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月下看梅花

孤山^[1]舊址，逋老^[2]種梅三百六十。已廢。繼種者，今又寥寥盡矣。孫中貴^[3]公補(bǔ)植原數(shù)。春初玉樹參差，冰花錯落，瓊臺^[4]倚望，恍坐玄圃^[5]羅浮^[6]。若非黃昏月下，攜尊^[7]吟賞，則暗香浮動、疏影^[8]橫斜之趣，何能真見實際？

西湖蘇堤跨虹橋下東數(shù)步，曾有一座樓名“山滿樓”，那是高深甫先生的藏書樓，亦是他悠游湖上居住歇息的地方。孤山就在蘇堤的東面，深甫先生常去。湖山冬寂，一里外的孤山梅花恰是湖上春信，若北宋和靖先生尚在，定會讓白鶴翔于湖上，邀約高子同賞。深甫先生對這一帶太過熟稔。他的“山滿樓”所藏之書多宋版，握卷在手，見字如晤。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钡艐轨o的美，須得一顆居閑趣寂的心來深味。深甫先生常去孤山懷想五百年前的先賢。他姓林，名逋，字君復(fù)，后人稱之為“和靖先生”（967—1028）。書載，和靖先生孤高自好，為人恬靜，淡泊榮利，曾漫游江淮，不惑之年隱居西湖，結(jié)廬孤山。他喜種梅養(yǎng)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人們愿意接受這樣的隱士形象，以至于他亦有家室，也被后人“隱”去了。孤山上曾有林逋手植的梅樹，或稱有三百六十株，早已盡數(shù)荒廢。后來，總有人慕先生之名節(jié)，踵先生之舊業(yè)。梅樹屢種屢毀，屢毀屢種，孤山竟也成了湖上賞梅勝地。每每春寒料峭的夜晚，深甫先生會攜酒樽從蘇堤山滿樓踱步到孤山，在高低參差的梅樹間看玉樹瓊花錯落有致。倚花深處亭臺，恍惚玄圃羅浮神仙居處。月上西湖，深甫先生想來亦是有了詩興，不在梅下飲瓊漿，又豈得體會和靖先生“暗香浮動、疏影橫斜”之幽趣哉？醉眼蒙眬，仿佛淡妝人在羅浮，翠袖翩翩起舞，婉轉(zhuǎn)清麗，不勝遐思……

清 錢杜《孤山梅隱圖卷》 杭州西湖博物館藏

孤山放鶴亭（老照片）

暗香浮動

月下看梅，酒意闌珊，前塵夢影歷歷。和靖先生歿后留葬孤山北麓。臨終絕句：“湖外青山對結(jié)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林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眰髡f他養(yǎng)的鶴在墓前悲鳴而死，人們將鶴葬于墓側(cè)，取名“鶴?！?。元代郡人陳子安在林和靖隱居地“巢居閣”舊址上所建的放鶴亭想必深甫先生到過?，F(xiàn)在人們看到的這座亭子是1915年重建的。平臺開闊，欄桿上有石獅憨態(tài)可掬。楹聯(lián)清嘉，有“水清石出魚可數(shù)，人去山空鶴不歸”“山外斜陽湖外雪，窗前流水枕前書”。和靖先生是有后人的。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進(jìn)士、《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常自稱是林逋七世孫。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林則徐（1785—1850）任浙江杭嘉湖道時曾發(fā)現(xiàn)一塊碑記，記載林逋歸隱之前確有后裔。林則徐仰慕這位本家先人，主持重修林和靖墓及放鶴亭、巢居閣等古跡。他那句“世無遺草真能隱，山有名花轉(zhuǎn)不孤”含義深幽，想必也是某年月下尋梅至此所得。當(dāng)然，這些后事，深甫先生未可得知，被清道光至咸豐年間在福建為幕僚的錢塘人施鴻保（？—1871）記錄在了《閩雜記》里。

然，孤山探梅卻是風(fēng)雅人士每年早春的一樁心事。古劍陶庵老人張岱（1597—1680）趁著月夜來拜謁和靖先生墓，有《林和靖先生墓柱銘》：“云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鼻蹇滴跞四辏?699），康熙帝（1654—1722）南巡杭州至孤山行宮，臨摹明代董其昌（1555—1636）手跡書寫南朝鮑照（416？—466）《舞鶴賦》，字跡圓勁秀逸，布局疏朗勻稱。上鈐“康熙御筆之寶”“萬幾余暇”等三印，碑文四周陰刻云、龍、火焰、寶珠等紋飾，皇家氣派烘染清野之地，卻不知和靖先生認(rèn)可否。

康熙帝臨書《舞鶴賦》碑拓

放鶴亭一帶一直是孤山賞梅最勝處。林逋墓廬有梅花擁衛(wèi)，放鶴亭左右亦廣植蠟梅，開時清香四溢，這一片香雪海在清代亦是“西湖十八景”之一。

和靖先生或無心將這片潔寂之地為外人道，深甫先生卻高朗其懷，曠達(dá)其意，愿人不負(fù)真境，有生之年攜樽前來，就著月下清影，但看檀香性急，宮粉俏麗，朱砂濃艷，灑金妖嬈，那一枝綠萼潔白素雅天寵幸。

怪我來何晚，一別千年。

[1] 在西湖“西泠橋”與“平湖秋月”之間，界里外二湖，碧波環(huán)繞，山上樹木蔥蘢，其間樓閣參差，勝絕諸山。林處士隱居孤山北麓，墓亦在焉。

[2] 逋老即林逋，北宋著名隱逸詩人。

[3] 孫隆，嘉靖年間生人，萬歷初為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曾兩度受命提督蘇杭織造，后又兼任蘇、松、常、鎮(zhèn)四府稅監(jiān)，對西湖景觀修復(fù)頗有貢獻(xiàn)?；鹿偈芑实蹖櫺哦毁F，被稱為中貴。

[4] 夏帝癸之玉臺，此處指望梅之所。

[5] 傳為仙人所居之地，在昆侖山上。

[6] 在廣東省增城縣東博羅縣界，傳為東晉葛洪得仙術(shù)處。

[7] “尊”，同“樽”，酒具。

[8] “暗香”“疏影”出自林逋《詠梅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