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優(yōu)與幸與茜

我心中被刪除的姑娘 作者:君婷 著


幸優(yōu)與幸與茜

“那女的沒有腳脖子?!?/p>

“???”

“就是沒有腳脖子啊。你看她小腿,從腿肚子往下沒一丁點弧線,直接就嵌進鞋里頭了?!?/p>

幸優(yōu)放松地歪著身子躺著,靠在我身邊。

我低頭快速看了一下表,和幸優(yōu)認識整整五個小時了。此刻,我怔怔地看著她說的那個沒有腳脖子的女人。

幸優(yōu)的眼神,一路嫌棄地追著那對稱不上“腳脖子”的腳脖子,看得很是投入,末了,才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用一種近乎滑稽的表情嚴肅說:

“我最見不得沒有腳脖子的女人。你知道嗎,這和瘦不瘦、腿細不細,沒一點關(guān)系。沒有腳脖子就是不行,瘦也沒用。”

那樣子,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腳脖子的女人都該就地自行了斷似的。

此時,我和幸優(yōu)兩個人都穿著齊膝的連衣裙,所以光著四條腿,四只腳??慈?,有點像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玩累了一起躺在野地里。

酒吧露臺的位置,要求客人必須脫鞋子。春日的傍晚,一張張桌子隱藏在巨大的白色紗帳后面??腿硕枷裎覀円粯樱蛔雷拦庵_,休憩在綿軟的深褐色沙發(fā)席里。遠遠望去,整個露臺上好像布滿了一張張舒服的炕。不同的是,人們還不能就此懈怠地睡去,都還需要陷在某種應(yīng)酬里。

在這巨大沙發(fā)席舒適的召喚下,幸優(yōu)的姿勢一會兒歪著、一會兒倚著、一會兒干脆躺著。而我則不行,總覺得有些不安,仿佛需要一直藏著雙腳,以小美人魚的姿勢端坐著,緩慢地啜著一杯Mojito(莫吉托)。

杯子里不斷有碎碎的綠葉樣子的東西浮上來,這情景讓我有點煩躁。應(yīng)該是碎薄荷吧。

幸優(yōu)說的沒有腳脖子的女人,是坐在不遠處一桌上的客人。

她從衛(wèi)生間回座位的瞬間,便被幸優(yōu)的眼睛和毒舌頭逮到了。

那女人脫了一雙Manolo Blahnik(莫羅·伯拉尼克)新款的高跟單鞋——是那種尖頭絳紫色的。這款鞋到處都是仿品。她敏捷地躥上“炕”,然后一頭倒在了一個外國男人肥厚的肩上。

幸優(yōu)沒說錯。她即便沒穿鞋光著腳,那腳脖子也還是顯得不妥。

肩膀肥厚的外國男人,估計年齡還很年輕,一臉不是省油燈的長相,米色休閑襯衫的領(lǐng)口處至少有三個扣子沒系上,胡子拉碴,并且眼睛亂瞟。他和沒腳脖子的女人動輒便縱深舌吻起來。那副樣子,就好像有今朝沒明天,又好像只是要把對方吃掉。

這樣的怪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在之前的那場活動上就很是繁多。我和幸優(yōu),也是在五小時前那場時尚派對上認識的。而此刻,我和她在夜色中,好像已經(jīng)默契自如得快要腦袋靠著腦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們是私交甚好的閨蜜,或者干脆是姐妹。

五小時前的那場活動,發(fā)生在城東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某個國際知名設(shè)計師在城中首家“概念藝廊”開幕,于是,便有各路的明星、時尚名流和媒體人悉數(shù)前來捧場。當然,也有我這種全然編外人士混進來。

當我到達宴會廳的時候,所有主角都還沒有來,但是,室內(nèi)已經(jīng)是一種擠廟會一般的景象。

穿著時尚前衛(wèi)的男男女女,一簇簇地擠著聊天。他們無一例外,個個頂著一腦袋奇怪的頭發(fā)。對于這樣的人群,你縱是看一千人、一萬人,那里面,也絕對沒有一個胖子。

