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直到長成了一棵樹
我們都被這個世界,溫柔地愛過。
“樹只相信頭頂?shù)墓猓斈阆蛏仙L,越來越高,越走越遠,超過你的想象時,所有的看好和不看好都會變得毫無意義。直到長成一棵樹就夠了?!?/span>
別太辛苦了,記得休息
外面大雨如注,波姍姍來遲。他說自己是走過來的,為了鍛煉,冒著傾盆大雨走了將近五公里。我和峰都有些訝異,但因為是他,又都理解了。
波是個要強的人。他從蘇北小鎮(zhèn)考上省城的名牌大學,又讀了本校的研究生,畢業(yè)后到電視臺任職,一干就是十幾年。這十幾年,歷經(jīng)幾任臺長,他都任勞任怨,一直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前幾年升任了主任助理,如今已是頻道總監(jiān)。
年紀輕輕,身居要職。我們都以為他要歇一口氣了,甚至在去年的一次聚會上,我們舉杯為他慶賀,他躊躇滿志的樣子毫無疑問感染到了我們。事實上,他根本沒想過讓自己停下來。
兩年前,波患上了一種難以治愈的皮膚病。多處尋醫(yī)問藥后,確診為濕疹。按理說濕疹并非“不治之癥”,但在他身上卻根深蒂固了一般。
我們問他發(fā)病的過程,給他出主意,介紹熟悉的醫(yī)生給他,但他很淡然地說:“沒什么,醫(yī)生都說過了,就是壓力太大導致的。”
他這么輕描淡寫,倒顯得我們過于緊張了。壓力,這個詞太熟悉,熟悉到已經(jīng)家常便飯,懶得提起。壓力,是這個時代人人都要背負的枷鎖,也是每個人心甘情愿承載的命運方舟。
波不過是方舟上的那個擺渡人,寧愿自己辛苦一點,再辛苦一點,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在對自己苛刻的同時,也希望身邊的人生活得更好。
他臉上的一塊塊紅斑,似乎都是對他過度消耗身體的提醒。
去年因為工作的緣故,情緒不太好,便約了朋友去東郊打球。朋友住在郊區(qū),我要先坐地鐵再倒一次公交才能抵達。
地鐵上看到三三兩兩的學生,估計他們是趁著沒課的間隙溜出來逛街的。他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青春的光芒。有的交頭接耳聊天,有的在玩iPad,也有的在車廂里晃來晃去,搖擺著手上的球拍。
感受著身邊濃濃的青春氣息突然覺得年輕真好,有使不完的干勁。
下了地鐵,上了公交車。公交車上人滿為患,既有拿著老年卡湊熱鬧的老人,也有帶著放學孩子的家長。我見一位大媽抱著一個約莫兩歲的孩子,便招呼她過來坐。
大媽非常感謝我,一路上和我套近乎拉家常,說:“你是第一次到這遠郊來吧?”
我說:“是啊,挺遠的,坐了一個多小時車呢。”
大媽說:“郊區(qū)是交通不便,不過空氣好啊?!?/p>
那時候,正值市區(qū)大修大改期間,整個城市被灰塵籠罩,PM2.5經(jīng)常爆表。
我便回她:“大媽,你們生活在郊區(qū),感受如何???”
