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zhì)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三復(fù)忘疲，百遍無，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與于此乎？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堯典》，下終獲麟，是為屬詞比事之言，疏通知遠之旨。子夏曰："《書》之論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揚雄有云："說事者莫辨乎《書》，說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則意指深奧，誥訓(xùn)成義，微顯闡幽，婉而成章，雖殊途異轍，亦各有差焉。諒以師范億載，規(guī)模萬古，為述者之冠冕，實后來之龜鏡。既而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繼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學(xué)者，皆先曰《五經(jīng)》，次云《三史》，經(jīng)史之目，于此分焉。
嘗試言之曰：經(jīng)猶日也，史猶星也。夫杲日流景，則列星寢耀；桑榆既夕，而辰象粲然。故《史》、《漢》之文，當乎《尚書》、《春秋》之世也，則其言淺俗，涉乎委巷，垂翅不舉，無聞。逮于戰(zhàn)國已降，去圣彌遠，然后能露其鋒穎，倜儻不羈。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優(yōu)劣，詎可同年？自漢已降，幾將千載，作者相繼，非復(fù)一家，求其善者，蓋亦幾矣。夫班、馬執(zhí)簡，既《五經(jīng)》之罪人；而《晉》、《宋》殺青，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別，粹駁相懸，才難不其甚乎！
然則人之著述，雖同自一手，共間則有善惡不均，精粗非類。若《史記》之《蘇》、《張》、《蔡澤》等傳，是其美者。至于《三》、《五本紀》，《日者》，《太倉公》、《龜策傳》，固無所取焉。又《漢書》之帝紀，《陳》、《項》諸篇，是其最也。至于《三》、《五本紀》，《日者》、《太倉公》、《龜策傳》，固無所取焉。又《漢書》之帝紀，《陳》、《項》諸篇，是其最也。至于《淮南王》、《司馬相如》、《東方朔傳》，又安足道哉！豈繪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山水為助。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書亦工。必時乏異聞，世無奇事，英雄不作，賢俊不生，區(qū)區(qū)碌碌，抑惟恒理，而責(zé)史臣顯其良直之體，申其微婉之才，蓋亦難矣。故揚子有云："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下周者，其書憔悴乎？"觀丘明之記事也，當桓、文作霸，晉、楚更盟，則能飾彼詞句，成其文雅。及王室大壞，事益縱橫，則《春秋》美辭，幾乎翳矣。觀子長之敘事也，自周已往，言所不該，其文闊略，無復(fù)體統(tǒng)。洎秦、漢已下，條貫有倫，則煥炳可觀，有足稱者。至若荀悅《漢紀》，其才盡于十帝；陳壽《魏書》，其美窮于三祖。觸類而長，他皆若斯。
夫識寶者稀，知音蓋寡。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齊志》，此二家者，并長于敘事，無愧古人。而世人議者皆雷同，舉裴而共詆王氏。夫江左事雅，裴筆所以專工；中原跡穢，王文由其屢鄙。且?guī)自瓌?wù)飾虛辭，君懋志存實錄，此美惡所以為異也。設(shè)使丘明重出，子長再生，記言于賀六渾之朝，書事于士尼干之代，將恐輟毫棲牘，無所施其德音。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論得失？
夫敘事之體，其流甚多，非復(fù)片言所能，今輒區(qū)分類聚，定為三篇，列之于下。
微顯闡幽《左傳》杜《序》：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皆據(jù)舊例而發(fā)義，指行事以正褒貶。按：《史通》本此，非用《易》文也。
渾渾灝灝噩噩揚子《問神》篇之文。
賀六渾《北齊神武紀》：姓高名歡，字賀六渾，渤海人也。世仕慕容氏，慕容敗，歸魏。
神武既累世北邊，故習(xí)其俗，遂同鮮卑。
士尼干黃本作"士于尼"。其《補注》云：《北史》齊顯祖諱洋，字子進。武明太后孕帝時，有赤光照室，及產(chǎn)，命之曰"侯尼于"，鮮卑言有相子也。"士于尼"宜作"侯尼于"。
縷《》本作《》，通作《羅》。左思《吳都賦》：嗟難得而樓?！稌x書》傅咸疏：臣前所以不羅縷者，冀因結(jié)奏得從私愿也?！督饓刈挚肌罚捍涡蛞?。
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quán)輿，《尚書》發(fā)蹤，所載務(wù)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蓋，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作之尤美者也。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已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shù)字；尺紙之內(nèi)，恒虛費數(shù)行。未聚蚊成雷，群輕折軸，況于章句不節(jié)，言詞莫限，載之兼兩，曷足道哉？
