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栗
非常費勁地睜開眼,眼白的部分疼得像針刺,上下眼皮仿佛是拉不開栓一樣生澀。
我側(cè)過腦袋,乍看見一小片陌生的墨綠色。意識以電影慢進的速度一點點恢復(fù)——這不過是自家的日式墨綠沙發(fā),而我,又在這綠沙發(fā)上蜷縮著睡去了一整宿。綠沙發(fā)的式樣那么簡單,潔凈、干練,就像他的小寸頭似的。
這里的每一件家具自然都是很熟悉的,但是于我,又有著極度陌生的嘴臉。要知道,這里的一草一木當初都是遵循他的喜好所布置和填塞的。
屋里沒有任何女孩子氣的裝飾,沒有大朵印花的沙發(fā)墊,甚至沒有一匹暖色系的窗簾。一切,都那樣偏向男性化的硬朗線條。目光所及,是一把黃色的藤編的扶手椅、黑色的硬木條案,還有一扇栗色的木頭屏風。每一件都是他當初那樣喜滋滋地親自買回來的。
想起昨晚,自己在回答幸優(yōu)的時候撒了許多謊。
不明白,自己最近為何不停地和人說著各種謊言。有時候,拙劣得像小學三年級的學生。
實情是,自己也因為離婚得到了房子。這房子是他留給我的。而他做了所謂凈身出戶的事。
我也根本不是什么二十九歲。今年的我已經(jīng)整整三十一了,和幸優(yōu)一樣大。二十九歲,那是我和他還愛著、守著的一整年。
手機屏幕在近旁褐色的亞麻地毯上一亮一亮的。一早就把它調(diào)成了靜音,就是為了不注意它。但此刻,我還是注意到了它。我頗為惱然地嘆了口氣!
是唐棠,從大學時代開始,一路走了十多年的一個女友。
“講話呀?!?/p>
我抓起了電話,語氣隨便到了家。
“在公司呢?”
唐棠的語氣聽上去用澡雪精神四個字形容也絕不為過。她好像永遠都是那股勁。
“對啊,那不然我在哪啊?!?/p>
“怎么樣,晚上過來嗎?我一人。那誰出差了?!?/p>
“易朵呢?”
“易朵在她姥姥那兒。今天就我一個人?!?/p>
唐棠再度打包票一樣地確認女兒不在、老公也不在,只有她和我的友情在。
“那好吧。我下了班就從公司過去?!?/p>
關(guān)上電話,我重新癱倒在綠色的日式沙發(fā)上。
自從知道我離婚,唐棠早已按捺不住地大呼驚詫,并多次試圖找機會見上我一面。在我看來,當然是希望我給她一次機會,至少得向我表示同情、慰問和鼓勵。
沒人知道我離婚已經(jīng)有三個半月。而我,不過讓她得知這個消息才一周半而已。所以對她來說,那就是一周前的事。所以還新鮮刺激得很吧。
眼睛看到的地方,全部都是霧蒙蒙的。最近起床后,常常是這種情形。醫(yī)生說,那是肝火旺盛和長期肝郁所致。我不知道我的肝為什么不高興,為什么如此不肯合作。
透過蒙著薄膜一般的雙眼,我遙望著整齊碼放在玄關(guān)上的四盒新印的名片。粗看也有個幾百張,那每張上面都印著“朱栗;政府關(guān)系部高級經(jīng)理”。
昨天遞給幸優(yōu)的那張也是這樣。只是,這幾百張新印的名片印在正面的信息并沒有做特殊的凸起印制處理,只是普通的印刷而已。和真的畢竟還是不一樣??!我悻悻地想。
我已經(jīng)沒有工作三個月了。
三個月前,自己絲毫沒有打算辭職,然后就回家天天躺著。再然后印了更多和從前一樣的名片。一共是四盒,整整齊齊。
辭職的事,我與任何人都沒說,更不打算告訴給唐棠。說實話,我開始煩她。
這些年,不知為何,自己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越來越厭煩她。但不可否認,她絕對是那種可以隨時對外宣稱并昭告天下的女性友誼。盡管想來想去,這樣的友誼對三十一歲的我來說,其實毫無意義。
大腦在隱約中有點發(fā)懵。昨晚的幾杯啤酒竟然輕易能讓我宿醉,真是無法不愈加鄙視自己起來。
光著腳,我踩在灑滿陽光的深色竹地板上,晃晃悠悠地踱著步。光著腳踩下的步伐,每一步都感覺特別沉重和腫脹??戳丝词謾C上的時間,意識到,平素的此時自己正坐在貿(mào)易中心附近的辦公室里,看著郵件發(fā)呆,腦子迅速思考著中午寫字樓的午餐,究竟是去哪家好呢?
