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過眼驊騮看不足。香塵起，美人如玉。儼若飛仙，渾如天女，但見片云垂綠。司馬高堂剛一宿，回馬處，但存華屋?？逇|牀，空思南國，何日舊盟仍續(xù)。
右調(diào)《明月棹孤舟》話說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亂供了同盜姓名，并四散去向，隨即差捕緝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盜，只因夾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隨口扭捏了幾個名字，太守認(rèn)以為實(shí)，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風(fēng)捉影，那里尋處？只得回道：“沒有?！碧赜终{(diào)戚宗孝復(fù)審，幾番夾打，終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系買放，也拖帶他吃了許多敲撲。
戚宗孝妻子周氏，聞?wù)煞騿柍伤雷镌诒O(jiān)，不勝號慟。家里東西，已被捕役搜盡，仍是衣食不周，思量要買些食物，到監(jiān)里看看丈夫之面，爭奈手無分毫，只得將些家伙變賣，弄得千文，就買了些魚肉之物，把來煮好，又買一瓶酒，煮些飯，把個筐兒盛了，剩幾百錢帶在身邊，做監(jiān)門使費(fèi)，提著筐子，走到監(jiān)來。獄卒問道：“你這婦人看那一個？”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獄卒道：“這是盜犯，豈容你進(jìn)去！”周氏道：“不過送一餐飯，如飛就出來的。”便取出銅錢，遞與他道：“不多幾文錢，送與長官買壺茶吃，千乞做個方便，容我進(jìn)去，感謝不盡?！?br/>
獄卒接了道：“這幾百錢，成甚么規(guī)矩！只要十兩銀子就放你進(jìn)去?！敝苁系溃骸翱蓱z家里已被捕班大叔搜盡，寸草不留，這幾百錢是賣家伙的，其實(shí)拿不出手，只是再沒處生發(fā)了，求各位長官做個情罷！”獄卒笑道：“這樣個老婦人，還虧你說個情字?！庇钟袃蓚€做好事的說道：“不要打趣他，容他進(jìn)去一會罷?！北惆芽鹱觾?nèi)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藥，叫周氏逐件把來嘗過，方才引他進(jìn)去，眾獄卒緊緊守著。
戚宗孝一見妻子，放聲大哭，周氏也哀號不上。戚宗孝道：“當(dāng)初那義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偸俏颐镆咽窃撍?，只因偷活了一年，違拗天命，便不得善終。如今我的性命總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尋個門路去罷?！敝苁峡薜溃骸霸俨幌氘?dāng)初那人竟是個大盜，可惜不曾問他名姓，沒處追尋，反替他當(dāng)此殺身之禍?！?br/>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豈是有心害我？總是我與你兩人沒福享受，自家敗露出來，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兩月，只等巡按到來，我便拼命進(jìn)張紙兒，懇他審豁。或者天可憐夫婦二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攜得些酒飯?jiān)诖?，你且吃一口兒?！逼葑谛⒌溃骸拔倚睦锇?，那里吃得下去?！敝苁系溃骸斑@點(diǎn)東西，我費(fèi)許多心機(jī)買來，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罷，我就吃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br/>
說罷，大家哭個柔腸寸斷。眾獄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飯，叫周氏出監(jiān)。周氏還想再講講兒，早被眾獄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里睬他，只得含淚而歸。
話分兩頭。且說干白虹同陳與權(quán)在京，真是富貴齊來。風(fēng)光美滿，逍遙跌蕩，快飲豪呼。不覺過了殘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發(fā)開懷樂意，不分晝夜，時時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這一日，卻是春朝，陳與權(quán)到房師處慶賀去了，干白虹獨(dú)自個在下處吃些酒兒。因是悶酒，覺得沒興，便欲邀侯叔子來同飲。恰恰又往親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沒瞅沒睬，只得叫何壽守了下處，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兒。卻喜春氣溫和，風(fēng)光明媚，陌上游人，穿紅著綠，往來如市。但見：東風(fēng)蕩漾，春色鮮妍。翠館朱樓，處處彈箏院落；紅牙碧管，家家試舞筵前。茶壚畔，錦簇銀燈；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兒狎妓風(fēng)流。小婦釵頭，遍貼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須剪彩為花。樓頭遍倚紅妝，隴上盡飛白玉。正是翠袖紅裙歌罷后，玉樓金谷宴開時。