男人們都有些像多節(jié)的昆蟲,各種顏色的褲子包在麻稈一樣纖細的腿上,讓我想起蚱蜢和螳螂之流。大部分人光腳穿著咸魚樣的尖頭鞋或軟皮鞋。

女人們呢,則是仿佛把整個絲芙蘭化妝品店都搭建在了自己的臉上,像是在糊墻一樣地化妝,全部艷麗濃重得可圈可點。

沒過多久,被擠到我身邊和我換名片的就是已經(jīng)有某國際媒體奢侈品板塊記者、公關(guān)公司客戶經(jīng)理,以及名字繁瑣的設(shè)計公司創(chuàng)始人。

那時的幸優(yōu),在幾步遠的角落里站著,旁邊挨著巨大的黑色音箱,不斷有人湊到她近旁說話。

我在一邊觀察她。她的話不太多,手勢和表情都很有些磊落的氣質(zhì)。只見她一會兒調(diào)皮地瞪眼、一會兒吐舌頭、一會兒夸張地聳肩膀,更有的時候,她兩腿內(nèi)八字地交叉站著,好像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幼稚和脆弱。

初次見到幸優(yōu),讓我想起“小學(xué)六年級的中隊長”這樣一個概念。也就是說那種好像學(xué)習永遠不費力、扎一個馬尾,漂亮大方并充滿燥熱能量的小女孩。

說實話,這滿場子沒有不扎眼的女人。一個一直站在我左前方的三十五歲上下、一臉精明的女人,完全沒穿內(nèi)衣,驕傲地凸著點,晃在和她聊天的一個戴夸張禮帽男人的眼皮子下面。

但是幸優(yōu),好像還是莫名其妙地技高一籌。她個子不高,甚至可以說有點嬌小,卻踩著一雙斑馬紋路的平底鞋,穿在腳上是嚴絲合縫的舒適,看得出是上乘的細致設(shè)計。那一雙腳很瘦,裸露的腳背上顯出很細很細的筋骨。身上裹著一條黑色一字裙,剪裁簡單得甚至透露出一種潔癖。裙子本身沒有什么突出的腰身,但卻在臀部的位置自然優(yōu)雅地翹起弧度來。她的黑頭發(fā)真是烏黑烏黑的,只簡單地扎一塊短馬尾,發(fā)絲顯得柔韌順從,毫無橫生的枝節(jié)。全身只有一塊款式細密的銀色老式女表,細細地勒在腕子上,還有薄薄的耳垂上輕輕嵌著兩個微小的鉆石耳釘。

她的膚色很健康,也普通,像所有東方人一樣偏黃偏暗,但有種誘人的完整感,裸露的部分像一面完整的錦緞。

一張臉上沒有多么的嬌艷奪目,卻有種十分周正和大氣的美麗。一雙山貓一樣的眼睛,眼角微微向上吊著,兩瓣嘴唇薄的很絕情,上嘴唇幾乎是要隱遁一般的鋒利和任性。

眼前的姑娘,毫無疑問是格外活潑靈動的所在,但是舉手投足又都透著一絲極端的厭倦和傲慢。

就在我默默用目光偷襲她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邁著四方步,慢騰騰地晃到她的面前。

這個男人一身的張揚氣息,實在不得不引人注意。他的額際線呈一個標準的“M”型,不太長的頭發(fā)以一種十分張揚的姿態(tài)向后背著,發(fā)絲呈現(xiàn)出光亮和韌度,想必是噴了不少啫喱。身材高大壯實,多一分便顯得胖,少一分好像又不夠雄偉。麻質(zhì)白襯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像個紈绔子弟似的,但是四五十歲的年齡感又為他增添了莫名的性感和穩(wěn)重。

男人臉型飽滿,上唇和下巴都是短而堅硬的濃密胡須,五官沒有特別的可圈可點之處,但是一雙眼角的紋路和嘴角刀刻般的弧度,似乎永遠藏著難以拒絕的笑意。那種笑容本身便充滿矛盾的信息,可以說很老練,也可以說很慈愛,又甚或可說很邪惡。

