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里面有顆心

林青霞

從烏甸內(nèi)（意大利東北方小城Udine）到香港的歸程中，飛機上的乘客多數(shù)都睡著了，想到施南生這些天為了我的事，費盡心力，奔波勞累，臨上飛機還因為腳腫去看了醫(yī)生，我想她是疲勞過度了。見她的電視熒光屏還亮著，我走過去慰問她，她滿心歡喜地問我：“這次獲得終身成就獎開不開心？”望著她閃爍著光芒的眼睛，我真心地說：“烏甸內(nèi)遠東國際電影節(jié)頒給我這座獎杯，我受之有愧，但可以借此機會感謝在電影生涯中幫助過我、影響過我的人，還是值得高興的。在遠赴意大利領(lǐng)獎的過程中，我所感受到的友情和親情是最珍貴、最值得我珍惜的。”

三個月前施南生受烏甸內(nèi)國際電影節(jié)之托，請我去領(lǐng)終身成就獎，當時我還不知道有這個電影節(jié)，施南生說有兩位意大利人Thomas和Sabrina，因為看了《重慶森林》，開始對遠東電影產(chǎn)生狂熱的興趣，于是萌生出創(chuàng)辦電影節(jié)的念頭，現(xiàn)在烏甸內(nèi)國際電影節(jié)已經(jīng)辦得很有規(guī)模，烏甸內(nèi)也因此而出名，今年是電影節(jié)創(chuàng)辦二十周年。這兩個意大利人能夠把遠東電影成功地傳播到歐洲，這種追求夢想的精神和毅力令我動容，同時我又是《重慶森林》的女主角，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再加上施南生愿意陪我去，于是我就答應(yīng)了。

本來女兒愛林要同行，結(jié)果因為學校有事只得取消行程。同去的還有Kim Robinson（國際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發(fā)型設(shè)計師），我和南生從香港出發(fā)，先在威尼斯待三天，再開車去烏甸內(nèi)。南生事前為愛林安排的威尼斯文化活動，有參觀金箔制作工廠，有夜晚參觀圣馬可大教堂，有歌劇表演，我們還是照樣參加。原來24K的金箔可以吃，可以放在茶里喝，還可以敷臉讓皮膚緊繃和細致，我想愛林一定會喜歡。夜晚參觀圣馬可教堂，教堂里一排排的燈光漸次亮起來，看到鋪滿金箔的墻壁和天花的鑲嵌畫，看到大理石地板上各種不同顏色和形狀的碎塊，以棋盤形排列著，我就會想到學設(shè)計的愛林，如果她在，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啟發(fā)。這次看歌劇的形式非常特別，不同的場景在不同的房間和樓層，整出戲觀眾和表演者換了三個地方。因為沒有臺上和臺下之分，觀眾仿佛也成了戲里的一分子。表演者唱的是意大利語，我們雖聽不懂，但能感受到女主角的悲苦，女主角伸出雙手哀怨地對著南生唱，南生入了戲，也伸出雙手緊握著她，兩人含淚對望，好一會兒才松手。我心想，如果愛林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四月二十日意大利烏甸內(nèi)遠東電影節(jié)開幕儀式上，劇院里座無虛席，場面非常熱鬧。這樣一個意大利樸實小鎮(zhèn)，竟然能吸引那么多熱愛遠東電影的觀眾，令我驚異。電影節(jié)除了放映我的片子，還放了一些中國臺灣、韓國、日本、印度尼西亞、新加坡、馬來西亞、越南和菲律賓等地區(qū)和國家的經(jīng)典電影。

世界上最為我開心的人

四月二十一日晚上，Sabrina牽著我的手從后臺走出，她在臺上誠懇地細說著，二十多年前看《重慶森林》，我扮演的那個女殺手帶給她深深的震撼，因此她決定到香港接觸亞洲電影。她致辭后，大會安排施南生給我頒獎。兩年前南生同樣也獲得了終身成就金桑獎，她是當之無愧的，在從事電影事業(yè)的三十多年中，她參演過六十多部戲，大部分都創(chuàng)下高票房紀錄，多次引領(lǐng)電影潮流。

南生一身艷紅，搖晃著的兩串紅寶石耳環(huán)閃閃發(fā)亮，一頭超短黑發(fā)，她站在我后方，一心護衛(wèi)著我，以防我臨時出狀況，方便就近搭救。

我的英文致謝詞，南生一早就幫我起好稿錄好音了。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發(fā)表過英文演說的我，這會兒要面對全世界說一段英語獨白。我練了無數(shù)次，確保所有的the、for、that、ed、ing都念得準確無誤。當我在臺上把那段話念完，南生悄悄地從口袋里拿出紙巾把眼角的淚水拭去。她是世界上最為我開心的人。

我借此機會，感謝了二十二年里，跟我合作過近百部戲的上千名工作人員，如果他們看到我說的話，就會知道我多么感激他們，我一直記得他們。他們總是默默地工作，卻把所有的光環(huán)都給了我。我感謝瓊瑤姐，如果不是她寫的《窗外》，現(xiàn)在的我還不知是什么樣子；我感謝第一部戲《窗外》的導演宋存壽和郁正春，如果初踏入電影圈的我沒有碰到這樣的伯樂，我的未來也不知路在何方；我感謝徐克讓我的電影生涯更上一層樓；我感謝施南生永遠給我最真誠的忠告，讓我在人生的旅途中勇敢地前行；我感謝好友張叔平為我設(shè)計的戲服，讓我的角色更有說服力；最后我感謝Thomas和Sabrina把遠東電影和文化介紹給歐洲人。

一生中最大的驚喜

拿完獎、致完辭，應(yīng)該可以下臺了，我看大家都不動，這時Sabrina故作焦慮狀，抱怨獻花的還沒來，我還在想，遲一點點獻花也無所謂嘛。這時，我突然看到一位穿著白衣黑褲的女孩，抱著一大束紅玫瑰從對面舞臺走出，感覺似曾相識，看仔細了，原來是我的寶貝女兒愛林，這真是莫大的驚喜！愛林向我飛奔而來，此時，我什么明星風采都拋到九霄云外了，連連大叫“Oh My God！”把她擁入懷里。愛林平常最不愛上鏡，最不愿成為焦點人物，她肯這么做，必定是她心中的愛蓋過了一切。愛林慌亂中把花拋給了我，南生再次把麥克風遞到我手中，我眼眶滿是淚水，哽咽地說，因為拍戲所帶來的名氣，讓家人受到太多關(guān)注而感到歉意，同時也感謝家人和觀眾對我的支持和愛護。

愛林的意外驚喜計劃，動用了不少人，南生一路精心策劃，設(shè)置了一個群組每天互通信息，難怪我拿南生電話，她就緊張地搶回去。她安排了一位也要去烏甸內(nèi)的朋友跟愛林搭同一班飛機，他們二十一號下午才趕到。愛林先被安置在另一家酒店，以免不小心遇見我。晚上到會場，大會的工作人員還把愛林鎖到一個房間里，怕我開了門進去，也怕愛林走出來碰到我。這個驚喜計劃，從香港到烏甸內(nèi)，真是個大工程。他們的心思沒有白費，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驚喜，我永遠不會忘記。

南生的友情，愛林的親情，都在于那顆心，原來情字里面有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