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至如《古文尚書》稱帝堯之德，標以"允恭克讓"；《春秋左傳》言子太叔之狀，目以"美秀而文"。所稱如此，更無他說，所謂直紀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載申生為驪姬所譖，自謚而亡；班史稱紀信為項籍所圍，代君而死。此則不言其節(jié)操，而忠孝自彰，所謂唯書其事跡者?！∮秩纭渡袝贩Q武王之罪紂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婦。"《左傳》紀隨會之論楚也，其詞曰："蓽輅藍縷，以啟山林。"此則才行事跡，莫不闕如，而言有關(guān)涉，事便顯露，所謂因言語而可知者。又如《史記衛(wèi)青傳》后，太史公曰：蘇建嘗責(zé)大將軍不薦賢待士?！稘h書孝文紀》末，其贊曰："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此則傳之與紀，并所不書，而史臣發(fā)言，別出其事，所謂假贊論而自見者。然則才行、事跡、言語、贊論，凡此四者，皆不相須。若兼而畢書，則其費尤廣。但自古經(jīng)史，通多此類。能獲免者，蓋十無一二。
又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傳》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為敏。夫以鈍者稱敏，則明賢達所嗤，此為省句也。《春秋經(jīng)》曰："隕石于宋五。"夫聞之隕，視之石，數(shù)之五。加以一字太詳，減其一字太略，求諸折中，簡要合理，此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稱郄克眇，季孫行父禿，孫良夫跛，齊使跛者逆跛者，禿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蓋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必事加再述，則于文殊費，此為煩句也。《漢書張蒼傳》云："年老，口中無齒"。蓋于此一句之內(nèi)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然則省句為易，省字為難，洞識此心，始可言史矣。茍句盡余剩，字皆重復(fù)，史之煩蕪，職由于此。
蓋餌巨魚者，垂其千釣，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烏者，張其萬置，而獲之由于一目。夫敘事者，或虛益散辭，廣加閑說，必取其所要，不過一言一句耳。茍能同夫獵者、漁者，既執(zhí)而置釣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則庶幾駢枝盡去，而塵垢都捐，華逝而實存，滓去而沈在矣。嗟乎！能損之又損，而玄之又玄，輪扁所不能語斤，伊摯所不能言鼎也。
權(quán)與輿《廣韻》造衡自權(quán)始，造車自輿始。
成雷折軸《漢中山靖王傳》：眾煦漂山，聚會成雷?！蹲ⅰ罚汗?蚊"字?！秶摺罚簭垉x說魏，積羽沈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
篳輅藍樓《左》宣十二：欒武子曰：楚自克庸以來，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訓(xùn)之以蓽路藍縷，以啟山林。按：是欒書語，非士會語也。二人皆稱武子，所以誤也。又：昭十二年，右尹子革語亦有篳路句。皆是言語，非書事跡。
衛(wèi)青傳《史記贊》：大將軍不敢親附士大夫，招賢者，侵人主之柄，奉法遵職而已。按：其文全出蘇建口語，史公運之為贊，事舉而傳文省矣，敵劉氏引之。
孝文紀《漢書贊》：孝文皇帝約身弛民，懷南越，和匈奴。又：吳王詐病而賜幾杖，專務(wù)德化。按：尺此數(shù)事，本皆《史記》紀中正文，班氏取以為贊，又一運化省筆之法，故劉氏類引之。
魯人以為敏《左》文十五：宋華耦來盟，公與之宴，辭曰："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殤公，名在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魯人以為敏。杜《注》無故揚其祖惡是不敏，魯人以為敏，君子不與也。按："魯"字之訓(xùn)，劉云"《禮記》中亦有是注"，但大、小、戴《記》皆無是語，唯孔《疏》有其文，曰："魯人，魯鈍之人。"
眇禿跛《谷梁》成元：季孫行父禿，晉克眇，衛(wèi)孫良夫跛，同時而聘于齊云云?！豆颉烦啥嚎突蝓嘶蝽?，于是使跛者迓跛者，眇者迓眇者。按：《史通》所引，是《谷》非《公》，傳寫誤。
口中無齒《漢書張蒼傳》：免相后，口中無齒，食乳。按：句上無"年老"字。又按：本傳全錄《史記》?！妒酚洝酚?老"字，無"年"字，豈唐初寫本《漢書》有此二字耶？
一筌一目魚豢《典略》云：得鳥者，羅之一目也，然張一目之羅，終不得鳥矣。《史通》翻用其文，然失之迫隘，不若原文之善喻也。按：魚豢之言，本《淮南說山訓(xùn)》。
輪扁《莊子天道》：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則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按：文兼使郢人運斤事，故曰不能語斤。
伊摯《史記殷本紀》：伊尹名阿衡?！端麟[》：《孫子兵書》伊尹名摯?？装矅嘣灰翐?。《呂覽本味》：伊尹說湯以至味，曰："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按：《輪扁》二句，本《文心神思》篇成語。
夫飾言者為文，編文者為句，句積而章立，章積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備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詞令為宗，大夫應(yīng)對，以言文為主。況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勵精雕飾，傳諸諷誦者哉？自圣賢述作，是曰經(jīng)典，句皆韶、夏，言盡琳瑯，秩秩德音，洋洋盈耳。譬夫游滄海者，徒驚其浩曠；登太山者，但嗟其峻極。必摘以尤最，不知何者為先。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縟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然則晦之將顯，優(yōu)劣不同，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
