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學生的妻子

不管誰睡了這張床 作者:雷蒙德·卡佛 著 ,新經(jīng)典 出品


學生的妻子

他在給她念里爾克[1]的詩,一個他崇拜的詩人,她卻枕著他的枕頭睡著了。他喜歡大聲朗誦,念得非常好——聲音飽滿自信,時而低沉憂郁,時而高昂激越。除了伸手去床頭柜上取煙時停頓一下外,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詩集。這個渾厚的聲音把她送進了夢鄉(xiāng),那里有從城墻環(huán)繞的城市駛出的大篷車和穿袍子的蓄須男子。她聽了幾分鐘,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接著大聲往下念。孩子們已經(jīng)睡著很久了,外面,不時有車子在潮濕的路面上擦出些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書,轉(zhuǎn)身伸手去關(guān)燈。突然,她像被嚇著似的睜開了眼睛,眨了兩三下。她發(fā)愣的明亮眼珠上眨動的眼瞼,看上去出奇黯淡而飽滿。他注視著她。

“在做夢?”他問。

她點點頭,抬起手摸了摸兩鬢的塑料發(fā)卷。明天是星期五,伍德隆公寓所有四到七歲的孩子都歸她照看。他用手臂支撐著身體看她,同時用閑著的那只手把床單拉直。她臉上皮膚光滑,顴骨突出;她有時非要對她的朋友說,這顴骨是從她父親那兒繼承來的,他有四分之一的內(nèi)茲珀斯人[2]血統(tǒng)。

她隨后說:“給我隨便弄點三明治,邁克。在面包上放點黃油、生菜和鹽?!?/p>

他沒做什么,也沒說什么,因為他想睡覺。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她還醒著,正注視著他。

“南,你睡不著嗎?”他嚴肅地說,“很晚了?!?/p>

“我想先吃點東西,”她說,“不知怎么,我的腿和胳膊都疼,肚子也餓?!?/p>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翻身下了床。

他給她做了三明治,用托盤端了過來。她從床上坐起來,對他笑了笑,接過托盤時往背后塞了個枕頭。他覺得她穿著這身白色睡衣,看上去像是醫(yī)院里的病人。

“真是個有趣的夢?!?/p>

“夢見什么了?”他說,上床朝他那邊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她。他瞪著床頭柜,等了一會兒。慢慢閉上眼睛。

“真想聽嗎?”她說。

“當然了?!彼f。

她舒服地靠在枕頭上,抹掉嘴唇上粘著的一粒面包屑。

“嗯,好像是一個冗長的夢,你知道的,那種里面有各種復雜關(guān)系的夢,但我現(xiàn)在記不全了。剛醒來時還記得很清楚,現(xiàn)在有點模糊了。邁克,我睡了有多久?其實,我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傊?,好像是我們在某個地方過夜。我不知道孩子們都在哪兒,但只有我們倆,待在某個類似小旅館的地方。在一個陌生的湖邊。那兒還有一對年長的夫婦,他們提議用摩托艇帶我們出去兜一圈。”她笑了起來,回憶著,身體離開枕頭向前傾,“接下來我只記得我們在上船的地方。結(jié)果船上只有一排座位,在前排,有點像條凳,只夠坐三個人。你和我為了誰該犧牲自己擠在船后面爭吵起來。你說該是你,我說該是我。但最終還是我擠進了船的后面。那地方真窄,我腿都擠疼了,我還擔心水會從船邊上漫進來。后來我就醒了?!?/p>

“真是個不一般的夢。”他應付了一句,昏昏欲睡地覺得自己該再說點什么,“你還記得邦妮·特拉維斯嗎?弗雷德·特拉維斯的老婆?她說她常做彩色的夢?!?/p>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她咽下去,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里面,伸手拍打身后的枕頭時,她用腿平衡著托盤。她舒服地向后靠在枕頭上。

“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在提爾頓河過夜嗎,邁克?就是第二天早上你釣到一條大魚的那次?”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還記得嗎?”她說。

她記得。過去幾年里她很少想到它,最近卻經(jīng)常想起來。那是婚后一兩個月,他們出去度周末。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冰涼徹骨的河水里泡著一個西瓜,晚飯有她做的炸午餐肉、雞蛋和罐裝豆子,第二天早晨,還是用那只燒黑了的平底鍋做了烤薄餅、午餐肉和雞蛋。兩次做飯她都把鍋燒煳了,咖啡怎么也煮不開,但這是他們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中的一段。她記得那晚他也給她朗誦了伊麗莎白·勃朗寧和《魯拜集》里的幾首詩。他們蓋了那么多的被子,她的腳在被子下面動都動不了。第二天早晨他釣到一條巨大的鱒魚,河對面路上的人停下車,看他怎樣把魚弄上岸。

“哎?你到底記不記得了?”她說,拍著他的肩膀,“邁克?”