在人群中,這男人就像個十分顯眼的靶子,隨著他緩緩地移動,看得出,幾個在場的女人開始心猿意馬地望向他,包括我左前方那個沒穿內(nèi)衣的凸點女士。

男人從后面將手伸向幸優(yōu)的肩膀,然后便一直溫柔且穩(wěn)妥地停留在那里。

幸優(yōu)一甩小辮子,回過頭來,露出婉約曖昧的笑臉,之后用手認真地捧了捧男人的臉,像是一種小獎勵似的。

只見男人俯身在她耳邊短暫說了一句什么,她便攤開手,表示無可奈何,繼而,又哈哈笑起來。

我的眼睛一路落在幸優(yōu)和她身邊短暫停留的幾個人身上,好像沒了這一屋子奇形怪狀的男男女女。無緣無故,我對她的關(guān)注仿佛不能自控。

那個大牌設(shè)計師不知何時早已進場了。而我,還有數(shù)小時前還全然陌生的幸優(yōu)也因人群一窩蜂的移動而被騰挪到了離彼此更近的位置。

“我還以為呢……其實,她也不高嘛?!?/p>

我對著空氣說了一句,像自言自語,也像是對著站在身旁的幸優(yōu)??傊怯幸淮顭o一搭的意思。

眼前的景象很是熱鬧。城中的年輕人都在追隨著某個美劇女主角也從紐約空降到這里,站在那大牌設(shè)計師身邊嫻熟地擺著各種姿勢,叉腰的和不叉腰的。頻密的相機閃光燈在她身上細細碎碎地閃,像刺眼的陽光打在破碎的玻璃上。

國際女星踏了十五厘米超高防水臺高跟鞋,也不過才和正常女子一般高度。我不禁感嘆。

更讓我感嘆的,其實是自己竟也能如此云淡風輕地和陌生人搭訕。而這陌生人就是幸優(yōu)。

心底還是有點緊張,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如果沒人接著這句該有多尷尬。

“那鞋跟至少要十厘米以上。真夠意思!你看腳上青筋已經(jīng)像樹根一樣了?!?/p>

站在旁邊的她挺熱烈地回應(yīng),盡管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之后,她又自顧自地繼續(xù)說:“我說,真行!她又湊上去了。”

雖然說這番話口氣很輕,但透著十分的嫌惡。

順著話音和她的眼神,我朝舞臺正中看去,某時尚類雜志的女主編,穿得風調(diào)雨順,身上亮晶晶的物件垂垂墜墜,一個箭步湊到那美國女星和設(shè)計師肩旁,像綁架人質(zhì)一樣,架著兩個女人與她合影。

只見女主編這一瞬間還拉長臉命令臺下的馬仔選取合適的取景角度,下一秒,立馬堆滿職業(yè)笑容,真誠燦爛的讓人招架不住,讓圍觀旁者只想把臉閃向一邊。

真不想看到這樣的女人,好像除了“可怕”,找不到任何詞形容看到她的感受。

說實話,自己不止在一個場合見過這個女主編,她似乎格外偏愛露肩禮服,尤其鐘愛緞面質(zhì)地的裙裝。杏黃色的、寶藍色的,任何時候見到她都穿得格外隆重,不知鉚足了多少勁,但是看上去卻讓人極索然。一頭黑色長卷發(fā),總是齊刷刷地綰到脖子一邊,與其說是彰顯女人味,不如說是太過流于刻意的強勢。

如果說她不曾在那頭發(fā)上花大錢打理,恐怕無人相信。但那頭發(fā),非常黯淡干燥。

面對此景,我正打算冷笑一聲,身旁的她卻突然一轉(zhuǎn)臉,用特別活潑的語調(diào)說:“我叫幸優(yōu),你呢?”

