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牧（六）
◇ 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啟 某啟。人有愛某者，言於某曰：「吏部員外郎例不為郡，子不可求，假使已求，慎勿堅(jiān)懇?！怪领对偃?。答曰：「某雖不學(xué)，按《六典》令式及諸故事，多無此例，國史復(fù)無賢相名卿懸之以為格言，此乃急於趨進(jìn)之徒，自為其說。若以例言，貞元初故相國盧公邁由吏部員外郎出為滁州，近者澶王傅李凝為鹽鐵使江淮留後，豈曰無例?！谷嗽唬骸副R事太遠(yuǎn)，李為擢用，此不足徵。」某曰：「不知今者視之古事在書，取為今證遠(yuǎn)自三代、兩漢，近至隋氏、國初，尚可援引，況前十五年名相故事，反不足為例乎？況盧公邁止以骨肉寒餓，來守滁陽，非如某以親弟廢痼，寒餓仍之，是盧公有一，某有二，與盧公所切，復(fù)為不同。仲尼曰：『雍也可使南面?！唤翊淌饭胖厦嬷T侯，行天子教化刑罰者，江淮鹽鐵留後求利小臣，校量重輕，與刺史相懸。求利小臣乃可吏部員外郎為之，十萬戶州，天下根本之地，曰吏部員外郎不可為其刺史，即是本末重輕，顛倒乖戾，莫過於此。」
某弟ダ，世胄子孫，二十一舉進(jìn)士及第，嘗為《上裴相公書》，遒壯溫潤，詞理杰逸，賈生、司馬遷能為之，非班固、劉向輩??之詞，流於後輩，人皆藏之。朱崖李太尉迫以世舊，取為浙西團(tuán)練使巡官，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發(fā)，ダ必疏而言之。後謫袁州，於倉黃中言於親曹官居實(shí)曰：「如杜巡官愛我之言，若門下人盡能出之，吾無今日。」李太尉在袁州，ダ客居淮南，牛公欲辟為吏，ダ謝曰：「荀爽為李膺御，以此顯名。今受命為幕府下執(zhí)事，御李膺矣。然李公困謫遠(yuǎn)地，未愿仕宦。」牛公嘆美之。聰明俊杰，非尋常人也。某自省事以來，未聞?dòng)嗅徇M(jìn)名士，喪明廢棄，窮居海上，如ダ比者。今有一兄，仰以為命，復(fù)不得一郡，以飽其衣食，盡其醫(yī)藥，非今日海內(nèi)無也。言於所傳聞，亦未有也。自古言喜莫若虢國太子以其死而復(fù)生，言懇莫若申包胥求救於秦，七日七夜哭聲不絕。某今懇如包胥，但未哭爾。若蒙恩憫，特遂血懇，其喜也不下虢太子。詞語煩碎，頻干尊重，足及軒闥，神驚汗流，不勝憂恐懇悃之至。謹(jǐn)啟。
◇ 第二啟 某啟。某幼孤貧，安仁舊第置於開元末，某有屋三十間而已。去元和末，酬償息錢，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餓，衰老者死，少壯者當(dāng)面逃去，不能呵制。止有一豎，戀戀憫嘆，挈百卷書，隨而養(yǎng)之。奔走困苦無所容，歸死於延福私廟，支拄欹壞而處之。長兄以一驢游丐於親舊，某與弟ダ食野蒿藿，寒無夜?fàn)T，默念所記者凡三周歲，遭遇知已，各及第得官。文宗皇帝改號初年，某為御史，分察東都，ダ為鎮(zhèn)海軍幕府吏。至二年間，ダ病眼，暗無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韋楚老曰：「同州有眼醫(yī)石公集，劍南少尹姜沔喪明，親見石生針之，不一刻而愈，其神醫(yī)也?！鼓秤谅?，告滿百日，與石生俱東下，見病弟於揚(yáng)州禪智寺。石曰：「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名曰內(nèi)障。法以針旁入白睛穴上，斜撥去之，如蠟塞管，蠟去管明，然今未可也。後一周歲，脂當(dāng)老硬如白玉色，始可攻之。某世攻此疾，自祖及父、某，所愈者不下二百人，此不足憂。」其年秋末，某載病弟與石生自揚(yáng)州南渡入宣州幕。至三年冬，某除補(bǔ)闕，石生自曰，明年春，眼可針矣，視瞳子中脂色玉白，果符初言。堂兄忄造守潯陽，溯流不遠(yuǎn)，刺史之力也復(fù)可以飽石生所欲，令其盡心，此即家也。京中無一畝田，豈可同歸，遂如潯陽。四月二日，某於潯陽北渡赴官，與弟ダ決，手哭曰：「我家世德，汝復(fù)無罪，斯疾也豈遂痼乎？然有石生，慎無自撓。」其年四月，石生施針，九月再施針，俱不效。五年冬，某為膳部員外郎，乞假往潯陽，取ダ西歸。ダ固曰：「歸不可議，俟兄忄造所之而隨之。」 會昌元年四月，兄忄造自江守蘄，某與ダ同舟至蘄。某其年七月卻歸京師。明年七月出守黃州，在京時(shí)詣今虢州庾信君，問庾眼狀，庾云：「同州有二眼醫(yī)，石公集是一也，復(fù)有周師達(dá)者，即石之姑子，所得當(dāng)同，周老石少，其術(shù)深妙，似石不及。某嘗病內(nèi)障，愈于周手，豈少老間工拙有異。」某至黃州，以重幣卑辭致周至蘄。周見弟眼曰：「嗟乎，眼有赤脈，凡內(nèi)障脂凝，有赤脈綴之者，針撥不能去赤脈，赤脈不除，針不可施，除赤脈必有良藥，某未知之?！故鞘鷺I(yè)淺，不達(dá)此理，妄再施針。周不針而去。時(shí)西川相國兄始鎮(zhèn)揚(yáng)州，弟兄謀曰：「揚(yáng)州大郡，為天下通衢，世稱異人術(shù)士，多游其間，今去值有勢力，可為久安之計(jì)，冀其所遇?！蛊淠昵?，ダ遂東下，因家揚(yáng)州，與ダ一相見，別八年矣，坐一室中，不復(fù)有再生意。住三十日而西，臨歧與決曰：「此行也，必祈大郡東來，謀汝醫(yī)藥衣食，庶幾如志。」近聞九疑山南有隱士綦母宏者，人言異人，能愈異疾。忠州酆都縣有仙都觀，後漢時(shí)仙人陰長生於此白日升天，今聞道士龔法義，年逾八十，精嚴(yán)其法，人之所謂有前世負(fù)累，今世還以痼疾者，奏章於上帝，能為解之。刺史之力，二人或可致，是以去歲閏十一月十四日，輒獻(xiàn)長啟，乞守錢塘，蓋以私懇有素，非敢率然言。念病弟喪明坐廢，十五年矣，但能識某聲音，不復(fù)知某發(fā)已半白，顏貌衰改。是某今生可以見ダ，而ダ不能復(fù)見某矣，此天也，無可奈何！某能見ダ而不得去，此豈天乎！而懸在相公，若小人微懇終不能上動(dòng)相公，相公恩憫終不下及小人，是日月不照，兄弟終無相見期。況去歲淮南小旱，衣食益困，目無所睹，復(fù)困於衣食，即海內(nèi)言窮苦人，無如ダ者。今敢以情事再書懇迫，上干尊重，伏料仁者必為憫惻。
然某早衰多病，今春耳聾積四十日，四月復(fù)落一牙。耳聾牙落，兼年如七八十人，將謝之候也。今未五十，而有七八十人將謝之候，蓋人生受氣，堅(jiān)強(qiáng)脆弱，品第各異也。堅(jiān)強(qiáng)者七八十而衰，脆弱者四五十而衰，其不同也，如草木中蒲柳松柏同也。某今年四十八矣，自今年來，非惟耳聾牙落，兼以意氣錯(cuò)寞，在群眾歡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見莽蒼大野，荒墟廢垅，悵望寂默，不能自解。此無他也。氣衰而志散，真老人態(tài)也。自省人事以來，見親舊交游，年未五十，尚壯健而死者眾矣，況某早衰，敢望六七十而後死乎。愿未死前，一見病弟異人術(shù)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無所不足，然死而有知，不恨死早。湖州三歲，可遂此心，伏惟仁憫，念病弟望某東來之心，察其欲見病弟之志，一加哀憐，特遂血懇。披剔肝膽，重此告訴。當(dāng)盛暑時(shí)，敢以私事及政事堂，干丞相，治其罪可也。伏紙流涕，俯候嚴(yán)命，不勝憂惶激切之至。謹(jǐn)啟。
