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賺了幾個錢。等到事情完了，他看來看去，統(tǒng)天底下的賣買，只有做官利錢頂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賺來的錢雖不算少，然而捐個正印官還不夠，又恐怕人家說閑話。為此躊躇了幾天，才捐了一個縣丞，指分山東，并捐免驗看，經(jīng)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托過妹夫，將來大案里頭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見人有志向上，而且人情是勢利的，見他如此，也就樂得成人之美。

閑話休敘。且說黃二麻子到省之后，勤勤懇懇，上衙門站班，他拿定主意，只上兩個衙門，一個是藩臺，一個是首府。每天只趕這兩處，趕了出又趕進(jìn)，別處也來不及再去了。又過了些時，有天黃二麻子走到藩臺衙門里一問，號房說：“大人今兒請假，不上院了?！庇謫枺骸盀槭裁词虑檎埣伲俊被胤Q：“同太太、姨太太打饑荒，姨太太哭了兩天不吃飯，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庇謫枺骸盀槭裁词峦烫蝠嚮?？”號房道：“這個事我本不曉得，原是里頭二爺出來說的，被我聽見了。我今告訴你，你到外頭卻不可亂說呢。”黃二麻子道：“這個自然。”號房道：“原來我們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兩天有過上諭，如要捐官的，盡兩月里頭上兌；兩月之后，就不能捐了？因此我們大人就給太太養(yǎng)的大少爺捐了一個道臺。大姨太太養(yǎng)的是二少爺，今年雖然才七歲，有他娘吵在頭里，定要同太太一樣也捐一個道臺。二姨太太看著眼熱，自己沒有兒子，幸虧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沒有養(yǎng)出來的兒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里。我們大人說：‘將來養(yǎng)了下來，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怎么樣？’二姨太太不依，說道：‘固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穩(wěn)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預(yù)備著，就是頭胎養(yǎng)了女兒，還有二胎哩?！笕苏f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道臺差了一級，只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鬧完，三姨太太又不答應(yīng)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并且連著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兒子捐官。大人說：‘你連著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門？’三姨太太說：‘我現(xiàn)在雖沒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鬧著一定要捐一個知府。聽說昨兒亦說好了。大人被這幾位姨太太鬧了幾天幾夜，沒有好生睡，實在有點(diǎn)撐不住了，所以請的假。”

黃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于是又趕到首府衙門。到了首府，執(zhí)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來?！秉S二麻子只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點(diǎn)鐘，才見首府大人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只見首府面孔氣得碧青，下屬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轎一直跑了進(jìn)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黃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過，他獨(dú)不走，跑到執(zhí)帖門房里探聽消息。執(zhí)帖的說：“太爺你請少坐，等我進(jìn)去打聽明白了，再出來告訴你?！庇谑巧先ニ藕蛄税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來同黃二麻子說道：“你曉得我們大人為了什么事氣的這個樣子？”黃二麻子急于要問。執(zhí)帖道：“照這樣看去，這個官竟是不容易做的！只因今天上院，齊巧撫臺大人這兩天發(fā)痔瘡，屁股里疼的熬不住，自從臬臺大人起，上去回話，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來。聽見說我們大人還被他噴了一口唾沫，因此氣的了不得?，F(xiàn)在正在上房生氣，口口聲聲要請師爺替他打稟帖去病哩?！秉S二麻子道：“這個卻是不該應(yīng)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么好給人家臉上下不去？平心而論。這也是他們做道、府大員的，才夠得上給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樣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面說完，也就起身告辭回去。

到第二天，仍舊先上藩臺衙門，號房說：“大人還不見客?！秉S二麻子道：“現(xiàn)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么饑荒打了。”號房道：“聽說我們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兩位少爺?shù)墓?，實實在在，銀子已經(jīng)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倆一個才有喜，一個還沒有喜，為此大人還賴著不肯替他們捐。嘴里雖然答應(yīng)，沒有部照給他們。他們放心不下，所以他倆這兩天跟著老爺鬧，大約將來亦總要替他捐的。這是私事。還的公事。向來有些局子里的小委員，凡是我們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換什么人，一齊都?xì)w我們大人作主。撫臺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時候，順便回一聲就是了。如今這位撫臺大人卻不然，每個局里都委了一位道臺做坐辦。面子上說藩司公事忙，照顧不了這許多，所以添委一位道臺辦公事。名為坐辦，其實權(quán)柄同總辦一樣，一切事情都?xì)w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憑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大人除掉照例畫行之外，反不能問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點(diǎn)酸擠擠的不高興，所以今天仍舊不出門?！?