然后,她以一種每個人所能想到的最直率的方式伸出小小的一只手。那種紋絲不動等待的樣子,透出健康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我立刻也伸出手。兩只手相互握住的一瞬間,傳來的干燥、有力和懇切,就像來自一個惹人信賴的中年男人。被這樣握住手的人,心里難免會不由升騰起對眼前人的喜愛。畢竟,長期以來,我是厭惡極了大部分女人綿軟無力又濕涼的握手。

面對這種在國內(nèi)很難見到的大方姿態(tài),自己倒反而一下子被動起來。

幸優(yōu)的一雙貓眼,磊落地瞅著我,有點像山林里的小野貓看到同類后定睛地打量和仔細地嗅。我腦子里不禁跳動著一個詞,“明眸善睞”。所謂明眸善睞也就是這般樣子吧。

那雙眼睛里簡直像藏著寒星點點,亮晶晶的直視注定讓對面人覺得自己莫名猥瑣。

我才注意到,她左眼的雙眼皮并不像右眼那樣完美,略微有些內(nèi)雙。上眼皮里頭只藏著兩條細細的深棕色眼線,一絲不茍。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彩妝的痕跡。完全自然的睫毛非常細密和纖長,以至于顯得脆弱。那姿態(tài)任所有女人看了都會心生妒忌的。

為了回避面前突如其來的光芒,我只有趕忙垂下頭。慌不迭中,我只知道在包里翻騰自己的名片。

她接過我遞出的那張小小的白色卡片,認真地看了足有好幾秒,臉上有種不懼尷尬的鎮(zhèn)定。而長時間的靜默總讓我覺得尷尬難耐。

名片上頭印著我的名字:朱栗。頭銜是個美國企業(yè)在中國的政府關(guān)系部高級經(jīng)理。

“這是個外國名字?”

“父母的姓,合在一起了。最懶的辦法。”

“我喜歡這名字,比我的強多了。哎,我總忘帶名片?!?/p>

幸優(yōu)爽利地拍了拍自己根本沒有兜的裙子,像是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身無長物,然后滑稽地一撇嘴,略帶神秘地說:“這破活動,我做的?!?/p>

“您是奢侈品公關(guān)行業(yè)的吧!我最羨慕女孩子做這個了?!?/p>

我小心翼翼地確定自己說的每個字應(yīng)該還是挺妥帖。不知為什么,幸優(yōu)讓我覺得有點緊張。

“以前,覺得好玩才干的?,F(xiàn)在呢,就混日子。我就是個混子?!?/p>

她邊笑邊輕輕咳嗽起來,像是輕微的咽喉炎,又好像是不小心嗆著了。

“做你這種公關(guān)的才厲害。至少比我厲害多了?!?/p>

我才發(fā)現(xiàn),她對第一次見面的我,也并不以“您”相稱。而自己似乎永遠做不到這一點。

不說“您”,對我來說仿佛是難以承受的不妥當。這么簡單的事,自己為什么就是無法做到呢?我不禁在心底和自己嘀咕起來。

“其實,我才是混子。”我說。

“你作為活動組織者,不會把我這種不搭界的客人趕出去吧?剛才早知道就不和你講話了。”

“哈哈哈……”

她竟然被我簡單的話逗樂,突然笑起來,頭向后夸張地仰。什么不露齒、手遮嘴這種女人常見的搔首弄姿,完全在她身上不存在。

我被幸優(yōu)引著,去吃了幾口乏善可陳的冷餐。

“待會兒這破活動完了,我得好好犒勞一下我自己?!?/p>

她拿起一個蝦卷,一邊往嘴里塞,一邊暢快地說:“兩個混子。你待會兒要不然跟我混吧?”

我低下頭,抿著嘴做了個類似謝幕的古怪姿勢。大概意思是,悉聽尊便。

“咱們倆這都是成年人的行為么?”我打趣地問她。好像一瞬間,就和眼前這個姑娘變得很熟。

“我嗎?我本來就不是成年人啊?!?/p>

幸優(yōu)拍了下我肩膀,挺重的一下子,然后說:“溜吧?!?/p>

“對了!”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興奮地說:“你知道我那天在網(wǎng)上寫了句原創(chuàng)名言:就是要重重的話輕輕地說,低低的標準狠狠地耍。怎么樣,厲害吧?”