◇ 第三啟 某啟。某去歲閏十一月十四日，輒書微懇，列在長啟，干黷尊重，乞守錢塘，以便家事。自嘆精誠不能上動(dòng)相公，不遂私便。伏以病弟孀妹，因緣事故，寓居淮南，京中無業(yè)，今者不復(fù)西歸，遂為淮南客矣。病孤之家，假使旁有強(qiáng)近，救接庇借，歲供衣，月給食，日問其所欠闕，尚猶戚戚多感，無樂生意。況乎為客於大藩喧囂雜沓之中，無俸祿，乏氣勢，食不繼月，用不給日，閉門於荒僻之地，取容於里胥游徼之輩。部曲臧獲，可以氣凌鼠侵，又不能制止，所可仰以為命者，在三千里外一郎吏爾。復(fù)有衣食生生之所須，悉多欠闕，欲其安活而無嘆吒悲恨，不可得也。去歲伏蒙恩念，出於私曲，語今青州鄭常侍云：「更與一官，必任東去?！鼓吵惺苋手?，不敢重以錢塘更塵視聽。今自勛曹擢為廢置，在某更受一官，已榮遇矣，在相公必任東去之言，鏘然在耳。近者累得來書，告以羈旅困乏，聞於他人，可為酸鼻，況於某心，豈易排遣。今年七月，湖州月滿，敢輒重書血誠，再干尊重，伏希憐憫，特賜比擬。某伏念骨肉，悉皆早衰多病，常不敢以壽考自期，今更得錢二百萬，資弟妹衣食之地，假使身死，死亦無恨，湖州三考，可遂此心。湖州名郡也，私誠難遂也，不遇知己，豈得如志。瀝血披肝，伏紙迸淚，伏希殊造，或賜濟(jì)活，下情無任懇悃惶懼之至。謹(jǐn)啟?！ 蟆∩显紫嗲蠛贾輪?br />
某啟。某於京中，惟安仁舊第三十是支屋而已。長兄忄造，罷三原縣令，閑居京城。弟ダ，一舉進(jìn)士及第，有文章時(shí)名，不幸得痼疾，坐廢十三年矣。今與李氏孀妹，寓居淮南，并仰某微官以為糇命。某前任刺史七年，給弟妹衣食，有馀兼及長兄，亦救不足，是某一身作刺史，一家骨肉，四處安活。自去年八月，特蒙獎(jiǎng)擢，授以名曹郎官，史氏重職。七年棄逐，再復(fù)官榮，歸還故里，重見親戚，言於鄙微，已滿素志。
自去年十二月至京，以舊第無屋，與長兄異居。今秋已來，弟妹頻以寒餒來告，某一院家累，亦四十口，狗為朱馬，?作由袍，其于妻兒，固宜窮餓。是作刺史，則一家骨肉，四處皆泰，為京官，則一家骨肉，四處皆困。謀於知友曰：「杭州大郡，今月滿可求，欲干告吾相，以活家命，以為如何？」皆曰：「子七年三郡，今始?xì)w復(fù)，相國知子，必欲以次第敘用。子今復(fù)求刺史，得不生相國疑怪乎？」某答曰：「是何言與，某唯恃吾相之知，始敢干求。今天下以江、淮為國命，杭州戶十萬，稅錢五十萬，刺史之重，可以殺生，而有厚祿，朝廷多用名曹正郎有名望而老於為政者而為之，某官為外郎，是官位未至也。前三任刺史，無異政聞於吾相，是為政無所取也。今若得遂所求，非唯超顯，兼活家私，某若不恃吾相之知而求之，是狂躁妄庸人也?！箟嬀咔蟪觯瑘?zhí)熱者愿濯，古人以此二者，譬喻所切也。某今所切，是墜於絕壑，而衣掛於樹杪，覆在鼎中下有熱火而水將沸，與古所喻，則復(fù)過之。輒敢具疏血誠，上干尊重，冀垂恩憐，或賜援拯。??丹懇，不勝惶懼懇悃之至。謹(jǐn)啟?！ 蟆樘眯肘嘣烨鬄栔輪?br />
某啟。庫部家兄昨者特蒙獎(jiǎng)拔，卻忝班行，實(shí)以聽聞稍難，不敢更求榮進(jìn)。今在郢州汨口草市，絕俸已是累年。孤外甥及侄女堪嫁者三人，仰食待衣者不啻百口，脫粟蒿藿，才及一餐。伏蒙仁恩，頻賜顧問，必許援拯，授以涔陽，活於闔門，無不感涕。伏以相公上佐圣主，蔚為元?jiǎng)祝麟S風(fēng)翔，德與氣游，唯一物之微，四海之大，熔造所及，罔不得宜。伏念庫部家兄承一顧之恩，二紀(jì)不替，伏恐機(jī)務(wù)繁重，不時(shí)記憶，心迫情切，輒敢重千尊嚴(yán)，戰(zhàn)汗憂惶，伏地待罪。謹(jǐn)啟。
◇ 太常寺奉禮郎李賀歌詩集序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時(shí)，舍外有疾呼傳緘書者。某曰：「必有異?！关饺』饋?，及發(fā)之，果集賢學(xué)士沈公子明書一通，曰：「吾亡友李賀，元和中義愛甚厚，日夕相與起居飲食。賀且死，嘗授我生平所著歌詩，雜為四編，凡若干首。數(shù)年來東西南北，良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復(fù)得寐，即閱理篋帙，忽得賀詩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游，一處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觴一飯，顯顯焉無有忘棄者，不覺出涕。賀復(fù)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yǎng)恤問，常恨想其人詠其言止矣。子厚於我，與我為賀集序，盡道其所由來，亦少解我意?！鼓称湎Σ还詴榔洳豢桑魅站凸x，且曰：「世謂賀才絕出於前?！棺?。居數(shù)日，某深惟公曰：「公於詩為深妙奇博，且復(fù)盡知賀之得失短長。今實(shí)敘賀不讓，必不能當(dāng)公意，如何？」復(fù)就謝，極道所不敢敘賀，公曰：「子固若是，是當(dāng)慢我。」某因不敢復(fù)辭，勉為賀序，終甚慚。
賀，唐皇諸孫，字長吉。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shí)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多殿，梗莽邱垅，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去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厄}》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shí)有以激發(fā)人意。乃賀所為，無得有是。賀復(fù)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古今未嘗經(jīng)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bǔ)梁庾肩吾宮體謠》，求取情狀，離絕遠(yuǎn)去，筆墨畦逕間，亦殊不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賀死後凡十五年，京兆杜某為其序?！ 蟆∽O子序
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為夫子之徒，實(shí)仲由、冉有之事也。今者據(jù)案聽訟，械系罪人，笞死於市者，吏之所為也。驅(qū)兵數(shù)萬，撅其城郭，系累其妻子，斬其罪人，亦吏之所為也。木索兵刃，無異意也。笞之與斬，無異刑也。小而易制，用力少者，木索笞也；大而難制，用力多者，兵刃斬也。俱期於除去惡民，安活善人。為國家者，使教化通流，無敢輒有不由我而自恣者。其取吏也。無他術(shù)也。無異道也。俱止於仁義忠信智勇嚴(yán)明也。茍得其道一二者，可以使之為小吏，盡得其道者，可以使之為大吏。故用力少者，其吏易得也。功易見也；用力多者，其吏難得也。功難就也。止此而已，無他術(shù)也。無異道也。自三代已降，皆由斯也。子貢頌夫子之德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遠(yuǎn)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近者。」季孫問冉有曰：「子於戰(zhàn)，學(xué)之乎？性達(dá)之也？」對曰：「學(xué)之?！辜緦O曰：「事孔子，惡乎學(xué)？」冉有曰：「即學(xué)之於孔子。夫孔子者，大圣兼該，文武并用，適聞其戰(zhàn)法，猶未之詳也?！箯?fù)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為二道，曰文曰武，離而俱行，因使?紳之士，不敢言兵，或恥言之。茍有言者，世以為粗暴異人，人不比數(shù)。嗚呼，亡失根本，斯最為甚。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尊大儒術(shù)，有淮夷叛則出征之。夫子相魯公，會于夾谷，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叱辱齊侯，伏不敢動(dòng)。是二大圣人，豈不知兵乎？周有齊太公，秦有王翦，兩漢有韓信、趙充國、耿?、虞詡、段?，魏有司馬懿，吳有周瑜，蜀有諸葛武侯，晉有羊祜、杜公元?jiǎng)P，梁有韋?，元魏有崔浩，周有韋孝寬，隋有楊素，國朝有李靖、李?、裴行儉、郭元振。如此人者，當(dāng)此一時(shí)，其所出計(jì)畫，皆考古校今，奇秘長遠(yuǎn)，策先定於內(nèi)，功後成於外。彼壯健輕死善擊刺者，供其呼召指使耳，豈可知其由來哉。
