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中學時代

天真可抵歲月長 作者:季羨林 著


我的中學時代

初中時期

我幼無大志,自謂不過是一只燕雀,不敢懷“鴻鵠之志”。小學畢業(yè)時是 1923 年,我 12 歲。當時山東省立第一中學赫赫有名,為眾人所艷羨追逐的地方,我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只敢報考正誼中學,這所學校綽號不佳:“破正誼”,與“爛育英”相映成雙。

可這個“破”學校入學考試居然敢考英文,我“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居然把英文考卷答得頗好,因此,我被錄取為不是一年級新生,而是一年半級,只需念兩年半初中即可畢業(yè)。

破正誼確實有點“破”,首先是教員水平不高。有一個教生物的教員把“玫瑰”讀為jiu kuɑi,可見一斑。但也并非全破。校長鞠思敏先生是山東教育界的老前輩,人品道德,有口皆碑;民族氣節(jié),遠近傳揚。他生活極為儉樸,布衣粗食,不改其樂。他立下了一條規(guī)定:每周一早晨上課前,召集全校學生,集合在操場上,聽他講話。他講的都是為人處世、愛國愛鄉(xiāng)的大道理,從不間斷。我認為,在潛移默化中對學生會有良好的影響。

教員也不全是jiu kuɑi先生,其中也間有飽學之士。有一個姓杜的國文教員,年紀相當老了。由于肚子特大,同學們送他一個綽號“杜大肚子”,名字反隱而不彰了。他很有學問,對古文,甚至“選學”都有很深的造詣。我曾膽大妄為,寫過一篇類似駢體文的作文。他用端正的蠅頭小楷,把作文改了一遍,給的批語是:“欲作花樣文章,非多記古典不可。”可憐我當時只有十三四歲,讀書不多,腹笥瘠薄,哪里記得多少古典!

另外有一位英文教員,名叫鄭又橋,是江浙一帶的人,英文水平極高。

他改學生的英文作文,往往不是根據(jù)學生的文章修改,而是自己另寫一篇。這情況只出現(xiàn)在英文水平高的學生作文簿中。他的用意大概是想給他們以簡練揣摩的機會,以提高他們的水平,用心亦良苦矣。英文讀本水平不低,大半是《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泰西五十軼事》《納氏文法》等等。

我從小學到初中,不是一個勤奮用功的學生,考試從來沒有得過甲等第一名,大概都是在甲等第三四名或乙等第一二名之間。我也根本沒有獨占鰲頭的欲望。到了正誼以后,此地的環(huán)境更給我提供了最佳游樂的場所。校址在大明湖南岸,校內(nèi)清溪流貫,綠楊垂蔭。校后就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湖”。岸邊荷塘星羅棋布,蘆葦青翠茂密,水中多魚蝦、青蛙,正是我戲樂的天堂。我家住南城,中午不回家吃飯,家里窮,每天只給銅元數(shù)枚,作午餐費。我以一個銅板買鍋餅一塊,一個銅板買一碗炸丸子或豆腐腦,站在擔旁,倉猝食之,然后飛奔到校后湖濱去釣蝦,釣青蛙。蝦是齊白石筆下的那一種,有兩個長夾,但蝦是水族的蠢材,我只需用葦稈挑逗,蝦就張開一只夾,把葦稈夾住,任升提出水面,決不放松。釣青蛙也極容易,只需把做衣服用的針敲彎,抓一只蒼蠅,穿在上面,向著蹲坐在荷葉上的青蛙,來回抖動,青蛙食性一起,跳起來猛吞針上的蒼蠅,立即被我生擒活捉。我沉湎于這種游戲,其樂融融。至于考個甲等、乙等,則于我如浮云,“管他娘”了。

但是,叔父對我的要求卻是很嚴格的。正誼有一位教高年級國文的教員,叫徐(或許)什么齋,對古文很有造詣。他在課余辦了一個講習班,專講《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一類的古籍,每月收幾塊錢的學費,學習時間是在下午 4 點下課以后。叔父要我也報了名。每天正課完畢以后,再上一兩個小時的課,學習上面說的那一些古代典籍,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究竟學習了多長的時間,好像時間不是太長。有多少收獲,也說不清楚了。