“厲害?!?/p>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無言以對。

派對的主角們依舊在煞有介事,每個人都端著一副架子,好像有人在上頭揪著線一樣。過了一會兒,一屋子的男女彼此簇擁著去隔壁的場地看一場珠寶時裝秀。

在顏色過分紛雜的人群中,我的雙眼和心思都開始慢慢失焦,只是近乎呆滯地跟著眼前的姑娘——幸優(yōu)。覺得不能也不想抗拒。

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之前那個笑瞇瞇穿麻質(zhì)白襯衫的高大男人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

幸優(yōu)不知道從哪個角落一把抄起自己的皮包,爽快地說了聲:“走?!?/p>

那是一個大號的單肩挎包,單一的深棕色,皮質(zhì)非常黯淡,但是很柔軟。皮包大大地咧著一張嘴,里面各種數(shù)碼產(chǎn)品的電線就隨意露在外頭,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紙張和書籍,簡直一團凌亂。

從表面上判斷,幸優(yōu)似乎對我并不太感興趣。通往地下停車場的一條路,她也沒刻意和我聊什么。

我?guī)缀跏且恢蹦曋?。穿著黑裙、背棕色皮包的嬌小身影,矯健地向前快步走,直到走到一輛有點臟兮兮的老款黑色切諾基跟前。

那一刻,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內(nèi)心某種成熟婦女的聲音還是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要漫不經(jīng)心一些。

在明顯過分高大的車身面前,她像個小猴子一樣,一下子就躥進了駕駛位。

最終我只是一言不發(fā)地上車,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

各種古怪的感覺,讓我的屁股輕拿輕放一般浮在車座上,怎么也坐不踏實。

這款車顯然早已過時了,城中越來越鮮有人開。要說女孩子選擇開這樣的車,自己更是頭一回見到。

顯然,對尋常女人來說,這樣一輛老款的黑色切諾基,滿足不了任何一種欲望。它既不夠雄壯拉風,也不夠風騷,更不夠矯情。

“聽音樂嗎?我這個還是放CD的,壞了已經(jīng)。要不,聽聽廣播放什么歌?”

幸優(yōu)像自言自語一樣。然后,又嘟囔了好幾遍“這必須得修了……這次發(fā)誓修好”之類的。

我想,她指的是車上壞掉的CD播放器。

“去先喝一杯吧,我快要累殘廢了。”

幸優(yōu)一邊說,一邊專注地調(diào)著兩個反光鏡,神色中充滿過分嚴肅的審視,讓人想發(fā)笑。

“你是一個人嗎?一個人的話,喝完上我家玩兒吧?!彼f。

“喝酒……開車不行吧?!蔽也]回答她的問題。

“那地方就在我家旁邊。待會兒咱們先把車擱下?!?/p>

這就是我和幸優(yōu)五小時前的相遇。

此刻,我們和那個沒腳脖子的女人同在一所酒吧的露臺,兩個人肩并肩悠閑地喝東西。

我的Mojito(莫吉托)才下去二分之一,便已經(jīng)有點醉意了。我覺得自己很遜??偸沁@樣,沾不得幾口酒精,便會覺得上頭、走腿,繼而眼睛發(fā)脹、雙腿灌鉛。

旁邊的幸優(yōu),喝著一杯瘦長的、藍幽幽的Tomorrow(明天)。

總有許多人問這種雞尾酒的配方,大概是六七種烈酒倒騰在一起,再喝下去,然后就明天見了。所以叫Tomorrow(明天)。但此刻,幸優(yōu)就像在飲一杯溫潤的柚子茶一樣。她徐徐地咽下每一口,竟喝得面不改色。

半天,我們都沒再聊什么。兩個人都默默看著遠處居民樓的一扇窗,里頭有個赤裸的年輕男人,在浴室里做著什么,動作緩慢,甚至可以說是磨嘰,讓人不甚清楚他在干嘛。窗戶的位置恰巧將男人攔腰斬斷,只看得上半身。男人又那樣慢悠悠倒騰了一會兒,眼看要露出全身,卻又彎下腰去了。