某幼讀《禮》，至於「四郊多壘，卿大夫之辱也」，謂其書真不虛說。年十六時(shí)，見盜起圜二三千里，系戮將相，族誅刺史及其官屬，尸塞城郭，山東崩壞，殷殷焉聲振朝廷。當(dāng)其時(shí)，使將兵行誅者，則必壯健善擊刺者，卿大夫行列進(jìn)退，一如常時(shí)，笑歌嬉游，輒不為辱。非當(dāng)辱不辱，以為山東亂事，非我輩所宜當(dāng)知。某自此謂幼所讀《禮》，真妄人之言，不足取信，不足為教。及年二十，始讀《尚書》《毛詩》《左傳》《國語》、十三代史書，見其樹立其國，滅亡其國，未始不由兵也。主兵者圣賢才能多聞博識之士，則必樹立其國也；壯健擊刺不學(xué)之徒，則必?cái)⊥銎鋰?。然後信知為國家者，兵最為大，非賢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茍有敗滅，真卿大夫之辱，信不虛也。因求自古以兵著書列於後世可以教於後生者，凡十?dāng)?shù)家，且百萬言。其孫武所著十三篇，自武死後凡千歲，將兵者有成者，有敗者，勘其事跡，皆與武所著書一一相抵當(dāng)，猶印圈?？蹋徊徊畹?。武之所論，大約用仁義，使機(jī)權(quán)也。
武所著書凡數(shù)十萬言，曹魏武帝削其繁剩，筆其精切，凡十三篇，成為一編。曹自為序，因注解之曰：「吾讀兵書戰(zhàn)策多矣，孫武深矣。」然其所為注解，十不釋一，此者蓋非曹不能盡注解也。予尋《魏志》，見曹自作兵書十馀萬言，諸將征伐，皆以新書從事，從令者克捷，違教者負(fù)敗。意曹自於新書中馳驟其說，自成一家事業(yè)，不欲隨孫武後盡解其書，不然者，曹豈不能耶。今新書已亡，不可復(fù)知，予因取孫武書，備為其注，曹之所注，亦盡存之，分為上中下三卷。後之人有讀武書予解者，因而學(xué)之，猶盤中走丸。丸之走盤，橫斜圓直，計(jì)於臨時(shí)，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盤也。議於廊廟之上，兵形已成，然後付之於將。漢祖言，「指蹤者人也。獲兔者犬也。」此其是也。彼為相者曰，「兵非吾事，吾不當(dāng)知」。君子曰，「叨居其位可也?！埂 蟆∷脱μ幨啃颉 √幨恐?，何哉？潛山隱市，皆處士也。在山也。且非頑如木石也；在市也，亦非愚如市人也。蓋有大知不得大用，故羞恥不出，寧反與市人木石為伍也。國有大知之人，不能大用，是國病也，故處士之名，自負(fù)也，謗國也，非大君子，其孰能當(dāng)之，薛君之處士，蓋自負(fù)也。果能窺測堯、舜、孔子之道，使指制有方，弛張不窮，則上之命一日來子之廬，子之身一日立上之朝。使我輩居則來問學(xué)，仕則來問政，千辯萬索，滔滔而得。若如此則善，茍未至是而遽名曰處士，雖吾子自負(fù)，其不為矯歟？某敢用此贈行。
◇ 送盧秀才赴舉序
治心、治身、治友，三者治矣，有求名而名不隨者，未之聞也。治心莫若和平，治身莫若兢謹(jǐn)，治友莫若誠信。友治矣，非身治而不能得之；身治矣，非心治而不能致之。三者治矣，推而廣之，可以治天下，惡其求成進(jìn)士名者而不得也？況有千人皆以圣人為師，眠而食，一無其他，唯議論是司。三人有私，十人公私半，百人無有不公者，況千人哉？古之圣賢，業(yè)大事鉅，道行則不肖懼，道不行則不肖喜，故有不公。今進(jìn)士者，業(yè)微事細(xì)，如成其名，不肖未所喜懼，寧不公耶？故取之甚易耳。盧生客居於饒，年十七八，即主一家骨肉之饑寒，常與一仆東泛滄海，非至單于府，丐得百錢尺帛，囊而聚之，使其仆負(fù)以歸，饒之士皆憐之。能辭明敏而知所去就，年未三十，嘗三舉進(jìn)士，以業(yè)丐資家，近中輟之。去歲九月，余自池改睦，凡同舟三千里，復(fù)為余留睦七十日，今之去，余知其成名而不丐矣。
◇ 杭州新造南亭子記
佛著經(jīng)曰：生人既死，陰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獄皆怪險(xiǎn)，非人世所為，凡人平生一失舉止，皆落其間。其尤怪者，獄廣大千百萬億里，積火燒之，一日凡千萬生死，窮億萬世，無有間斷，名為「無間」。夾殿宏廊，悉圖其狀，人未熟見者，莫不毛立神駭。佛經(jīng)曰：「我國有阿?世王，殺父王篡其位，法當(dāng)入所謂獄無間者，昔能求事佛，後生為天人。況其他罪，事佛固無恙。梁武帝明智勇武，創(chuàng)為梁國者，舍身為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況下輩固惑之。為工商者，雜良以苦，偽內(nèi)而華外，納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奪屯阝閭戇民，銖積粒聚，以至于富。刑法錢谷小胥，出入人性命，顛倒埋沒，使簿書條令，不可究知，得財(cái)買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權(quán)力，能開庫取公錢，緣意恣為，人不敢言。是此數(shù)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已奉佛以求救，日月積久，曰：「我罪如是，富貴如所求，是佛能滅吾罪，復(fù)能以福與吾也?！褂凶镒餃?，無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雖田婦稚子，知所趨避。今權(quán)歸於佛，買福賣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至有窮民啼一稚子，無以與哺，得百錢，必召一僧飯之，冀佛之助，一日獲福。若如此，雖舉寰海內(nèi)盡為寺與僧，不足怪也。屋壁繡紋可矣，為金枝扶疏，擎千萬佛，僧為具味飯之可矣，飯訖持錢與之。不大、不壯、不高、不多、不珍、不奇環(huán)怪為憂，無有人力可及而不為者?！ x，霸主也，一銅?宮至衰弱，諸侯不肯來盟，今天下能如幾晉，凡幾千銅?，人得不困哉？文宗皇帝嘗語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農(nóng)人，今加兵、佛，一農(nóng)人乃為五人所共食，其間吾民尤困於佛?！沟勰钇浔纠胃?，不能果去之。武宗皇帝始即位，獨(dú)奮怒曰，窮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臺野邑四萬所，冠其徒幾至十萬人，後至?xí)迥?，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東京二寺。天下所謂節(jié)度觀察，同華、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準(zhǔn)西京數(shù)，其他剌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縷行天下以督之，御史乘驛未出關(guān)，天下寺至於屋基耕而元刂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萬五百，奴婢十五萬，良人枝附為使令者，倍笄冠之?dāng)?shù)，良田數(shù)千萬頃，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nóng)籍，其馀賤取民直，歸於有司，寺材州縣得以恣新其公署傳舍。今天子接位，詔曰：「佛尚不殺而仁，且來中國久，亦可助以為治。天下州率與二寺，用齒衰男女為其徒，各止三十人，兩京數(shù)倍其四五焉?！怪鵀槎睿葬咂淞?xí)，且使後世不得復(fù)加也。
