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先正事略選卷四

清先正事略選 作者:清·李元度


沈光文(附張士■〈木郁〉) 徐枋(附戴易、巢鳴盛、沈醫(yī)生) 沈壽民 汪渢 郭都賢(附陶汝鼐、郭金臺) 何宏仁 李天植(附鄭嬰垣、劉永錫、陸元泓) 邵以貫(附張廷賓) 余增遠(yuǎn)(附周齊會) 惲日初(附子壽平) 祁班孫(附魏耕) 陸宇■〈火鼎〉 周元懋 傅山 張怡 李灌(附甯浤) 夏汝弼(附郭履躚) 唐訪(附瞿龍躍) 張蓋(附申涵光、殷岳) 李世熊 董說 芮城(附湯泰亨、戴笠、徐白) 李魁春 陳南箕(附弟覯) 鄧大臨 張若化(附弟若仲) 夏道一(附李孔昭、張翼星、杜越) 杜浚(附弟芥) 王大經(jīng) 吳光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八大山人 一壺先生 沈光文(附張士■〈木郁〉) 烏虖!滄桑改革之際,貞臣遺老□托而逃者眾矣,而蹤跡莫奇于四明沈先生。 先生名光文,字文開、一宇斯庵;鄞人也。少以明經(jīng)貢太學(xué)。乙酉,豫于畫江之師,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長垣,再豫瑯江諸軍務(wù);晉工部郎。戊子,閩師潰而北,扈從不及。聞粵中方建號,乃走肇慶;累遷太仆卿?!酢酢酢蹶枺胶V两痖T。閩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國遺臣,密遣使以書幣招之;先生焚其書、返其幣。時粵事不可支,先生遂留閩思□□□泉州之???,浮家泛宅;忽颶風(fēng)大作,舟人失維,飄泊至臺灣。時鄭成功尚未至,臺灣為荷蘭所占據(jù);先生從之,受一厘以居,極旅人之困,勿恤也。遂與中土音耗絕,海上亦無知先生生死者。 辛丑,成功克臺灣,知先生在,大喜;以客禮見。時海上諸遺老多依成功入臺,亦以得見先生為喜,握手相勞苦。成功令麾下致餼,且以田宅贍之。亡何,成功卒,子錦嗣,頗改父之臣與政,軍亦日削;先生作賦有所諷?;蜃嬛瑤字敛粶y;乃變服為浮屠,逃入臺之北鄙,結(jié)茅羅漢門山中以居?;蛞院醚越庵阱\,得免。山旁有伽溜灣者,番社也;先生于其間教授生徒。不足,則濟(jì)以醫(yī);嘆曰:『吾廿載飄零絕島,棄墳?zāi)共活櫿撸贿^欲完發(fā)以見先皇帝于地下耳;而卒不克,命夫』!已而錦卒,諸鄭復(fù)禮先生如故。 癸丑,王師下臺灣;諸遺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閩督姚啟圣一招之,先生辭;姚公貽書問訊曰:『管寧無恙』?因許遣人送先生歸鄞。會姚公卒,不果。而諸羅令季麒光,賢者也;為粟肉之繼,旬日一候門下。時耆宿已盡,而寓公漸集;乃與宛陵韓文奇、關(guān)中趙行可、無錫華衰、鄭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陽宗城、螺陽王際慧等結(jié)詩社,所稱「福臺新詠」者也。尋卒于諸羅,葬焉。后人遂居臺,蕃衍成族。 先生居臺三十余年,目見鄭氏三世盛衰。前此諸公述作多佚于兵燹,惟先生得保天年于承平后,海東文獻(xiàn)推為初祖。所著「花木雜記」、「臺灣賦」、「東海賦」、「檨賦」、「桐花賦」、「古今體詩」,志臺灣者皆取資焉。邑子全謝山嘗令游臺者訪先生文集,竟得之以歸;凡十卷,錄入「甬上耆舊詩」。烏虖!先生依依故園,與蔡子英之在漠北同;然以子英之才,豈無述作,卒委棄于絕域,識者惜焉。先生靈光巋然,得以其集重見于世為臺人破荒,亦少慰虞淵之恨矣。 同時有張先生士■〈木郁〉者,惠安人;崇禎癸酉副榜。明亡,遯跡臺灣,居?xùn)|安坊。杜門不出,日以書史自娛。辟榖三年,惟食茶果。壽至九十九,乃終。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徐枋(附戴易、巢鳴盛、沈醫(yī)生) 先生姓徐氏,名枋,字昭法,江蘇長洲人;俟齋,其別字也。 父忠節(jié)公汧,崇禎戊辰進(jìn)士;官諭德。南都立,遷少詹事。屢疏詆馬、阮,為所齕;乞病歸。乙酉六月,蘇州破,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橋下死之(事具「明史」)。 先生弱冠,舉崇禎壬午鄉(xiāng)試。忠節(jié)公將殉國,先生號泣欲從死;忠節(jié)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長為農(nóng)夫以沒世可也』。自是,隱居終其身,足不入城市。初避地汾湖,已遷蘆區(qū)、遷金墅,往來靈巖、支硎間;終于澗上草堂。地當(dāng)天平山麓,后人就草堂立祠祀焉。 先生與宣城沈壽民、嘉興巢鳴盛,稱海內(nèi)三遺民。性峻潔,鍵戶不與人接。書法孫過庭,晝宗巨然,間法倪、黃;自署秦余山人。海內(nèi)得其遺墨,爭寶之。蔡制軍毓榮慕其名,具書幣屬其友人通意;卻之。湯文正撫吳,屏騶從、徒步造門者再,卒不見;嘆息而返。所往來,惟壽民及萊陽姜實(shí)節(jié)、崑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山陰載易、寧都魏禧、門弟子吳江潘耒暨南岳僧洪儲數(shù)人而已。黃岡杜浚于并世人獨(dú)重先生及壽民,自愧不如。先生耐寒饑,不納人一絲一粟;惟洪儲時急而周之曰:『此世外清凈食也』。嘗絕糧數(shù)日,黃九煙造之,出畫箑俾鬻于市,無售者;比曰:『此黃九煙詩畫也』。乃得銀數(shù)錢歸。而先生及九煙皆怒,以為泄九煙名,趣返其值。先生豢一驢甚馴,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簏于驢背,驅(qū)之;驢獨(dú)行及城闉而止,不闌出一步。見者爭趣之,曰:『高士驢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以為常。 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遺命不受吊。商邱宋犖時撫吳,以不得一致賻襚于先生為憾。所著「居易堂集」二十卷,文辭健拔,意在扶植世教,無一諛墓酬應(yīng)之作。又有「二十一史文匯」、「通監(jiān)記事類聚」、「讀史稗語」、「讀史雜鈔」、「建元同文錄」、「管見」等書。子文止、文行,有父風(fēng);早卒。 戴易字南山,山陰人;少從劉念臺先生學(xué)。游〔吳〕門年七十余矣,與先生一見,相得稱老友。先生歾,僅一孫,饘粥不繼,謀葬諸祖瑩不獲。南枝曰:『吾特為俟齋任此事』。相度經(jīng)年,得地于鄧尉之西真如塢;謂潘耒曰:『地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第索直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山之游,南枝募于人,無應(yīng)者;乃矢愿賣字以給之。南枝故善八分書,非其人不可得;至是榜于門,每幅一錢,貲遂集。又相旁地,并賣之耳。南枝貧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貿(mào)字也,銖積寸絫,不妄費(fèi)一錢。一蒼頭饑不能忍,輒逃去;己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云。 巢鳴盛字端明,號崆峒。幼孤,事母至孝。祟禎丙子,舉于鄉(xiāng)。甲申明亡,母亦歾;即筑室于墓,顏其草堂曰「永思」、閣曰「止閣」,而自號止園。三十七年,跬步不離墓次??滴跏拍曜洌昶呤?;俟齋為定私謚曰「貞孝先生」。 洪儲字退翁,興化李氏子。出家,住靈巖最久。南都覆,吳、越興義旅,退公實(shí)左右之。辛卯被逮,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免;好事如故。或戒之;曰:『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也』。俟齋先生曰:『每歲三月十九日,退翁必素服焚香,北向揮涕拜;二十八年如一日耳』。 退公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正志,故大學(xué)士嘉魚熊公開元也。初入山,執(zhí)爨事;退公一見,輒知為非常人。其次曰宣城沈麟生,故監(jiān)司壽獄子。壽獄死國事,麟生抱王裒之痛,遂祝發(fā)事退公。后居姚江,名大瓠。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上。 沈壽民 耕巖姓沈氏,諱壽民,字眉生;世為宣城人。性孤峭,不妄言笑。為文好深湛之思;江右艾千子至宛陵,盛稱之。一時聲華之盛,江上二沈遂與吳中二張埒;二張謂天如、受先,二沈謂崑銅及先生,不以名位為甲乙也。 明崇禎丙子,詔行保舉法;巡撫張國維以先生應(yīng)詔。時流寇躪中原,特起楊嗣昌于苫塊,倚以辦賊;而嗣昌以熊文燦之招撫為嘗試,逍遙司馬堂。先生伏闕上疏,謂『綱常正而后可以正世風(fēng);金革奪情,乃陋儒之曲說。即嗣昌迫于君命,亦應(yīng)躬?dú)v戎行,枕戈衽甲。而乃支吾旦夕,安坐京師,軍旅之寄一付諸文燦以招撫為上策;天下有不殺人而能生人者乎?有授柄于賊而能攝賊者乎?將來釀禍誤國,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疏為通政所格;再上,留中不報。黃忠端公道周嘆曰:『此何等事,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吾輩愧死矣』!于是臺臣何楷、錢增、林闌友、詞臣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后忠端有廷辯之事;皆先生發(fā)其端也。先生上書報罷,遂棄經(jīng)生業(yè);與周鹿鏕掩關(guān)求王佐之學(xué),所從游者數(shù)百人。 無何,而黨禍作。阮大鋮者,魏閹義兒也,以新聲高會招來天下士,冀復(fù)起;先生于劾嗣昌疏中及之。于是顧杲、吳應(yīng)箕等推先生之意,作「留都防亂揭」以攻之;大鋮恨甚。及得志,按揭中姓名將盡戮之,而以先生為首;先生變姓名,入金華山中。 南都亡,遂匿跡深山,采藜藿以自食。有知而餉之者,皆峻卻;曰:『士不窮,無以見義;不奇窮,無以明操』??な刂煸a致十金,辭不獲;庋置壁中三年,未嘗一發(fā)視也。溧陽陳名夏雅善先生;既入相府,特疏薦之,遣使寓書;先生不發(fā)函,對使焚之。溧陽意猶未已,先生遺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殞軀者,由多此物色耳。今之薦仆者,直欲死仆耳』。溧陽嘆息,止。自是避人愈堅,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當(dāng)事或邀之;及半道,望望然去??滴跻颐逶伦?,年六十九。疾革,命門人劉堯枝、施閏章載筆曰:『以此心還天地,此身還父母,此學(xué)還孔、孟」。語畢而瞑。 生平重然諾。友人周梅骨死海外,子幼;先生渡海葬之。鹿溪之沒也,藐孤為逋負(fù)所逼;先生鬻田以償,始有完卵。與黃梨洲交最篤,別四十余年矣,臨沒為書永訣,去易簀十有三日耳?!高z集」若干卷、「閑道錄」若干卷。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下。 汪渢 汪先生諱渢,字魏美;浙江錢塘人。少孤貧,力學(xué)。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 舉崇禎己卯鄉(xiāng)試,與同縣陸公培齊名。太守錢君以女妻之;初,盛飾入門,先生誡之,乃屏侍婢,以疏布躬操作。明亡,遂棄科舉。姻黨欲強(qiáng)之試禮部,出千金視其妻,俾勸駕;其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嗣因兵亂,奉母入天臺。海上師起,群盜滿山谷;始反錢塘。