嗨……。我和幸優(yōu)不約而同地發(fā)出抗議似的長嘆,然后,一起大笑起來。

“咱倆的年紀差不多大吧?我三十一?!彼荒槦o所謂的樣子,像是在說當下時間是幾點幾刻。

“嗯……我二十九?!比缓螅伊η笳\懇地對她說:“我喜歡你的名字,有種挺撩人的感覺呢?!?/p>

“我本來不叫這個,我自己改的?!?/p>

然后,她突然一臉不勝其煩的表情,繼續(xù)說:“你知道我本來叫什么嗎?叫幸與希。幸福的幸,希望的希。我不是姓幸嗎?本來就夠奇怪的了,然后,父母覺得就取幸福和希望的意思吧,于是就叫幸與希??墒?,我好討厭這個名字啊,根本不是我。你能想象嗎?所以,等大點了,我就自己把‘希’字改成了茜茜公主的‘茜’。誰知道好多人又都開始管我叫幸與茜(qiàn),發(fā)‘欠’的音。還幸福呢,真是太不幸了。我一氣之下,就改成幸優(yōu)了。我覺得優(yōu)字很性感,男人一定都喜歡,讓世界上一半的人喜歡不好么。但是,最近我發(fā)現(xiàn),每次有人問我小姐貴姓的時候,我說幸優(yōu),便一定會有人以為我姓優(yōu)什么的……煩死了。”

她說了一大串話,好像非常急切地要把這幾個名字的關(guān)系一股腦跟我解釋清楚。

“那身份證上呢,叫什么?”

“還叫幸與希?!?/p>

我看著她垂頭喪氣的表情,不知怎么就撲哧笑了出來。

“這些名字里,你自己最喜歡哪個?”

“幸與茜。茜茜公主的茜,那個。”

“那以后我就叫你幸與茜。茜茜公主的茜?!?/p>

幸優(yōu)什么都沒說,但是看上去好像有點羞澀,可以感覺到她滿意和開心得不得了。

“我說,今天那男的是誰???”借著自己可笑的酒勁兒,我的話竟然多起來。

“你說哪個男的?”

“就剛才活動上那個。那個,就那個,和你很般配的那個?!?/p>

“哪個和我很般配啊?我覺得,對面樓這一絲不掛的小哥和我挺配的?!?/p>

“你別打岔,就那個穿白襯衫的,胡子拉碴的大高個兒,絕對是你男朋友吧?!?/p>

我知道自己的臉上一定是一副恬不知恥的八卦表情,但我想我不能在乎。

“你是說付川啊?!?/p>

幸優(yōu)短暫停頓了一下,說:“他?他才不是我男朋友。說實話,半個吧,半個而已。”

一邊說著“半個”,一邊沖我擠了一下眼睛。樣子真調(diào)皮。

“哎?你的臉怎么那么紅啊?”

“嗯,有點頭暈,不好意思,我沒酒量?!?/p>

我不無羞愧地看著杯底的薄荷葉和還剩下足足三分之一的Mojito(莫吉托)。

“不難受吧?”

“難受倒是不難受?!?/p>

“那走,回去吧。”

幸優(yōu)不容分說掏錢,結(jié)賬,將長長的桃紅色Balenciaga(巴黎世家)錢包拍在桌上,樣子很豪氣。

那錢包和她的背包一樣,命運悲慘,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合閉十分艱難,好像被折磨得很順從。

我的雙眼和大腦再次慢慢失焦,一天之中,我第二次近乎呆滯地跟在幸優(yōu)的身后面。

幸優(yōu)的住處,位于一處外國駐華人員聚集的高檔公寓小區(qū)。一居室的公寓,面積不大,基礎(chǔ)設(shè)施看去像個四星半級酒店,溜光水滑的潔凈感覺。屋里竟然沒有電視,一張舒適到過分的巨大的雙人床占去了不少空間。所有的床上用品全部是白色的,連半朵碎花圖案都找不到。床邊是一個半人高的小書架,也是白色的,上頭亂七八糟塞滿了書和雜志。匆匆掃一眼,那里面好像有三分之一是日本漫畫。

幸優(yōu)所有的個人物品看去都讓人心生同情,那些物件,無論是包、錢包還是書架,無不被她折磨得超負荷工作。簡直一團糟。

“這其實是個鞋架?!毙覂?yōu)指著那個白色的小書架,說:“看不出來吧,我在夜市上看到一眼就很喜歡。只可惜,二層往下的書都有點擺不進去。”

“為什么?”