趙郡李子烈播，立朝名人也，自尚書比部郎中出為錢塘。錢塘於江南，繁大雅亞吳郡，子烈少游其地，委曲知其俗，蠹人者剔削根節(jié)，斷其脈絡(luò)，不數(shù)月人隨化之，三箋干丞相云：「濤壞人居不一，钅旱錮敗侵不休?！乖t與錢二千萬，筑長堤，以為數(shù)十年計(jì)，人益安善。子烈曰：「吳越古今多文士，來吾郡游，登樓倚軒，莫不飄然而增思。吾郡之江山甲於天下，信然也。佛熾害中國六百歲，生見圣人一揮而幾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勝地，以彰圣人之功，使文士歌詩之，後必有指吾而罵者。」乃作南亭，在城東南隅，宏大煥顯，工施手目，發(fā)勻肉均，牙滑而無遺巧矣。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樹如發(fā)，孤帆白鳥，點(diǎn)盡上凝。在半夜酒馀，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聲，起於月外，東閩兩越，宦游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數(shù)十年後，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跡，睹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四時(shí)千萬狀，吟不能去。作為歌詩，次之於後，不知幾千百人矣。
◇ 池州重起蕭丞相樓記
蕭丞相為刺史時(shí)，樹樓於大廳西北隅，上藏《九經(jīng)》書，下為刺史便廳事，大歷十年乙卯建。會昌四年甲子摧，木悉朽壞，無一可取者。刺史李方元具材，刺史杜牧命工，南北ニ相距五十六尺，東西四十五尺，十六柱，三百七十六椽，上下凡十二間，上有其三焉，皆仍舊制。以會昌五年五月畢，自初至再，凡七十一年。丞相諱復(fù)，實(shí)相德宗皇帝焉。京兆杜某記。
◇ 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
縣之所重，其舉秀貢賢也。今之自外諸侯之儒者，曠不能升一人，況尉乎？次乃戶稅而已。《史記·河渠書》曰：「自徵引洛水至商顏下，鑿井深者四十馀丈。」即此地也。徵者俗訛為澄耳，其地西北山環(huán)之，縣境籠其趾，沙石相礴，歲雨如注，他皆淫滟不測，徵之土適潤，苗則大獲。天或旬而不雨，民則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稔，復(fù)絕絲麻蔬果之饒，固無豪族富室，大抵民戶高下相差埒。然歲入官賦，未嘗期表鞭一人。因徵其來由，耆老咸曰：「西四十里即畿郊也，至如禁司東西軍禽坊龍廄彩工梓匠善聲巧手之徒，第番上下戶，互來進(jìn)取，挾公為首，緣以一括十。民之晨炊夜舂，歲時(shí)不敢嘗，悉以仰奉，父伏子走，尚不能當(dāng)其意，往往擊辱而去。長吏固不敢援復(fù)，況其養(yǎng)秩安祿者耶？加以御女官多盤冗其間，遞相占附，比急熱如手足，自丞相、御史，咸不能與之角逐，縣令固無有為也。非豪吏真工聯(lián)紐相姻戚者，率解去，是以縣賦益逋。徵民幸脫此苦者，蓋以西有通澗巨壑，義牙交吞，小山峭徑，馳鞍馬、張機(jī)?者，不便于此，是以絕跡不到。兼之土田枯鹵，樹植不茂，無秀潤氣象，咸惡之而不家焉。民所以安活輸賦者殆由此。儻使徵亦中其苦，則墟矣，尚安敢比之於他邑乎？」
嗟乎，國家設(shè)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墮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澗壑自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險(xiǎn)而不恃法，則劃土者宜乎墻山塹河而自守矣。燕趙之盜，復(fù)何可多怪乎？書其西壁，俟得言者覽焉。
◇ 淮南監(jiān)軍使院廳壁記
淮南軍西蔽蔡，壁壽春，有團(tuán)練使；北蔽齊，壁山陽，有團(tuán)練使。節(jié)度使為軍三萬五千人，居中統(tǒng)制二處，一千里，三十八城，護(hù)天下餉道，為諸道府軍事最重。然倚海塹江、淮，深津橫岡，備守堅(jiān)險(xiǎn)，自艱難已來，未嘗受兵。故命節(jié)度使皆以道德儒學(xué)，來罷宰相，去登宰相。命監(jiān)軍使皆以賢良勤勞，內(nèi)外有功，來自禁軍中尉樞密使。去為禁軍中尉樞密使，自貞元、元和已來，大抵多如此。
今上即位六年，命內(nèi)侍宋公出監(jiān)淮南，諸開府將軍皆以內(nèi)侍賢良有材，不宜使居外。上以為內(nèi)侍自元和已來，誅齊誅蔡，再伐趙，前年誅滄，旁擊趙、魏，且徵師，且撫師，且誥且諭，勤勞危險(xiǎn)，終日馬上。往監(jiān)青州新附，臥未嘗安，復(fù)監(jiān)滑州，邊魏，窮狹多事，今監(jiān)淮南，是且使之休息，亦不久之，故內(nèi)侍至焉。監(jiān)軍四年，如始至日，簡約寬泰，明白清凈，恕惜軍吏，禮愛賓客，舉止作動(dòng)，無非典故。暇日唯召儒生講書，道士治藥而已。內(nèi)侍舊部將校，多禁兵子弟，京師少俠，出入閭里間，俯首唯唯，受吏約束。故上至相國奇章公，下至于百姓，無不道說內(nèi)侍，稱為賢人，此不虛也，宜其侍衛(wèi)六朝，聲光富貴。某謬為相國奇章公幕府掌書記，奉內(nèi)侍命為廳壁記。某再謝不才不足記序，內(nèi)侍曰：「掌書記為監(jiān)軍使廳壁記，宜也?！鼓硲M惶而書。時(shí)太和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記。 ◇ 池州造刻漏記
百刻短長，取於口不取於數(shù)，天下多是也。某太和三年，佐沈吏部江西府。暇日，公與賓吏環(huán)城見銅壺銀箭，律如古法，曰建中時(shí)嗣曹王皋命處士王易簡為之。公曰：「湖南府亦曹王命處士所為也。」後二年，公移鎮(zhèn)宣城，王處士尚存，因命工就京師授其術(shù)，創(chuàng)置於城府。某為童時(shí)，王處士年七十，常來某家，精大演數(shù)與雜機(jī)巧，識地有泉，鑿必涌起，韓文公多與之游。太和四年，某自宣城使于京師，處士年馀九十，精神不衰。某拜於床下，言及刻漏，因圖授之。會昌五年歲次乙丑夏四月，始造于城南門樓。京兆杜某記。
◇ 宋州寧陵縣記
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驅(qū)兵東下，將收江淮，寧陵守將劉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眾且十倍，攻之三月，韓晉公以三千強(qiáng)弩涉水夜入寧陵，弩矢至希烈?guī)で?。希烈曰：「?fù)益吳弩，寧陵不可取也?！菇鈬鷼w汴。後數(shù)月，希烈驍將翟輝以銳兵大敗於淮陽城下，希烈且蹙，棄汴歸蔡。後司徒劉公元佐見昌問曰：「爾以孤城，用一當(dāng)十，凡百日問，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負(fù)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內(nèi)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守西北隅，未嘗內(nèi)顧，ㄏ下斬之，軍士有死志，故能堅(jiān)守?！挂蚍亓魈椤Ｋ就絼⒐嗥?，撫昌背曰：「國家必以富貴爾，無憂也?！固鞂毮?，淮陽太守薛愿、雎陽太守許遠(yuǎn)、真源縣令張巡等兵守二城，其於窮蹙，事相差埒。睢陽陷賊，淮陽能地，故巡遠(yuǎn)名懸而愿事不傳。昌之守寧陵，近比之於睢陽，故良臣之名不如忠臣。孫武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顾故且病４笾卸晔辉率巳?，將仕郎守尚書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杜某題。