干白虹見了這般春景，喜不自勝，乃大笑道：“我來此二十多月，只終日為這些世情俗累，糾纏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卻如此風(fēng)華！若當(dāng)此新春，尚在寓所悶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游玩時，只見遠(yuǎn)遠(yuǎn)煙塵卷地，歡呼震天，家家紅袖倚樓看，陣陣香云從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準(zhǔn)萬人叢叢裹著，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見如此熱鬧，連忙也趨上去。
走不多數(shù)步，只聽人說有兩個美人，在那里走馬試技，好看得緊。干白虹大以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爭奈人千人萬，擠得異常，干白虹汗都擁了一身，那里走得一步！偶抬頭見有個酒社，十分軒敞，當(dāng)前五間大樓，朱欄碧楹，窗牖玲瓏，異彩圍環(huán)，鰲燈高聳。門首一個匾額，題曰：“玉洞軒”。干白虹看這酒社，甚是可坐，況且。走馬的美人，打從樓下往來，一發(fā)好看，便盡力擠上數(shù)步，竟入酒樓。
店家見干白虹人物偉俊，氣概軒昂，定然是位上客，連忙搬上極豐美的肴饌，擺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這窗口才好?！钡昙业溃骸盃攤円醋唏R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發(fā)開了，等這走馬的女人這頭來，那頭去，遠(yuǎn)遠(yuǎn)都看得見，可好么？”干白虹大喜道：“你這人果然有竅?！辈抛耍惆丫七B連斟飲。不多時，那走馬的兩個美女，整束停當(dāng)，跨上鞍橋，如飛云掣霧，遠(yuǎn)遠(yuǎn)而來。只見：繡帶飄揚(yáng)，云鬟散亂，玉容嬌艷，渾如西子飛來；金躞凌空，彷佛云娥下墜。紅塵從地起，天驟群空；紫霧繞蹄生，康在價重。梅花亂落，瓊英與粉汗?fàn)庯w；柳帶斜飄，金繭與蛾眉相映。青樓掩歌扇，玉面蒙塵；紫陌踏殘花，金韉耀彩。珊鞭到處，香生曳路春風(fēng)；翠袖飄來，色濺上林花露。共指巫娥云外至，鬢鵱瑤釵；爭看青女月中來，臂松金釧。人人喝采，何須贈錦纏頭；處處歡欣，不必賜金買笑。只愁天馬行空去，斷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驚羨道：“世間女子，卻有恁般絕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靈奇，雖沙場老將，亦不能有此輕身馳驟，技至此，可謂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見！”那兩個美人走了四五回，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來，仍舊飲酒，心里想道：“今日幸是出來走走，卻有此奇觀，若苦苦的在下處吃這些悶酒，如何得醉！”
正覺快暢，偶然回頭，見旁邊一張桌子上坐著一人，年紀(jì)只好二十來歲，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擺著一壺酒，兩碟萊。那生手托著腮，象有心事一般，棲棲惶惶的坐著，也不飲酒。干白虹驚訝道：“外邊美人走馬，如此熱鬧，隨你泥人木漢，也要動心。這樣一個少年，怎不散散心兒，卻這等悶坐？”
心里耐不得起來，使問道：“郎君為何心事不佳，卻對此好景兒納悶？”那生聽見干白虹問他，也不回答，竟撲籟籟掉下淚來。干白虹一發(fā)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邊，又婉婉問道：“郎君怎因小弟相問，反至悲傷？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當(dāng)為力?！?br/>
那生因干白虹問得殷懃，便走出位來深深一揖道：“承臺翁下問，小弟實(shí)有說不出的苦衷，難以相告，故爾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备砂缀绲溃骸袄删溉华?dú)坐，弟又無客相陪，請過來談?wù)労稳?？”那生道：“再不敢?dāng)盛意，請臺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聲氣相通，何必見拒?！北銛y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間，對面坐下，便滿滿斟一杯酒，遞過來道：“郎君須開懷暢飲，以洗愁腸，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著，也就回敬了一杯。雖旨酒當(dāng)前，佳肴在案，只雙眉如結(jié)，并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難道終須隱忍？想小弟不足與言，因而吝教了?！蹦侨松钌钜还暗溃骸芭_翁何出此言？非個弟敢于得罪，實(shí)實(shí)有樁心事，難以告之親友。就告之親友，亦萬萬不能補(bǔ)救，故不若不言之為便?！备砂缀绲溃骸袄删?，皆論世人之常態(tài)耳。若丈夫真心為人，天下那有不可為之事，怎說不能補(bǔ)救？郎君請?jiān)囇灾?，看我干白虹還是補(bǔ)救得來，補(bǔ)救不來，便見我為朋友的肝膽了?！?br/>