昔古文義，務(wù)卻浮詞?！队輹吩疲?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夏書》云："啟呱呱而泣，予不子。"《周書》稱"前徒倒戈"，"血流漂杵"?！队輹吩疲?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闊略，而語實周贍。故覽之者初疑其易，而為之者方覺其難，固非雕蟲小技所能斥苦其說也。既而丘明受經(jīng)，師范尼父。夫經(jīng)以數(shù)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故其綱紀而言邦俗也，則有士會為政，晉國之盜奔秦；邢遷如歸，衛(wèi)國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則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裹，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拗畷r義，不亦大哉！洎班、馬二史，雖多謝《五經(jīng)》，必求其所長，亦時值斯語。至若高祖亡蕭何，如失左右手，漢兵敗績，睢水為之不流；董生乘馬，三年不知牝牡；翟公之門，可張雀羅，則其例也。
自茲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蕪音累句，云蒸泉涌。其為文也，大抵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yīng)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為二言；應(yīng)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彌漫重沓，不知所裁。是以處道受責(zé)于少期，子升取譏于君懋，非不幸也。
蓋作者言雖簡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遺，儉而無闕。璧如用奇兵者，持一當百，能全克敵之功也。若才乏俊穎，思多昏滯，費詞既甚，敘事才周，亦猶售鐵錢者，以兩當一，方成貿(mào)遷之價也。然則《史》、《漢》已前，省要如彼；《國》、《晉》已降，煩碎如此。必定其妍媸，甄其善惡。夫讀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詠歌；觀近史者，悅其緒言，直求事意而已。是則一貴一賤，不言可知，無假榷揚，而其理自見矣。
言文《左》襄二十五：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慎辭哉！
斥苦《莊子》逸篇：紼謳所生，必于斥苦。司馬彪《注》引紼謳歌，為力不齊，而迫促之。按：本文蓋竭力求及之意。
晉盜奔秦《左》宣十六：晉侯請于王，以敝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為太傅，于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
如歸忘亡《左》閔二：僖之元年，齊桓公遷刑于夷儀。二年，封衛(wèi)于楚丘。刑遷如歸，衛(wèi)國忘亡。
犀革挾纊《左》莊十二：宋萬弒閔公于蒙澤，奔陳。宋人請萬于陳以賂。陳人使婦人飲之酒，而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宋人醢之。又宣十二：楚子伐蕭，申公巫臣曰："師人多寒。"王巡三軍，拊而勉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按：本文于"則有"之下，一本云："使婦人飲之酒，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援廟桷，動于甍。師人多寒，王拊而巡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一本削去"援廟桷"六字，以"宋人醢之蕭潰"六字填之。反覆參觀，二本皆謬。何也？章言用晦，所引皆含蓄句法。此條神趣只在"手足見"、"如挾纊"兩言，而多贅冗文，全乖晦體。謬一也。《史通》一書，純用偶體，此條與"盜奔"、"邢遷"作配，而溢添"援桷"，則體不均；改綴"蕭潰"，又義不屬。謬二也。再按："援桷"事見襄二十八。此六字似是"犀革"改本失刪彼文，自余羨句，則緣后人夾注，傳寫混入，致茲乖謬耳。既僭刊之，仍列異本原文于右。難者曰："'三軍挾纊'"八字不太割截乎？"應(yīng)之曰："'如歸、忘亡'八字連綴上文否？"
不知牝牡王《訓(xùn)故》：《鄒子》：董仲舒勸學(xué)，三年不窺園，乘馬不知牝牡。按：《史記》、《漢書》止有"不窺園"一句。
可張雀羅《漢書汲鄭傳》：兩人中廢，賓客益落。先是，下翟公為廷尉，賓客亦填門，及廢，門外可張爵羅。后復(fù)為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處道《晉書》：王沈字處道，典著作，與荀覬、阮藉共撰《魏書》，多為時諱，未若陳壽之實錄也。按：本文句下原注，本引裴評王沈書語，或妄意裴是注《三國》者，遂改"處道"為"承祚"，并改注內(nèi)"魏書"為"魏志"，而又脫去"有殊于眾"兩言，使"一類分三"句無著傍，頭面全失矣。亟是正之，不懌多事云。
子升《魏書文苑傳》：溫子升字鵬舉，永熙中散騎常侍。濟陰王暉業(yè)嘗云：江左文人有顏延之、謝靈運、沈約、任，我子升足以陵顏轢謝，吐沈含任。宋游道集其文筆為三十五卷。
昔文章既作，比興由生，鳥獸以嬪賢愚，草木以方男女，詩人騷客，言之備矣。洎乎中代，其體稍殊，或擬人必以其倫，或述事多比于古。當漢氏之臨天下也，君實稱帝，理異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魯、衛(wèi)。而作者猶謂帝家為王室，公輔為王臣。盤石加建侯之言，帶河申俾侯之誓。而史臣撰錄，亦同彼文章，假托古詞，翻易今語。潤色之濫，萌于此矣。
降及近古，彌見其甚。至如諸子短書，雜家小說，論逆臣則呼為問鼎，稱巨寇則目以長鯨。邦國初基，皆云草昧；帝王兆跡，必號龍飛。斯并理兼諷諭，言非指斥，異乎游、夏措詞，南、董顯書之義也。如魏收《代史》，吳均《齊錄》，或牢籠一世，或苞舉一家，自可申不刊之格言，弘至公之正說。而收稱劉氏納貢，則曰"來獻百牢"；均敘元日臨軒，必云"朝會萬國"。夫以吳徵魯賦，禹計涂山，持彼往事，用為今說，置于文章則可，施于簡冊則否矣。
亦有方以類聚，譬諸昔人。如王隱稱諸葛亮挑戰(zhàn)，冀獲曹咎之利；崔鴻稱慕容沖見幸，為有龍陽之姿。其事相符，言之讜矣。而盧思道稱邢邵喪子慟，自東門吳已來，未之有也；李百藥稱王琳雅得人心，雖李將軍恂恂善誘，無以加也。斯則虛引古事，妄足庸音，茍矜其學(xué)，必辨而非當者矣。