當時,濟南有一位頗有名氣的馮鵬展先生,老家廣東,流寓北方。英文水平很高,白天在幾個中學里教英文,晚上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尚實英文學社授課。他住在按察司街南口一座兩進院的大房子里,學社就設在前院幾間屋子里,另外還請了兩位教員,一位是陳鶴巢先生,一位是紐威如先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 7-9 時來學社上課。當時正流行diagram(圖解)式的英文教學法,我們學習英文也使用這種方法,覺得頗為新鮮。學社每月收學費大洋三元,學生有幾十人之多。我大概在這里學習了兩三年,收獲相信是有的。

就這樣,雖然我自己在學習上并不勤奮,然而,為環(huán)境所迫,反正是夠忙的。每天從正誼回到家中,匆匆吃過晚飯,又趕回城里學英文。當時只有十三四歲,精力旺盛到超過需要。在一天奔波之余,每晚 9 點下課后,還不趕緊回家,而是在燈火通明的十里長街上,看看商店的櫥窗,慢騰騰地走回家。雖然囊中無錢,看了琳瑯滿目的商品,也能過一過“眼癮”,飽一飽眼福。

叔父顯然認為,這樣對我的學習壓力還不夠大,必須再加點碼。他親自為我選了一些篇古文,講宋明理學的居多,親手用毛筆正楷抄成一本書,名之曰《課侄選文》,有空閑時,親口給我講授,他坐,我站,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要說我真感興趣,那是謊話。這些文章對我來說,遠遠比不上叔父稱之為“閑書”的那一批《彭公案》《濟公傳》等等有趣。我往往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來偷看這些書。

我在正誼中學讀了兩年半書就畢業(yè)了。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我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主觀上并不勤奮,客觀上又非勤奮不可;從來不想爭上游,實際上卻從未淪為下游。最后離開了我的大蝦和青蛙,我畢業(yè)了。

我告別了我青少年時期的一個頗為值得懷念的階段,更上一層樓,走上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當年我 15 歲,時間是 1926 年。

高中時代

初中讀了兩年半,畢業(yè)正在春季。沒有辦法,我只能就近讀正誼高中。年級變了,上課的地址沒有變,仍然在山(假山也)奇水秀的大明湖畔。

這一年夏天,山東大學附設高級中學成立了。山東大學是山東省的最高學府,校長是有名的前清狀元山東教育廳廳長王壽彭,以書法聞名全省。因為狀元是“稀有品種”,所以他頗受到一般人的崇敬。

附設高中一建立,因為這是一塊金招牌,立即名揚齊魯。我此時似乎也有了一點雄心壯志,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經(jīng)過了一番考慮,立即決定舍正誼而取山大高中。

山大高中是文理科分校的,文科校址選在北園白鶴莊。此地遍布荷塘,春夏之時,風光秀麗旖旎,綠柳迎地,紅荷映天,山影迷離,湖光瀲滟,蛙鳴塘內(nèi),蟬噪樹巔。我的叔父曾有一首詩,贊美北園:“楊花落盡菜花香,嫩柳扶疏傍寒塘。蛙鼓聲聲向人語,此間即是避秦鄉(xiāng)。”可見他對北園的感受。我在這里還驗證了一件小而有趣的事。有人說,離開此處有幾十里的千佛山,倒影能在湖中看到。有人說這是海外奇談??墒俏矣H眼在校南的荷塘水面上清晰地看到佛山的倒影,足證此言不虛。

這所新高中在大名之下,是名副其實的。首先是教員隊伍可以說是極一時之選,所有的老師幾乎都是山東中學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國文教員王崑玉先生家學淵源,學有素養(yǎng),文宗桐城派,著有文集,后為青島大學教師。英文教員是北大畢業(yè)的劉老師,英文很好,是一中的教員。教數(shù)學的是王老師,也是一中的名教員。教史地的是祁蘊璞先生,一中教員,好學不倦,經(jīng)常從日本購買新書,像他那樣熟悉世界學術情況的人,恐怕他是唯一的一個。教倫理學的是上面提到的正誼的校長鞠思敏先生。教邏輯的是一中校長完顏祥卿先生。此外還有兩位教經(jīng)學的老師,一位是前清翰林或進士,由于年邁,有孫子伴住,姓名都記不清了。另一位姓名也記不清,因為他忠于清代,開口就說“我們大清國如何如何”,所以學生就管他叫“大清國”。兩位老師教《詩經(jīng)》《書經(jīng)》等書,上課從來不帶任何書,四書、五經(jīng),本文加注,都背得滾瓜爛熟。

