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門

　　臨川：“慷慨秋風(fēng)起，悲歌不為鱸。”眉山：“不須更說知幾早，直為鱸魚也自賢?！狈磸?fù)曲折，同歸一意。亦如“把酒祝公公莫拒，《緇衣》心為好賢傾”；“我欲折繻留此老，《緇衣》誰作好賢詩”。共用一事，而造語居然不同?！断穂卷六]

　　臨川“道德文章吾事落”，《南華》“夫子盍行耶，無落吾事?！蹦肆娪小般皭濋詽O事，今還又落然?！笨忠嘤么?。同上[卷六]

　　杜“心跡喜雙清”，“茶瓜留客遲”，似非用事。觀靈運(yùn)《齋中詩》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竟陵王子良禮才好士，愛(夏)月客至為設(shè)瓜飲甘果。二詩蓋用此。至若《棕拂子》云：“咂膚倦撲滅，賴爾甘伏膺。”雖等閑題目，無[一]字無出處。同上[卷六]

　　《坡集》有全篇用事者，如賀人生子曰(自)“郁蔥佳氣夜充閭，喜見徐卿第二雛”，[至]“我亦從來識英物，試教啼看定何如”，戲子野買妾自“錦里先生自笑狂，身長九尺鬢眉蒼”，[至]“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句句用事，曷嘗不流便哉！同上[卷一○]

　　嘗觀臨川《詠棗》止數(shù)韻?！坝喔嗜豚徏?，尚得讒(饞)婦逐?！薄百椣砉乓讶?，《豳詩》自宜錄?！庇谩芭棗椕憽?，“八月剝棗”；“雖(誰)云食之昏”，用范曄“棗膏昏蒙[蒙]”；“愿比赤心投，皇明倘加(予)燭”，用蕭琛“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報以戰(zhàn)栗”。以是知凡作者須飽材料。傳稱任昉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余謂昉詩所以不能傾沈約者，乃才有限，非用事(事多)之過。同上[卷一○]

　　李商隱詩好積故實，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詎比麻，鵝歸逸少宅，鶴滿令威家。”又“洛水妃虛妒，姑山女謾夸。聯(lián)辭雖許謝，和曲本慚《巴》?！币黄杏檬抡呤甙恕Ｍ蟍卷一○]

　　夢得詩(詩字作“《送周使君》”)：“只恐鳴騶催上道，不容待得晚菘嘗?！蹦酥軓﹤惔鹞幕萏訂柹街胁耸吃疲骸按撼踉缇?，秋末晚菘?！贝艘詢勺钟檬抡摺！端托芘泄佟吩疲骸芭R軒弄郡章，得人方付此?！蹦擞脻h高弄印倪寬(睨堯)事，此一字用事者?！饵S常明》[同上卷三]

　　韋應(yīng)物詩(詩字作“《贈李侍御》云”)：“心同野鶴與塵遠(yuǎn)，詩似冰壺徹底清?！庇帧峨s言送人》云：“冰壺見底未為清，少年如玉有詩名。”此可為用事之法，蓋不拘故常也。同上[同上]

　　[介]甫《宜春花(苑)》詩云：“無復(fù)增修事，君王惜費(fèi)金。”乃暗用漢文惜百金之產(chǎn)而罷(輟)露臺事。同上[卷五]

　　沈慶之謂上曰：“為國譬如治家，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陛下欲治(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謀之，事何由濟(jì)？”夢得《送李策》云：“春風(fēng)深(深春風(fēng))日靜，爭長幽鳥鳴。仆夫前致辭，門有白面生。”同上[同上卷六]

　　坡“藍(lán)尾忽驚新火后，遨頭要及浣花前?！弊⒓?引)樂天“三杯藍(lán)尾酒，一碟膠牙餳”。觀《長慶集》此詩題云：“七年元日對酒?！狈倾@火時事也。宋文景(景文)《守歲》云：“且盡燈前藍(lán)尾杯?！薄断穂卷九]

　　師曠(史趙)釋絳縣老人年數(shù)云“亥有二首六身”，蓋離拆亥字點畫而上下之，如算籌縱橫然。則下其二首為二萬，六身各一縱一橫，為六千六百六十，正合其甲子之日數(shù)。傳以明曠之博物(五字作“趙之明歷”)。劉賓客《送人赴絳州》云：“午橋群吏散，亥字老人迎?！绷x山《贈絳臺老驛吏》云：“過客不勞詢甲子，惟書亥字與時人?！笨芍^善使事矣。亦如近詩《送人洪州》云：“干斗氣沉人(龍)已化，置芻人去榻猶懸?！薄端腿硕踔荨吩疲骸包S鶴晨霞傍樓起，頭陀青(秋)草繞碑荒?！薄端腿讼尻枴吩疲骸八娜~表閭唐尹氏，一門逃世漢龐公。”雖鄰封密跡(邇)，不可移也?！断穂卷九]