昔《禮記·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創(chuàng)新儀，前史所刊，后來取證。是以漢初立，子長所書；魯始為，丘明是記，河橋可作，元凱取驗于毛《詩》；男子有笄，伯支遠徵于《內(nèi)則》。即其事也。案裴景仁《秦記》稱苻堅方食，撫盤而詬，王劭《齊志》述洛干感恩，脫帽而謝。及彥鸞撰以新史，重規(guī)刪其舊錄，乃易"撫盤"以"推案"，變"脫帽"為"免冠"。夫近世通無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類古，改從雅言，欲令學(xué)者何以考時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異？
又自雜種稱制，充神州，事異諸華，言多丑俗。至如翼犍，道武原諱；黑獺，周文本名。而伯起革以他語，德闕而不載。蓋降、蒯，字之媸也；重耳、黑臀，名之鄙也。舊皆列以《三史》，傳諸《五經(jīng)》，未聞后進談講，別加刊定，況齊丘之犢，彰于載識；河邊之狗，著于謠詠。明如日月，難為蓋藏，此而不書，何以示后？亦有氏姓本復(fù)，滅省從單，或去"萬紐"而留"于"，或止存"狄"而除"厙"。求諸自古，罕聞茲例。
昔夫子有云："文勝質(zhì)則史。"故知史之為務(wù)，必藉于文。自《五經(jīng)》已降，《三史》而往，以文敘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于是。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鳥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
劉氏獻百牢《魏書》：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輿駕南伐。劉義隆使獻百牢，貢其方物。按：用《左傳》哀七年會語。又見《雜說》中篇"佛入寇"注。
元日會萬國按：《魏書》太宗神瑞二年春正月，賜附國大渠帥朝歲首者繒帛、金有差，而文乃言高齊事?？肌洱R書》無"元日會萬國"明文，當是臣僚賀表中語。惜吳均《齊錄》不可得見也。
諸葛挑戰(zhàn)《魏志注》：《晉陽秋》曰：諸葛亮寇于，據(jù)渭水南。亮挑戰(zhàn)，遺高祖巾幗，欲以激怒，冀獲曹咎之利。《史記項羽紀》：項王謂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漢欲挑戰(zhàn)，慎勿與戰(zhàn)。"漢果數(shù)挑楚軍戰(zhàn)，楚軍不出，使人辱之。礪事馬怒，渡兵汜水。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咎自剄。
慕容沖《晉書》載記：苻堅滅燕，慕容沖姊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冠后庭。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堅又幸之。姊弟專寵，長安歌之曰："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戰(zhàn)國魏策》：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得為王拂枕席。
邢邵喪子《北齊書》：邢邵字子才，養(yǎng)孤子恕，慈愛特深。在兗州，有都信云恕疾，便憂之，顏色貶損。及卒，痛悼雖甚，不再哭。其高情達識，開遣滯累，東門吳以還，所未有也。《戰(zhàn)國秦策》：梁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子，愛子也，死而不憂，何也？東門吳曰："吾嘗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與無子時同也，奚憂焉？
王琳得人心《北齊書》：王琳字子珩，鎮(zhèn)壽陽，輕財愛士，得將卒之心。既及于難，當時田夫野老，知與不知，莫不為之欷流涕。觀其誠信感物，雖李將軍之恂恂善誘，殆無以加焉。李將軍廣事具《史記》。郭《評》：子才喪孤不慟，何異于吳？王琳會葬千人，李廣不啻，豈為虛引故事？
漢初立《漢書高紀》：八年十一月，令士卒從軍死者為，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蹲ⅰ罚簯?yīng)劭曰："小棺也。"郭《評》：《史通》作《》。，車軸也。又考《史記》無此事，當改云"漢初立，孟堅所書。"
魯始為《左》襄四：邾、莒伐，臧紇救，敗于狐。國人從喪者皆，魯于是乎始。杜《注》：，麻發(fā)合結(jié)也。喪多不能備兇服?！短垂粪崱蹲ⅰ罚喝ザ?。黑韜。音計。按：《左傳》合男女言，《檀弓》以為婦人吊也。
作河橋《晉杜預(yù)傳》：預(yù)字元凱，杜陵人。預(yù)以孟津渡險，請建河橋于富平津。議者以為殷、周所都，歷圣賢而不作者，必不可立故也。預(yù)曰："'造舟為梁'，則河橋之謂也。"及橋成，帝從百僚臨會，舉觴屬預(yù)。
男子笄《魏書》：劉芳字伯文，彭城人。北徒，通直常侍。王蕭之來奔也，宴于華林。肅語次曰："古者婦人有笄，男子則無。《喪服》，男子冠而婦人笄。芳曰："冠尊，故奪其笄稱也，非男子無笄?！抖Y內(nèi)則》稱，子事父母，雞初鳴，櫛笄總。男子有笄明矣。肅以為然。時人號為劉石經(jīng)。按："伯文"，《北史》作"伯支"。
易盤以案按：裴之《秦記》，崔之十六國書，皆無考?！稌x》載記：苻堅討姚萇，萇軍渴，有死者。俄而降雨，萇營三尺，營外寸余而已。萇軍大振。堅方食，去案，怒曰："天何故降澤賊營！
變帽為冠《北齊萬俟普傳》：子洛，字受洛干，戰(zhàn)有功，高祖親扶上馬。洛干免冠稽首曰："愿出死力。"按：《北史》亦同，而劭《志》亦無考矣。
翼犍黑獺《魏書序紀》：昭成帝諱什翼犍。《周書》帝紀：文帝，宇文氏，諱泰，字黑獺。
字媸名鄙舊注：降，八凱中一人。蒯，衛(wèi)莊公名。《刺客傳》亦有趙人蒯聵。重耳，晉文公名。黑臀，晉成公名。成公之生也，其母夢神規(guī)其臀以黑，曰："使有晉國三，而畀之孫。"故名曰黑臀。
姓復(fù)從單《通監(jiān)釋例》：魏之群臣出代北者，皆復(fù)姓。孝文遷洛，改為單姓。史患其煩，皆從復(fù)姓。今按：北朝緒史齊非盡致。其省改之文于《魏書官氏志》具列之。
