追逐過的野獸，其中的佼佼者就被永久地刻在石頭上了，人還刻自己，留下自己最美妙的瞬間。陰山巖畫、賀蘭山巖畫、阿爾泰山巖畫一直到天山巖畫，從伊犁河谷到康家石門子的生殖崇拜，石器從工具變成藝術(shù)；到甘肅青海就是陶器，到陜西就是青銅器。夏商周就開始了，從?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那個時代，西域就跟中原連在一起，張騫通西域有先秦那個大時代做背景，中國人的視野打開了，想象力是需要空間的。絲綢之路不僅僅是商業(yè)的、軍事的、政治的，也是一種文化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