僑寓北郭外,室如懸磬,處之晏如。 當(dāng)是時,湖上有三高士之目,先生其一也;當(dāng)事皆重之。監(jiān)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先生于僧舍,問汪孝廉何在?先生曰應(yīng):『適在此,今已去矣』!盧悵然;不知應(yīng)者,即先生也。盧嘗遣人通殷勤于三高士,約置酒湖船,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盧相得甚歡;惟先生不至為恨事。已知其在孤山,放船就之;終排墻遁去。先生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埋之。里貴人請墓銘,饋白金;拒勿納。始居孤山,遷大慈庵、又遷寶名院;匡床布被外,殘書數(shù)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斗不醉;氣象瀟灑,塵事了不關(guān)懷。然夜觀干象、晝習(xí)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滴醵∮?,黃先生梨洲遇之于孤山,頗講龍溪調(diào)息法;各賦詩三章。明年,同至葛仙祠。又明年,笑魯庵中,坐月至三更。是夜寒甚,庵中止布被一,先生與梨洲兩背相摩,得少暖氣。明日,梨洲入云居訪仁庵,先生矢不入城,至清波門別去。魏叔子自江西來訪,先生謝勿見;叔子留書曰:『魏美足下:吾寧郡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尋常游客拒之,則可謂失人』。先生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zhí)手泣下。先生嘗從愚庵和尚究出世法,叔子曰:『君事愚庵謹(jǐn),豈有意為其弟子耶』?先生曰:『吾甚敬愚庵。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肯也』。 乙巳七月三十日,終于寶石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詩曰:『大化無停晷,道術(shù)久殊轍。住世守頑形,問途猶未徹。至人本神運(yùn),可會不可說。冰泮水還清,云開月方潔。一旦破樊籠,逍遙從此別』!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下。 郭都賢(附陶汝鼐、郭金臺) 些庵先生姓郭氏,名都賢,字天門;湖廣益陽人。父譓,以鄉(xiāng)貢知開縣。夙有志于道學(xué),從吉州鄒先生守益游最久。 先生幼穎異。天啟二年進(jìn)士,授行人;嘗冊封閩藩。七年,分校順天鄉(xiāng)試,得史可法等六人。歷官員外郎,出為四川參議,督江西學(xué)政,分守嶺北道。崇禎十五年,巡撫江西;黜貪墨、獎循吏,汲汲如不及時。張獻(xiàn)忠已逼境,賊騎充斥;先生晝夜繕守御。兵餉無措,乃大曾屬僚,凡官司一應(yīng)供給,皆捐以助餉。左良玉屯兵九江,驕蹇觀望;先生惡其淫掠,檄歸之,而自募士兵為戍(語見「明史」良玉傳)。會有尼之者,遂乞病,棄官入廬山。 逾年,北京陷,悲憤不食。南都建號,史公開閫揚(yáng)州,薦授南京操江;辭不赴。桂王立肇慶,以兵部尚書召;而先生已祝發(fā)為僧矣。先是,洪承疇坐事落職,先生奏請起用。至是,承疇入本朝,經(jīng)略西南,以故舊謁先生于山中。既得見,饋以金,不受;奉攜其子監(jiān)軍,亦堅辭。先生見承疇時,故作目瞇狀;承疇驚問『何時得目疾』?先生曰:『始吾識公時,目故有疾』。洪默然。寧都魏禧,先生撫江西時所得士也;禧嘗上書曰:『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間,所著述之文與所交游造就之士,必有偉論、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聾聵,開后世之太平者』。其推重如此。論者謂先生門下史忠正之節(jié)義經(jīng)濟(jì)、魏叔子之文章,得一已足不朽;可想見師友淵源之盛矣。 先生篤至性,哀樂過人;嚴(yán)而介,風(fēng)骨嶄然。博學(xué)強(qiáng)識,工詩文;書法瘦硬,兼善繪事。寫竹尤入妙;人得其片紙只字,爭珍奇之。祝發(fā)后,號頑石;又號些庵。茹苦無定居,初依熊魚山(開元)、尹洞庭(民興)于嘉魚,住梅熟庵;已流寓沔陽,筑補(bǔ)山堂:前后十九年。歸結(jié)草廬桃花江;復(fù)以詩累,客死江寧承天寺。 有女名純貞,許字黔國公沐氏;國變后,音問梗絕,遂終于家。純貞能詩,自署曰郭貞女。先生所著有「衡岳集」、「止庵集」、「秋聲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鞋集」、「補(bǔ)山堂集」、「些庵雜著」等書。時有陶密庵者,與齊名。 陶先生汝鼐,字仲調(diào)、一字燮友;寧鄉(xiāng)人也。少奇慧;甫齔應(yīng)童子試,督學(xué)徐亮生驚喜得異才,拔冠湖南數(shù)郡。崇禎九年,充拔貢生。會上幸太學(xué),群臣請復(fù)高皇積分法;祭酒顧九疇奏薦先生才,莊烈帝特賜第一。詔題名,勒石太學(xué)。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監(jiān)肆業(yè)。癸酉,舉于鄉(xiāng);兩中會試副榜。南渡后,由翰林待詔,改職方郎;任監(jiān)軍,復(fù)授檢討。南都覆,先生剃發(fā)溈山,號忍頭陀。 生平內(nèi)行篤:父歾,哀慕終身;事母,曲盡孝養(yǎng)。處族黨,多厚德;嘗為人雪奇冤、冒險難,活千余人,然不自言也。詩、古文有奇氣,書法險勁,名動海內(nèi);有「楚陶三絕」之目。所與游,皆天下名士;而與些庵先生尤篤。著有「廣西涯樂府」、「嚏古集」、「寄云樓集」、「褐玉堂集」、「嘉樹堂集」若干卷;些庵為序之,有「生同里、長同學(xué)、出處患難同時同志」之語。楚南遺獻(xiàn),以些庵、密庵兩先生為最著云。 同時郭金臺,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陳氏,恪勤公之祖也。年十二,遭家難,匿中表郭氏,得脫;郭初無子,遂子之。生而狀貌奇?zhèn)?,見者目為異人。弱冠,有聲黌序。居家孝友淵默。至慷慨,談天下事,議論風(fēng)生。諸監(jiān)司郡縣旌幣踵至;吉藩延至邸館,置醴賦詩,常為倒屣。崇禎己卯、壬子,兩中副榜。會舉行積分法,屢薦不起;例授官,亦不就。隆武南渡,登鄉(xiāng)舉。督師何公騰蛟、巡憮堵公允錫先后論薦,授職方郎中,再起監(jiān)司僉事;皆以母老辭。時獻(xiàn)賊既陷湖湘、闖賊潰卒復(fù)相繼蹂躪,縣百里無人煙;乃請于督師,命偏裨練鄉(xiāng)兵為守御,全活以萬計。晚歸隱衡山,著書授徒,口不談世事;惟論列當(dāng)時殉難諸人,輒欷歔流涕。及卒,自題其阡曰「遺民郭金臺之墓」。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二上。 何宏仁 先生名宏仁,字仲淵,浙江山陰人;陶文簡公望齡甥也。幼習(xí)外公教,復(fù)從念臺劉忠正公游。明崇禎丁丑進(jìn)士,官建平令;有異政。歲久旱,大江以南飛蝗食禾殆盡,獨(dú)不入建平界。未幾,以憂去;蝗遽入北鄉(xiāng),民益神之。尋任高要縣,興水利、清關(guān)榷;方銳欲有所施設(shè),復(fù)以父艱歸。隨遭甲申之亂;浙東事起,強(qiáng)以御史召,不得已就職。建白數(shù)萬言,或行、或不行,而事勢已不可支矣。 丙戌五月,江上師潰,公棄官至剡之白峰;自恨不及從亡,作詩投崖而絕。久之復(fù)蘇,土人守之,得不死。隨披剃,從方外游;入陶介山,事山主云藏禪師。隨眾樵汲,晝夜作苦;同事者為先生難之。先生曰:『吾視出沒風(fēng)濤間眴息生死者何如,而敢言勞苦哉』!然先生猶謂去人境不遠(yuǎn),復(fù)瓢笠往來縉云、義烏諸山與樵翁、衲子侶,行歌獨(dú)哭。從此游益遠(yuǎn)、入山益深,崎嶇崖塹,醯鹽并絕。所過皆留詩,紀(jì)歲月。遇高僧郭蓮峰、李征君秘霞,結(jié)塵外之友。館留崇圣寺,藜床風(fēng)雨,三人者相對嘿語終日,人不測其所以。 居數(shù)月,而疾作。先是,己丑四月,先生謂李征君曰:『居此久,幸稍安。顧此中常有戚戚者,行別子飛錫白云之鄉(xiāng)耳。今留一函與家人訣,遲其來則示之』。至是病困,令出所緘書讀之曰:『吾茹荼齎志,忝厥所生,毀傷莫贖;于國為不忠、于家為不孝。死后,勿棺斂我;當(dāng)暴棺三日,以彰不忠之罪。三日后,火化入塔,勿祔葬先隴,以彰不孝之罪』!讀竟而絕。推先生之心,蓋無日不以為悲而得死之□樂也。然其家仍返葬會稽玉幾之祖阡,以先生本非出世者,從初志也。 癸未進(jìn)士余公增遠(yuǎn)者,字若水;志節(jié)士。亂后,躬耕山中,自匿跡;不與人接。先生之葬玉幾山也,公子拜求其題主;余公即許諾。至期,以舟迎之來,不赴;頃之,自棹一小艇。徑詣墓側(cè)。取舊衣冠,拜墓上;事訖下山,不交一辭。主人使客等共延,懇留飲;則舟中已庋粥一盂、羹萊一豆,取啜畢,急解維去。會葬者百余人,皆目送嘆息;謂非先生高節(jié),余公且不易致云。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二下。 李天植(附鄭嬰垣、劉永錫、陸元泓) 李因仲諱天植,學(xué)者稱蜃園先生;浙江平湖人。先世多隱德。崇禎癸酉,舉于鄉(xiāng)。性蕭散自得,視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時時以誨學(xué)者。癸未,子諸生觀卒;先生自以有隱慝,痛自刻責(zé),遂絕意仕進(jìn)。改各確,字潛夫。 國變后,家具蕩然;遂與妻別隱陳山,絕跡不入城市。訓(xùn)山中童子自給,自署曰村學(xué)究、老頭陀。居山十年,有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賣文自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梭鞋、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約月供薪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訪之;輒踰垣避。所著詩文,皆吊甲申以來殉節(jié)者。蜃園者,乍浦勝地,可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復(fù)能有其園,寄身僧舍;戚友贖蜃園歸之,始復(fù)與妻居。時年七十矣,子震亦棄諸生,非義一介不取。二老相對,時絕食;則嘆曰:『吾生本贅耳,待盡而已』。有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騿栆陨砗?;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又十年,蜃園僅存二楹。兩耳聾,又苦下墜,終日仰臥??椭?,以粉版書相問答。魏叔子來自江西,造其廬;先生視姓氏,則強(qiáng)起,張目視之泣;叔子亦泣。時方絕糧,叔子探囊得銀半兩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買米為炊,共食而別。叔子屬周布衣員、曹侍郎溶糾同志為之繼粟,且謀其身后事;吳門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也』。已而先生果堅拒。未幾,卒。叔子聞之,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 乍浦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先生稱金石交;先二年,凍死雪中。至是,先生以餓死;臨歾,曰:『吾無愧于老友矣』!