去萬紐留于《周書》唐瑾仕魏，為驃騎、開府，周文嘆異之，賜姓萬紐于氏?！度A岳頌碑》結(jié)銜作"萬紐于瑾"?！段簳偈现尽罚何疴钣谑希蟾臑橛谑??！锻ㄖ臼献迓浴罚?勿忸于"疑與"萬紐于"同。愚按："勿忸"無他據(jù)，而"萬紐"有據(jù)，疑《魏志》訛也。又易"萬"，《北史儒林》樊深賜姓亦然，則又傳寫者誤也。
存狄除厙舊作"存扶除厚"。按《官氏志》無"厚"字連"扶"之氏，但有乞扶氏改為扶氏，則似"除厚"應(yīng)為"除乞"矣。然"乞"之與"厚"，聲形俱別，不應(yīng)訛轉(zhuǎn)乃爾。再考本志，有庫狄氏，后改為狄氏。"庫"與"厚"，"狄"與"扶"，形俱相近，或當是也。又北齊臣如厙狄洛、厙狄盛之屬，多"廣"頭去點，尤與"厚"字頭同?！稄V韻》：厙，始夜切，《姓苑》有之。
嘗試言之曰：經(jīng)猶日也，史猶星也。夫杲日流景，則列星寢耀；桑榆既夕，而辰象粲然。故《史》、《漢》之文，當乎《尚書》、《春秋》之世也，則其言淺俗，涉乎委巷，垂翅不舉，無聞。逮于戰(zhàn)國已降，去圣彌遠，然后能露其鋒穎，倜儻不羈。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優(yōu)劣，詎可同年？自漢已降，幾將千載，作者相繼，非復(fù)一家，求其善者，蓋亦幾矣。夫班、馬執(zhí)簡，既《五經(jīng)》之罪人；而《晉》、《宋》殺青，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別，粹駁相懸，才難不其甚乎！
然則人之著述，雖同自一手，共間則有善惡不均，精粗非類。若《史記》之《蘇》、《張》、《蔡澤》等傳，是其美者。至于《三》、《五本紀》，《日者》，《太倉公》、《龜策傳》，固無所取焉。又《漢書》之帝紀，《陳》、《項》諸篇，是其最也。至于《三》、《五本紀》，《日者》、《太倉公》、《龜策傳》，固無所取焉。又《漢書》之帝紀，《陳》、《項》諸篇，是其最也。至于《淮南王》、《司馬相如》、《東方朔傳》，又安足道哉！豈繪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山水為助。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書亦工。必時乏異聞，世無奇事，英雄不作，賢俊不生，區(qū)區(qū)碌碌，抑惟恒理，而責(zé)史臣顯其良直之體，申其微婉之才，蓋亦難矣。故揚子有云："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下周者，其書憔悴乎？"觀丘明之記事也，當桓、文作霸，晉、楚更盟，則能飾彼詞句，成其文雅。及王室大壞，事益縱橫，則《春秋》美辭，幾乎翳矣。觀子長之敘事也，自周已往，言所不該，其文闊略，無復(fù)體統(tǒng)。洎秦、漢已下，條貫有倫，則煥炳可觀，有足稱者。至若荀悅《漢紀》，其才盡于十帝；陳壽《魏書》，其美窮于三祖。觸類而長，他皆若斯。
夫識寶者稀，知音蓋寡。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齊志》，此二家者，并長于敘事，無愧古人。而世人議者皆雷同，舉裴而共詆王氏。夫江左事雅，裴筆所以專工；中原跡穢，王文由其屢鄙。且?guī)自瓌?wù)飾虛辭，君懋志存實錄，此美惡所以為異也。設(shè)使丘明重出，子長再生，記言于賀六渾之朝，書事于士尼干之代，將恐輟毫棲牘，無所施其德音。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論得失？
夫敘事之體，其流甚多，非復(fù)片言所能，今輒區(qū)分類聚，定為三篇，列之于下。
微顯闡幽《左傳》杜《序》：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皆據(jù)舊例而發(fā)義，指行事以正褒貶。按：《史通》本此，非用《易》文也。
渾渾灝灝噩噩揚子《問神》篇之文。
賀六渾《北齊神武紀》：姓高名歡，字賀六渾，渤海人也。世仕慕容氏，慕容敗，歸魏。
神武既累世北邊，故習(xí)其俗，遂同鮮卑。
士尼干黃本作"士于尼"。其《補注》云：《北史》齊顯祖諱洋，字子進。武明太后孕帝時，有赤光照室，及產(chǎn)，命之曰"侯尼于"，鮮卑言有相子也。"士于尼"宜作"侯尼于"。
縷《》本作《》，通作《羅》。左思《吳都賦》：嗟難得而樓?！稌x書》傅咸疏：臣前所以不羅縷者，冀因結(jié)奏得從私愿也?！督饓刈挚肌罚捍涡蛞?。
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quán)輿，《尚書》發(fā)蹤，所載務(wù)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蓋，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作之尤美者也。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已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shù)字；尺紙之內(nèi)，恒虛費數(shù)行。未聚蚊成雷，群輕折軸，況于章句不節(jié)，言詞莫限，載之兼兩，曷足道哉？
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至如《古文尚書》稱帝堯之德，標以"允恭克讓"；《春秋左傳》言子太叔之狀，目以"美秀而文"。所稱如此，更無他說，所謂直紀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載申生為驪姬所譖，自謚而亡；班史稱紀信為項籍所圍，代君而死。此則不言其節(jié)操，而忠孝自彰，所謂唯書其事跡者?！∮秩纭渡袝贩Q武王之罪紂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婦。"《左傳》紀隨會之論楚也，其詞曰："蓽輅藍縷，以啟山林。"此則才行事跡，莫不闕如，而言有關(guān)涉，事便顯露，所謂因言語而可知者。又如《史記衛(wèi)青傳》后，太史公曰：蘇建嘗責(zé)大將軍不薦賢待士?！稘h書孝文紀》末，其贊曰："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此則傳之與紀，并所不書，而史臣發(fā)言，別出其事，所謂假贊論而自見者。然則才行、事跡、言語、贊論，凡此四者，皆不相須。若兼而畢書，則其費尤廣。但自古經(jīng)史，通多此類。能獲免者，蓋十無一二。