◇ 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啟 某啟。人有愛某者，言於某曰：「吏部員外郎例不為郡，子不可求，假使已求，慎勿堅(jiān)懇?！怪领对偃?。答曰：「某雖不學(xué)，按《六典》令式及諸故事，多無此例，國史復(fù)無賢相名卿懸之以為格言，此乃急於趨進(jìn)之徒，自為其說。若以例言，貞元初故相國盧公邁由吏部員外郎出為滁州，近者澶王傅李凝為鹽鐵使江淮留後，豈曰無例?！谷嗽唬骸副R事太遠(yuǎn)，李為擢用，此不足徵。」某曰：「不知今者視之古事在書，取為今證遠(yuǎn)自三代、兩漢，近至隋氏、國初，尚可援引，況前十五年名相故事，反不足為例乎？況盧公邁止以骨肉寒餓，來守滁陽，非如某以親弟廢痼，寒餓仍之，是盧公有一，某有二，與盧公所切，復(fù)為不同。仲尼曰：『雍也可使南面?！唤翊淌饭胖厦嬷T侯，行天子教化刑罰者，江淮鹽鐵留後求利小臣，校量重輕，與刺史相懸。求利小臣乃可吏部員外郎為之，十萬戶州，天下根本之地，曰吏部員外郎不可為其刺史，即是本末重輕，顛倒乖戾，莫過於此。」
某弟ダ，世胄子孫，二十一舉進(jìn)士及第，嘗為《上裴相公書》，遒壯溫潤，詞理杰逸，賈生、司馬遷能為之，非班固、劉向輩??之詞，流於後輩，人皆藏之。朱崖李太尉迫以世舊，取為浙西團(tuán)練使巡官，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發(fā)，ダ必疏而言之。後謫袁州，於倉黃中言於親曹官居實(shí)曰：「如杜巡官愛我之言，若門下人盡能出之，吾無今日。」李太尉在袁州，ダ客居淮南，牛公欲辟為吏，ダ謝曰：「荀爽為李膺御，以此顯名。今受命為幕府下執(zhí)事，御李膺矣。然李公困謫遠(yuǎn)地，未愿仕宦。」牛公嘆美之。聰明俊杰，非尋常人也。某自省事以來，未聞?dòng)嗅徇M(jìn)名士，喪明廢棄，窮居海上，如ダ比者。今有一兄，仰以為命，復(fù)不得一郡，以飽其衣食，盡其醫(yī)藥，非今日海內(nèi)無也。言於所傳聞，亦未有也。自古言喜莫若虢國太子以其死而復(fù)生，言懇莫若申包胥求救於秦，七日七夜哭聲不絕。某今懇如包胥，但未哭爾。若蒙恩憫，特遂血懇，其喜也不下虢太子。詞語煩碎，頻干尊重，足及軒闥，神驚汗流，不勝憂恐懇悃之至。謹(jǐn)啟。
◇ 第二啟 某啟。某幼孤貧，安仁舊第置於開元末，某有屋三十間而已。去元和末，酬償息錢，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餓，衰老者死，少壯者當(dāng)面逃去，不能呵制。止有一豎，戀戀憫嘆，挈百卷書，隨而養(yǎng)之。奔走困苦無所容，歸死於延福私廟，支拄欹壞而處之。長兄以一驢游丐於親舊，某與弟ダ食野蒿藿，寒無夜?fàn)T，默念所記者凡三周歲，遭遇知已，各及第得官。文宗皇帝改號初年，某為御史，分察東都，ダ為鎮(zhèn)海軍幕府吏。至二年間，ダ病眼，暗無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韋楚老曰：「同州有眼醫(yī)石公集，劍南少尹姜沔喪明，親見石生針之，不一刻而愈，其神醫(yī)也?！鼓秤谅?，告滿百日，與石生俱東下，見病弟於揚(yáng)州禪智寺。石曰：「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名曰內(nèi)障。法以針旁入白睛穴上，斜撥去之，如蠟塞管，蠟去管明，然今未可也。後一周歲，脂當(dāng)老硬如白玉色，始可攻之。某世攻此疾，自祖及父、某，所愈者不下二百人，此不足憂。」其年秋末，某載病弟與石生自揚(yáng)州南渡入宣州幕。至三年冬，某除補(bǔ)闕，石生自曰，明年春，眼可針矣，視瞳子中脂色玉白，果符初言。堂兄忄造守潯陽，溯流不遠(yuǎn)，刺史之力也復(fù)可以飽石生所欲，令其盡心，此即家也。京中無一畝田，豈可同歸，遂如潯陽。四月二日，某於潯陽北渡赴官，與弟ダ決，手哭曰：「我家世德，汝復(fù)無罪，斯疾也豈遂痼乎？然有石生，慎無自撓。」其年四月，石生施針，九月再施針，俱不效。五年冬，某為膳部員外郎，乞假往潯陽，取ダ西歸。ダ固曰：「歸不可議，俟兄忄造所之而隨之。」 會昌元年四月，兄忄造自江守蘄，某與ダ同舟至蘄。某其年七月卻歸京師。明年七月出守黃州，在京時(shí)詣今虢州庾信君，問庾眼狀，庾云：「同州有二眼醫(yī)，石公集是一也，復(fù)有周師達(dá)者，即石之姑子，所得當(dāng)同，周老石少，其術(shù)深妙，似石不及。某嘗病內(nèi)障，愈于周手，豈少老間工拙有異。」某至黃州，以重幣卑辭致周至蘄。周見弟眼曰：「嗟乎，眼有赤脈，凡內(nèi)障脂凝，有赤脈綴之者，針撥不能去赤脈，赤脈不除，針不可施，除赤脈必有良藥，某未知之?！故鞘鷺I(yè)淺，不達(dá)此理，妄再施針。周不針而去。時(shí)西川相國兄始鎮(zhèn)揚(yáng)州，弟兄謀曰：「揚(yáng)州大郡，為天下通衢，世稱異人術(shù)士，多游其間，今去值有勢力，可為久安之計(jì)，冀其所遇?！蛊淠昵?，ダ遂東下，因家揚(yáng)州，與ダ一相見，別八年矣，坐一室中，不復(fù)有再生意。住三十日而西，臨歧與決曰：「此行也，必祈大郡東來，謀汝醫(yī)藥衣食，庶幾如志。」近聞九疑山南有隱士綦母宏者，人言異人，能愈異疾。忠州酆都縣有仙都觀，後漢時(shí)仙人陰長生於此白日升天，今聞道士龔法義，年逾八十，精嚴(yán)其法，人之所謂有前世負(fù)累，今世還以痼疾者，奏章於上帝，能為解之。刺史之力，二人或可致，是以去歲閏十一月十四日，輒獻(xiàn)長啟，乞守錢塘，蓋以私懇有素，非敢率然言。念病弟喪明坐廢，十五年矣，但能識某聲音，不復(fù)知某發(fā)已半白，顏貌衰改。是某今生可以見ダ，而ダ不能復(fù)見某矣，此天也，無可奈何！某能見ダ而不得去，此豈天乎！而懸在相公，若小人微懇終不能上動(dòng)相公，相公恩憫終不下及小人，是日月不照，兄弟終無相見期。況去歲淮南小旱，衣食益困，目無所睹，復(fù)困於衣食，即海內(nèi)言窮苦人，無如ダ者。今敢以情事再書懇迫，上干尊重，伏料仁者必為憫惻。
然某早衰多病，今春耳聾積四十日，四月復(fù)落一牙。耳聾牙落，兼年如七八十人，將謝之候也。今未五十，而有七八十人將謝之候，蓋人生受氣，堅(jiān)強(qiáng)脆弱，品第各異也。堅(jiān)強(qiáng)者七八十而衰，脆弱者四五十而衰，其不同也，如草木中蒲柳松柏同也。某今年四十八矣，自今年來，非惟耳聾牙落，兼以意氣錯(cuò)寞，在群眾歡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見莽蒼大野，荒墟廢垅，悵望寂默，不能自解。此無他也。氣衰而志散，真老人態(tài)也。自省人事以來，見親舊交游，年未五十，尚壯健而死者眾矣，況某早衰，敢望六七十而後死乎。愿未死前，一見病弟異人術(shù)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無所不足，然死而有知，不恨死早。湖州三歲，可遂此心，伏惟仁憫，念病弟望某東來之心，察其欲見病弟之志，一加哀憐，特遂血懇。披剔肝膽，重此告訴。當(dāng)盛暑時(shí)，敢以私事及政事堂，干丞相，治其罪可也。伏紙流涕，俯候嚴(yán)命，不勝憂惶激切之至。謹(jǐn)啟。
◇ 第三啟 某啟。某去歲閏十一月十四日，輒書微懇，列在長啟，干黷尊重，乞守錢塘，以便家事。自嘆精誠不能上動(dòng)相公，不遂私便。伏以病弟孀妹，因緣事故，寓居淮南，京中無業(yè)，今者不復(fù)西歸，遂為淮南客矣。病孤之家，假使旁有強(qiáng)近，救接庇借，歲供衣，月給食，日問其所欠闕，尚猶戚戚多感，無樂生意。況乎為客於大藩喧囂雜沓之中，無俸祿，乏氣勢，食不繼月，用不給日，閉門於荒僻之地，取容於里胥游徼之輩。部曲臧獲，可以氣凌鼠侵，又不能制止，所可仰以為命者，在三千里外一郎吏爾。復(fù)有衣食生生之所須，悉多欠闕，欲其安活而無嘆吒悲恨，不可得也。去歲伏蒙恩念，出於私曲，語今青州鄭常侍云：「更與一官，必任東去?！鼓吵惺苋手?，不敢重以錢塘更塵視聽。今自勛曹擢為廢置，在某更受一官，已榮遇矣，在相公必任東去之言，鏘然在耳。近者累得來書，告以羈旅困乏，聞於他人，可為酸鼻，況於某心，豈易排遣。今年七月，湖州月滿，敢輒重書血誠，再干尊重，伏希憐憫，特賜比擬。某伏念骨肉，悉皆早衰多病，常不敢以壽考自期，今更得錢二百萬，資弟妹衣食之地，假使身死，死亦無恨，湖州三考，可遂此心。湖州名郡也，私誠難遂也，不遇知己，豈得如志。瀝血披肝，伏紙迸淚，伏希殊造，或賜濟(jì)活，下情無任懇悃惶懼之至。謹(jǐn)啟?！ 蟆∩显紫嗲蠛贾輪?br />