大媽搖了搖頭,說:“好是好,不過,你看這孩子,可憐哦。”
我隱約聽出些不祥的聲音,便沒有搭話。
大媽自顧自輕聲說著,仿佛說著別人家的故事:“孩子的爸爸去年參加單位組織的長跑比賽,結果猝死了,他平時體檢,根本沒什么病啊。你說冤不冤?可憐不可憐?”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安慰說:“現(xiàn)在空氣不好,的確不宜在室外劇烈運動?!币贿呉呀?jīng)到站了。
下了車,一陣風吹過來,看著車上遠去的那對婆孫,我想起了我那位因為長跑猝死的同事。
這位同事原在北京工作,因為家鄉(xiāng)是江蘇,恰巧公司又被我們集團收購,便申請回江蘇工作。本以為到了南京闔家團聚,幸福美滿的生活即將開始,卻因為一次稀松平常的長跑活動作別人間。
他的年紀應該和公交車上那個孩子的父親差不多,三十多歲,卻永遠地和這個世界做了告別。
他們或許曾想著,自己正值壯年,一定要拼一些,努力一點,一定能扛得住,加點班算什么?鍛煉又算什么?連他們自己都想不到會因此而白白丟失了性命。
整整一個春天,身邊的人都籠罩在一種莫名的悲傷氣氛中,所有的同事都在微博上點起了蠟燭以悼念他。甚至在他逝世一周年后,仍然有同事在微博和微信中提及,希望他在那邊不要那么拼。
因為是吃自助餐,我和峰都是大快朵頤,只有波安靜地選了一些蔬菜和熱飲。他開玩笑說:“你們多吃點,一定要把我那份給吃回來。”
波說他最近買了市區(qū)的一處老房子,一邊張羅孩子的上學問題,一邊忙著裝修。東奔西跑,晚上時常需要加班,趕在周末陪孩子上興趣班之前,還要去東郊爬一次山。
他就像傳說中的永動機,從不給自己片刻停留歇息的機會。
很快,我們便吃得很撐,只好端了咖啡坐下來聊天。波卻說要提前離開了,因為他還有工作要忙。
波拿著雨傘匆匆離去,玻璃窗上印出兩個黑體的大字:自由。他穿過這兩個字,沖進了雨幕,直到融成一顆小小的雨滴??粗谋秤埃覀冎幌雽λf:別太辛苦了,記得休息。
文藝,一種溫柔抵抗世界的方式
從前,提到“文藝青年”,大約是說這個人愛看書,喜歡舞文弄墨;喜歡音樂,差不多達到發(fā)燒友的水準;愛好電影,對于電影人和文藝片如數(shù)家珍……
不知何時開始,“文藝青年”這個詞已經(jīng)變得陌生,大家都唯恐被貼上“文藝青年”的標簽,仿佛“文藝青年”是避之不及的一類特殊人群。
有個周末,我趕著去書店做講座,半路上卻發(fā)現(xiàn)相機落在了辦公室,當我返回寫字樓下時,才知道電梯出了故障。我只好將手上的兩本詩集放到了前臺的大叔那里,讓他暫時幫忙保管。當我氣喘吁吁地飛身下來時,那位大叔正津津有味地讀著其中一本詩集,他都沒有意識到有個人站在他的面前。
我抱歉地表示我要趕時間。他才將詩集遞過來,并對我說:“能送我一本嗎?”我說這是做講座用的,總共才這兩本,給了你我講座就做不起來了。如果你喜歡,回頭我再送你。
前兩年,我都會跟著我們的發(fā)行同事去倉庫清理書目,將已過版權期的圖書銷毀,再將新書放到顯眼的位置,并貼上標簽。
理貨員師傅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們理貨的不易,不停地進貨出貨退貨理貨,打包裹,上架子,填單子,他們好多人年紀并不大,但看上去都很憔悴。成天在暗無天日的倉庫里勞作,看上去像一個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
活做到一半,我發(fā)現(xiàn)有個理貨員師傅坐在一輛鏟車上,正默默地讀著一本書,書封正是我編輯的一本書,他認真地讀著,旁若無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猶如一個忘我的思想者,置自己于世界之外。
我有些憤懣地對發(fā)行同事說,誰說這書不好賣的,你們看,連一個理貨員都在讀!