又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傳》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為敏。夫以鈍者稱敏，則明賢達所嗤，此為省句也。《春秋經(jīng)》曰："隕石于宋五。"夫聞之隕，視之石，數(shù)之五。加以一字太詳，減其一字太略，求諸折中，簡要合理，此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稱郄克眇，季孫行父禿，孫良夫跛，齊使跛者逆跛者，禿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蓋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必事加再述，則于文殊費，此為煩句也。《漢書張蒼傳》云："年老，口中無齒"。蓋于此一句之內(nèi)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然則省句為易，省字為難，洞識此心，始可言史矣。茍句盡余剩，字皆重復(fù)，史之煩蕪，職由于此。
蓋餌巨魚者，垂其千釣，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烏者，張其萬置，而獲之由于一目。夫敘事者，或虛益散辭，廣加閑說，必取其所要，不過一言一句耳。茍能同夫獵者、漁者，既執(zhí)而置釣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則庶幾駢枝盡去，而塵垢都捐，華逝而實存，滓去而沈在矣。嗟乎！能損之又損，而玄之又玄，輪扁所不能語斤，伊摯所不能言鼎也。
權(quán)與輿《廣韻》造衡自權(quán)始，造車自輿始。
成雷折軸《漢中山靖王傳》：眾煦漂山，聚會成雷?！蹲ⅰ罚汗?蚊"字?！秶摺罚簭垉x說魏，積羽沈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
篳輅藍樓《左》宣十二：欒武子曰：楚自克庸以來，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訓(xùn)之以蓽路藍縷，以啟山林。按：是欒書語，非士會語也。二人皆稱武子，所以誤也。又：昭十二年，右尹子革語亦有篳路句。皆是言語，非書事跡。
衛(wèi)青傳《史記贊》：大將軍不敢親附士大夫，招賢者，侵人主之柄，奉法遵職而已。按：其文全出蘇建口語，史公運之為贊，事舉而傳文省矣，敵劉氏引之。
孝文紀《漢書贊》：孝文皇帝約身弛民，懷南越，和匈奴。又：吳王詐病而賜幾杖，專務(wù)德化。按：尺此數(shù)事，本皆《史記》紀中正文，班氏取以為贊，又一運化省筆之法，故劉氏類引之。
魯人以為敏《左》文十五：宋華耦來盟，公與之宴，辭曰："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殤公，名在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魯人以為敏。杜《注》無故揚其祖惡是不敏，魯人以為敏，君子不與也。按："魯"字之訓(xùn)，劉云"《禮記》中亦有是注"，但大、小、戴《記》皆無是語，唯孔《疏》有其文，曰："魯人，魯鈍之人。"
眇禿跛《谷梁》成元：季孫行父禿，晉克眇，衛(wèi)孫良夫跛，同時而聘于齊云云?！豆颉烦啥嚎突蝓嘶蝽?，于是使跛者迓跛者，眇者迓眇者。按：《史通》所引，是《谷》非《公》，傳寫誤。
口中無齒《漢書張蒼傳》：免相后，口中無齒，食乳。按：句上無"年老"字。又按：本傳全錄《史記》?！妒酚洝酚?老"字，無"年"字，豈唐初寫本《漢書》有此二字耶？
一筌一目魚豢《典略》云：得鳥者，羅之一目也，然張一目之羅，終不得鳥矣。《史通》翻用其文，然失之迫隘，不若原文之善喻也。按：魚豢之言，本《淮南說山訓(xùn)》。
輪扁《莊子天道》：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則不入，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按：文兼使郢人運斤事，故曰不能語斤。
伊摯《史記殷本紀》：伊尹名阿衡?！端麟[》：《孫子兵書》伊尹名摯?？装矅嘣灰翐?。《呂覽本味》：伊尹說湯以至味，曰："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按：《輪扁》二句，本《文心神思》篇成語。
夫飾言者為文，編文者為句，句積而章立，章積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備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詞令為宗，大夫應(yīng)對，以言文為主。況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勵精雕飾，傳諸諷誦者哉？自圣賢述作，是曰經(jīng)典，句皆韶、夏，言盡琳瑯，秩秩德音，洋洋盈耳。譬夫游滄海者，徒驚其浩曠；登太山者，但嗟其峻極。必摘以尤最，不知何者為先。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縟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然則晦之將顯，優(yōu)劣不同，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
昔古文義，務(wù)卻浮詞?！队輹吩疲?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夏書》云："啟呱呱而泣，予不子。"《周書》稱"前徒倒戈"，"血流漂杵"?！队輹吩疲?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闊略，而語實周贍。故覽之者初疑其易，而為之者方覺其難，固非雕蟲小技所能斥苦其說也。既而丘明受經(jīng)，師范尼父。夫經(jīng)以數(shù)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故其綱紀而言邦俗也，則有士會為政，晉國之盜奔秦；邢遷如歸，衛(wèi)國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則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裹，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拗畷r義，不亦大哉！洎班、馬二史，雖多謝《五經(jīng)》，必求其所長，亦時值斯語。至若高祖亡蕭何，如失左右手，漢兵敗績，睢水為之不流；董生乘馬，三年不知牝牡；翟公之門，可張雀羅，則其例也。