時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橋。所著「蜃園集」,佚;惟「續(xù)修乍浦九山志」,世有傳本。 又有劉剩庵者,名永錫,字欽爾,魏縣人;亦先生友也。崇禎丙子舉人,授長洲教諭;署崇明縣事,庭無留獄。 未幾,遭鼎革,隱居相城。有大吏造其廬,欲強(qiáng)之出;剩庵袒褐疾視曰:『我中州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丕,躍馬鳴鞘;兩河豪杰誰不知我!乃以此相逼,將謂我畏死邪』?取壁上劍,將自刎;門人抱持之,得解。 尋移居陽城湖之濱,率妻女織席以食,累日不舉火。有遺之粟者,非其人不受。老奴從魏縣來,勸之歸曰:『室廬,故在也』。剩庵曰:『吾非不欲歸;奉君命來此,君亡,義不可歸耳』。乃命其子偕老奴歸。時歲荒,得食愈艱,雜糠籺作食。妻病,不能下咽,竟餓死。一女許字同邑某氏子,某氏宦于粵,音問阻絕十余年;至是,請于父曰:『兒不辰,遭家國之變。翁家存亡不可知,留此身以累大人,無為也』!遂自經(jīng)死。而其子之歸,中途亦死于盜;是日兇問適至。剩庵既無家,乃買破船一,往來江湖間,時從諸遺老游。嘗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白日墜兮野荒荒,逐鳧雁兮侶半牛羊;壯士何心兮歸故鄉(xiāng)』!風(fēng)水蕩激,歌聲伊郁;聞?wù)甙е?。錢牧齋念其窮,招之往;剩庵曰:『彼為黨魁,受主眷,枚卜時天子以伊、傳期待;今豈期之邪』!卒不往。后數(shù)年,以窮餓死;友人陸元泓葬諸虎邱之山塘。 元泓字秋玉,常熟人;以志節(jié)自勵。圖己像于水墨尺幅中,自號「水墨中人」。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上。 邵以貫(附張廷賓) 邵先生名以貫,字得魯;余姚人。性狷潔。明季,石梁陶文覺公之學(xué)盛行,姚中沈求如、史子虛,其高第也;顧頗參以禪悟。先生亦從之游,獨(dú)講求有用之學(xué)。歲饑,糾同志為義倉;桑梓德之。 已而國難作,先生欲死之,以母老不果;遂祝發(fā)為頭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臺。僧道巖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亦姚產(chǎn);而沈、史講會中人也。先生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鄞故都御史高公斗樞物色得之,曰:『異人也』!遺其二弟從之游。周公囊云亦以僧服居白坑,時時過從。尋以省母,返居潭上園。黃忠端公仲子澤望,志節(jié)夙與先生近;至是,來居園中。夜共讀謝皋羽「游錄」而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岳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峰峰有吾兩人屐齒』。于是始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公冠服奇古,頻遭詰難;顧不以為苦。亡何,入絕谷,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zhuǎn),松竹梧桐甚盛,有雞犬聲。趣就之,茅舍一椽,中有幅巾者出,問客何來?則語之以里宅;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乃止宿;則告曰:『是為石屋山。仆故孫公碩膚監(jiān)軍陳從之也。孫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遂與人世絕』。因而相顧,嘆曰:『是真桃源矣』!澤望嘗曰:『得魯自甲申后,輔頰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口笑者,則游山耳』。未幾,澤望卒;先生無所向,是益卞急。棄家,投四明山之楊庵。時尚有一妾,先生去,亦為尼庵中;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此外雖茗粥不相通。久之,皆卒于庵。先生詩文甚富,散佚無存者。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下。 余增遠(yuǎn)(附周齊會) 余先生諱增遠(yuǎn),字謙貞、一字若水;會稽人。明崇禎癸未進(jìn)士,除寶應(yīng)知縣。劉澤清開府淮南,凌轢郡縣吏;先生投牒棄官歸。畫江之役,補(bǔ)禮部主事;遷郎中。事去,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fēng)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jīng)」。臥榻之下,牛宮雞■〈土桀〉,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nóng)雜作;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先生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先生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zhí)手勞苦。出門未數(shù)武,則已與一婢子擔(dān)糞灌園矣。天錫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皁帽,雖至昵者不見其科頭。先生慨世路偪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滴跫河鲜伦?,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先生梨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先生笑曰:『某祈死二十年以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后乎』!梨洲泫然而別。 同時有周唯一先生者,名齊曾,字思沂,鄞人;先生同年進(jìn)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又仿西北弓箭社法,修仆區(qū)沈命之術(shù),盜口口無脫者。國變后,棄官歸。遯入剡源,盡去其發(fā)為發(fā)塚,架險立瓢,榜曰「囊云」;自稱無發(fā)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口影間。天錫求見,拒之曰:『咫尺清煇,舉目有山河之異;不愿見也』。為詩文,機(jī)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若水先生無二也。梨洲嘗仿葉水心志陳同甫、王道甫之例,為兩先生合志其墓云。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下。 惲日初(附子壽平) 先生諱日初,字仲升,號遜庵;武進(jìn)人也。舉崇禎六年鄉(xiāng)試副榜。久留京師;十六年,應(yīng)詔上「備邊五策」,不報。知時事不可為,乃歸;攜書三千卷,隱天臺山中三年而兩京亡。唐王立福州,魯王亦監(jiān)國紹興,吏部侍郎姜垓薦先生知兵,魯王遣使聘之;先生意以監(jiān)國為不然,固辭不起。 犬清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廣州。廣州復(fù)破,乃祝發(fā)為浮圖,曰明曇;已復(fù)至建陽。是時大兵席卷浙、閩、粵三行省,唐王被執(zhí)死、魯王亦敗走海外,湖廣何騰蛟、江西楊廷麟等皆前后破滅;而明遺臣民尚擁殘旅,遙奉永明王。金壇人王祈聚眾入建寧,屬縣多響應(yīng);于是建陽士民數(shù)百人噪于先生之門。固請不得,至建寧見王祈;非初志也。先生曰:『建寧入閩門戶,能守則諸郡安然;不厄仙霞關(guān),建寧終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浦城』。乃遣長子楨隨副將謝南云先趨浦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連入數(shù)州縣甚銳,先生說令夜襲浦城,自督兵繼進(jìn);會大雷雨,人馬沖泥淖,行不能速,將至城下已黎明,軍遂潰。大清總督陳錦、李率泰統(tǒng)重兵來圍建寧,永明王使兵部尚書揭重熙赴援;先生上書揭公,請逕取浦城、斷仙霞嶺餉道,徐與圍中諸將夾擊之。揭公至邵武,不能進(jìn);建寧遂破,王祈力戰(zhàn)死。先生收散卒,走廣信。尋入封禁山中,數(shù)月糧盡;喟然曰:『天下事壞散已數(shù)十年,不可救正。然莊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謂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眾,獨(dú)行歸常州。久之,張煌言與鄭成功軍薄江寧敗走,訛傳張公弟鳳翼乃先生門人,從師匿。縣官將收捕,先生色如常,曰:『吾當(dāng)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 先生少與楊廷樞、錢禧交,為文章縱麗;于百氏無所不窺,尤喜宋儒書。及從劉念臺先生游,學(xué)益進(jìn)。嘗上書申救念臺,義聲震天下。丙戌以后,累至山陰哭祭;為之行狀近十萬言。晚歲,不得已,歸常州,仍服浮圖服;而言學(xué)者多宗之。無錫高世泰,忠憲公從子也;重葺東林書院。先生與同志,習(xí)禮其間。知常州府駱鐘泰屢求見,不納;去官后,與一見,言中庸要領(lǐng),喜而去曰:『不圖今日得聆大儒緒論也』。次子垣,在建寧被掠而不知所終。三子格。 惲格字壽平,后以字行,改字正叔,自號東園草衣生、又曰白云外史。既老,稱南田老人。 陳錦破建寧,時年才十三,被掠;錦無子,其妻愛其聰穎,子之。后從錦游杭之靈隱寺,遇遜庵于途;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俟錦妻入寺,紿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歸。以父兄忠于明,不應(yīng)舉;惟攻古文辭。其于畫,天性也;山水學(xué)王蒙。既與常熟王翬交,曰:『君獨(dú)步矣!吾不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黃荃法畫花鳥,自為題識書之;世稱「南田三絕」。宋尚書犖曰:『南田畫,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時至;至則,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貧,風(fēng)雨常閉門餓。然非其人,不與畫;視百金猶土芥也。所居毆香館,倡酬皆一時名宿。 卒年五十四。著有「南田集」。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上。 祁班孫(附魏耕) 先生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陰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諱彪佳,明蘇松巡撫;少從劉忠正公游。南都破,死節(jié)(「明史」列傳)。