“記得?!彼f。他往他那邊稍微移了移,睜開眼。他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記住的只是仔細梳理過的頭發(fā)和那些對人生和藝術(shù)的高談闊論,他其實很想忘掉這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南?!彼f。

“我們剛上完高中,你還沒去上大學?!彼f。

他等著,然后用胳膊把自己撐起來,轉(zhuǎn)過頭,目光越過肩膀看著她?!叭髦纬酝炅藛?,南?”她仍然在床上坐著。

她點點頭,把托盤遞給他。

“我關(guān)燈了?!彼f。

“要是你想的話?!彼f。

他再次栽倒在床上,雙腳向兩邊伸展,直到碰到了她的腳。他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試著放松下來。

“邁克,你還沒睡著,是吧?”

“沒有,”他說,“沒睡著?!?/p>

“那就好,別在我前面睡著,”她說,“我不想一個人醒著?!?/p>

他沒有回答,只是向她那兒稍稍靠近了一點。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手掌平放在他胸口上,他抓住她的手指,輕輕地捏了捏。只一會兒的工夫他的手就落到了床上,他嘆了口氣。

“邁克?親愛的?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我的腿好疼?!彼f。

“天哪,”他輕聲說道,“剛才我都睡著了?!?/p>

“嗯,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再和我說會兒話,我的肩膀也疼。但腿特別疼?!?/p>

他轉(zhuǎn)過身來,開始揉她的腿,然后又睡著了,手還放在她的臀部。

“邁克?”

“怎么了?南,告訴我怎么了?!?/p>

“我想要你幫我把全身都按摩一下,”她說,轉(zhuǎn)身把臉朝上,“今晚我的手臂和腿都疼。”她屈起膝蓋,把被子拱起一個包。

黑暗中他快速地睜開眼,又閉上?!肮?,生長痛?”

“哦,天哪,正是這樣?!彼f,扭動著她的腳指頭,很高興自己終于把他從睡意中拉了回來。“我十歲十一歲時就長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你真該看看當時的我!那時我長得那么快,腿和胳膊一天到晚都在疼。你沒這樣過?”

“沒什么樣過?”

“你有沒有感到過自己在生長?”

“不記得了?!彼f。

他最終用胳膊支撐起自己,劃了根火柴,看了看鐘。他把枕頭涼的那一面翻上來,又躺了下來。

她說:“你困了,邁克。我希望你愿意聊上一會兒。”

“好吧。”他說,沒有動。

“你只要抱著我,讓我睡著。我睡不著?!彼f。

她轉(zhuǎn)向她那一側(cè),面對著墻,他轉(zhuǎn)過身來用胳膊摟住她的肩膀。

“邁克?”

他用腳指頭碰了碰她的腳。

“跟我講講所有你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東西。”

“現(xiàn)在想不起來。”他說,“愿意的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p>

“如果你保證也告訴。行嗎?”

他又碰了碰她的腳。

“好吧……”她說,仰面躺著,很愜意,“我喜歡好的食物,像牛排和脆炸薯泥那樣的東西。我喜歡好看的書和雜志,還有乘火車的那些夜晚和飛機上的那些時光?!彼W×??!爱斎唬瑳]有按照喜歡程度排序。如果要按順序排的話我得想一想。但我喜歡坐飛機。離開地面的一剎那,你會有一切都無所謂的感覺?!彼淹葦R在他的腳踝上,“我喜歡晚上睡晚點,第二天早上賴在床上不起來。我希望我們能經(jīng)常那樣,而不是偶爾一次。我還喜歡做愛,喜歡在不經(jīng)意時被愛撫。我喜歡看電影,過后和朋友一起喝喝啤酒。我喜歡交朋友。我非常喜歡簡妮斯·亨德里克斯。我希望每周至少去跳一次舞。我希望總有漂亮的衣服穿,希望在孩子們需要時,不用等就可以給他們買衣服。勞里現(xiàn)在就需要一套過復活節(jié)的衣服。我也想給加里買一套小西服或類似的衣服。他長大了。我希望你也有一套新西服。其實你比他更需要一套新西服。我希望我們有自己的住房,不再每年或每隔一年就搬一次家。這是最大的心愿了。”她說,“我希望我們倆能過一種誠實的生活,不用去擔心錢和賬單之類的東西。你睡著了?!?/p>

“沒有?!彼f。

“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該你了。告訴我你喜歡什么?!?/p>

“我不知道,好多東西?!彼緡伭艘宦?。

“嗯,告訴我嘛。我們不就是說說而已嗎?”