自茲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蕪音累句，云蒸泉涌。其為文也，大抵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yīng)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為二言；應(yīng)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彌漫重沓，不知所裁。是以處道受責(zé)于少期，子升取譏于君懋，非不幸也。
蓋作者言雖簡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遺，儉而無闕。璧如用奇兵者，持一當百，能全克敵之功也。若才乏俊穎，思多昏滯，費詞既甚，敘事才周，亦猶售鐵錢者，以兩當一，方成貿(mào)遷之價也。然則《史》、《漢》已前，省要如彼；《國》、《晉》已降，煩碎如此。必定其妍媸，甄其善惡。夫讀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詠歌；觀近史者，悅其緒言，直求事意而已。是則一貴一賤，不言可知，無假榷揚，而其理自見矣。
言文《左》襄二十五：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慎辭哉！
斥苦《莊子》逸篇：紼謳所生，必于斥苦。司馬彪《注》引紼謳歌，為力不齊，而迫促之。按：本文蓋竭力求及之意。
晉盜奔秦《左》宣十六：晉侯請于王，以敝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為太傅，于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
如歸忘亡《左》閔二：僖之元年，齊桓公遷刑于夷儀。二年，封衛(wèi)于楚丘。刑遷如歸，衛(wèi)國忘亡。
犀革挾纊《左》莊十二：宋萬弒閔公于蒙澤，奔陳。宋人請萬于陳以賂。陳人使婦人飲之酒，而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宋人醢之。又宣十二：楚子伐蕭，申公巫臣曰："師人多寒。"王巡三軍，拊而勉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按：本文于"則有"之下，一本云："使婦人飲之酒，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援廟桷，動于甍。師人多寒，王拊而巡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一本削去"援廟桷"六字，以"宋人醢之蕭潰"六字填之。反覆參觀，二本皆謬。何也？章言用晦，所引皆含蓄句法。此條神趣只在"手足見"、"如挾纊"兩言，而多贅冗文，全乖晦體。謬一也。《史通》一書，純用偶體，此條與"盜奔"、"邢遷"作配，而溢添"援桷"，則體不均；改綴"蕭潰"，又義不屬。謬二也。再按："援桷"事見襄二十八。此六字似是"犀革"改本失刪彼文，自余羨句，則緣后人夾注，傳寫混入，致茲乖謬耳。既僭刊之，仍列異本原文于右。難者曰："'三軍挾纊'"八字不太割截乎？"應(yīng)之曰："'如歸、忘亡'八字連綴上文否？"
不知牝牡王《訓(xùn)故》：《鄒子》：董仲舒勸學(xué)，三年不窺園，乘馬不知牝牡。按：《史記》、《漢書》止有"不窺園"一句。
可張雀羅《漢書汲鄭傳》：兩人中廢，賓客益落。先是，下翟公為廷尉，賓客亦填門，及廢，門外可張爵羅。后復(fù)為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處道《晉書》：王沈字處道，典著作，與荀覬、阮藉共撰《魏書》，多為時諱，未若陳壽之實錄也。按：本文句下原注，本引裴評王沈書語，或妄意裴是注《三國》者，遂改"處道"為"承祚"，并改注內(nèi)"魏書"為"魏志"，而又脫去"有殊于眾"兩言，使"一類分三"句無著傍，頭面全失矣。亟是正之，不懌多事云。
子升《魏書文苑傳》：溫子升字鵬舉，永熙中散騎常侍。濟陰王暉業(yè)嘗云：江左文人有顏延之、謝靈運、沈約、任，我子升足以陵顏轢謝，吐沈含任。宋游道集其文筆為三十五卷。
昔文章既作，比興由生，鳥獸以嬪賢愚，草木以方男女，詩人騷客，言之備矣。洎乎中代，其體稍殊，或擬人必以其倫，或述事多比于古。當漢氏之臨天下也，君實稱帝，理異殷、周；子乃封王，名非魯、衛(wèi)。而作者猶謂帝家為王室，公輔為王臣。盤石加建侯之言，帶河申俾侯之誓。而史臣撰錄，亦同彼文章，假托古詞，翻易今語。潤色之濫，萌于此矣。
降及近古，彌見其甚。至如諸子短書，雜家小說，論逆臣則呼為問鼎，稱巨寇則目以長鯨。邦國初基，皆云草昧；帝王兆跡，必號龍飛。斯并理兼諷諭，言非指斥，異乎游、夏措詞，南、董顯書之義也。如魏收《代史》，吳均《齊錄》，或牢籠一世，或苞舉一家，自可申不刊之格言，弘至公之正說。而收稱劉氏納貢，則曰"來獻百牢"；均敘元日臨軒，必云"朝會萬國"。夫以吳徵魯賦，禹計涂山，持彼往事，用為今說，置于文章則可，施于簡冊則否矣。
亦有方以類聚，譬諸昔人。如王隱稱諸葛亮挑戰(zhàn)，冀獲曹咎之利；崔鴻稱慕容沖見幸，為有龍陽之姿。其事相符，言之讜矣。而盧思道稱邢邵喪子慟，自東門吳已來，未之有也；李百藥稱王琳雅得人心，雖李將軍恂恂善誘，無以加也。斯則虛引古事，妄足庸音，茍矜其學(xué)，必辨而非當者矣。
昔《禮記·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故，首創(chuàng)新儀，前史所刊，后來取證。是以漢初立，子長所書；魯始為，丘明是記，河橋可作，元凱取驗于毛《詩》；男子有笄，伯支遠徵于《內(nèi)則》。即其事也。案裴景仁《秦記》稱苻堅方食，撫盤而詬，王劭《齊志》述洛干感恩，脫帽而謝。及彥鸞撰以新史，重規(guī)刪其舊錄，乃易"撫盤"以"推案"，變"脫帽"為"免冠"。夫近世通無案食，胡俗不施冠冕，直以事不類古，改從雅言，欲令學(xué)者何以考時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異？