那是以前的自己。而今,我已經(jīng)不是讓人放心的外企白領(lǐng)三個月了,也不是政府關(guān)系部高級經(jīng)理三個月了。這些曾經(jīng)是我為之孜孜不倦工作了十年所得到的一個職位和一份心安。在這十年間,是連軸轉(zhuǎn)的賣命,未曾懈怠,一個公司接著另一個公司,步步穩(wěn)扎穩(wěn)打地往前奔。
可是這次,我竟然光溜溜地辭職。然后,像個幽靈一樣,獨自住著離婚得到的房子,日日陷在一方墨綠色的日式沙發(fā)里不能自拔。
想起昨夜得到的那個手機,再度將它找到,然后拿在手里前前后后地端詳。不過是一臺隨處可見的白色手機,只是后蓋貼著一個傻了吧唧的貓貼畫,邊緣已經(jīng)翹起來,臟兮兮的。怎么顯得那么不高級,連個像樣的手機殼也沒有。
我一路拿著手機進了廚房,然后像上了弦一樣開始機械地、井井有條地做接下來的一系列事情。將兩枚農(nóng)家柴雞蛋放進煮蛋器,按鈕旋轉(zhuǎn)到溏心蛋的八分鐘;將兩片吐司放進多士爐,按鈕旋轉(zhuǎn)到中度焦黃;將山藥干、紅豆、薏米、大棗和花生放進豆?jié){機,然后加水啟動,熱烈地攪拌;將冰箱里剩的半個木瓜,仔仔細細地處理并切成方塊,碼放進印花瓷盤里。
我還是像結(jié)婚后的每一天那樣,像他還在臥室沒起床那樣,一絲不茍地準備早餐。希望他能每天一早看到豐盛的早餐,看到這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
煮蛋器似乎是壞了,水燒得干干的,才突然報警斷電。煮蛋器發(fā)出刺耳的一聲悲鳴,讓我猛然從游離狀態(tài)里驚醒,只見豆?jié){機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而多士爐早已彈出溫熱的兩片面包。
一只手拿著烤好的吐司,一只手還握著那手機,我終于斜靠著櫥柜,身體慢慢滑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磚上哭了。
天知道,我這三個多月是怎么過來的。
老公因為外遇和我離婚,“喜歡上了別人”,他說。然后,從我的生活中陡然消失得一干二凈。那種感覺,就像突然遭遇停電,而后瘋狂地找不到半根蠟燭。
而幸優(yōu),幸優(yōu)就是他愛上的別人。
整整一個多月,我都在尋找和鎖定這個女人的身份,然后制造和她的偶然相遇。而就在昨天,終于,讓我給見到了。竟然是那么身材嬌小的一個女人,小號的手腳、小小的身材,不管是叫幸優(yōu)還是幸與茜。
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一定要找她,一定要確定她是誰?什么模樣?我只知道,我必須看到她、嗅到她、知道她、看透她。
究竟為什么是她?為什么?我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我究竟還有哪里做的不好!
想著自己昨天初次與她見面。此刻回想近在昨晚的事,卻如此缺乏真實感,我甚至不確定那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還是自己做了一個過于真實的夢。初次見面,站在她近旁幾厘米地方的自己,隨時壓抑著要扇她一個大耳刮子的沖動。而且,是用那種可以一下扇下來她半張臉的勁頭。
然而,幸優(yōu)她就是那樣,也只是那樣。
對了,昨夜我們還仿佛像正常的兩個女人那樣交談、講笑、喝酒、聊男人和相互幫忙。真是見了鬼了!