　　凡作詩有用事出處，有造語出處。如“五陵衣馬自輕肥”，雖出《論語》，總合其語乃潘岳“裘馬悉輕肥”?！傲醪鸥卟坏利}”，雖謝女事，乃借張融以《海賦》示人，人評其賦“但不道鹽耳”。“紅袖泣前魚”，《本戰(zhàn)國策》[事]，乃陸韓卿《中山王孺子妾歌》“安陵泣前魚”。坡作《太白畫像》詩云：“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臺坐忘身(真)?！逼涫履擞冒捉环陉栍谖樾?行伍)中，竟脫白于禍；天臺司馬紫(子)微謂白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所造之語乃《禰衡傳》云：“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蓖蟍同上]

　　坡游武昌，見農(nóng)夫皆騎秧馬，較之傴僂而作者勞佚相絕。嘗作《秧馬歌》敘述甚詳。唐子西至羅浮始識此器，作詩云：“擬向明時受一廛，著鞭?？掷限r(nóng)先。行藏已問吾家舉，從此馳名四十年?！币嗲捎谟檬隆！饵S常明》[同上卷一○]

　　坡和[刁景純暨]柳子玉岡字韻詩，至七篇云：“屢把鉛刀齒步光，更遭華袞照厐涼?！蹦擞米咏ā镀邌ⅰ吩疲骸安焦庵畡?，華藻繁縟?！薄蹲髠鳌贰皡€涼冬殺”。雖第一韻眾人所更易，而七篇未嘗改，又貫穿精絕如此?！饵S常明》[同上卷九]

　　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延(諱)諱(延)之，自江陰擔(dān)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shù)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jīng)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為(謂)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蔽嵝职萜溲远鴷T紳。嘗以親制龜冠為獻(xiàn)，坡受之，而贈以詩云：“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慶(愛)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鉆七十二。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創(chuàng)其制。今君此去寧復(fù)來，欲慰相思時整視?！苯窦袩o此詩，余嘗見其親筆。后坡歸宜興，道由無錫洛社，嘗至孫仲益家。時仲益年在髫齔。坡曰：“孺子習(xí)何藝？”孫曰：“學(xué)對屬?！逼略唬骸霸噷础！毙煸唬骸昂忾T稚子璠玙器?！睂O應(yīng)聲云：“翰苑仙人錦繡腸?！逼?lián)崞浔吃唬骸罢姝[玙器也，異日不凡?！倍陆晕徉l(xiāng)人士所知，輒記于此?！俄嵳Z陽秋》[卷三]

　　“謁帝似馮唐”，“垂白馮唐雖晚達(dá)”，“馮唐毛發(fā)白”，“長卿多病久”，“我多長卿句(病)”“病渴污官位”，杜以其為郎故用之。若他人老與病[者]，恐不可概使。同上[《溪詩話》卷四]

　　用[自]己詩為故事，須作詩多者乃有之。太白云：“《滄浪》吾有曲，相子棹歌聲?！睒诽欤骸绊氈站频歉邥?，從此多無二十場。”《明年》云：“去秋共數(shù)登高會，又被今年減一場?！薄哆^概(栗)里》云：“昔嘗詠遺風(fēng)，著為十六篇。”蓋居渭上醞熟獨(dú)飲，曾效淵明體為十六篇?！队仲浳⒅吩疲骸拔粑沂昵埃c君相識。曾將秋竹竿，比君孤且直。”蓋舊詩云“有[節(jié)]秋[竹]竿”也。坡赴黃州過春風(fēng)嶺有兩絕句。后詩云：“去年今日關(guān)山路，細(xì)雨梅花正斷魂?！盵至海外又云：“春風(fēng)嶺下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盷又云：“柯丘海棠吾有詩，獨(dú)笑山林誰敢侮！”又《有(畫)竹》云：“吾詩固云爾，可使食無肉?！蓖蟍同上]

　　唐諺云：“槐花黃，舉子忙?！睎|坡有“強(qiáng)隨舉子踏槐花”，“槐花還似昔年忙”，谷云“槐催舉子踏花黃”是也。[同上]