那生知他是個豪杰，便說道：“弟與臺翁，素昧平生，既蒙垂愛，自當(dāng)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則瑣事不敢瀆聽，二則私情難以告人。今既諄諄辱問，自不敢不說，幸臺翁聽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系是孝廉，做過溧陽縣令，單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爾見背。彼時便有個庠士，叫做陸卓人，他父親是洪武年間進(jìn)士，因殉建文之難，永樂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蔭陸卓人為恩貢，選授戶部倉官。他與先君交好，勝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與小弟聯(lián)姻。先君念系至交，甚為相得，便行聘定。誰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歿，伶丁孤苦，親屬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蕭然，所有薄蓄，僅完喪葬，而住居什物，日漸消沉。彼時承內(nèi)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讀書。小弟因想男兒志氣，必要自己掙立，若碌碌依人，雖至富貴，終必為人竊笑。因再三辭他，且到進(jìn)學(xué)之后，方議完婚。
內(nèi)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來相強(qiáng)。小弟到十九歲，先父服滿，才應(yīng)童子試。幸屬文宗見知，就拔了第一名進(jìn)學(xué)。是時內(nèi)父方欲議及畢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陜西，護(hù)解邊關(guān)軍餉。不惟錢糧重務(wù)，抑且庚呼緊急，兒女細(xì)務(wù)，只得暫置一邊，忙將銀子上了車兒，討二十名官兵護(hù)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見前面三檐黃蓋，一對銀瓜，兩條開棍，遠(yuǎn)遠(yuǎn)喝道而來。后邊一頂綠綢官轎，坐一人，氣度颙望豐神安雅。內(nèi)父見他氣概，定是一位顯宦，便叫歇下車子，自己與眾官兵都帶著馬，站在旁邊，讓路與他過去。那官府在轎內(nèi)看得仔細(xì)，便問道：【你們是解錢糧的么？】眾兵道：【是奉戶部差到陜西解兵餉的。】那官府道：【既是京里下來，解官是那一個？】內(nèi)父連忙應(yīng)道：【是戶部倉官陸卓人?！磕枪俑溃骸究墒顷懩持用矗俊績?nèi)父說：【正是。】那官府道：【這等說起來，是我年侄了。】
內(nèi)父就問轎內(nèi)是那一位老爺，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張西庵?！績?nèi)父想一想，果然有個張西庵與父親同年，是個忠正之士，自永樂登極，便不肯出來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內(nèi)父慌忙下馬，口稱年伯，深深行禮。那張西庵也就出轎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這些僚友，都已疏遠(yuǎn)，正欲問問消息，請到舍下去坐?！績?nèi)父因部限緊切，不敢耽擱，再三力辭。張西庵道：【舍下去此不遠(yuǎn)，聊奉一茶，以表年誼。且陜西撫臺兩次致書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啟一封，煩年侄附去?！績?nèi)父因是年伯，不敢違拗，只得叫眾官兵趲著車子，一同跟張侍郎走去。約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見門墻高峻，宅第連云，門首的對聯(lián)道：司馬名高戶擁貔貅百萬；平原客重門迎珠履三千。
到了門首，張西庵先出轎來，拱內(nèi)父入去，內(nèi)父忙跨下馬，同入廳中，從新施禮就坐。使者捧上茶來，張西庵道：【老夫一向散處林臯，滿腔事業(yè)，盡付東流。今僚屬知交，或遷或罷，落落無多，每一言及，不勝可嘆。年侄久在京師，諸公近況，必然熟悉，幸為老夫告之?！績?nèi)父約略答了幾句，便起身辭別道：【老年伯若有臺翰，幸即揮付，以便登程。】張西庵道：【年侄姑請寬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坎抛拢阒尉瞥鰜?，珍羞羅列，樽罍交陳，張西庵遜內(nèi)父入席，內(nèi)父再三告辭道：【小侄單身客路，正愧無物相敬，何敢遽當(dāng)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萬萬不敢羈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來候教?！繌埼麾值溃骸旧舷揠m嚴(yán)，也不在這半日。況前途山坡險(xiǎn)峻，此時已不可行，莫若在此過了一宵，明早老夫遣眾家人護(hù)送過嶺。況今晚尚欲寫書與撫臺，至年侄途中勞苦，書中自然先容，就遲一兩日，也不妨事?！績?nèi)父見如此說，只得勉強(qiáng)入座。張西庵便吩咐把餉銀抬進(jìn)內(nèi)廳，撥四個管家陪著眾官兵在東廂房用飯，直飲至深夜時分，方才酒散，張西庵令內(nèi)父安置，方才進(jìn)去。