有一陣子,總有陌生的作者到編輯部投稿。投稿的作者里往往年紀大得多,六七十歲的退休老人占多數(shù)。他們來的時候,往往隨身帶著一個背包,背包鼓鼓囊囊的。進了我們辦公室,他們會很客氣,聲音洪亮的會說,這是編輯部嗎?請問向你們投稿找誰?這種大概率退休前是一個領導,習慣了大聲說話。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門也不進來,站在門口,嘴唇哆嗦,話語也不清不楚,原來是從外地來的,口音又重,這種可能是在某個小城市謀過職位,現(xiàn)在賦閑在家就重拾寫作愛好。
這些老人都有個共同的特征,喜歡寫長篇小說,洋洋灑灑幾十萬字,小說里的故事都是親身經(jīng)歷的,他們希望通過小說來記錄自己的人生。我記得有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看上去精氣神非常好,他過來的時候,身后跟著個中年人,說是他的女婿。老人的小說記錄了他從年輕時當兵,退伍,進入國企,又下海經(jīng)商,經(jīng)歷商戰(zhàn)??梢哉f故事非常精彩,不僅是一個人的成長史,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側面。女婿說,老丈人退休后就一直在家里寫作,已經(jīng)寫了十幾年了,他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寫作,因為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工作后很快走上了領導崗位,就把寫作這事擱置了。退休后,就想好好地寫,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寫下來。
也有對愛好至死不渝的,比如有的老人喜歡寫對聯(lián),創(chuàng)作的對聯(lián)有幾百副,甚至上千副,自己找印刷廠做了假書,遞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翻得很不像樣??礃幼樱麑ψ约旱淖髌泛苁钦湟?,愛不釋手地翻閱了無數(shù)遍。寫詩的,作畫的,大致也是如此,他們會像集郵的、釣魚的那些老人一樣,對于自己的作品愛護有加,總是要想辦法把它們變成出版物。
參加一個學習班,認識了幾個年輕的詩人。其中有一個在街道上班,這讓我們很訝異。他說自己也是通過艱難的考試才獲得這份工作的,為了生存嘛。但他更愛的是寫詩,他喜歡在不被人關注的角落寫詩。我常??吹剿?,在閑暇時,獨自在一旁,煙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看到我們過來,會說抱歉。他是怎樣一個年輕的詩人呢?后來,我看到他的詩,驚為天人。字數(shù)不多,行數(shù)不多,但就在那僅有的數(shù)十個文字里,卻有一種力量。大約是他在基層工作,見多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尤其懂得人之艱辛,知道生的力量。他曾經(jīng)跟我說,寫詩太苦了,相較于寫小說和散文,寫詩似乎永無出頭之日。但他又說,是真的喜歡,沒有詩,大概就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理由。詩歌和其他文學載體一樣,真的會成為一種信仰吧,可以支撐一個年輕人,不舍晝夜,面對長長短短的句子,深耕不輟,不問前程。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缺乏喜愛文藝的人,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姐姐,她曾經(jīng)瘋狂地迷戀唱歌,寫小說,她敢愛敢恨,逃避父母安排的相親離家出走,與相愛的男友私奔,做盡了一個文藝青年所能做的“離經(jīng)叛道”的事。后來,她像一條被打撈的魚終被收入網(wǎng)中,每天帶著孩子過起所謂“正常人”的生活。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們忘記了那個愛好文藝的自己,就像我們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正走向。但至少,我們懂得讀書的意義,還有思考的重量。沒有這些,這個社會只會更加糟糕,污濁之氣會填滿每個角落,暴戾會更加橫行,文藝,是我們溫柔抵抗世界的一種方式。
一個看門大叔,一個倉庫的理貨員,一個執(zhí)迷于文字的退休老人,一個基層的詩人,在工作之外,他們還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可以凝神自處。即使現(xiàn)實的槍一直指著自己,依然可以從容不迫。
不用怕,大膽去走自己的路
實習生小吳要走了,臨走時她有些怯生生地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打招呼,跟她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我記得她剛來實習時,也是這樣,帶著羞怯,用探詢的目光向我咨詢過入職出版行業(yè)后的發(fā)展前景。
當時我告訴她,這個行業(yè)太清貧了,在還沒有完全踏入社會之前,可以把視野放寬一些,不要因為一時的喜好,把大好的前途給毀了。
小吳一臉茫然,一副一知半解的樣子,后來她反問我:“那既然這樣,你們?yōu)槭裁催€要在這個行業(yè)呢?”