中小學生都愛給老師起綽號,并沒有什么惡意,此事恐怕古今皆然,南北不異。上面提到的“大清國”,只是其中之一。我們有一位“監(jiān)學”,可能相當于后來的訓育主任,他經(jīng)常住在學校,權力似乎極大,但人緣卻并不佳。因為他禿頭無發(fā),學生們背后叫他“劉禿蛋”。那位姓劉的英文教員,學生還是很喜歡他的,只因他人長得過于矮小,學生們送給他了一個非常刺耳的綽號,叫做“×豆”,×代表一個我無法寫出的字。

建校第一年,招了五班學生,三年級一個班,二年級一個班,一年級三個班,總共不到二百人。因為學校離城太遠,學生全部住校?;锸秤蓪W生自己招商操辦,負責人選舉產(chǎn)生。因為要同奸商斗爭,負責人的精明能干就成了重要的條件。奸商有時候夜里偷肉,負責人必須夜里巡邏,辛苦可知。遇到這樣的負責人,伙食質(zhì)量立即顯著提高,他就能得到全體同學的擁護,從而連續(xù)當選,學習必然會受到影響。

學校風氣是比較好的,學生質(zhì)量是比較高的,學生學習是努力的。因為只有男生,不收女生,因此免掉很多麻煩,沒有什么“緋聞”一類的流言?!皠⒍d蛋”人望不高,雖然不學,但卻有術,統(tǒng)治學生,胡蘿卜與大棒并舉,拉攏與表揚齊發(fā)。除了我們?nèi)嘁蚣毠省凹堋弊吡艘粋€外省來的英文教員以外,再也沒有發(fā)生什么風波。此地處萬綠叢中,遠挹佛山之靈氣,近染荷塘之秀麗,地靈人杰,頗出了一些學習優(yōu)良的學生。

至于我自己,上面已經(jīng)談到過,在心中有了一點“小志”,大概是因為入學考試分數(shù)高,所以一入學我就被學監(jiān)指定為三班班長。在教室里,我的座位是第一排左數(shù)第一張桌子,標志著與眾不同。論學習成績,因為我對國文和英文都有點基礎,別人無法同我比。別的課想得高分并不難,只要在考前背熟課文就行了。國文和英文,則必須學有素養(yǎng),臨陣磨槍,臨時抱佛腳,是不行的。在國文班上,王崑玉老師出的第一次作文題是“讀《徐文長傳》書后”,我不意竟得了全班第一名,老師的評語是“亦簡勁,亦暢達”。此事頗出我意外。至于英文,由于我在上面談到的情況,我獨霸全班,被尊為“英文大家”(學生戲譯為great home)。第一學期,我考了個甲等第一名。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榮登這個寶座,雖然并非什么意外之事,我卻有點沾沾自喜。

可事情還沒有完。王狀元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靈感,他規(guī)定:凡是甲等第一名平均成績在 95 分以上者,他要額外褒獎。全校五個班當然有五個甲等第一;但是,平均分數(shù)超過 95 分者,卻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平均分數(shù)是 97 分。于是狀元公親書一副對聯(lián),另外還寫了一個扇面,稱我為“羨林老弟”,這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對聯(lián)已經(jīng)佚失,只有扇面還保存下來。

虛榮之心,人皆有之;我獨何人,敢有例外。于是我真正立下了“大志”,決不能從寶座上滾下來,那樣面子太難看了。我買了韓、柳、歐、蘇的文集,苦讀不輟,又節(jié)省下來僅有的一點零用錢,遠至日本丸善書店,用“代金引換”的辦法,去購買英文原版書,也是攻讀不輟。結果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兩年四次考試,我考了四個甲等第一,大大地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我不愿意說謊話,我決不是什么英雄,“懷有大志”。我從來沒有過“大丈夫當如是也”一類的大話,我是一個十分平庸的人。