有子二,長理孫,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稱祁五公子;而呼先生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能行數(shù)百里,又時時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 忠敏靖節(jié)之月,東江兵起;恩恤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故嘗與忠敏同受業(yè)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事去,先生之婦翁戒曰:『勿更從事于焦原矣』!不聽。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江南;其諸子尤豪喜結(jié)客,講求食經(jīng),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屠沽浮販之流兼收并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復(fù)壁大隧,莫能詰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dāng),為毫社計桑榆;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先生獨(dú)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觴;又發(fā)淡生堂壬遁、劍術(shù)諸書供采擇,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忠道輩以疏附之。或告變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急發(fā)兵,果得之;縛先生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謀曰:『二人并命,不更慘乎』?乃納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遼左。其后,理孫竟以痛弟郁郁死,而祁氏家為之破。然君子則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當(dāng)是時,禁綱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康熙丁巳,先生脫身遁歸;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fā)于吳之堯峰。尋主毘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泣,然終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端坐逝。發(fā)其篋,有「東行風(fēng)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guān)外來者,遂得返葬。 先生性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fēng)流。婦朱,最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先生被難,朱尚盛年;孤燈緇帳數(shù)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xiàn)大厄運(yùn)也。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陸宇■〈火鼎〉 先生姓陸氏,名宇■〈火鼎〉,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xué),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師,先生實(shí)左右之。祥興航海,風(fēng)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終剩水殘山之局;雖側(cè)踵焦原、糜軀湛族,不計也。方事之殷,余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先生嘗偕其客十?dāng)?shù)人過梨洲,與共計畫;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田舍復(fù)壁,柳車雜賓死友,每食咄嗟立辦,仰視天、俛畫地,耿耿者未嘗一日忘。其后梨洲知事不濟(jì)自屏于窮山,先生亦不相聞問。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間多傳其姓名,以為異人。康熙癸卯,先生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先生竟得脫歸;未至寓而卒。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chǎn),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shù)百卷。訃聞,家人掃除其室,得布囊于亂書之下;發(fā)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懸首于甬之城闕;先生思收瘞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對曰:『吾漁人也』。先生曰:『子必有異,無吾隱』!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先生相與流涕;共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嘗與先生共學(xué),又錢忠介部將也;失勢家居。會端陽競渡,游人雜沓;子云紅笠握刀,從十余人登城游熙。至梟頭所,問守卒曰:『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擊之,繩絕墮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先生得頭,祀之書室,蓋十有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瘞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其尸;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不復(fù)顧。先生于司馬非有是也,后感其忠義,遂不措攖當(dāng)世之文綱,豈不尤賢乎哉!始,先生讀書時,有弟子訟師,師不直;先生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后止。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以為茍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dāng)世;在先生視之,尋常瑣節(jié)耳。先生卒后,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后震川也。 先生有子二,女適同邑萬斯大。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上。 周元懋 周先生諱元懋,字柱礎(chǔ)、別字德林,鄞縣人;尚書文穆公應(yīng)賓猶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揚(yáng)關(guān)。奉使蜀中歸,出知貴州思南府;母憂,未赴任而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發(fā)名成業(yè)。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門資豈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衛(wèi)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魯王建國東江,先生服未闋,錢忠介公招之,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無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于水,以救得蘇。乃祝發(fā),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縱酒。又不喜獨(dú)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強(qiáng)斟之;夜以達(dá)旦。山僧為所苦,皆逃匿;則呼樵者與飲。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固持之;尋亦逃。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穹山難覓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隱軒。每晨起,輒呼子弟飲;子弟去,則呼他人?;蚱淙怂ィ瑒t呼酒極之于所往斟之;不遇,則執(zhí)途之人斟之。于是環(huán)所居浮石十里間,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獨(dú)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勸止酒者無算;輒張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雖酣醉時輒蹶然起,接之無失詞;罄所有輸之,惟恐后也。以是盡毀其家。庚寅,嘔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毀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于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在何處、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詩云:「酒滿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爛然長醉,蓋期于無復(fù)醒時以自全也』。先生不死于水而死于酒,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國變后,披緇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順德苦身持力,畢生不入城市,所謂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獨(dú)以「醉和尚」稱。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傅山 陽曲傳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別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嗇廬。六歲,啖黃精,不樂谷食;強(qiáng)之,乃復(fù)飯。少與孫公傅庭共學(xué),讀書過目成誦。 明季天下□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jié),不少媕嬰。