某啟。某於京中，惟安仁舊第三十是支屋而已。長兄忄造，罷三原縣令，閑居京城。弟ダ，一舉進(jìn)士及第，有文章時(shí)名，不幸得痼疾，坐廢十三年矣。今與李氏孀妹，寓居淮南，并仰某微官以為糇命。某前任刺史七年，給弟妹衣食，有馀兼及長兄，亦救不足，是某一身作刺史，一家骨肉，四處安活。自去年八月，特蒙獎(jiǎng)擢，授以名曹郎官，史氏重職。七年棄逐，再復(fù)官榮，歸還故里，重見親戚，言於鄙微，已滿素志。
自去年十二月至京，以舊第無屋，與長兄異居。今秋已來，弟妹頻以寒餒來告，某一院家累，亦四十口，狗為朱馬，?作由袍，其于妻兒，固宜窮餓。是作刺史，則一家骨肉，四處皆泰，為京官，則一家骨肉，四處皆困。謀於知友曰：「杭州大郡，今月滿可求，欲干告吾相，以活家命，以為如何？」皆曰：「子七年三郡，今始?xì)w復(fù)，相國知子，必欲以次第敘用。子今復(fù)求刺史，得不生相國疑怪乎？」某答曰：「是何言與，某唯恃吾相之知，始敢干求。今天下以江、淮為國命，杭州戶十萬，稅錢五十萬，刺史之重，可以殺生，而有厚祿，朝廷多用名曹正郎有名望而老於為政者而為之，某官為外郎，是官位未至也。前三任刺史，無異政聞於吾相，是為政無所取也。今若得遂所求，非唯超顯，兼活家私，某若不恃吾相之知而求之，是狂躁妄庸人也?！箟嬀咔蟪觯瑘?zhí)熱者愿濯，古人以此二者，譬喻所切也。某今所切，是墜於絕壑，而衣掛於樹杪，覆在鼎中下有熱火而水將沸，與古所喻，則復(fù)過之。輒敢具疏血誠，上干尊重，冀垂恩憐，或賜援拯。??丹懇，不勝惶懼懇悃之至。謹(jǐn)啟?！ 蟆樘眯肘嘣烨鬄栔輪?br />
某啟。庫部家兄昨者特蒙獎(jiǎng)拔，卻忝班行，實(shí)以聽聞稍難，不敢更求榮進(jìn)。今在郢州汨口草市，絕俸已是累年。孤外甥及侄女堪嫁者三人，仰食待衣者不啻百口，脫粟蒿藿，才及一餐。伏蒙仁恩，頻賜顧問，必許援拯，授以涔陽，活於闔門，無不感涕。伏以相公上佐圣主，蔚為元?jiǎng)祝麟S風(fēng)翔，德與氣游，唯一物之微，四海之大，熔造所及，罔不得宜。伏念庫部家兄承一顧之恩，二紀(jì)不替，伏恐機(jī)務(wù)繁重，不時(shí)記憶，心迫情切，輒敢重千尊嚴(yán)，戰(zhàn)汗憂惶，伏地待罪。謹(jǐn)啟。
◇ 太常寺奉禮郎李賀歌詩集序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時(shí)，舍外有疾呼傳緘書者。某曰：「必有異?！关饺』饋?，及發(fā)之，果集賢學(xué)士沈公子明書一通，曰：「吾亡友李賀，元和中義愛甚厚，日夕相與起居飲食。賀且死，嘗授我生平所著歌詩，雜為四編，凡若干首。數(shù)年來東西南北，良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復(fù)得寐，即閱理篋帙，忽得賀詩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游，一處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觴一飯，顯顯焉無有忘棄者，不覺出涕。賀復(fù)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yǎng)恤問，常恨想其人詠其言止矣。子厚於我，與我為賀集序，盡道其所由來，亦少解我意?！鼓称湎Σ还詴榔洳豢桑魅站凸x，且曰：「世謂賀才絕出於前?！棺?。居數(shù)日，某深惟公曰：「公於詩為深妙奇博，且復(fù)盡知賀之得失短長。今實(shí)敘賀不讓，必不能當(dāng)公意，如何？」復(fù)就謝，極道所不敢敘賀，公曰：「子固若是，是當(dāng)慢我。」某因不敢復(fù)辭，勉為賀序，終甚慚。
賀，唐皇諸孫，字長吉。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shí)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多殿，梗莽邱垅，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去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厄}》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shí)有以激發(fā)人意。乃賀所為，無得有是。賀復(fù)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古今未嘗經(jīng)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bǔ)梁庾肩吾宮體謠》，求取情狀，離絕遠(yuǎn)去，筆墨畦逕間，亦殊不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賀死後凡十五年，京兆杜某為其序?！ 蟆∽O子序
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為夫子之徒，實(shí)仲由、冉有之事也。今者據(jù)案聽訟，械系罪人，笞死於市者，吏之所為也。驅(qū)兵數(shù)萬，撅其城郭，系累其妻子，斬其罪人，亦吏之所為也。木索兵刃，無異意也。笞之與斬，無異刑也。小而易制，用力少者，木索笞也；大而難制，用力多者，兵刃斬也。俱期於除去惡民，安活善人。為國家者，使教化通流，無敢輒有不由我而自恣者。其取吏也。無他術(shù)也。無異道也。俱止於仁義忠信智勇嚴(yán)明也。茍得其道一二者，可以使之為小吏，盡得其道者，可以使之為大吏。故用力少者，其吏易得也。功易見也；用力多者，其吏難得也。功難就也。止此而已，無他術(shù)也。無異道也。自三代已降，皆由斯也。子貢頌夫子之德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遠(yuǎn)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近者。」季孫問冉有曰：「子於戰(zhàn)，學(xué)之乎？性達(dá)之也？」對曰：「學(xué)之?！辜緦O曰：「事孔子，惡乎學(xué)？」冉有曰：「即學(xué)之於孔子。夫孔子者，大圣兼該，文武并用，適聞其戰(zhàn)法，猶未之詳也?！箯?fù)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為二道，曰文曰武，離而俱行，因使?紳之士，不敢言兵，或恥言之。茍有言者，世以為粗暴異人，人不比數(shù)。嗚呼，亡失根本，斯最為甚。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尊大儒術(shù)，有淮夷叛則出征之。夫子相魯公，會于夾谷，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叱辱齊侯，伏不敢動(dòng)。是二大圣人，豈不知兵乎？周有齊太公，秦有王翦，兩漢有韓信、趙充國、耿?、虞詡、段?，魏有司馬懿，吳有周瑜，蜀有諸葛武侯，晉有羊祜、杜公元?jiǎng)P，梁有韋?，元魏有崔浩，周有韋孝寬，隋有楊素，國朝有李靖、李?、裴行儉、郭元振。如此人者，當(dāng)此一時(shí)，其所出計(jì)畫，皆考古校今，奇秘長遠(yuǎn)，策先定於內(nèi)，功後成於外。彼壯健輕死善擊刺者，供其呼召指使耳，豈可知其由來哉。