又自雜種稱制，充神州，事異諸華，言多丑俗。至如翼犍，道武原諱；黑獺，周文本名。而伯起革以他語，德闕而不載。蓋降、蒯，字之媸也；重耳、黑臀，名之鄙也。舊皆列以《三史》，傳諸《五經(jīng)》，未聞后進談講，別加刊定，況齊丘之犢，彰于載識；河邊之狗，著于謠詠。明如日月，難為蓋藏，此而不書，何以示后？亦有氏姓本復(fù)，滅省從單，或去"萬紐"而留"于"，或止存"狄"而除"厙"。求諸自古，罕聞茲例。
昔夫子有云："文勝質(zhì)則史。"故知史之為務(wù)，必藉于文。自《五經(jīng)》已降，《三史》而往，以文敘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于是。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鳥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
劉氏獻百牢《魏書》：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輿駕南伐。劉義隆使獻百牢，貢其方物。按：用《左傳》哀七年會語。又見《雜說》中篇"佛入寇"注。
元日會萬國按：《魏書》太宗神瑞二年春正月，賜附國大渠帥朝歲首者繒帛、金有差，而文乃言高齊事?？肌洱R書》無"元日會萬國"明文，當是臣僚賀表中語。惜吳均《齊錄》不可得見也。
諸葛挑戰(zhàn)《魏志注》：《晉陽秋》曰：諸葛亮寇于，據(jù)渭水南。亮挑戰(zhàn)，遺高祖巾幗，欲以激怒，冀獲曹咎之利。《史記項羽紀》：項王謂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漢欲挑戰(zhàn)，慎勿與戰(zhàn)。"漢果數(shù)挑楚軍戰(zhàn)，楚軍不出，使人辱之。礪事馬怒，渡兵汜水。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咎自剄。
慕容沖《晉書》載記：苻堅滅燕，慕容沖姊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冠后庭。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堅又幸之。姊弟專寵，長安歌之曰："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戰(zhàn)國魏策》：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得為王拂枕席。
邢邵喪子《北齊書》：邢邵字子才，養(yǎng)孤子恕，慈愛特深。在兗州，有都信云恕疾，便憂之，顏色貶損。及卒，痛悼雖甚，不再哭。其高情達識，開遣滯累，東門吳以還，所未有也。《戰(zhàn)國秦策》：梁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子，愛子也，死而不憂，何也？東門吳曰："吾嘗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與無子時同也，奚憂焉？
王琳得人心《北齊書》：王琳字子珩，鎮(zhèn)壽陽，輕財愛士，得將卒之心。既及于難，當時田夫野老，知與不知，莫不為之欷流涕。觀其誠信感物，雖李將軍之恂恂善誘，殆無以加焉。李將軍廣事具《史記》。郭《評》：子才喪孤不慟，何異于吳？王琳會葬千人，李廣不啻，豈為虛引故事？
漢初立《漢書高紀》：八年十一月，令士卒從軍死者為，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蹲ⅰ罚簯?yīng)劭曰："小棺也。"郭《評》：《史通》作《》。，車軸也。又考《史記》無此事，當改云"漢初立，孟堅所書。"
魯始為《左》襄四：邾、莒伐，臧紇救，敗于狐。國人從喪者皆，魯于是乎始。杜《注》：，麻發(fā)合結(jié)也。喪多不能備兇服?！短垂粪崱蹲ⅰ罚喝ザ?。黑韜。音計。按：《左傳》合男女言，《檀弓》以為婦人吊也。
作河橋《晉杜預(yù)傳》：預(yù)字元凱，杜陵人。預(yù)以孟津渡險，請建河橋于富平津。議者以為殷、周所都，歷圣賢而不作者，必不可立故也。預(yù)曰："'造舟為梁'，則河橋之謂也。"及橋成，帝從百僚臨會，舉觴屬預(yù)。
男子笄《魏書》：劉芳字伯文，彭城人。北徒，通直常侍。王蕭之來奔也，宴于華林。肅語次曰："古者婦人有笄，男子則無。《喪服》，男子冠而婦人笄。芳曰："冠尊，故奪其笄稱也，非男子無笄?！抖Y內(nèi)則》稱，子事父母，雞初鳴，櫛笄總。男子有笄明矣。肅以為然。時人號為劉石經(jīng)。按："伯文"，《北史》作"伯支"。
易盤以案按：裴之《秦記》，崔之十六國書，皆無考?！稌x》載記：苻堅討姚萇，萇軍渴，有死者。俄而降雨，萇營三尺，營外寸余而已。萇軍大振。堅方食，去案，怒曰："天何故降澤賊營！
變帽為冠《北齊萬俟普傳》：子洛，字受洛干，戰(zhàn)有功，高祖親扶上馬。洛干免冠稽首曰："愿出死力。"按：《北史》亦同，而劭《志》亦無考矣。
翼犍黑獺《魏書序紀》：昭成帝諱什翼犍。《周書》帝紀：文帝，宇文氏，諱泰，字黑獺。
字媸名鄙舊注：降，八凱中一人。蒯，衛(wèi)莊公名。《刺客傳》亦有趙人蒯聵。重耳，晉文公名。黑臀，晉成公名。成公之生也，其母夢神規(guī)其臀以黑，曰："使有晉國三，而畀之孫。"故名曰黑臀。
姓復(fù)從單《通監(jiān)釋例》：魏之群臣出代北者，皆復(fù)姓。孝文遷洛，改為單姓。史患其煩，皆從復(fù)姓。今按：北朝緒史齊非盡致。其省改之文于《魏書官氏志》具列之。
去萬紐留于《周書》唐瑾仕魏，為驃騎、開府，周文嘆異之，賜姓萬紐于氏?！度A岳頌碑》結(jié)銜作"萬紐于瑾"?！段簳偈现尽罚何疴钣谑希蟾臑橛谑??！锻ㄖ臼献迓浴罚?勿忸于"疑與"萬紐于"同。愚按："勿忸"無他據(jù)，而"萬紐"有據(jù)，疑《魏志》訛也。又易"萬"，《北史儒林》樊深賜姓亦然，則又傳寫者誤也。
存狄除厙舊作"存扶除厚"。按《官氏志》無"厚"字連"扶"之氏，但有乞扶氏改為扶氏，則似"除厚"應(yīng)為"除乞"矣。然"乞"之與"厚"，聲形俱別，不應(yīng)訛轉(zhuǎn)乃爾。再考本志，有庫狄氏，后改為狄氏。"庫"與"厚"，"狄"與"扶"，形俱相近，或當是也。又北齊臣如厙狄洛、厙狄盛之屬，多"廣"頭去點，尤與"厚"字頭同?！稄V韻》：厙，始夜切，《姓苑》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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