提學(xué)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先生約同學(xué)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dá),乃伏闕陳情事。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聞天下;馬文忠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復(fù)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貽書曰:『諫官當(dāng)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fù)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錦衣衛(wèi)駱養(yǎng)性;直聲震一時。先生家世以學(xué)行師表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見諸實(shí)用。時蔡忠襄懋德?lián)釙x,寇已亟,講學(xué)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甲申國變,夢天帝錫之黃冠;乃衣朱衣,居土穴養(yǎng)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羈燕邸,以「難中詩」遺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fù)公哉』!甲午,以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畫地者,未嘗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有問學(xué)者,則告之曰:『老夫?qū)W莊,列者也;仁義禮樂即強(qiáng)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后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濟(jì)者亦遺民,以不謹(jǐn)?shù)眉菜?;先生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qiáng)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或強(qiáng)以宋諸儒之學(xué);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隸、書畫,弱冠學(xué)晉、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蹟稍習(xí)之,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xué)正人君子,輒苦其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日親』!于是復(fù)學(xué)顏太師;謂「書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趙秋谷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顧深自愛惜,不輕為人寫。母喪,貴官致賻,作數(shù)行謝之;貴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 子曰眉,字壽髦;能養(yǎng)志。每日樵山中,置書擔(dān)上;休歇,則取書讀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先生,問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負(fù)薪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xiàn),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謝先生曰:『吾甚慚于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稱老蘗禪;眉乃自稱小糵禪?;驎r出游,眉與子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鐙課讀經(jīng)、吏、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乃行;否則,予杖。故先生家學(xué),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嘗批「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康熙戊午,詔舉博學(xué)鴻儒,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時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辭不可,乃稱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孫侍;將至克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于是馮相國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迎送禮。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山。先生與杜征君越尤篤老,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馮公乃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強(qiáng)入一謝』!先生不可。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馮公強(qiáng)掖之使謝,則仆于地;魏公進(jìn)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今而后,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后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wù)哒ι唷W跃煔w,大吏咸造廬請謁,先生自稱曰「民」。冬、夏著一布衣,帽以氈;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yīng)也。 及卒,以未衣黃冠殮。所著「霜紅龕集」十二卷,眉詩附焉。先生嘗走平定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巖。仆大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fēng)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jīng)也。摩挲終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顧寧人嘗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jī),吾不如傅青主』。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張怡 張先生怡,字瑤星,初名鹿征;上元人。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死國難。先生以諸生,授錦衣衛(wèi)千戶。 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xì)w故里;其妻已前死,獨(dú)身寄攝山僧舍,足不入城市,鄉(xiāng)人稱白云先生。當(dāng)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行相高;惟吳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xiāng),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而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xué)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方處士仲舒、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shù)十百卷,皆所著經(jīng)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勿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并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疾革,聞而嘆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未能易也;吾忍乎』?顧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乾隆初,詔修「三禮」,求遺書;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xué)官集諸生寫之。久之未就,書遂無傅者。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三下。 李灌(附甯浤) 先生名灌,字向若;陜西合陽人。幼警敏,讀書日盡數(shù)千言。明崇禎癸酉舉人。甲申之難,痛哭北上,與呂孝廉得璜約同死王事。渡河如晉,其父以書止之,乃不果。棄家東渡,至北郭寺,遂剃發(fā)為僧;放浪太華、黃河間。入山采藥,或累歲不知所向;或黃冠緇衣,行哭都市。識者曰:『此必李子向若也』!跡之果然,已翩然遁矣。 國初,征書累下,皆引疾不起。行蹤奇誕,多寄跡僧房梵宇,與田夫、牧豎伍。又自結(jié)茅庵于河滸,終歲屢空,晏如也。性至孝,負(fù)經(jīng)濟(jì)才,博極秘緯。詩文清雄奇宕,自成一家。與人言,閎衍浩渺,一歸本于忠孝。長吏求一見,不可得。晚歲,于乳羅山鑿石室以居;得田數(shù)十畝,名小桃花源。居數(shù)月,遁去。嘗游華山,至落雁峰,方移目,有異人飛空而至,與語久之;且曰:『要知未來,但觀已往』!語似有道者。先生卒,云中郭君匡廬為題碣曰「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路征君振飛書也。 同時甯柏巖者,名浤,字季騰,自號甯鳩山人;與先生同邑。少補(bǔ)諸生。性古執(zhí)木強(qiáng),言動不茍。邑賢令范公器之,招入西河書院,日與講學(xué)論文。雅好古,工考證;發(fā)明「四禮」,于喪祭尤篤。國變后,盡室入山,家臥虎岡之北谷;為土室,終歲尸居其中。閑或登梁山臨清泉,鳴琴寤歌,非其人即避去。足跡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三下。 夏汝弼(附郭履躚) 夏先生汝弼,字叔直,號蓮峰、一號蓮冠道人;湖南衡陽人也。生有異稟。明季為諸生,剛介負(fù)氣。鼎革后,佯狂高蹈,無定蹤,歲丁亥,衡、湘兵亂,忽有稱蓮冠道人者攜一童子、囊琴至湘鄉(xiāng)之車架山,僦僧樓而止焉。