時間到了 1928 年,應該上三年級了。但是日寇在濟南制造了“五三慘案”,殺了中國的外交官蔡公時,派兵占領了濟南。學校停辦,外地的教員和學生,紛紛逃離。我住在濟南,只好留下,當了一年的準亡國奴。

第二年,1929 年,奉系的土匪軍閥早就滾蛋,來的是西北軍和國民黨的新式軍閥。王老狀元不知哪里去了。教育廳長換了新派人物,建立了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山東省立濟南高中,表面上頗有“換了人間”之感,四書、五經(jīng)都不念了,寫作文也改用了白話。教員陣容仍然很強,但是原有的老教員多已不見,而是換了一批外省的,主要是從上海來的教員,國文教員尤其突出。也許是因為學校規(guī)模大了,我對全校教員不像北園時代那樣如數(shù)家珍,個個都認識。現(xiàn)在則是迷離模糊,說不清張三李四了。

因為我已經(jīng)讀了兩年,一入學就是三年級。任課教員當然也不會少的;但是,奇怪的是英文、數(shù)學、歷史、地理等課的教員的姓名我全忘了,能記住的都是國文教員。這些人大都是當時頗有名氣的作家,什么胡也頻先生、董秋芳(冬芬)先生、夏萊蒂先生、董每戡先生等等。我對他們都很尊重,盡管有的先生沒有教過我。

初入學時,國文教員是胡也頻先生。他根本很少講國文,幾乎每一堂課都在黑板上寫上兩句話:什么是“現(xiàn)代文藝”?“現(xiàn)代文藝”的使命是什么?“現(xiàn)代文藝”,當時叫“普羅文學”,現(xiàn)代稱之為無產(chǎn)階級文學。它的使命就是革命。胡先生以一個年輕革命家的身份,毫無顧忌,勇往直前,公然在學生區(qū)擺上桌子,招收現(xiàn)代文藝研究會的會員。我是一個積極分子,當了會員,還寫過一篇《現(xiàn)代文藝的使命》的文章,準備在計劃出版的刊物上發(fā)表,內(nèi)容現(xiàn)在完全忘記了,無非是一些膚淺的革命口號。胡先生的過激行動,引起了國民黨的注意,準備逮捕他,他逃到上海去了,兩年后就在上海龍華就義。

學期中間,接過胡先生教鞭的是董秋芳先生,他同他的前任迥乎不同,他認真講課,認真批改學生的作文。他出作文題目,非常奇特,他往往在黑板上寫上四個大字“隨便寫來”,意思就是讓學生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有一次,我寫了一篇相當長的作文,是寫我父親死于故鄉(xiāng)我回家奔喪的心情的,董老師顯然很欣賞這一篇作文,在作文本每頁上面空白處寫了幾個眉批:“一處節(jié)奏,又一處節(jié)奏?!边@真正是正中下懷,我寫文章,好壞姑且不論,我是非常重視節(jié)奏的。我這個個人心中的愛好,不意董老師一語道破,夸大一點說,我簡直要感激涕零了。他還在這篇作文的后面寫了一段很長的批語,說我和理科學生王聯(lián)榜是全班甚至全校之冠,我的虛榮心又一次得到了滿足。我之所以能畢生在研究方向迥異的情況下始終不忘舞筆弄墨,到了今天還被人稱作一個作家,這是與董老師的影響和鼓勵分不開的。恩師大德,我終生難忘。

我不記得高中是怎樣張榜的。反正我在這最后一學年的兩次考試中,又考了兩個甲等第一,加上北園的四個,共是六連貫。要說是不高興,那不是真話;但也并沒有飄飄然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到了 1930 年的夏天,我的中學時代就結束了。當年我是19 歲。

如果青年朋友們問我有什么經(jīng)驗和訣竅,我回答說:沒有的。如果非要我說點什么不行的話,那我只能說兩句老生常談:“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薄扒凇薄翱唷倍志褪俏业脑E竅。說了等于白說,但白說也得說。

1998 年 8 月 25 日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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