是啊,我們?yōu)槭裁催€這么拼呢?后來,我用一個詞來回答她:信念。
信念,多么虛無縹緲的詞啊,但支撐著我們活下去往往是一種沒有回報的信念。
單位常年都會有實習生來實習,像秋收的麥子一樣,一茬又一茬的。曾經(jīng)也有一個小男孩在我們這里實習。
小張比任何一個實習生都更勤奮,也更大膽地向老同志學習專業(yè)知識,甚至早早地就開始打探能否在實習期過了留下來正式工作。
小張家住在郊區(qū),每天都要坐近兩個小時的公交和地鐵來上班,有時候我會在地鐵站碰到他,他會客氣地過來寒暄。久而久之,就熟識了。他時常會問我一些業(yè)務上的問題,但最后都會轉(zhuǎn)到能否轉(zhuǎn)正上面來??墒且驗閷W歷問題,對于他進入這個單位來說還是設置了門檻。我只能暗示他,工作上勤奮一些,或許還有機會。
每個單位都有自己的門檻,我早就明白,像小張的中專生學歷,除非有足夠的能力支撐,否則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單位里由實習生轉(zhuǎn)為正式員工的。
但你能隨意抹殺一個孩子的夢想嗎?后來,小張實習期過后,去了法警系統(tǒng)下面的一家雜志社工作,看上去一切都那么順利,也似乎達到了他滿意的結果。
有一次,小張順道過來看我們,坐在我的辦公桌前一直絮叨在雜志社的工作境況,時而說工作還不錯,時而又說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覺。我多少聽出他是懷念從前實習的日子,也很想告訴他,實習和正式工作的區(qū)別,臨時對待和長期責任心的差距,但他似乎已經(jīng)聽不進去,執(zhí)念于想有機會能再回來。
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在旁邊重復著自己的工作細節(jié),甚至要求我打開他公司的主頁,看看他現(xiàn)在的工作是多么枯燥而乏味。
兩個多小時以后,我終于有些不耐煩了,只好以還有事情為由,告訴他可以離開了。
我堅信小張是個有夢想的孩子,并可以為自己的夢想付出一切努力,但很想告訴他,如果你真的對當下的工作有諸多不滿,或許可以選擇離開。裹足不前的并不是工作的門檻,而是自己給自己設立的門檻。
不禁想起在北京工作時的事情,當時單位里招聘了幾個剛剛從學校畢業(yè)沒多久工作資歷尚淺的同事。
這幾個年輕同事很重視這份工作,無論是業(yè)務上還是人際關系上,他們都付出了超乎尋常的努力。特別是在人際關系上,他們積極地和身邊的人打成一團,并逐漸向外擴展,很快,他們便建立了自己的人脈圈。
后來,他們開始籌措著買房、戀愛,這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幫助和苦口婆心,比如會告誡他們不要找太漂亮的,盡量找門當戶對的,可以一起打拼的,不要找太嬌氣的。買房子要買到可以升值的區(qū)域,如果是為了結婚要買在城區(qū)帶學區(qū)的位置,哪怕是老房子。他們點頭應允。
可是,他們真的會遵照這些看上去像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既定程式去做嗎?答案是否定的。
我們的身邊充斥著各種以自己生活經(jīng)驗強加于人的人,有些是我們的親人,有些是同事,他們用自己所謂成熟的金錢觀、事業(yè)觀和戀愛觀,以過來人的語調(diào),以同情的理由,試圖去改變周圍的人,讓他們按照自己既定的生活模式去經(jīng)營自己的未來,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人格和尊嚴,不要害怕走你自己的路。也許會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隔岸觀火,有人加以猜測。時移世易,與走出來的路相比,那些背后的指點批評都已不再重要。
當你走得越來越遠,甚至超過你的想象時,所有的看好和不看好,都會變得毫無意義。他人的經(jīng)驗只是你的一個參考,放心大膽去建立自己的新生活吧!