日就古木鳴泉間,藉危石彈琴舒嘯。已登白石峰、銅梁山觀瀑布,輒數(shù)日不返。問其姓氏,不對;人亦莫能測也。邑士蕭常賡見而識之,延至家,或歌、或哭;與語及時事,即閉目不答。居月余辭去,莫知所往。后聞其挈家入九嶷山,絕粒死。 先生與王船山交最摯,有遺詩曰「車架山同夕堂作」。夕堂,船山自號也。船山集中,與先生唱和詩尤多。車架山,在湘鄉(xiāng)西南九十里;其對峙者曰白石峰。先生嘗與船山同游峰巔,為之記;其略曰:『夫以是峰之特立出于群山之表,而其上蒼蒼無窮者且如彼,是果有所謂「天」耶?抑無所復(fù)名之而姑謂之「天」耶?天者,果有所幬歟?則亦宜有所不幬者存,何居乎?其必幬之荒遠(yuǎn)而始以為大乎?則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否也!于是兩人者選石而坐,不能去、不能留,歌無聲、言無謂,相視久之,不得名其故。日已晚矣,乃遵所登之路而返』。讀者謂不減「楚騷」「天問」云。 同縣有郭季林先生者,各履躚;崇禎壬午舉人。國變,隱居石獅嶺下,足不入城市;竹塢藥欄,日吟嘯其中自樂。所著「涉園草」,王船山「南窗漫記」中盛稱之;今不傳。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上。 唐訪(附瞿龍躍) 唐先生訪,字周之,號汲庵;湖南武陵人。以桂林籍,中崇禎壬午鄉(xiāng)試第一;瞿忠宣公式耜見所對「五策」,詫為異人。永明時,特疏奏授庶吉士,掌制誥、備顧問;上「六代中興法戒書」,奉敕入楚南聯(lián)絡(luò)勳鎮(zhèn)。既知事不可為,乃痛哭祝發(fā),筑食苦庵以終,號食苦和尚;自為之記。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歲遭父冤。中遭刖,已伸復(fù)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過秦,再歷吳越、晉趙、閩粵乃返楚;賦帝京、記華山,訪侯嬴、豫讓墓,吊姑蘇之臺、問五湖之棹。漁舟不返,屈、宋同歸。每入名山,喜獨(dú)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臥佛閣反鎖,鬼叩門、饑鼠竄瓦。喜與古人遇,牽其裾,平反其獄;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筑庵,凡遇山水佳處,誅茅葺竹、負(fù)土洗石;扶石起對立如人,與揖、與詼語、與默坐,然后置庵。庵成,居十余日,即厭棄別徙如前。庵前高竹數(shù)本、短竹百數(shù)十本。庵側(cè)水高二尺,來自二溪;至庵合,去復(fù)分。野草無算;白鴨一,足跛。庵后峻嶺,無人跡,有木客。有大猿,時似老翁咳;窮奇、貙貘、■〈鼠主〉鼯、■〈豸殳〉貜、猩猩、狒狒、元兔、白麑之屬無算。和尚以有明萬歷四十五年(丁巳)十月朔二日生,行年三十又一歲又八十八日為戊子元旦,筑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后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記』。 又瞿天門先生者,名龍躍;汲庵同縣人也。崇禎時拔貢。性嗜游,兀傲自喜。鼎革后,常出亡不歸。所至有題詠,自鐫絕壁上;納稿瓢中,自號一杓行腳道人。詩有奇氣,多棘塞之音;與汲庵相返。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上。 張蓋(附申涵光、殷岳) 張先生蓋字覆輿,一字命士;直隸永年人。少敦氣質(zhì),以能詩聞,工草書。 甲申之變,謝去學(xué)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嘗游齊、晉、楚、豫間;歸,自閉土室中,飲酒獨(dú)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惟同里申涵光、雞澤殷岳至,則延入土室,談甚洽。其為詩,哀憤過情,恒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辨識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輯其遺稿,僅得百篇;其五言詩尤高簡,力詣古人。 涵光字和孟,一字鳧盟。父節(jié)愍公佳允,死國難(事詳「明史」)。鳧盟少以詩名河朔間,與殷岳、張蓋稱畿南三才子。以理學(xué)訓(xùn)其兩弟,皆能立身揚(yáng)名。明亡后,絕意進(jìn)取。晚年,名益高。著有「聰山集」、「荊園少語」諸書。 岳字宗山,雞澤舉人。父太白,明末官陜西副使;忤楊嗣昌,坐法死獄中。宗山上疏,為文乞骸骨。比歸,而京師陷;遂入西山,與其弟淵謀舉義。事泄,淵被害;宗山匿鳧盟家,得免。 順治初,吏部按舊籍,除知睢寧縣。甫之任;鳧盟勸之歸;慨然曰:『吾豈肯以一官易吾友哉』!遂投劾歸。與鳧盟晨夕唱和,相樂也。其能詩,自魏、晉以下屏不觀;尤不喜律詩。所作惟古人體,莽莽然肖其為人。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下。 李世熊 先生姓李,勝國諸生也;福建寧化人。名世熊,字元仲,自號寒支子。少豪宕不羈,自經(jīng)、史、子、集及秦、漢、唐、宋、近代百家無所不覽。獨(dú)好韓非、屈原、韓愈之書,故其為文沈深峭刻、奧博離奇,如悲如憤、如哭如笑;雖非盛世和平之音,蓋自稱其所遇也。當(dāng)天啟、崇禎間,金甌未缺,若預(yù)知有甲申以后事者。每論古今興亡、儒生出處及江南北利害、備兵、屯田、水利諸大政,輒慷慨欷歔,惓惓有所屬望。為諸生時,九試冠同列;典閩試者爭欲物色李生為重,竟不可得。我朝定鼎,閩中尚擁唐王未歸命;故大學(xué)士黃公道周、何公楷并薦先生,征拜翰林博士,辭不赴。嘗上書劉念臺先生,悲憤時事;及念臺靖節(jié),走福州請褒恤,時間其孤嫠。 丁亥,王師入閩;序應(yīng)歲貢,辭。自是杜門居,絕跡塵市。有齮齕于郡帥者,帥遣某生移書逼入郡;先生復(fù)之曰:『天下人無官者十九,豈盡來高尚。書謂「不出山,慮有不測禍」;夫死生有命。豈遂懸于要津!且某年四十八矣,諸葛瘁躬之日僅少一年、文山盡節(jié)之辰已多一歲;何能抑情違性,重取羞辱哉』!時蜚語沸騰,先生矢死不為動;疑謗亦釋。先生既以文章氣節(jié)著,一時名大震。卒卯、壬辰間,建昌潰賊黃希孕剽掠過寧化,有卒摘先生園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駐馬園側(cè),視卒盡過乃行?;浛苤?,燔民屋,火及先生園;其魁劉大勝遣卒撲救,曰:『奈何壞李公居』!當(dāng)是時,雖盜賊亦知有寒支先生矣。先生積壘塊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寫其牢騷不平之概。嘗詣西江,交魏叔子、彭躬庵諸君;相與泛彭蠡、登廬山絕頂,追維闖賊橫行時事,太息流涕,不自知其所以然也。乙卯,耿精忠反,遣偽使敦聘;先生嚴(yán)拒之。自春徂冬,堅臥不起,乃得免。 先生自國變后,山居四十余年,鄉(xiāng)人宗之;有為不善者,曰:『無使李公知也』!晚自號媿庵,顏其齋曰「但月」。所著「寒支集」、「寧化縣志」、「錢神志」、「史感」、「物感」、「本行錄」、「經(jīng)正錄」各如干卷。年八十有五,卒于家。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下。 董說 董先生名說,字雨若,號俟庵,又字月函,浙江烏程人;前明尚書份曾孫也。負(fù)異才;年十七為諸生,撰「夕惕篇」以自厲。嘗受「三易」之學(xué)于石齋黃子。 國變后,祝發(fā)為僧,號南潛;從繼起大師受佛戒,盡焚其少作。繼起者,興化理宏儲退翁也。本李氏,父兆嘉;恥與賊自成同姓,命之曰:『吾祖皋陶為大理氏,所由出也;其復(fù)氏「理」』。退翁遭國變,出家。浙東起事,諸亡命者為主之,多畫策;連染幾及禍。于是徒眾皆走,而先生獨(dú)從不去。先生所與共事繼起者,為蘗庵、大瓢。蘗庵者,明大學(xué)士嘉魚熊公開元。大瓢者,宣城沈公麟生;其父壽岳,以故監(jiān)司死節(jié)者也。先生雖遁于僧,顧癖嗜文字,老益篤;相與賞析者,若江夏黃周星(九煙)、吳徐枋(昭法)、金俊民(孝章)、顧芩(云美)、吳江顧有孝(美倫)、徐崧(松之)、烏程韓曾駒(人榖)、嘉興巢鳴盛(端明)、桐鄉(xiāng)張履祥(考夫),皆遺老遁世無閟,而皆與先生善。先生所著書,有「易發(fā)」八卷、「河圖掛版」、「詩律表」各一卷、「周禮緯」、「律呂考」、「歲差考」、「分野發(fā)」、「六書發(fā)」、「甲申野語」、「補(bǔ)船長語」、「夢史」、「殘雪錄」、「掃葉錄」、「西荒詩」、「拂煙集」、「豐草庵」、「寶云」諸集,凡三十余種;合題曰「補(bǔ)樵書」。補(bǔ)樵,亦先生自號也。 先生往來潯溪、堯峰間,不常住持;述退翁之言,欲其無所系而道行教立也。其詩清淡荒遠(yuǎn),草書尤奇逸。其「首陽詠」曰:『草笠古須眉,首陽一樵子;擔(dān)柴入都城,閑話青峰里。云有兩男兒,饑死西山趾;白發(fā)齊太公,淚滴青蘋水。還顧召公言,采薇人已矣』。讀者可以知其寄托焉。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芮城(附湯泰亨、戴笠、徐白) 芮先生城,字巖尹;江蘇溧陽人。少負(fù)異才,博極群書;文行為一時冠。陳名夏、馬世俊,皆師事之。 及明亡,棄諸生,躬耕窮山中;高隱杜門,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名夏以大學(xué)士歸鄉(xiāng),求一見,卒不可得。貽書候問,亦不發(fā)視;曰:『山澤之■〈月翟〉,一與貴人接,便喪所守矣』。時人目為真隱。順治十七年,「海寇」犯江寧,重先生名,禮聘之;先生峻謝不往。所著有「易象傳解」、「四詩正言」、「禮記通識」、「綱目分注拾遺」、「滄浪吟」等書。與同縣湯泰亨善,析疑問義無虛日。 泰亨亦高士,隱白盤山。歲遇君親子卯日,輒屏食堅臥不起。年八十五,自知死期;別親友,手題墓志,沐浴而逝。 又有戴先生笠、徐先生白,皆吳江人;同以高逸著。笠字耘野,明諸生。國變后,入秀峰山為僧。旋反初服,隱居朱家港,教授生徒。土屋三間,炊煙有時絕,而編纂不輟。潘檢討耒,實(shí)出其門。白字介白,亦棄諸生隱靈巖山之上沙。種蔬蓺果,捃摭以自給。詩畫蕭疏,無俗韻。故舊至,掃葉烹泉而已;三十年未嘗出山一步也。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李魁春 李先生魁春,字元英,晚號筠叟;長洲人。故明諸生。與潛忠先生許玉重,以舅甥為莫逆交。當(dāng)是時,流冠披猖,中原播蕩;先生與潛忠論古今節(jié)義事,眥裂發(fā)豎,恨不能以諸生效死疆場間。 甲申之變,莊烈帝兇問至,北向號哭;家人知其有死志,日夕環(huán)守,不得死。后聞潛忠死,嘆曰:『玉重死,我何顏獨(dú)生!既生而無以妥玉重魄,我益滋戾』。乃收其骨,葬白公堤畔;撫恤其家。福王南渡,與同學(xué)白同路,贈翰林典籍,私謚曰「潛忠」;不負(fù)同志也。先生死志未遂,故身雖存而心實(shí)等于死;方袍角巾,屏跡郊野。時直指李某按吳,重先生名,微服過訪;相見道姓名,知前進(jìn)士,赫然為達(dá)官者也。直指示勸駕意;先生曰:『昔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稱「盡美」,能全孤竹之潔。揚(yáng)子云曰:「鴻飛冥冥,弋人何慕焉」!今鴻已冥矣,弋人猶不忘慕耶?愿全薛方、逢萌之節(jié),拜賜實(shí)多!否則,有死而已。且君子愛人以德;既已自誤、又復(fù)誤人,知公不為也』。直指慚謝去;繼以「高隱鴻儒」額相贈,先生笑而裂之。遂寧李石如先生(實(shí))令長洲,棄官后僑寓吳門,往來無間。時沈君欽奇,亦棄諸生;與劉剩庵(學(xué)博)及先生善。三人者,或終日相對默坐、或慷慨歌泣,外人莫能測也。