　　世傳五月十三日為竹迷日，凡種[竹]多以五月。杜云：“東林竹野(影)薄，臘月更須栽。”則唐人植竹用季冬月也。又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shù)竿竹?！眹L欲辟小軒以必種名(目)之。前輩戲語以郊外呵喝、月下燭龍皆謂之殺風(fēng)景。介甫《戲示穎叔》云：“但怪傳呼殺風(fēng)景，豈知禪客夜相投?！鄙w用此也。同上[同上]

　　老杜“途窮反遭俗眼白”，本用阮籍事，意[謂]我輩本宜以白眼視俗人，至小人得志，疾視君子，是反遭其白眼(眼白)，故倒用之，亦如“水清反多魚”，乃倒用“水至清則無魚”也。夢得“酌我莫憂狂，老來無逸氣”，乃倒用黃(蓋)次翁“無多酌我”?！凹闹x嵇中散，予無甚不堪?！钡褂谩督^交論》。坡云：“后生可畏吾衰矣，刀筆從來錯料堯?！敝懿在w堯刀筆吏，后果無能為，所料信不錯，而云“錯料堯”，亦以涉譏謗倒用爾。又有“窮鬼卻相(須)呼”，“乃知飯后鐘，阇黎蓋具眼”，“他年《五君詠》，山王一時數(shù)”，皆倒用也。《溪》[卷四]

　　坡云：“通家不隔同年面，得路方知異日心。”乃唐人責(zé)同年不赴期集，辭云：“紫陌尋春，尚隔同年之面；青云得路，不(可)知異日之心?！比螘P《別謝云(言)揚(yáng)》詩云：“詎念耋嗟人，方深老夫托。”《報劉孝綽》云：“詎慰耋嗟人，徒深老夫托?！甭愿囊粌勺?，豈以會意處欲常用之耶？臨川有“莫林搖落獻(xiàn)南山”。又云：“大(木)落岡巒因自獻(xiàn)?！比缭疲骸懊u(yù)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庇郑骸拔磹劬焸鞴瓤?，但知鄉(xiāng)里勝壺頭?！蔽羧诵惺麓胍饽c己合，則喜用之。馬少游欲乘下澤，御款段，不去鄉(xiāng)里；雖自謀獨(dú)善，亦可為貪躁之戒。伏波“在浪洎(泊)，下潦上霧，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以為何可復(fù)得”。故坡云：“何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馬少游！”又：“大夫行役家[人]怨，應(yīng)念鄉(xiāng)居(歸鄉(xiāng))馬少游。”“雪堂唯(亦)有思?xì)w曲，為念平生馬少游?！币云淇上?，不直押韻也?！断穂卷四]

　　律詩有一對通用一事者：“更尋嘉樹傳，莫忘《角弓》詩。”乃《左傳》韓宣子聘魯，嘗賦《角弓》及譽(yù)嘉樹，魯人請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介甫：“久諳郭璞言多驗，老比顏含意更疏?！蹦司凹冇麨轭伜撸唬骸澳暝谔?，位在人。修己而天不與，命也；守道不回，性也。人自有性命，無勞蓍龜?！蓖蟍卷四]

　　古人作詩有用經(jīng)傳全句，《選》詩：“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睒诽欤骸凹矏喝缦锊觅t如《緇衣》。”乃兩句渾用之。杜(韓)云：“無妄之憂勿藥喜”；[杜]“誰謂荼苦甘如薺”，“富貴于我如浮云?！苯艘喽嘤檬氛Z，坡云：“人言盧杞似奸邪，我見鄭公但嫵媚?！眹L觀《南史》載王宜興云“為劫不須伴”，甚似一側(cè)韻五言，但無題目耳。同上[卷四]

　　昔人用五馬事，多因游遨動出處方用之。如老杜賦《王閬州餞蕭遂州》云：“二天開寵餞，五馬爛生光?！逼滟e主出(去)住分矣。又《送李梓州》“五馬何時到”，《贈嚴(yán)武》“五馬舊曾諳小徑”，《送賈閣老出汝州》“人生五馬貴”。太白云：“五馬莫留連。”岑參云：“門外不須催五馬。”戎昱“五馬幾時朝魏闕”，子厚“五馬助征騑”，樂天“五馬無由入酒家”，東坡“鼓吹未容迎五馬”，介甫“尚得史(使)君驅(qū)五馬”。近人于太守安居閉(閑)閣例稱五馬，此理恐未安也?！兜り柤穂《溪詩話》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