美好不在于富足,而是心境
若不是一場車禍,聰仍然會過著從前那種忙碌的日子,出入高檔寫字樓,滿世界飛來飛去,邊喝著咖啡,邊談著客戶。
當初聰從一家985名校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進了一家全國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因為專業(yè)性強,口才又好,很快便成了當?shù)嘏琶壳暗慕鹋坡蓭?,?jīng)常要往返全世界幾十個國家。在二十九歲的時候,他遇見了自己的愛人瓊,瓊也是一名律師,因為一場官司,他們分別為原、被告的辯護人,法庭上二人爭得不可開交,案子結束后,他們卻互相欣賞,走到了一起。很快,便結婚生子,過起了人人艷羨的小日子。
做律師雖然辛苦,但收入不菲,在他們所處的那個不算大的城市,早早便步入了中產(chǎn)階級家庭。聰?shù)臉I(yè)務越來越忙,就建議瓊放棄律師的工作,全職在家?guī)Ш⒆?。瓊顯然不太情愿,畢竟自己也是首屈一指的金牌律師,哪里都不比聰差。兩個倔強的人,在幾次交鋒后,“庭外和解”了,瓊答應他,退出律師界,回家相夫教子,前提是聰每年要空出一段時間來,陪他們外出度假。
瓊經(jīng)常會在朋友圈里發(fā)自己的旅行見聞,美國的加州1號公路和馬蹄灣,日本的嵐山竹林,冰島的斯科加瀑布和黑沙灘,俄羅斯的貝加爾湖,坦桑尼亞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他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全世界。
聰總說,他欠瓊的,他要帶她去看全世界最好的風景。有一次,瓊在朋友圈發(fā)自己和獅子的合影,那是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她的皮膚已經(jīng)曬得黢黑,但她的笑容足以融化整片草原。
顯然,他們是幸運的,在合適的時間遇到了合適的人,又過上了相對富足的生活。
但世事就是如此難以預料,三十八歲那年,聰去往巴黎出差。一個夜晚,他和客戶喝完酒離開酒吧,剛走上街頭,一輛小轎車以狂飆的速度疾馳而來,讓他躲閃不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向空中飄去,那一刻,他的意識是清醒的,清醒到當自己的身體快要降落時,又感受到汽車向自己沖過來,再次將自己拋入空中。
直到他在醫(yī)院蘇醒,得到的答案是:除了幾處皮外傷,縫上幾針外,竟然可以出院了。
他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樣子,簡直不敢相信,但現(xiàn)實擺在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他連“賠償”兩個字都沒提,便大搖大擺地出了醫(yī)院大門。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場意外,但事實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簡單。回國后,繼續(xù)忙碌地工作,繼續(xù)加班,直到有一天,他感覺到頭痛欲裂,大腦仿佛有千萬根針在扎在刺,在來回地攪動。
他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一直以來,他以精力旺盛而著稱,凡是大的官司,事務所都會考慮到他,他甚至還在業(yè)余時間編寫著多本法律教材,以對更多的熱愛法律專業(yè)的學生可以有所助益。
聰知道一定是那場該死的車禍帶來的后遺癥。自此以后,聰接二連三地頭痛,在吃飯的時候,在上廁所的時候,在過馬路的時候,在開車的時候。
瓊說,或許是太累了,年歲不饒人啊,要不休個假歇一歇吧。只有聰自己明白,自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聰趁出差美國的機會,去看了心理醫(yī)生和精神科的專家,醫(yī)生告訴他,他的大腦并沒有損失,但卻因那場車禍而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癥,在醫(yī)學上叫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俗稱PTSD。
也就是說,在他經(jīng)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的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某種威脅后,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xiàn)和持續(xù)存在的精神障礙。雖然世界上所統(tǒng)計的發(fā)病率屈指可數(shù),但偏偏讓聰遇上了。