先生喜種竹,方曲屏障悉畫竹,名其齋曰「竹隱」;蓋別有寄托,非山濤、王戎意也。生平纂述甚富;鼎革后,委諸燼。今存「春秋三傳訂疑」,行于世。卒于康熙丁巳,年八十。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陳南箕(附弟覯) 陳先生名南箕,字狂農(nóng);江西安福人。舉崇禎丙子副榜。 甲申之變,欲以身殉國,不果;遂棄妻子入歐公山。山界江、楚間,懸崖峭壁,人跡所不到。先生與弟覯,偕隱其中二十余年,幾與人世隔。性奇癖厭俗,嘗不語;有所欲,則弟視其顧盻指畫,輒喻意。間有來訪者,與之言不應(yīng),拱揖而已;或貽以書,不發(fā)視,即焚之。偶有題詠,亦未嘗存稿。衣垢敝,不澣濯。糜粥不充,恬如也。 覯字二止,丙子舉人。偕兄隱,兄歿慟甚,仍獨(dú)處萬山中;手一編不輟,人罕見其面。邑令張召南心慕之,凌晨徒步往訪,以一役自隨;入門,闃無人。問奚僮,以深入窮巖對。召南喟然曰:『固知爾主不我見也;但得一登堂足矣』! 先生弱冠時,即與弟同營墓域為左右穴,中通以欞;冀死后得時相見。暇則攜書挈壺,讀且飲于穴中。其曠達(dá)如此。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下。 鄧大臨 先生名大臨,字起西,一號丹邱;常熟人。曾祖黻,明嘉靖中舉于鄉(xiāng)。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服除,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歿也』。時稱為真孝廉。 先生幼孤。稍長,能力學(xué),受業(yè)江陰黃介子毓祺之門。順治乙酉,江陰城堅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yīng)之,先生募兵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先生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詩」、「圜中草」授先生,坐化而逝。當(dāng)事戮其尸,先生號泣守喪;贖其首,并棺殮送歸。當(dāng)時稱介子之門,有徐趨、鄧大臨;趨,則抗節(jié)而死者也。先生自師死后,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 歲辛丑,余姚黃太沖先生讀書雙瀑院,先生忽造訪。雙瀑在萬山中,人跡殆絕;太沖問『子何以知之』?笑不答。問其所自,甬東。視其行■〈巾帣〉,作道士裝;曰:『吾已竄身為黃冠矣』。唱和旬日,與偕至武林,先生上玉皇山去。甲辰,太沖至虞山,先生以精舍館之;道侶數(shù)人,曰張雪崖、顧石賓,皆遺民也。隨訪熊先生魚山于烏目、李先生膚公于赤岸,皆先生導(dǎo)之。比太沖返棹,先生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揮涕別。后遂獨(dú)游名山,卒侘傺而死。論者謂桑海之交,逃于禪者多矣,黃冠中絕少。先生在元門,苦身持力,心耿耿者未嘗一日下;可謂無愧師門矣。昆山顧景范嘗為作傳、太沖志其墓而銘之,以比西漢楊匡云。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上。 張若化(附弟若仲) 張先生若化字雨玉,號蒼巒;福建漳浦之丹山人。弱冠,師事黃忠端公,得聞「明誠」之學(xué)。崇禎丙子,舉于鄉(xiāng);兩上公車不第。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宮,因留京師。時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獄,先生微服雜廝役中,時時進(jìn)獄問起居,左右之。 燕都陷,唐王入閩,征拜御史;數(shù)月乞歸。事父母,以志養(yǎng)。食貧茹苦,嘗搗柏葉代園蔬;諸孫嘗之,喀喀不下咽,先生茹而甘之。山居四十年,足不及城市,未嘗以姓名通有司。勵志獨(dú)行,不標(biāo)講學(xué)名。疾惡守義,檁不可犯;雖骨肉至親,不少假。而惻隱所周,悉力于人者不少靳。時值兵荒,盜賊蜂起;群相戒曰:『慎勿犯張公廬』!終其身,盜不入境;鄉(xiāng)人多依以避難。丹山在群山中,巉巖阻絕,日夕云霧往來;茅茨數(shù)椽,上漏下濕,豺虎交橫。時曳杖登陟,徜徉泉石間,嘯歌自得。年六十六,正襟危坐,無疾而終。 子士楷,能繼父志,隱居不仕;潛心性命之學(xué),稱儒宗焉。 若仲字聲玉,號次巒。其學(xué)以不欺為本。一嚬笑不茍作,止語默持以敬,若性成焉。崇禎丙子,與兄蒼巒同舉于鄉(xiāng)。庚辰成進(jìn)士,例選州牧;性廉靜,不愿任煩劇,改授益府長史。居官清儉簡實(shí),益藩敬禮之。以母病,乞休歸。母歿,廬墓三年。 鼎革后,山居五十年,清修獨(dú)善。藝圃一區(qū),果蔬、薯蕷度給賓祭,余悉種梅竹;栽蒔灌溉,身自為之。時蓑笠牽犢,飯隴畝,與野夫雜處。晚歲益務(wù)為敦篤,飲人以和;遇鄉(xiāng)里有爭訟,勸之以誠:久而化焉。邑濱海,有蝗起,群飛蔽天;觸禾稼草木葉,噉立盡。民多聚泣,或泥首禳之。獨(dú)先生所居,數(shù)里外無蝗患,里賴以安;時康熙二十九年也。丁卯秋夜,風(fēng)雨大作,居屋盡拔;先生獨(dú)寢地上。黎明,人視之,毛發(fā)為竦。年八十四歲,以壽終。鄉(xiāng)人稱其兄弟為丹山二先生,同祀鄉(xiāng)賢祠。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上。 夏道一(附李孔昭、張翼星、杜越) 夏先生道一,字元真;直隸大名人。明崇禎中舉人。性高潔,兩上春官不第,輒隱居自放。 甲申后,絕意仕進(jìn);率子躬耕,削跡不入城市。食不給,每操斤斧作紡車自鬻、或攜婦績線易薪米。市人利其精細(xì),爭購之;口不言值,得錢入懷袖,輒短衣行歌,旁若無人。家居自為詩文,寫赫蹄寸許;有窺之者,即投之水火。諸子皆不令讀書,鞭牛負(fù)薪而已。 同時畿輔間以高逸著者,曰李潛夫(孔昭)、張三明(翼星)與杜紫峰(越)。 孔昭字潛夫,薊州人。性孤峭。前崇禎癸未進(jìn)士。見時事日非,不赴廷對;以所給牌坊銀百二十兩留助軍需,去隱盤山。甲申都城陷,白衣冠哭田間者三載。入本朝,貞隱不出。會詔求遺賢,巡撫列名以薦;得旨召用;謝不赴。事母至孝,嘗刲股愈母疾。妻王氏,于薊州城陷時殉節(jié);義不再娶。平居教授生徒,所成就者眾;及卒,門人私謚「安節(jié)先生」。 翼星姓張氏,字三明;左衛(wèi)人。崇禎末舉人。精理學(xué),尤長于「易」。家貧不仕,隱于卜肆,日獲百錢以自給。衣履常不完,盛夏猶峨冠氈笠,晏如也。從弟元錫,官總制;屢迎,不一往。有所遺,擇其小且劣者受之。其孤介類此。 杜越字君異,號紫峰;容城人。邑諸生,為同郡鹿忠節(jié)公高弟。與孫夏峰征君友,互相砥礪。學(xué)成,不求聞達(dá),毅然以繼往開來為任。家貧,布衣蔬食,授徒自給;一時才俊士,無近遠(yuǎn)咸師事之。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xué)宏詞科,有薦先生者;征至都,以老疾乞歸。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杜浚(附弟芥) 杜先生浚,字于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季,為諸生;避亂居金陵。少倜儻,嘗欲赫然著奇節(jié)。既不得有所試,遂刻意為詩,以此聞天下;然不欲以詩人自居也。于并世人,獨(dú)重宣城沈眉生、吳中徐昭法,自愧不如。其在金陵,與方君仲舒善;且晚過從,非甚風(fēng)疾雨無間。仲舒,望溪先生父也。金陵為冠蓋輻輳之沖,諸公貴人求詩名者踵至;先生多謝絕。錢牧齋嘗造訪,至閉門不與通;惟故舊或守土吏徒步到門則,偶接焉。門內(nèi)為竹關(guān),先生午睡或治事,則外鍵之。關(guān)外設(shè)座,約客至,視鍵閉則坐而待,不得叩關(guān);雖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排門之役,有司注籍優(yōu)免;先生曰:『是吾所服也』。躬雜廝輿,夜巡綽,眾莫止。嗜茗飲,嘗言『吾有絕糧、無絕茶』。既有花塚,因此拾殘茗聚封之,謂之茶邱。年七十有七,卒于揚(yáng)州。喪歸,故人謀卜兆;子世濟(jì)曰:『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謂我非人也』!亡何,世濟(jì)亦卒。又?jǐn)?shù)年,陳公蒼洲來守金陵,始葬諸蔣山北梅花村。先生詩最富,世所傳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冊。吳梅村嘗言:『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詩而始進(jìn)』。閻百詩于時賢多所訾謷,獨(dú)許先生五律,稱為「詩圣」。已刻者曰「雙雅堂集」。 弟芥字蒼略,號些山;明季諸生。與兄茶村,避亂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于眾人未嘗接言語。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yuǎn)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自同于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偶,遂不復(fù)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shù)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號;客至,無酒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行于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言,雖兒童廝輿,惟恐或傷之也。后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王大經(jīng) 王先生大經(jīng),字倫表;江蘇東臺人。好學(xué),勵名節(jié)。明季,嘗應(yīng)童子試。鼎革后,授徒養(yǎng)親,不復(fù)出。 康熙間,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當(dāng)世軼才也』。薦諸朝,辭不起。會詔舉博學(xué)宏詞科,太仆卿郝君浴將薦,先生力辭,乃得免。嘗為「巢父、許由論」曰:『天下何為而亂也?王子曰:亂生于求,求生于欲。多所欲,則多所求。強(qiáng)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詐偽,物求之以爪牙角毒。于是有敗倫壞紀(jì)、寡廉鮮恥、傷類圮族、剝膚橫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馴至于大亂。堯、舜,治亂之圣人也;其為道,孜孜皇皇、己饑己溺。誠恐天下后世有急功利、騖聲華者,必藉口堯、舜以陰濟(jì)其欲而明騁其求,天于是生許由、巢父,使與堯、舜并世而處。有堯、舜而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有許由、巢父而一無所欲、一無所求,使天下之貪者廉、躁者靜、競者讓,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然則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圣人也??鬃又潏颉⑺匆?,曰「巍巍不與」、曰「蕩蕩無名」。