某幼讀《禮》，至於「四郊多壘，卿大夫之辱也」，謂其書真不虛說。年十六時(shí)，見盜起圜二三千里，系戮將相，族誅刺史及其官屬，尸塞城郭，山東崩壞，殷殷焉聲振朝廷。當(dāng)其時(shí)，使將兵行誅者，則必壯健善擊刺者，卿大夫行列進(jìn)退，一如常時(shí)，笑歌嬉游，輒不為辱。非當(dāng)辱不辱，以為山東亂事，非我輩所宜當(dāng)知。某自此謂幼所讀《禮》，真妄人之言，不足取信，不足為教。及年二十，始讀《尚書》《毛詩》《左傳》《國語》、十三代史書，見其樹立其國，滅亡其國，未始不由兵也。主兵者圣賢才能多聞博識之士，則必樹立其國也；壯健擊刺不學(xué)之徒，則必?cái)⊥銎鋰?。然後信知為國家者，兵最為大，非賢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茍有敗滅，真卿大夫之辱，信不虛也。因求自古以兵著書列於後世可以教於後生者，凡十?dāng)?shù)家，且百萬言。其孫武所著十三篇，自武死後凡千歲，將兵者有成者，有敗者，勘其事跡，皆與武所著書一一相抵當(dāng)，猶印圈?？蹋徊徊畹?。武之所論，大約用仁義，使機(jī)權(quán)也。
武所著書凡數(shù)十萬言，曹魏武帝削其繁剩，筆其精切，凡十三篇，成為一編。曹自為序，因注解之曰：「吾讀兵書戰(zhàn)策多矣，孫武深矣。」然其所為注解，十不釋一，此者蓋非曹不能盡注解也。予尋《魏志》，見曹自作兵書十馀萬言，諸將征伐，皆以新書從事，從令者克捷，違教者負(fù)敗。意曹自於新書中馳驟其說，自成一家事業(yè)，不欲隨孫武後盡解其書，不然者，曹豈不能耶。今新書已亡，不可復(fù)知，予因取孫武書，備為其注，曹之所注，亦盡存之，分為上中下三卷。後之人有讀武書予解者，因而學(xué)之，猶盤中走丸。丸之走盤，橫斜圓直，計(jì)於臨時(shí)，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盤也。議於廊廟之上，兵形已成，然後付之於將。漢祖言，「指蹤者人也。獲兔者犬也。」此其是也。彼為相者曰，「兵非吾事，吾不當(dāng)知」。君子曰，「叨居其位可也?！埂 蟆∷脱μ幨啃颉 √幨恐?，何哉？潛山隱市，皆處士也。在山也。且非頑如木石也；在市也，亦非愚如市人也。蓋有大知不得大用，故羞恥不出，寧反與市人木石為伍也。國有大知之人，不能大用，是國病也，故處士之名，自負(fù)也，謗國也，非大君子，其孰能當(dāng)之，薛君之處士，蓋自負(fù)也。果能窺測堯、舜、孔子之道，使指制有方，弛張不窮，則上之命一日來子之廬，子之身一日立上之朝。使我輩居則來問學(xué)，仕則來問政，千辯萬索，滔滔而得。若如此則善，茍未至是而遽名曰處士，雖吾子自負(fù)，其不為矯歟？某敢用此贈行。
◇ 送盧秀才赴舉序
治心、治身、治友，三者治矣，有求名而名不隨者，未之聞也。治心莫若和平，治身莫若兢謹(jǐn)，治友莫若誠信。友治矣，非身治而不能得之；身治矣，非心治而不能致之。三者治矣，推而廣之，可以治天下，惡其求成進(jìn)士名者而不得也？況有千人皆以圣人為師，眠而食，一無其他，唯議論是司。三人有私，十人公私半，百人無有不公者，況千人哉？古之圣賢，業(yè)大事鉅，道行則不肖懼，道不行則不肖喜，故有不公。今進(jìn)士者，業(yè)微事細(xì)，如成其名，不肖未所喜懼，寧不公耶？故取之甚易耳。盧生客居於饒，年十七八，即主一家骨肉之饑寒，常與一仆東泛滄海，非至單于府，丐得百錢尺帛，囊而聚之，使其仆負(fù)以歸，饒之士皆憐之。能辭明敏而知所去就，年未三十，嘗三舉進(jìn)士，以業(yè)丐資家，近中輟之。去歲九月，余自池改睦，凡同舟三千里，復(fù)為余留睦七十日，今之去，余知其成名而不丐矣。
◇ 杭州新造南亭子記
佛著經(jīng)曰：生人既死，陰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獄皆怪險(xiǎn)，非人世所為，凡人平生一失舉止，皆落其間。其尤怪者，獄廣大千百萬億里，積火燒之，一日凡千萬生死，窮億萬世，無有間斷，名為「無間」。夾殿宏廊，悉圖其狀，人未熟見者，莫不毛立神駭。佛經(jīng)曰：「我國有阿?世王，殺父王篡其位，法當(dāng)入所謂獄無間者，昔能求事佛，後生為天人。況其他罪，事佛固無恙。梁武帝明智勇武，創(chuàng)為梁國者，舍身為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況下輩固惑之。為工商者，雜良以苦，偽內(nèi)而華外，納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奪屯阝閭戇民，銖積粒聚，以至于富。刑法錢谷小胥，出入人性命，顛倒埋沒，使簿書條令，不可究知，得財(cái)買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權(quán)力，能開庫取公錢，緣意恣為，人不敢言。是此數(shù)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已奉佛以求救，日月積久，曰：「我罪如是，富貴如所求，是佛能滅吾罪，復(fù)能以福與吾也?！褂凶镒餃?，無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雖田婦稚子，知所趨避。今權(quán)歸於佛，買福賣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至有窮民啼一稚子，無以與哺，得百錢，必召一僧飯之，冀佛之助，一日獲福。若如此，雖舉寰海內(nèi)盡為寺與僧，不足怪也。屋壁繡紋可矣，為金枝扶疏，擎千萬佛，僧為具味飯之可矣，飯訖持錢與之。不大、不壯、不高、不多、不珍、不奇環(huán)怪為憂，無有人力可及而不為者?！ x，霸主也，一銅?宮至衰弱，諸侯不肯來盟，今天下能如幾晉，凡幾千銅?，人得不困哉？文宗皇帝嘗語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農(nóng)人，今加兵、佛，一農(nóng)人乃為五人所共食，其間吾民尤困於佛?！沟勰钇浔纠胃?，不能果去之。武宗皇帝始即位，獨(dú)奮怒曰，窮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臺野邑四萬所，冠其徒幾至十萬人，後至?xí)迥?，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東京二寺。天下所謂節(jié)度觀察，同華、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準(zhǔn)西京數(shù)，其他剌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縷行天下以督之，御史乘驛未出關(guān)，天下寺至於屋基耕而元刂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萬五百，奴婢十五萬，良人枝附為使令者，倍笄冠之?dāng)?shù)，良田數(shù)千萬頃，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nóng)籍，其馀賤取民直，歸於有司，寺材州縣得以恣新其公署傳舍。今天子接位，詔曰：「佛尚不殺而仁，且來中國久，亦可助以為治。天下州率與二寺，用齒衰男女為其徒，各止三十人，兩京數(shù)倍其四五焉?！怪鵀槎睿葬咂淞?xí)，且使後世不得復(fù)加也。