到得五更時分，又治飯與眾人吃了，張西庵寫出兩封書啟，一封送與撫臺；一封送與提督。內(nèi)父滿心歡喜，再三謝別。張西庵果喚十余個家人送過了嶺，方才回去。內(nèi)父催眾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內(nèi)父下馬閑看，只見車內(nèi)的銀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眾兵抬下車來，見封皮宛然，但覺朱批略異。忙叫打開一鞘，并非元主餉糧，卻都變了石塊。內(nèi)父驚得魂飛魄散，慌忙都開看時，那里見一毫銀子！內(nèi)父哭死方蘇，眾兵無不駭異?！?br/>
干白虹也驚問道：“這是什么緣故？”曾九功道：“說來真?zhèn)€奇怪。當(dāng)時內(nèi)父所遇到的那個官兒，卻并不是兵部侍郎張西庵，竟是一伙大盜。原來這銀子上鞘時節(jié)，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細(xì)，及至差了內(nèi)父，他便查明跟腳。又知張西庵久不在京，與內(nèi)父定未謀面。內(nèi)父未出京之時，他預(yù)先趕到這所在，賃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間藏了磚石，依舊用封皮封好。又著人在百里之外打聽內(nèi)父到來，他乘車軒蓋，故意遇著，一片胡談，將內(nèi)父誘歸己室，連忙設(shè)席相留，把官兵哄開，悄然換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卻令伙黨乘黑，早護(hù)送過嶺。內(nèi)父不知是計(jì)，走了大半日才看出來，方知昨夜墮了賊計(jì)。星飛趕到舊處，單單止?？辗?，拆看兩封書札，皆是素紙。內(nèi)父計(jì)無所出，幾番要死，眾官兵再三不容，只得報(bào)知當(dāng)?shù)毓俑兡?，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為墮誤軍機(jī)，敕下法司嚴(yán)刑勘問，連張西庵都拿了來，與內(nèi)父識認(rèn)，卻并不是這面貌?？蓱z內(nèi)父奉旨追賠，終日嚴(yán)比，不堪痛苦，死于獄中，田產(chǎn)奴仆盡皆籍沒，不想小姐也入宮為婢。”說到這句，便放聲大哭。
干白虹道：“原來令岳為這一場冤屈，尊閫遂致生離，怪道吾兄這般憂戚。如今尊閫現(xiàn)在何處？曾九功道：“人口入官，系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個土豪，叫做暴無忌，現(xiàn)充刑部書辦。他一見陸小姐容顏美麗，便挽個心腹，冒稱陸氏宗親，在當(dāng)官納了身價，將小姐領(lǐng)去為妾。那小姐雖入虎穴，寧死不從；小弟因夫婦之情，不能自己。幾次在暴無忌面前長跪哀求，愿還身價，贖歸完聚，暴無忌反加呵叱，堅(jiān)執(zhí)不許。小弟哭拜再三，那暴無忌便說：【若有一千兩銀子，便與你贖去，若少一厘，休要妄想?！克衔沂莻€寒儒，必然沒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見面了，故展轉(zhuǎn)思之，愈加悲慘。當(dāng)初內(nèi)父招我過門，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緣，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愛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見情種。今日幸遇小弟，便系有緣，郎君但請開杯一醉，其尊閫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痹殴β犝f，連忙揖謝道：“臺翁果能為圖維，茍有完成之日，當(dāng)為犬馬以報(bào)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許，斷不失信。”便將巨觥斟過酒來，曾九功雙手接著道：“賤量本不能欽，承臺翁過愛，自當(dāng)勉受。”果然放下愁懷，說說笑笑，直飲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勸，多飲了幾杯，不覺醉倒。干白虹見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問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處來睡了。只因這一遇，有分教：君子知恩報(bào)恩，小人取禍得禍。
未知干白虹果否與他謀為此事？那陸小姐畢竟弄得出來弄不出來？可能與曾九功完聚？且聽下回分解。