彼堯、舜者,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斲,監(jiān)門臣虜。堯、舜之心曠然,一巢、許之心也;其所異,特用耳。雖然,堯、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巢父以無用為用,終不可謂堯、舜有巢、許之心,巢、許遂無堯、舜之用也。是故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圣人也。嗟乎!大庭栗陸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來;人人皆許由、巢父也。自世道漸降、大樸漸漓,而嗜欲日開、營求日甚。膺時遘會者,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授徒講學(xué)者,希榮稽古而無真學(xué)術(shù);砥飭高行者,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jié):則皆巢、許之罪人也。不觀南陽之臥龍乎?澹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方其躬耕隴畝,若將終身。及應(yīng)聘而出,卒能輔昭烈、定漢室,稱王佐才;繼而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推古今臣節(jié)第一。嗚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然則孔明者,有巢、許之心而出為堯、舜之用者也。使無其心,縱有才亦不可用;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故吾謂學(xué)堯、舜者,必先自學(xué)巢、許始』。先生所著,有「周易釋箋」、「毛詩備考」、「三禮折衷」、「四書逢源錄」、「史論」、「字書正訛」、「醫(yī)學(xué)集要」諸書,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嘗輯「泰州中十場志」十卷、重修「靖江縣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吳光 先生姓吳氏,名光,字與巖;武進(jìn)人。十齡喪母,哀毀如成人,幾滅性。比就傅,日誦數(shù)千言,有文名。久之,厭帖括;究心經(jīng)濟(jì),務(wù)為有用之學(xué)。所論著,自成一家言。 甲申之變,慟哭求死不得,取所擬「時務(wù)策」并雜著火之。自是絕意人事,結(jié)廬于東僻壤。日閉門讀「易」;倦則徐步隴畝,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話桑麻,嗒焉自放于山水間。大吏物色之,堅謝弗出,作「野翁傳」以見志。其略曰:『野翁無姓氏;問其年,亦不記甲子。性不喜城市;雖居城市,胸中自謂有邱壑也,故自號曰野翁。翁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諧;然實(shí)平易近情,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少讀書,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閣,編茅插籬廬于中田桑拓間,將終身焉;不復(fù)問人間世,亦不復(fù)知有人間世?;蛴犉渥骺?;翁笑曰:「吾自樂此不疲也」。暇則把壺自傾,不覺歌呼烏烏;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所最適意者,荊扉盡掩,抱膝靜坐;曰:「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遠(yuǎn)乎」!既自號野翁,人亦稱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學(xué)格致辨」一卷、「論孟合參」一卷、「中庸說」一卷、「讀書錄鈔」二卷、「五愿齋文集」、「耕娛集」、「遂初集」、「野翁記」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窮象數(shù)義理,所得尤深。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為作傳,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zhí)独先搜伞?——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陳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縣人。父來學(xué),兄弟罵賊死甚烈;逸子終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雖貴人必面折其非。 少補(bǔ)弟子員。國變后,痛君親之難,遂祝發(fā),號南云行腳、一號衲拾殘;錢受之宗伯、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jié)方外交,相唱和。工詩,廣致書畫古玩。嘗游吳越,行笈一肩,瓶缽?fù)?,皆?jīng)史書籍。意氣慷概,有古俠士風(fēng)。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罵皆別有故,人莫能惻也。年五十五,卒于西泠;湘潭王山長為之傳。同時,有朱子昭者與齊名。 子昭名之宣,湘陰人。少有學(xué)行,負(fù)氣節(jié)。鼎革后,隱于樵,自號砍柴行者。戊子義師之役,楚人多與其謀事。后因之成大獄,湖湘遺老株連系類者三百余人;子昭與焉。獄數(shù)年始解,集中有「釋系奉別陶密庵年丈」詩,指其事也。 李先生嘗之,字百艱;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為諸生。入本朝,棄巾服,躬耕讀書。生負(fù)異才,有智略;兼精壬遁術(shù)。綏遠(yuǎn)將軍蔡毓榮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謀居多。功成,擬奏授官;力辭歸。見親知貧寠者,立解裝周之,隨手親盡;遂遍游衡、岳、九嶷、武當(dāng)、天臺、武夷諸名山。居武夷最久,與高僧遺老結(jié)方外交。工詩、古文。書得晉人神韻,人爭寶之。著有「百艱詩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為諸生,世居南昌。 弱冠遭國變,棄家遁奉新山中,祝發(fā)為僧。住山二十年,從學(xué)者常百余人。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發(fā)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還。走會城,獨(dú)身佯狂市肆間。嘗戴布帽、曳長領(lǐng)袍,履穿踵決,拂袖蹁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書法,行、楷學(xué)大令魯公,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俗韻;人爭寶之。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后,墨沈淋漓,不甚自愛惜。數(shù)往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shù)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舉懷數(shù)語,謂將以為韈。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酒兒購之。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或招之飲,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勝則笑啞啞數(shù),負(fù)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泣下。邵青門客南昌,見山人于北蘭寺;握手熟視,大笑。夜宿寺中,翦燭談;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山人有詩數(shù)卷藏篋中,秘不令人見;題跋尤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shù)札,不減晉人語也。山人面微頳,豐下而少須。初為僧號雪個,后更號曰人屋、曰驢漢;最后,號八大山人云。山人負(fù)重名,世多知之;然竟無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郁結(jié),別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濕絮之遏火,無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隱約玩世。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其搤捥痛哭當(dāng)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淺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一壺先生 一壺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許人;蓋前明遺老,若雪庵和尚、補(bǔ)鍋匠之流亞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來登、萊間,愛勞山之勝。居數(shù)載,去;久之,復(fù)來:莫可得而跡也。好飲酒,每行以酒一壺自隨;人稱之曰一壺先生。知之者飲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輒欷歔流涕而罷,不能竟讀也。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善;兩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蚓拖壬?、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輒曰『行酒來,余為生痛飲』!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于酒;嘗從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見桃花數(shù)十株盛開,臨深溪一人獨(dú)坐樹下;心異之曰:『其一壺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壺。下馬,與先生共飲;醉,別去。先生蹤跡既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來。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來,居一僧舍;視其容貌蕉萃、神氣惝恍異前時。問其所自來,不答。每夜半,即放聲哭,哭竟夜。閱數(shù)日,自經(jīng)死;時年垂七十。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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