趙郡李子烈播，立朝名人也，自尚書比部郎中出為錢塘。錢塘於江南，繁大雅亞吳郡，子烈少游其地，委曲知其俗，蠹人者剔削根節(jié)，斷其脈絡(luò)，不數(shù)月人隨化之，三箋干丞相云：「濤壞人居不一，钅旱錮敗侵不休?！乖t與錢二千萬，筑長堤，以為數(shù)十年計(jì)，人益安善。子烈曰：「吳越古今多文士，來吾郡游，登樓倚軒，莫不飄然而增思。吾郡之江山甲於天下，信然也。佛熾害中國六百歲，生見圣人一揮而幾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勝地，以彰圣人之功，使文士歌詩之，後必有指吾而罵者。」乃作南亭，在城東南隅，宏大煥顯，工施手目，發(fā)勻肉均，牙滑而無遺巧矣。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樹如發(fā)，孤帆白鳥，點(diǎn)盡上凝。在半夜酒馀，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聲，起於月外，東閩兩越，宦游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數(shù)十年後，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跡，睹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四時(shí)千萬狀，吟不能去。作為歌詩，次之於後，不知幾千百人矣。
◇ 池州重起蕭丞相樓記
蕭丞相為刺史時(shí)，樹樓於大廳西北隅，上藏《九經(jīng)》書，下為刺史便廳事，大歷十年乙卯建。會昌四年甲子摧，木悉朽壞，無一可取者。刺史李方元具材，刺史杜牧命工，南北ニ相距五十六尺，東西四十五尺，十六柱，三百七十六椽，上下凡十二間，上有其三焉，皆仍舊制。以會昌五年五月畢，自初至再，凡七十一年。丞相諱復(fù)，實(shí)相德宗皇帝焉。京兆杜某記。
◇ 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
縣之所重，其舉秀貢賢也。今之自外諸侯之儒者，曠不能升一人，況尉乎？次乃戶稅而已。《史記·河渠書》曰：「自徵引洛水至商顏下，鑿井深者四十馀丈。」即此地也。徵者俗訛為澄耳，其地西北山環(huán)之，縣境籠其趾，沙石相礴，歲雨如注，他皆淫滟不測，徵之土適潤，苗則大獲。天或旬而不雨，民則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稔，復(fù)絕絲麻蔬果之饒，固無豪族富室，大抵民戶高下相差埒。然歲入官賦，未嘗期表鞭一人。因徵其來由，耆老咸曰：「西四十里即畿郊也，至如禁司東西軍禽坊龍廄彩工梓匠善聲巧手之徒，第番上下戶，互來進(jìn)取，挾公為首，緣以一括十。民之晨炊夜舂，歲時(shí)不敢嘗，悉以仰奉，父伏子走，尚不能當(dāng)其意，往往擊辱而去。長吏固不敢援復(fù)，況其養(yǎng)秩安祿者耶？加以御女官多盤冗其間，遞相占附，比急熱如手足，自丞相、御史，咸不能與之角逐，縣令固無有為也。非豪吏真工聯(lián)紐相姻戚者，率解去，是以縣賦益逋。徵民幸脫此苦者，蓋以西有通澗巨壑，義牙交吞，小山峭徑，馳鞍馬、張機(jī)?者，不便于此，是以絕跡不到。兼之土田枯鹵，樹植不茂，無秀潤氣象，咸惡之而不家焉。民所以安活輸賦者殆由此。儻使徵亦中其苦，則墟矣，尚安敢比之於他邑乎？」
嗟乎，國家設(shè)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墮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澗壑自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險(xiǎn)而不恃法，則劃土者宜乎墻山塹河而自守矣。燕趙之盜，復(fù)何可多怪乎？書其西壁，俟得言者覽焉。
◇ 淮南監(jiān)軍使院廳壁記
淮南軍西蔽蔡，壁壽春，有團(tuán)練使；北蔽齊，壁山陽，有團(tuán)練使。節(jié)度使為軍三萬五千人，居中統(tǒng)制二處，一千里，三十八城，護(hù)天下餉道，為諸道府軍事最重。然倚海塹江、淮，深津橫岡，備守堅(jiān)險(xiǎn)，自艱難已來，未嘗受兵。故命節(jié)度使皆以道德儒學(xué)，來罷宰相，去登宰相。命監(jiān)軍使皆以賢良勤勞，內(nèi)外有功，來自禁軍中尉樞密使。去為禁軍中尉樞密使，自貞元、元和已來，大抵多如此。
今上即位六年，命內(nèi)侍宋公出監(jiān)淮南，諸開府將軍皆以內(nèi)侍賢良有材，不宜使居外。上以為內(nèi)侍自元和已來，誅齊誅蔡，再伐趙，前年誅滄，旁擊趙、魏，且徵師，且撫師，且誥且諭，勤勞危險(xiǎn)，終日馬上。往監(jiān)青州新附，臥未嘗安，復(fù)監(jiān)滑州，邊魏，窮狹多事，今監(jiān)淮南，是且使之休息，亦不久之，故內(nèi)侍至焉。監(jiān)軍四年，如始至日，簡約寬泰，明白清凈，恕惜軍吏，禮愛賓客，舉止作動(dòng)，無非典故。暇日唯召儒生講書，道士治藥而已。內(nèi)侍舊部將校，多禁兵子弟，京師少俠，出入閭里間，俯首唯唯，受吏約束。故上至相國奇章公，下至于百姓，無不道說內(nèi)侍，稱為賢人，此不虛也，宜其侍衛(wèi)六朝，聲光富貴。某謬為相國奇章公幕府掌書記，奉內(nèi)侍命為廳壁記。某再謝不才不足記序，內(nèi)侍曰：「掌書記為監(jiān)軍使廳壁記，宜也?！鼓硲M惶而書。時(shí)太和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記。 ◇ 池州造刻漏記
百刻短長，取於口不取於數(shù)，天下多是也。某太和三年，佐沈吏部江西府。暇日，公與賓吏環(huán)城見銅壺銀箭，律如古法，曰建中時(shí)嗣曹王皋命處士王易簡為之。公曰：「湖南府亦曹王命處士所為也。」後二年，公移鎮(zhèn)宣城，王處士尚存，因命工就京師授其術(shù)，創(chuàng)置於城府。某為童時(shí)，王處士年七十，常來某家，精大演數(shù)與雜機(jī)巧，識地有泉，鑿必涌起，韓文公多與之游。太和四年，某自宣城使于京師，處士年馀九十，精神不衰。某拜於床下，言及刻漏，因圖授之。會昌五年歲次乙丑夏四月，始造于城南門樓。京兆杜某記。
◇ 宋州寧陵縣記
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驅(qū)兵東下，將收江淮，寧陵守將劉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眾且十倍，攻之三月，韓晉公以三千強(qiáng)弩涉水夜入寧陵，弩矢至希烈?guī)で?。希烈曰：「?fù)益吳弩，寧陵不可取也?！菇鈬鷼w汴。後數(shù)月，希烈驍將翟輝以銳兵大敗於淮陽城下，希烈且蹙，棄汴歸蔡。後司徒劉公元佐見昌問曰：「爾以孤城，用一當(dāng)十，凡百日問，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負(fù)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內(nèi)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守西北隅，未嘗內(nèi)顧，ㄏ下斬之，軍士有死志，故能堅(jiān)守?！挂蚍亓魈椤Ｋ就絼⒐嗥?，撫昌背曰：「國家必以富貴爾，無憂也?！固鞂毮?，淮陽太守薛愿、雎陽太守許遠(yuǎn)、真源縣令張巡等兵守二城，其於窮蹙，事相差埒。睢陽陷賊，淮陽能地，故巡遠(yuǎn)名懸而愿事不傳。昌之守寧陵，近比之於睢陽，故良臣之名不如忠臣。孫武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顾故且病４笾卸晔辉率巳?，將仕郎守尚書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杜某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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