右調(diào)《明月棹孤舟》話說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亂供了同盜姓名，并四散去向，隨即差捕緝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盜，只因夾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隨口扭捏了幾個名字，太守認(rèn)以為實(shí)，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風(fēng)捉影，那里尋處？只得回道：“沒有?！碧赜终{(diào)戚宗孝復(fù)審，幾番夾打，終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系買放，也拖帶他吃了許多敲撲。
戚宗孝妻子周氏，聞?wù)煞騿柍伤雷镌诒O(jiān)，不勝號慟。家里東西，已被捕役搜盡，仍是衣食不周，思量要買些食物，到監(jiān)里看看丈夫之面，爭奈手無分毫，只得將些家伙變賣，弄得千文，就買了些魚肉之物，把來煮好，又買一瓶酒，煮些飯，把個筐兒盛了，剩幾百錢帶在身邊，做監(jiān)門使費(fèi)，提著筐子，走到監(jiān)來。獄卒問道：“你這婦人看那一個？”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獄卒道：“這是盜犯，豈容你進(jìn)去！”周氏道：“不過送一餐飯，如飛就出來的。”便取出銅錢，遞與他道：“不多幾文錢，送與長官買壺茶吃，千乞做個方便，容我進(jìn)去，感謝不盡?！?br/>
獄卒接了道：“這幾百錢，成甚么規(guī)矩！只要十兩銀子就放你進(jìn)去?！敝苁系溃骸翱蓱z家里已被捕班大叔搜盡，寸草不留，這幾百錢是賣家伙的，其實(shí)拿不出手，只是再沒處生發(fā)了，求各位長官做個情罷！”獄卒笑道：“這樣個老婦人，還虧你說個情字?！庇钟袃蓚€做好事的說道：“不要打趣他，容他進(jìn)去一會罷?！北惆芽鹱觾?nèi)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藥，叫周氏逐件把來嘗過，方才引他進(jìn)去，眾獄卒緊緊守著。
戚宗孝一見妻子，放聲大哭，周氏也哀號不上。戚宗孝道：“當(dāng)初那義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偸俏颐镆咽窃撍?，只因偷活了一年，違拗天命，便不得善終。如今我的性命總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尋個門路去罷?！敝苁峡薜溃骸霸俨幌氘?dāng)初那人竟是個大盜，可惜不曾問他名姓，沒處追尋，反替他當(dāng)此殺身之禍?！?br/>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豈是有心害我？總是我與你兩人沒福享受，自家敗露出來，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兩月，只等巡按到來，我便拼命進(jìn)張紙兒，懇他審豁。或者天可憐夫婦二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攜得些酒飯?jiān)诖?，你且吃一口兒?！逼葑谛⒌溃骸拔倚睦锇?，那里吃得下去?！敝苁系溃骸斑@點(diǎn)東西，我費(fèi)許多心機(jī)買來，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罷，我就吃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br/>
說罷，大家哭個柔腸寸斷。眾獄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飯，叫周氏出監(jiān)。周氏還想再講講兒，早被眾獄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里睬他，只得含淚而歸。
話分兩頭。且說干白虹同陳與權(quán)在京，真是富貴齊來。風(fēng)光美滿，逍遙跌蕩，快飲豪呼。不覺過了殘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發(fā)開懷樂意，不分晝夜，時時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這一日，卻是春朝，陳與權(quán)到房師處慶賀去了，干白虹獨(dú)自個在下處吃些酒兒。因是悶酒，覺得沒興，便欲邀侯叔子來同飲。恰恰又往親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沒瞅沒睬，只得叫何壽守了下處，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兒。卻喜春氣溫和，風(fēng)光明媚，陌上游人，穿紅著綠，往來如市。但見：東風(fēng)蕩漾，春色鮮妍。翠館朱樓，處處彈箏院落；紅牙碧管，家家試舞筵前。茶壚畔，錦簇銀燈；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兒狎妓風(fēng)流。小婦釵頭，遍貼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須剪彩為花。樓頭遍倚紅妝，隴上盡飛白玉。正是翠袖紅裙歌罷后，玉樓金谷宴開時。