在冰塊一樣涼的廚房地磚上,我哭得幾乎上不來氣,痛苦得簡直就要昏過去了。
更讓我痛苦的是,此刻自己心里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半點咬牙切齒的記恨。這份疏離的怪誕感才是真正讓我不能承受的。
兩片吐司分明是烤得那樣誘人,焦黃的顏色恰到好處,口感酥軟得一塌糊涂。即便按照他苛求的標準,也一樣是完美無瑕的兩片吐司吧。然而,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吞咽這兩片吐司是那樣艱澀的事情。
總共咬了好幾下,嘴巴才像那種滾筒洗衣機一樣,一股腦統(tǒng)一地大力咀嚼。糧食、淀粉、蛋白質(zhì),我的腮幫子滑稽地鼓著,眼淚卻還在止不住地往下流。
關(guān)于和他的那些年和那些事,再度淹沒我的頭頂。
自幼就很少有人中肯地夸我好看,如果有也大多是禮節(jié)性的好意。而即便有人夸我相貌,我也一向不知如何應(yīng)對。好像既不能虛偽地往回夸,更做不到自信地說聲“謝謝”了事。雖然不曾被激贊過美貌,但慣常聽人評價我長得舒展、溫和,或讓人看去舒服。我總覺得那是暗喻我缺乏靈氣和鋒芒的意思。
我的眉毛淡淡的,眉間距放著一字寬,眼睛不大不小,眼角也長得很平順,五官都算端正,化上點妝也算小家碧玉,不化妝則不咸不淡。從過往照片上看自己,是一副標準溫順良家婦女的樣子。
在外形上來說,自己從來談不上自信或半點自戀,也沒有癮去過多關(guān)注自己的儀容儀表,并像其她女人那樣花大把時間在鏡前搔首弄姿。不過,過了二十五歲以后,我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上獨有的優(yōu)勢,而照到我的那面新鏡子,就是自己逐漸開始接觸的那些個男人。
是他們讓我開始注意到自己原本平常的嘴唇有著出色的招惹能力,豐厚的弧度和圓嘟嘟的樣子莫名其妙地顯得無辜,并好像是對外界的一種微妙邀請。那張臉雖談不上任何艷麗,但是“脫光了衣服比穿著的時候好看”是過往男人對我的一貫評語。
二十五歲之后,連我自己都覺得,脫了衣服的自己在床上竟可以釋放如此多令自己都訝異的能量與恬不知恥,還有那種甚至可以稱得上風騷的東西。
也許是在那之前壓抑得太久,忽視自己太久了吧。
記得在漫長的中學時代里,自己幾乎沒敢抬眼看任何一個異性。那時,那種被稱為少男的小男孩總是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地聚集,看去,讓人只覺得他們在不懷好意地聊著女人身上的那些敏感零件。每次看到他們,我都快步走過,總覺得心驚極了。反倒是成年后,社會上成年男人慣常的曖昧和不爽快,讓我慢慢地踏心并放松起來。直到后來,每當自己的雙腿間夾著一個男人,或在男人身上一絲不掛地騎坐著,那樣的分鐘才讓我覺得生命充盈,而且簡直甚是心安理得??墒牵坏┐┥弦路?,戴上那副三年前為自己配的平光眼鏡后,在男人面前又會變得局促、笨嘴拙舌。
其實,自己在任何人面前的時候,內(nèi)心都是局促和笨嘴拙舌,只不過,越成年越擅于掩藏窘迫而已。
盡管我很努力,想開發(fā)性感以求揚長避短,或者試著再把我那良家婦女不甚誘人的短處發(fā)掘成長處,但都是徒勞。我的森,好像從來沒有贊美過我任何,也不曾像其他過往男人那樣言語上肯定過我那點超常發(fā)揮的床上風姿。
我和森,相識在三年前的春天,我的生日月份。
那天的城市格外明媚,天空像被清香的洗滌液洗刷過一樣。冬天正式過去了。人們像驚蟄的昆蟲一樣,全部蠢蠢欲動,一副草長鶯飛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我像往常一樣,自帶了午飯,一個人躲在公司的小會議室里吃著。自從在公司附近的小餐廳頻繁打游擊膩味了以后,我便走投無路開始自己帶剩飯菜。
我一向覺得人生最恐怖的場景便是樂扣飯盒里的剩米飯上趴著幾根隔夜的綠油菜幫子。于是,為了略微提升自己帶飯的索然心情,我在飯盒的款式上下了些功夫,將塑料餐盒換成最貴的一款玻璃飯盒。誰知,刷不干凈飯盒的不潔感還是擺脫不掉。