他想起以前看過的戰(zhàn)爭電影,《第一滴血》《美國狙擊手》,還有李安導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那些經(jīng)歷過生死關頭重大創(chuàng)傷的士兵,看到空中的禮花綻放時,不是歡呼,而是放低姿態(tài)抱頭尋找掩體。在美劇《殺戮一代》中,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布拉德·科爾伯特說自己從伊拉克戰(zhàn)爭回國后無法再正常開車,連續(xù)被吊銷25次駕照后,他仍然不能從低落的情緒中走出來。而另一部名叫《出租車司機》的電影中,越戰(zhàn)老兵特拉維斯·比科爾從戰(zhàn)場回國后,卻因為患上失眠而成了一名夜班出租車司機,他常常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的奇怪言行而煩惱不已。這些都是“闖入性記憶”導致的侵略性思維,患上PTSD的人常常會自責,但又無能為力。
聰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了,以前那個為了一個案子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的大律師已經(jīng)消失了?,F(xiàn)在他時常頭痛,并伴以不思飲食的怪癖,整個人頹廢了下來,身形日漸消瘦。
他一次次去看心理醫(yī)生,去康復研究中心尋求解決方案,也吃過多種治療焦慮癥的藥,但都無濟于事。對藥物的依賴甚至令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副作用,失眠、厭食、喜怒無常,讓他更加焦慮和不安。最終,他不得不去尋求更深層次的心理治療方法,也就是認知行為療法。
心理醫(yī)生詳細地問他受傷的經(jīng)過,幫他克服長久以來的恐懼感,并帶他去認識了幾個同樣出過車禍的患者,他們的心理修復過程同樣漫長和煎熬,但希望還是有的。心理醫(yī)生告訴他,恰恰因為他之前的工作,需要事無巨細,以及強大內(nèi)心的支撐,當他出現(xiàn)PTSD癥狀時,會比常人更為嚴重,會更容易獲得反復記憶,屬于高易感人群。
在心理醫(yī)生的建議下,他學會讓自己慢下來,不去想工作、家庭上面的瑣事,徹底放空自己,聽聽音樂,并讓自己在封閉的房間里,用耳機聽大自然的聲音,聽鳥鳴的聲音,聽海嘯的聲音。但效果仍不是很理想。
聰知道一切的治療都不如自我療愈來得更好。有一次,聰無意中讀到一篇文章,那是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期寫的,說是日本人三天兩頭派飛機來轟炸昆明,空襲警報時時響起。西南聯(lián)大的師生們除了日常搞學術外,還要進行“跑警報”的運動。一有警報響起,大家就撒丫子往郊外跑。那段十分恐怖、充滿生命危險的日子,在汪曾祺的筆下,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寫到“跑警報”的途中遇見趕貨的馬幫,他們竟然可以吹著口哨唱著調(diào)子,做小買賣的也瞅準了商機,挑著麥芽糖到郊外來賣。而學生們則是躺在“防空洞”里談起了戀愛。
這顯然是一種苦中作樂的行為,是一種生于憂患,不畏恐嚇的“儒道互補”精神。人的心理彈性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寬廣,聰似乎從中覓得了良藥。
聰開始將滿滿的工作安排盡量縮減,而把足夠的時間留給了自己,讀書和跑步,他沿著海邊跑步,耳機里回響著森林在風中搖擺的聲音,他陶醉于這種簡單而又充實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放空,靈魂歸位。
這兩年,聰?shù)纳眢w慢慢好轉(zhuǎn)。他說,以前覺得忙碌才能給自己帶來更好的生活,看著那些在海邊閑逛林邊遛鳥的人,我都替他們著急?,F(xiàn)在想想,好生活來自于心境,而不是你擁有多少。
現(xiàn)在的聰精力充沛,除了做好律師的本職以外,還做一些文藝演出的策劃活動,這讓他從一個工作狂,變成了一個有文藝氣息的大叔。這種改變,令他感覺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們的一生會遭遇各種各樣的意外,意外,會讓我們變得頹廢,一蹶不振;意外也有可能會讓我們找到另一個自己,重獲新生。也許,明天和意外只是為了提醒我們,生活的標準不在于富足,而在于心境。
心明則眼亮
據(jù)說人的七竅是相通的,當你悲傷的時候,你能感覺到眼睛、鼻子和口腔的共振,它們平時互不妨礙,互不打擾,哭起來的時候卻又緊密聯(lián)合在一起,涕泗橫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也有種說法,視力好的人,聽力可能要稍差一些;相反,聽力好的人,可能視力就稍遜一些。這個說法雖然沒有科學依據(jù),但引申到人的五官、身形、氣質(zhì)、性情等等,你會不得不感嘆人無完人,每個人的優(yōu)劣各不相同,如同悲喜無法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