干白虹見了這般春景，喜不自勝，乃大笑道：“我來此二十多月，只終日為這些世情俗累，糾纏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卻如此風(fēng)華！若當(dāng)此新春，尚在寓所悶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游玩時，只見遠(yuǎn)遠(yuǎn)煙塵卷地，歡呼震天，家家紅袖倚樓看，陣陣香云從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準(zhǔn)萬人叢叢裹著，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見如此熱鬧，連忙也趨上去。
走不多數(shù)步，只聽人說有兩個美人，在那里走馬試技，好看得緊。干白虹大以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爭奈人千人萬，擠得異常，干白虹汗都擁了一身，那里走得一步！偶抬頭見有個酒社，十分軒敞，當(dāng)前五間大樓，朱欄碧楹，窗牖玲瓏，異彩圍環(huán)，鰲燈高聳。門首一個匾額，題曰：“玉洞軒”。干白虹看這酒社，甚是可坐，況且。走馬的美人，打從樓下往來，一發(fā)好看，便盡力擠上數(shù)步，竟入酒樓。
店家見干白虹人物偉俊，氣概軒昂，定然是位上客，連忙搬上極豐美的肴饌，擺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這窗口才好?！钡昙业溃骸盃攤円醋唏R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發(fā)開了，等這走馬的女人這頭來，那頭去，遠(yuǎn)遠(yuǎn)都看得見，可好么？”干白虹大喜道：“你這人果然有竅?！辈抛耍惆丫七B連斟飲。不多時，那走馬的兩個美女，整束停當(dāng)，跨上鞍橋，如飛云掣霧，遠(yuǎn)遠(yuǎn)而來。只見：繡帶飄揚(yáng)，云鬟散亂，玉容嬌艷，渾如西子飛來；金躞凌空，彷佛云娥下墜。紅塵從地起，天驟群空；紫霧繞蹄生，康在價重。梅花亂落，瓊英與粉汗?fàn)庯w；柳帶斜飄，金繭與蛾眉相映。青樓掩歌扇，玉面蒙塵；紫陌踏殘花，金韉耀彩。珊鞭到處，香生曳路春風(fēng)；翠袖飄來，色濺上林花露。共指巫娥云外至，鬢鵱瑤釵；爭看青女月中來，臂松金釧。人人喝采，何須贈錦纏頭；處處歡欣，不必賜金買笑。只愁天馬行空去，斷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驚羨道：“世間女子，卻有恁般絕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靈奇，雖沙場老將，亦不能有此輕身馳驟，技至此，可謂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見！”那兩個美人走了四五回，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來，仍舊飲酒，心里想道：“今日幸是出來走走，卻有此奇觀，若苦苦的在下處吃這些悶酒，如何得醉！”
正覺快暢，偶然回頭，見旁邊一張桌子上坐著一人，年紀(jì)只好二十來歲，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擺著一壺酒，兩碟萊。那生手托著腮，象有心事一般，棲棲惶惶的坐著，也不飲酒。干白虹驚訝道：“外邊美人走馬，如此熱鬧，隨你泥人木漢，也要動心。這樣一個少年，怎不散散心兒，卻這等悶坐？”
心里耐不得起來，使問道：“郎君為何心事不佳，卻對此好景兒納悶？”那生聽見干白虹問他，也不回答，竟撲籟籟掉下淚來。干白虹一發(fā)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邊，又婉婉問道：“郎君怎因小弟相問，反至悲傷？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當(dāng)為力?！?br/>
那生因干白虹問得殷懃，便走出位來深深一揖道：“承臺翁下問，小弟實(shí)有說不出的苦衷，難以相告，故爾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备砂缀绲溃骸袄删溉华?dú)坐，弟又無客相陪，請過來談?wù)労稳?？”那生道：“再不敢?dāng)盛意，請臺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聲氣相通，何必見拒?！北銛y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間，對面坐下，便滿滿斟一杯酒，遞過來道：“郎君須開懷暢飲，以洗愁腸，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著，也就回敬了一杯。雖旨酒當(dāng)前，佳肴在案，只雙眉如結(jié)，并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難道終須隱忍？想小弟不足與言，因而吝教了?！蹦侨松钌钜还暗溃骸芭_翁何出此言？非個弟敢于得罪，實(shí)實(shí)有樁心事，難以告之親友。就告之親友，亦萬萬不能補(bǔ)救，故不若不言之為便?！备砂缀绲溃骸袄删?，皆論世人之常態(tài)耳。若丈夫真心為人，天下那有不可為之事，怎說不能補(bǔ)救？郎君請?jiān)囇灾?，看我干白虹還是補(bǔ)救得來，補(bǔ)救不來，便見我為朋友的肝膽了?！?br/>