我緩慢地從單位冰箱里翻出一次性筷子夾著玻璃飯盒里的隔夜茄子,還有一小部分完全不對路的西紅柿炒蛋,覺得越吃越惡心。
突然間,玻璃門被猛地推開,進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當時,他穿著普通的襯衫、西褲和皮鞋,肩膀很寬厚,衣服顯得非常合身和商務(wù),甚至有些略緊湊。領(lǐng)帶的顏色我已經(jīng)忘記,但是底端不起眼的圖案是三個穿著西服的狐貍先生,是個能讓人過目不忘的有趣細節(jié)。
他的頭發(fā)非常濃密旺盛,是短短的圓寸頭,里頭有星星點點花白,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年齡感,反而徒增了好多魅力似的??瓷先ィ蟾攀侨鍤q左右不會錯。
“不好意思?!彼f。
“沒關(guān)系,我去別的屋吃?!?/p>
我狼狽地吞下一口茄子,然后快速蓋起自覺得非常見不得人的飯盒。
“不用。我只是在這里等個電話。實在是不好意思?!?/p>
他又說了一遍不好意思,一邊用眼神暗指桌上的話機。那是公司用來進行多方通話的電話會議時才使用的東西。
就在說話的時候,他的一只手以毋庸置疑的力道在我面前做了一個向下摁的動作,示意我千萬不用挪動。手掌看上去很粗糙寬大。
我們被迫困在小小的會議室里,于是,開始攀談并且尷尬地交換名片。
他遞給我名片的動作顯得很殷勤,上頭寫著名字,楊森,是經(jīng)常有合作的另一家公司的合伙人。
兩個人輕輕說著話。初次見面的森,氣質(zhì)里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顯得十分節(jié)制和禮貌,有點一板一眼的認真勁兒和誠懇。可是,領(lǐng)帶末端的三只狐貍先生卻時不時地跳躍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眉毛如此濃密的人,眉形像兩把寶劍,是非常典型的濃眉大眼長相。當時在心里暗想,這樣的人,即便幾天不睡也會隨時顯得英氣十足吧。
森的磊落中,有一雙與人交談時非常閃躲的眼睛,偶爾就會低下眼瞼。
當我問他吃過午飯沒有的瞬間,我注意到,他的眼睫毛很長也很直,齊刷刷像下掃著,像小掃把,有種低幼的感覺,看著你的時候又好像搞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透著不明就里的天真和憂郁,和年齡不太相稱。
當時我想,這個人獨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容易矯情和傷心的人。但大部分人應(yīng)該會被他表面化的職業(yè)和老練引向歧途吧。
那天,幸虧由于是生日月的緣故,我打扮得還算一絲不茍。認認真真化了妝,早起出門前,連睫毛膏和有難度的下眼線也細細涂上。只可惜那飯盒太狼狽,讓我總擔心是不是會議室里彌漫的全是燒茄子與西紅柿的滑稽味道。
面前叫森的男人,只用幾分鐘的功夫,便讓我從頭到腳的熱血一波波涌到臉上,手心直冒汗,還有陣陣心肌發(fā)緊的感覺,我非常的緊張。原來,那是初次跌入情網(wǎng)怦然心動的樣子,那是之后再也沒能有過的感覺。遇到一個如此討人喜歡的男人,我緊張失態(tài)得不成樣子。
就在我覺得耳根都開始躥紅發(fā)熱的時候,森接起了電話,然后一只手插兜,站立著,用充滿低沉和禮節(jié)的聲音,用一種外語開始交談。
后來知道那是法語。講著聽不懂的話的森,在我眼里,看上去好像更加高雅和沉郁了。他一邊沉著地說著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一邊看向我的方向,友善地一笑。
我趕忙果斷地收起桌上殘局,只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后逃出了會議室。只是,自己在奪門而去之前,破天荒做了個自己都沒想到的手勢。我將一只手抬至耳邊,迅速地比作電話狀。