“書比鞋高啊?!?/p>

有道理,我點頭稱是。然后,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有個小小的黑白兩寸相片,看上去非常顯年頭。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輕,大概十八九歲。對著那張臉看了幾秒之后,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薄而鋒利的上嘴唇和幸優(yōu)一模一樣,一雙眼睛大得不尋常,藏不住任何心思和主意,所以也莫名讓人覺得非??蓱z。

“你父親嗎?”

“不是?!?/p>

然后,她略微思考了一下似的。“是舅舅?!?/p>

幸優(yōu)的聲音變得低沉。突然,她仿佛是忽然想到偉大創(chuàng)意一般,說:“我去拿零食!”

旋即,她便興奮地跳進了廚房。那股勁頭就像父母不在家的小學(xué)生,歡天喜地地迎接自己住在一個院子里的朋友。“家很不錯。典型的精英女性住所啊?!?/p>

我看著已經(jīng)擺了一桌子的膨化食品——有薯片、話梅和陳皮什么的,由衷地贊嘆。我說話的當,幸優(yōu)已經(jīng)又開了一聽啤酒,給我也倒上了。

“你頭暈的話可以不喝,我給你倒熱水?!?/p>

“什么家,這不是我的家,租的。差不多打工上班所有賺的錢都用來租房了。”她繼續(xù)說。

“但是,真的挺好的呀?!?/p>

“我真的家在郊區(qū),我有個小院子。朋友們都知道。下次你也來?!?/p>

說到“小院子”的時候,我看見她眼睛閃閃發(fā)亮。

我壓抑著內(nèi)心的好奇,故意夸張地說:“人人都覺得你是個小富婆吧,一定是的。一個人,市中心有高檔公寓,郊外還有自己的院子。”

“It’s a long story.”(這事說來話長。)

雖然她只吐出幾個單詞,但是一種很滑溜的美音。幸優(yōu)說英文的時候舌頭好像卷著蜜。

“院子,是小米蕉留給我的?!?/p>

“小米蕉?”

“嗯,我前夫?!?/p>

“怎么,他的老家是熱帶的?”

“不是不是。嗯,他……”

幸優(yōu)突然壞笑著湊到我耳根,說:“他那兒,特別特別小。”

“那又和小米蕉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吃過小米蕉沒有?。恳环N香蕉?!?/p>

“噢……”

我仿佛一下明白了。努力想象著小米蕉的樣子和尺寸,中肯地說:“也不算太差吧?!?/p>

“那你吃的肯定不是小米蕉?!?/p>

一番關(guān)于小米蕉的對話讓氣氛變得有些熱烈,此時,掛鐘已經(jīng)指向十點。

“哎,你抽煙么?”幸優(yōu)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問。

“不抽,不過你要抽你抽。我無所謂的?!?/p>

“我也不抽。我只是覺得,如果你抽煙,一定是那種可以抽得很好看的女人?!?/p>

說老實話,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任何一個同性或者異性對我如此中肯的贊美,或者說關(guān)注。

我想,這贊美來得過于特別和直率,想必我會記住一輩子的。

雖然頭暈,我依舊在喝幸優(yōu)為我斟滿的啤酒,覺得自己的雙頰變成了大閘蟹。但是我不能不喝。

只有醉醺醺的時候,或者自以為已經(jīng)醉醺醺的時候,我才能說幾句自己讓自己舒服的話。“所以說,小米蕉雖小,但為人還是挺大方的。散伙歸散伙,還把個院子留給你了?!?/p>

“嗯,所以說啊……”

幸優(yōu)很認真地嘆了口氣,然后,用淘氣的口吻一字一頓地問:“喂,你有沒有,留給你院子的,小米蕉?”