那生知他是個豪杰，便說道：“弟與臺翁，素昧平生，既蒙垂愛，自當(dāng)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則瑣事不敢瀆聽，二則私情難以告人。今既諄諄辱問，自不敢不說，幸臺翁聽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系是孝廉，做過溧陽縣令，單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爾見背。彼時便有個庠士，叫做陸卓人，他父親是洪武年間進(jìn)士，因殉建文之難，永樂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蔭陸卓人為恩貢，選授戶部倉官。他與先君交好，勝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與小弟聯(lián)姻。先君念系至交，甚為相得，便行聘定。誰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歿，伶丁孤苦，親屬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蕭然，所有薄蓄，僅完喪葬，而住居什物，日漸消沉。彼時承內(nèi)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讀書。小弟因想男兒志氣，必要自己掙立，若碌碌依人，雖至富貴，終必為人竊笑。因再三辭他，且到進(jìn)學(xué)之后，方議完婚。
內(nèi)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來相強(qiáng)。小弟到十九歲，先父服滿，才應(yīng)童子試。幸屬文宗見知，就拔了第一名進(jìn)學(xué)。是時內(nèi)父方欲議及畢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陜西，護(hù)解邊關(guān)軍餉。不惟錢糧重務(wù)，抑且庚呼緊急，兒女細(xì)務(wù)，只得暫置一邊，忙將銀子上了車兒，討二十名官兵護(hù)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見前面三檐黃蓋，一對銀瓜，兩條開棍，遠(yuǎn)遠(yuǎn)喝道而來。后邊一頂綠綢官轎，坐一人，氣度颙望豐神安雅。內(nèi)父見他氣概，定是一位顯宦，便叫歇下車子，自己與眾官兵都帶著馬，站在旁邊，讓路與他過去。那官府在轎內(nèi)看得仔細(xì)，便問道：【你們是解錢糧的么？】眾兵道：【是奉戶部差到陜西解兵餉的。】那官府道：【既是京里下來，解官是那一個？】內(nèi)父連忙應(yīng)道：【是戶部倉官陸卓人?！磕枪俑溃骸究墒顷懩持用矗俊績?nèi)父說：【正是。】那官府道：【這等說起來，是我年侄了。】
內(nèi)父就問轎內(nèi)是那一位老爺，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張西庵?！績?nèi)父想一想，果然有個張西庵與父親同年，是個忠正之士，自永樂登極，便不肯出來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內(nèi)父慌忙下馬，口稱年伯，深深行禮。那張西庵也就出轎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這些僚友，都已疏遠(yuǎn)，正欲問問消息，請到舍下去坐?！績?nèi)父因部限緊切，不敢耽擱，再三力辭。張西庵道：【舍下去此不遠(yuǎn)，聊奉一茶，以表年誼。且陜西撫臺兩次致書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啟一封，煩年侄附去?！績?nèi)父因是年伯，不敢違拗，只得叫眾官兵趲著車子，一同跟張侍郎走去。約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見門墻高峻，宅第連云，門首的對聯(lián)道：司馬名高戶擁貔貅百萬；平原客重門迎珠履三千。
到了門首，張西庵先出轎來，拱內(nèi)父入去，內(nèi)父忙跨下馬，同入廳中，從新施禮就坐。使者捧上茶來，張西庵道：【老夫一向散處林臯，滿腔事業(yè)，盡付東流。今僚屬知交，或遷或罷，落落無多，每一言及，不勝可嘆。年侄久在京師，諸公近況，必然熟悉，幸為老夫告之?！績?nèi)父約略答了幾句，便起身辭別道：【老年伯若有臺翰，幸即揮付，以便登程。】張西庵道：【年侄姑請寬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坎抛拢阒尉瞥鰜?，珍羞羅列，樽罍交陳，張西庵遜內(nèi)父入席，內(nèi)父再三告辭道：【小侄單身客路，正愧無物相敬，何敢遽當(dāng)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萬萬不敢羈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來候教?！繌埼麾值溃骸旧舷揠m嚴(yán)，也不在這半日。況前途山坡險(xiǎn)峻，此時已不可行，莫若在此過了一宵，明早老夫遣眾家人護(hù)送過嶺。況今晚尚欲寫書與撫臺，至年侄途中勞苦，書中自然先容，就遲一兩日，也不妨事?！績?nèi)父見如此說，只得勉強(qiáng)入座。張西庵便吩咐把餉銀抬進(jìn)內(nèi)廳，撥四個管家陪著眾官兵在東廂房用飯，直飲至深夜時分，方才酒散，張西庵令內(nèi)父安置，方才進(jìn)去。