當時的我,是示意讓森安心接電話呢?還是示意讓他再打給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隔天,森就給我來電話了。
他開著一輛樣貌低調(diào)的黑色雷克薩斯轎車。我知道那車一定比看上去要貴。我坐在副駕駛上,穿著自己最得意的一條咖啡色連衣裙,踩著網(wǎng)上買的八厘米高的銀色細跟鞋,將平素里隨意扎起來的發(fā)辮散了下來,發(fā)現(xiàn)原來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肩胛骨下方的位置,甚至開始有種不容置疑的女人味了。
出門前,自己還隆重地在嘴唇上涂上了暖色的啞光唇膏,又用衛(wèi)生紙抿了三五遍,直到顏色完全的均勻和細膩,五官也好像一下子就被帶動了。
如今回想起來,總覺得那天的自己是一生中最漂亮的一次,好像回光返照一樣,全身充斥著不屬于自己的精氣神。之后,在漫長的歲月里,就慢慢地謝掉了,死掉了。
森帶著我去看了一場實驗話劇。小小的劇場座無虛席,人們在簡易的座位上一個挨著一個坐。擁擠的空間讓人感覺熱騰騰的。
故事是關(guān)于辦公室里的桃色。其中一幕,是演一個女前臺如何被壯實的送水工以及快遞員所誘惑,臺詞充滿笑料和成年人的性暗示。滿場子的人發(fā)出一陣陣的爆笑,然后越笑越高漲、越夸張。
在一片仿佛淫笑的海洋里,森握住了我之前認真涂了好幾遍護手霜的手。我的心臟,于是幾乎驟停,兩只耳朵在喧嘩中只聽得一片寂靜。后來,我才明白,那個能稱得上我的東西,就是在那一刻死的。
僅僅三個月之后,我退掉了租住的小房子,搬進了森的家,就這樣成為了叫做夫妻的兩個人。
我自知有著很好的學歷,穩(wěn)妥和單純的背景,以及那樣一副舒展并溫順的臉。在男人眼里,這一定是順理成章妻子的樣子吧。
婚前不久,我在森的衛(wèi)生間鏡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迪奧的散粉,還有一個女士剃毛刀。剃毛刀我丟出了窗外,粉撲盒里的物質(zhì)我全部都摳了出來,然后,倒進馬桶的坑洞里嘩地一聲沖掉了。
我不允許這些物品的存在,我也不需要和森交流,或由此產(chǎn)生任何我能記得住的對白。
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的當天,我心想,不管森過去有多少女人,未來會不會離開我,我都已經(jīng)鐵定是他第一個妻子,唯一的第一個妻子。當時,這個絲毫不值得驕傲的念頭,卻是我唯一踏實的想法。
我的丈夫——森,是個有著壯實體魄的男人,但同時又充滿溫和和潔凈的氣質(zhì)。我總覺得有一種脆弱又敏感的氣息包圍著他。這氣息讓他在我面前顯得高貴,也讓我著迷不已。
其實森有著許多的小毛病,比如辦事喜歡拖延。說實話,這一點對于做事向來務(wù)實并雷厲風行的自己來說,頗有些頭疼。我們一起從家居市場買來的新窗簾或浴簾,森總會拖很久也不拆開來安裝。而一起淘來的小幅藝術(shù)作品,也總是長時間放在儲藏室而不動手懸掛起來……類似這樣的事,總能讓我心里急的癢癢,但也絕不愿頤指氣使地指揮他,令他討厭。
森的拖延、森的小毛病……想想看,森有那么多的小毛病,可是我就是喜歡他。
無數(shù)的夜晚,我脫光衣服,讓森看我那“脫了衣服比穿著好看”的身體。可是,除了婚后半年內(nèi)的上床,之后的森幾乎從未主動。但是若是我主動領(lǐng)他上床,他也從不推辭。我想,森也許是不那么沉迷做愛的男人吧。
和森做愛,自己在身體和情感上都獲得一種巨大的滿足,畢竟,這是初次相見就讓我緊張至死的男人??墒牵覅s無法想象森是否和我有一樣的感覺、一樣的享受。我甚至無法想起,每一次伏在自己身上的森是什么樣的眼神,而他像小掃把一樣抖動的脆弱睫毛又是如何開合的。也許,我們壓根沒有過眼神交流。每次做完愛,森也會把我摟在胸前看電視,可無論我怎么調(diào)整腦袋的姿勢,就是覺得離他不夠近。好幾次我把腦袋塞在他的脖頸處,用力地擠著,心想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愛他到底、幸福到底了。