“我希望你別煩我了,南?!彼洲D(zhuǎn)到他那一側(cè),手臂伸出床沿。她也轉(zhuǎn)過身來,緊貼著他。

“邁克?!?/p>

“天哪。”他說。接著他又說:“好吧。先讓我伸伸腿,我好醒過來。”

過了一會兒,她說:“邁克?你睡著了?”她輕輕地搖了搖他的肩膀,但他沒有回應。她靠著他的身體躺了好一會兒,試圖入眠。起先她很安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地靠著他,小口地、均勻地呼吸。但她睡不著。

她努力不去聽他的呼吸聲,但這讓她覺得不舒服,他呼吸時鼻子里發(fā)出一種聲音。她試圖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呼吸,讓呼氣和吸氣合上他呼吸的節(jié)奏。但是沒用。他鼻子發(fā)出的這種細小的聲音讓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他的胸膛也發(fā)出一種吱吱聲。她又翻了個身,用屁股抵著他的屁股,把手臂一直伸到床的外面,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抵住冰冷的墻。床腳處的被子被拉了起來,她移動腿時能感覺到一股氣流。她聽見兩個人走過來,在上隔壁公寓的樓梯。有人在開門前發(fā)出一聲嘶啞的笑聲。然后,她聽見椅子拖過地板的聲音。她又翻了個身。隔壁有人沖抽水馬桶,然后,又沖了一次。她又翻了個身,這次臉朝上,嘗試放松下來。她想起了在一本雜志上讀到過的文章:如果身體里所有的骨頭、肌肉和關(guān)節(jié)都能完全放松的話,睡眠一定會降臨的。她長長地呼了口氣,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手臂伸直放在身體的兩側(cè)。她盡量放松自己,試圖想象自己的腿懸在空中,沐浴在某種薄霧般的東西里。她翻身朝下躺著。她閉上眼睛,又睜開。她想著床單上自己蜷曲的手指,置于唇邊。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床單上。她用拇指摸了摸食指上的結(jié)婚戒指。她翻到自己的側(cè)面,又翻到正面。她開始感到恐懼,在一種莫名的焦慮中,祈禱入眠。

求你了,老天,讓我睡著吧。

她努力入睡。

“邁克?!彼÷曊f道。

沒有回應。

她聽見隔壁房間里一個孩子翻身時碰到了墻。她聽了又聽,但再沒有其他聲音了。她把手放在左胸,感到心跳傳到她的手指上。她趴在床上,頭離開枕頭,嘴貼在床單上,哭了起來。她哭了一會兒,然后爬到床腳處,從那兒下了床。

她在衛(wèi)生間洗了臉和手。她刷牙,一邊刷一邊從鏡子里端詳自己的臉。她把客廳的暖氣調(diào)熱了點。然后,她在廚房桌旁坐了下來,把腳收進睡衣里面。她又哭了起來。她從桌上的煙盒里拿了一根煙點著。過了一會兒,她回到臥室去拿她的浴袍。

她去看了看孩子。把兒子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的肩膀。她回到客廳里,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她隨手翻著一本雜志,試著往下讀。她盯著上面的照片,又試著往下讀。不時有車子從外面的街上開過,她會抬起頭。每當車子開過時,她都要聽著,等著,然后再低頭讀雜志。椅子邊的架子上有一沓雜志。她把它們都翻了一遍。

曙光初現(xiàn)時她站了起來。她來到窗前。小山崗上無云的天空開始變白。樹木和街對面那排兩層高的公寓樓在她的注視下顯露出形狀。天空變得更白了,山崗后面的光線急劇增多。除了因為這個或那個孩子而早起外(她覺得這些不算,因為她從來沒往外看,不是匆忙地回到床上,就是去了廚房),她一生中沒見過幾次日出,而那幾次還是在她小的時候。她確信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她從未在讀過的書和看過的畫里了解到日出會如此可怕。

她等了一會兒,走到門前,打開門鎖來到門廊上。她掖緊浴袍的領(lǐng)口??諝庥譂裼掷?。周圍的景象漸漸顯露出來。她一點點地看過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對面山頂電臺發(fā)射塔尖閃爍的紅燈上。

她穿過幽暗的寓所回到臥室。他在床中央躺著,被子纏在肩膀處,頭的一半壓在枕頭下面。沉睡中的他顯得絕望,牙關(guān)緊咬,胳膊直挺挺地伸到她這一側(cè)。在她的注視下,房間變得非常明亮,眼前的床單越來越白。

她濕了濕嘴唇,嘴唇黏黏的,發(fā)出了一點聲音。她跪了下來,伸出手攤在床上。

“上帝啊,”她說,“上帝,你會幫助我們嗎,上帝?”


[1]賴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ke,1875—1926),奧地利詩人,代表作有《杜伊諾哀歌》《馬爾特手記》等。

[2]內(nèi)茲珀斯(Nez Perce),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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