到得五更時分，又治飯與眾人吃了，張西庵寫出兩封書啟，一封送與撫臺；一封送與提督。內(nèi)父滿心歡喜，再三謝別。張西庵果喚十余個家人送過了嶺，方才回去。內(nèi)父催眾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內(nèi)父下馬閑看，只見車內(nèi)的銀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眾兵抬下車來，見封皮宛然，但覺朱批略異。忙叫打開一鞘，并非元主餉糧，卻都變了石塊。內(nèi)父驚得魂飛魄散，慌忙都開看時，那里見一毫銀子！內(nèi)父哭死方蘇，眾兵無不駭異?！?br/>
干白虹也驚問道：“這是什么緣故？”曾九功道：“說來真?zhèn)€奇怪。當(dāng)時內(nèi)父所遇到的那個官兒，卻并不是兵部侍郎張西庵，竟是一伙大盜。原來這銀子上鞘時節(jié)，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細(xì)，及至差了內(nèi)父，他便查明跟腳。又知張西庵久不在京，與內(nèi)父定未謀面。內(nèi)父未出京之時，他預(yù)先趕到這所在，賃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間藏了磚石，依舊用封皮封好。又著人在百里之外打聽內(nèi)父到來，他乘車軒蓋，故意遇著，一片胡談，將內(nèi)父誘歸己室，連忙設(shè)席相留，把官兵哄開，悄然換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卻令伙黨乘黑，早護(hù)送過嶺。內(nèi)父不知是計(jì)，走了大半日才看出來，方知昨夜墮了賊計(jì)。星飛趕到舊處，單單止?？辗?，拆看兩封書札，皆是素紙。內(nèi)父計(jì)無所出，幾番要死，眾官兵再三不容，只得報(bào)知當(dāng)?shù)毓俑兡?，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為墮誤軍機(jī)，敕下法司嚴(yán)刑勘問，連張西庵都拿了來，與內(nèi)父識認(rèn)，卻并不是這面貌?？蓱z內(nèi)父奉旨追賠，終日嚴(yán)比，不堪痛苦，死于獄中，田產(chǎn)奴仆盡皆籍沒，不想小姐也入宮為婢。”說到這句，便放聲大哭。
干白虹道：“原來令岳為這一場冤屈，尊閫遂致生離，怪道吾兄這般憂戚。如今尊閫現(xiàn)在何處？曾九功道：“人口入官，系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個土豪，叫做暴無忌，現(xiàn)充刑部書辦。他一見陸小姐容顏美麗，便挽個心腹，冒稱陸氏宗親，在當(dāng)官納了身價，將小姐領(lǐng)去為妾。那小姐雖入虎穴，寧死不從；小弟因夫婦之情，不能自己。幾次在暴無忌面前長跪哀求，愿還身價，贖歸完聚，暴無忌反加呵叱，堅(jiān)執(zhí)不許。小弟哭拜再三，那暴無忌便說：【若有一千兩銀子，便與你贖去，若少一厘，休要妄想?！克衔沂莻€寒儒，必然沒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見面了，故展轉(zhuǎn)思之，愈加悲慘。當(dāng)初內(nèi)父招我過門，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緣，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愛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見情種。今日幸遇小弟，便系有緣，郎君但請開杯一醉，其尊閫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痹殴β犝f，連忙揖謝道：“臺翁果能為圖維，茍有完成之日，當(dāng)為犬馬以報(bào)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許，斷不失信。”便將巨觥斟過酒來，曾九功雙手接著道：“賤量本不能欽，承臺翁過愛，自當(dāng)勉受。”果然放下愁懷，說說笑笑，直飲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勸，多飲了幾杯，不覺醉倒。干白虹見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問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處來睡了。只因這一遇，有分教：君子知恩報(bào)恩，小人取禍得禍。
未知干白虹果否與他謀為此事？那陸小姐畢竟弄得出來弄不出來？可能與曾九功完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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