森和我賺來的錢加到一起,足夠頓頓吃餐廳也不可能捉襟見肘。雖然,我從不掌控森的錢財,不過外出也都是他在付賬花錢。
我執(zhí)拗地盡量每天做飯,去菜場買菜,飯后為他削水果,而且從來不會做切梨這樣的事,只因為迷信,覺得倆人吃梨就會分離。
那時的自己,內(nèi)心充滿這樣傻氣的小念頭。就這樣,我在兩年里,賣力地做著飯,準備著早餐,安排著水果和一切能搭配的營養(yǎng)。
半夜,有時候森一翻身,會下意識輕輕壓著我,用一只胳膊或者半條腿。那是一種十分恣意和霸道的姿態(tài),好像我是他心安理得的所屬。那種時刻,我的心便會溫暖得如同被小火爐包圍,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福了。
離婚后,森在自己工作的寫字樓附近租了一間公寓。我一直心知肚明他住在幾層幾號。
我和森,并不存在什么反目成仇,但是,也就此再不能見面。
森說,如果你需要,將車也一并過戶給你。
我忙不迭地拒絕了。
對我來說,那輛黑色的雷克薩斯像一種巨大的殘忍。即便給我一百個膽去開著它,仿佛就會一輩子載著我和森的過去和那個依然活生生的自己。我寧愿接受自己的死去。只是,我時不時就會去森停車的地方徘徊。偶爾在我去的時候,那輛雷克薩斯就停在那里。
剛離婚的時候,我隔三差五就會去看那輛車,然后,透過車窗看里面。我并不期待發(fā)現(xiàn)什么新東西,森的舊東西我又都熟悉,但是依舊會趴著看。
上一次去,是兩個月之前。雷克薩斯里頭依舊是整潔簡單,沒多余的物件。我想象著后備箱里森的球包和一小箱礦泉水,突然就嫉妒起來。球包和礦泉水都令我嫉妒。
副駕駛的座位上,是森的一雙赭石色的舊皮手套。過去副駕駛位置上坐著的那個我,如今被一雙手套取代。于是,手套也成了嫉妒的對象。
森會不會也曾如此嫉妒著幸優(yōu),然后拉起她小小的一只手,和她在那個枕畔擺著她十九歲舅舅照片的白色大床上積極主動地做愛,忽閃他濃眉下的大眼睛呢?
“幸與茜”,我對著空氣輕輕說了一句。
三個古怪又陌生的音節(jié),在脫離了我的唇齒后,只用了仿佛不到半秒的時間就飄散在我和森曾經(jīng)的屋子里。我感到極端的有氣無力。
到唐棠家的時候,是晚上七點過五分。和森分開后,我到三餐的飯點再也不會感到饑餓,也不再想吃飯。
“你可終于來了。我沒讓阿姨做飯啊?!?/p>
“有什么剩的么?我隨便吃點就行?!?/p>
我換上客人拖鞋,邁著疲沓的步子進了屋。唐棠家的新阿姨做飯本來也很難吃,而她自己又幾乎是個花把勢,永遠吹噓自己如何會做私房菜或者烘焙西點,但是沒見她真的操練過。家里的廚具全部是金燦燦地嶄新和高檔,烘焙工具成龍配套,一切都靜靜地擱在那發(fā)亮。
唐棠和丈夫易錚,還有女兒易朵住在臨近機場附近的一幢聯(lián)排別墅。近兩年,她總抱怨“小區(qū)里素質(zhì)差的窮老外越來越多了”。
她和易錚已經(jīng)結(jié)婚七年,認識了至少十年。當年,我和唐棠大學同班,而易錚是她二十歲那年認識的同校男友,是個大我們兩屆的學長。
我不記得唐棠曾經(jīng)認真工作過一天。大學畢業(yè)后,她沒晃悠一年便結(jié)婚,然后,沒晃悠兩年便生了女兒易朵,之后,她就赤裸裸地呆在家里了。易錚的事務(wù)所近兩年越做越好,她也樂得四體不勤,只是勤奮地換著阿姨。
前兩年,每當有人問起,她還會說自己在某個朋友公司幫忙,如今,連幫忙的話也心安理得地不再說了。
“倒杯酒給你吧?”
說著,唐棠從餐邊柜里取出兩個小小的玻璃杯,然后倒了兩杯香檳。
我觀察著她還有她的家。她腳上穿一雙精致的淺粉色刺繡拖鞋,款型是西式的,刺繡是中式的。身上松松地披著一件浴袍款式的睡衣,白色絲緞的質(zhì)地,正面是純白色,后背是一片繁復(fù)的刺繡,是某種淡藍色的山花。
她在穿著上總是一絲不茍,哪怕是在家里,也一定身著某個歐洲時尚品牌的家居系列。在社交網(wǎng)站上,她會時不時貼上新買的、價格貴得過分的手包照片,或者是集了全套顏色的Salvador Ferragamo(薩瓦托·菲拉格慕)的某款低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