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上海人曾經(jīng)的無奈和窘境
洗澡,本來是件很平常、很私密的事情。可是,在我小時候,上海人的洗澡卻是最無奈而又最讓人窘迫的事。
天熱,洗澡是方便了,但是男人洗澡是顧不得斯文的。凡是男人,不管年齡大小,穿上短褲,拎一只鉛桶或者臉盆,放點兒水,就在弄堂里洗了起來,洗到隱私部位,就回家。這種現(xiàn)象在上海的老房子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大姑娘、小媳婦在弄堂里走來走去,也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可女同志洗澡就沒那么簡單了。我住在老式的石庫門公房,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也就是說沒有單獨的洗澡設備。不過,再艱苦,澡還是要洗的。我們因地制宜發(fā)明了“土浴室”,所謂“土浴室”,就是在灶披間(廚房)和自來水水斗(盛水的用具)當中的一塊空地,也就是平時洗衣洗菜的地方,將后門和腰門關上,隱蔽性有了,但由于是單亭子間,從曬臺上可以看到下面,實際上就是半露天的浴室。由于石庫門房子年久失修,房屋質量不行,尤其是后門的門縫比較大,等到女同志洗澡,只能派人將門縫擋住。
這種“土浴室”平時還能勉強對付,到了冬天就不管用了。冬天洗澡,上海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能使的招數(shù)都用上了:有的將煤球爐放在房間里,溫度雖然有了,可是風險很大,上海發(fā)生過多起煤氣中毒事故,后來這種現(xiàn)象不大見了。有的用浴罩,就是一塊大的塑料布,籠成蚊帳形狀,目的是不讓熱氣散出去,保暖性有了,但是工程浩大,而且洗好以后就是一場“浩劫”,房間里水漫金山,等到將家里弄干凈,身上又是一身汗。無奈只能再移師到“土浴室”洗澡,事先將好幾個熱水壺暖水瓶都灌滿了熱水,盡管冷,由于熱水不斷,還能勉強對付。當然,一邊洗澡,一邊牙齒在打顫,所以感冒是經(jīng)常的事。也想過到“混堂”(浴室)去,問題是混堂不僅價錢貴,而且一到冬天,混堂人軋人(人擠人),尤其是那大池里的水,渾濁得簡直成了泥漿,洗澡成了活受罪。
后來事情有了轉機。老婆調到廠警衛(wèi)室去了,專門看管大門。這看大門的,官職卑微,“權力”蠻大,最大的“權力”就是可以放人進來洗澡。工廠周圍的居民都競相和警衛(wèi)室搞好關系,以便到浴室去洗澡。近水樓臺先得月,作為警衛(wèi)室的家屬,我自然也沾了光。洗澡的時間一般在晚上八點半左右,這個時候中班沒有下班,正常日班加班以后也下班了,而晚班又沒有上班,正好是空檔。我用腳踏車帶上女兒,到了廠門口,先偷偷露個面,等到警衛(wèi)室里的人招一下手,好像搞地下工作發(fā)暗號一般,我才匆匆忙忙進廠,來到洗澡間。十多歲的女兒由她媽媽交給其他女工,請女工關心一下,幫忙把水溫調好。經(jīng)常聽見進洗澡間的人問:“水好伐?”開始不懂,后來才知道這是指水溫是否穩(wěn)定。由于是大爐間,水忽冷忽熱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再加上浴室的水龍頭每天有幾百號人在擰,合適的溫度很難調,弄得不好,或者熱水當頭澆來,燙傷皮膚,雙腳直跳;或者一盆冷水倒下來,讓人渾身哆嗦,那尷尬真讓人哭笑不得。我到老婆廠里洗澡不是“該牌頭”(名正言順的),是難得“戳一槍”(偶爾可以去一下),只有等老婆上中班才可以去,而中班一般要三個星期才輪得上一次。警衛(wèi)室放人進廠里洗澡是偷偷摸摸的,要時刻當心廠領導“殺差”(突襲檢查),查到了要“吃牌頭”(挨批評),嚴重的要扣獎金,所以洗澡要速戰(zhàn)速決。我洗好以后,趕緊到廠門外,等女兒出來,女兒一出來,騎上車就走,不敢久留。
廠里一般在春節(jié)前給職工家屬發(fā)點兒浴票,可以在規(guī)定時間進廠洗澡,也算福利,我們一般不軋這個鬧忙(湊這個熱鬧),將浴票送人,因為這個時候,前來洗澡的人多得簡直可以用下餃子來形容。
1997年,我買了商品房,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淋浴房,洗澡難終于成了往事。
201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