“有個屁啊。”

“我剛搞砸不久,離婚了。目前,還住我自己的房子,結(jié)婚前就有的?!?/p>

“你心情不好?”

幸優(yōu)像個傻子一樣,認真地問著這個答案似乎顯而易見的問題。

“嗯。我很想他?!?/p>

“你不想離啊?那干嘛離?不能不離嗎?”

“他不接我電話?!蔽依^續(xù)說:“我用手機、座機和單位的電話都打過。也許,他看到是和我相關(guān)的號碼就都不接吧。”

“嗯……”

幸優(yōu)像是陷入嚴肅思考,然后,她猛地從座位蹦起來,沖到屋子緊里頭,從抽屜里翻出來一個手機。

“你用這個吧。是我剛換下來的手機和號碼。這個不用了。要是實在沒辦法,你就用這個試試,也許能和他說上話??此@次接不接?!?/p>

我晃晃悠悠把幸優(yōu)遞過來的手機塞進包里,然后用力拍了兩下包的外側(cè)。

“他如果還是不接,我就把這個賣錢了,你不會心疼吧?”

“絕對不!”

“下次,下次我去你郊外的院子?!?/p>

“說定了。我會給你打電話。挺遠的其實,到時候我接你去?!?/p>

從幸優(yōu)家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

我獨自坐在出租車的后座。酒精開始讓胃里感覺滑稽,有種酸酸澀澀的滋味,一種空落落的滋味。

司機抄著近路,車子穿行在空無一人的各種窄巷子里。我在一片已然暈染開的街燈里,閉上了眼睛,用力想。想什么,只有兩個字,幸優(yōu)。今日之前,我沒有見過幸優(yōu),或者說幸與茜。但是,她自己也許都不知道,有時候這世界很小,而她在一些小圈子里有點名氣。也許是她的魅力,也許是她的作風??傊?,知道她的人是有那么一些的。

原來,活動上穿白襯衫的高大男人就是付川。一個早有耳聞的知名公關(guān)咨詢公司在中國的老板。

我曾聽說,付川是幸優(yōu)的第一個老板。我還聽說,大概七八年前的幸優(yōu),還在紐約一個人苦苦念書,求職的時候,不知道當時的她是用的什么辦法,直接搞到了某個國際頂級公關(guān)公司大老板的私人電話號碼,然后一個電話撥給這個陌生的外國老頭,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亨,只為毛遂自薦求一個實習的機會。而老頭也爽快并愛才,當即就慷慨擺給她三個選擇——東京辦公室、紐約辦公室、北京辦公室。幸優(yōu)選擇了后者。然后,她在那里遇到了這個付川。

不過,這都是些人云亦云。

也有人說,幸優(yōu)在美國的時候,就被老頭睡了,并且金屋藏嬌了好一段;更多人說,幸優(yōu)在北京辦公室實習的時候,直接提著箱子去見了只有一面之緣的付川,然后就在他機場附近的別墅宿營了,成了鉆石王老五的小情人,而且一住就是一個季度。

我完全不知道這些傳言的真假。但唯一肯定的是,幸優(yōu)在短暫實習后,并沒有呆在付川的公司里。后來的許多個年頭里,她在圈子里一直混著,但從來不是付川的公司。

今天的自己,自問表現(xiàn)得不溫不火,顯得還算正常。終于遇見幸優(yōu),讓我心里幾乎要升起“不過如此”這幾個字,但似乎有什么東西壓抑和阻擋著,讓我還不得完全下斷論。

車窗外景色越來越熟悉,眼看就要到家了。

其實,我也不太在乎到哪里,誰知道這里是不是家。我在包里胡亂摸索一通,掏出幸優(yōu)給的手機。她說,讓我試試用這個電話。

一瞬間,我將手機緊緊握在手心里,用掙命的力氣握著,用全部的痛苦握著。

我知道,如果自己用這個手機打給他,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地接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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