黃二麻子聽完這番話，一個人肚皮里尋思道：“他做到一省藩臺，除掉撫臺，誰還有比他大的？誰不來巴結(jié)他？照現(xiàn)在的情形說起來，辛苦了半輩子，弄了幾個錢，不過是替兒孫作馬牛。外頭的同寅還來排擠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賽如就是撫臺一個是男人，大家都要討他喜歡，稍些失點(diǎn)寵，就是酸擠擠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面說，一面呆坐了一回。號房說；“黃太爺，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門，你在這里豈不是白耽擱了時候？”一句話提醒了黃二麻子，連忙站起來說道：“不錯，你老哥說的是極，臬臺衙門我有好兩個月不去了。他那里例差也不少，永遠(yuǎn)不去照面，就是他有差使，也不會送到我的門上來?！闭f著自去。

才進(jìn)臬臺轅門，只見首府轎子、執(zhí)事，橫七豎八，亂紛紛的擺在大門外頭。黃二麻子心上明白，曉得首府在這里，心上暗暗歡喜。以為這一趟來的不冤枉，又上了臬臺衙門，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舉兩得。心上正在歡喜，等到進(jìn)來一看，統(tǒng)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齊坐在官廳子上等見。停了一刻，各位實缺候補(bǔ)道大人亦都來了，都是按照見撫臺的儀制，在外頭下轎。黃二麻子心上說：“司、道平行，一向頂門拜會的，怎么今兒換了樣子？”于是找著熟人問信，才曉得撫臺奉旨進(jìn)京陛見，因為他一向同臬臺合式，同藩臺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臺護(hù)院。正碰著臬臺又是旗人，上頭圣眷極紅，頓時批準(zhǔn)。批折沒有回來，自然電報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轅期，臬臺上院，撫臺拿電報給他看過。各還各的規(guī)矩：臬臺自然謝撫臺的栽培，撫臺又朝著他恭喜，當(dāng)時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臺回到自己的衙門，首府、縣跟屁股趕了來叩喜；接連一班實缺道、候補(bǔ)道，亦都按照屬員規(guī)矩，前來稟安、稟賀。此時臬臺少不得仍同他們客氣。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禮?！睙o論那臬臺如何謙恭，他們決計不敢越分的。

閑話休敘。當(dāng)下黃二麻子聽了他朋友一番說話，便道：“怎么我剛才在藩臺衙門來，他們那里一點(diǎn)沒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撫臺剛剛得電報，齊巧臬臺上院稟見，撫臺告訴了他。臬臺下來，撫臺只見了一起客，說是痔瘡還沒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別的客一概不見。自從得電報到如今，不過一個鐘頭，自然藩臺衙門里不會得信?！秉S二麻子道：“怎么電報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朋友道：“你這人好呆！人家護(hù)院，他不得護(hù)院，可是送個信給他，好叫他生氣不是？”黃二麻子道：“撫臺亦總該知照他的。”朋友道：“不過是接到的電報，部文還沒有來，就是晚點(diǎn)知照他也不打緊。況且他倆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會拿他那個缺，越過藩臺給臬臺護(hù)了。”

黃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會，各位道臺大人見完了新護(hù)院，一齊出來。新護(hù)院拉住叫“請轎”，他們一定不肯。又開中門拉他們，還只是不敢走，仍舊走的旁邊。各位道臺出去之后，又見一班知府，一班州、縣，約摸有兩點(diǎn)鐘才完。藩臺那里，也不曉得是什么人送的信，后來聽說當(dāng)時簡直氣得個半死！氣了一回，亦無法想。一直等到飯后，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總不能違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內(nèi)，自己用不著去，只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臺衙門，替新護(hù)院稟安、稟賀。又聲明有病請假，自己不能親自過來的緣故。然而過了兩天，假期滿了，少不得仍舊自己去上衙門。他自己戴的是頭品頂戴紅頂子，臬臺還是亮藍(lán)頂子，如今反過來去俯就他，怎么能夠不氣呢。按下慢表。且說甄學(xué)忠靠了老人家的面子，在山東河工上得了個異常勞績，居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搶險案內(nèi)，又得了一個保舉，又居然做了道臺。等到經(jīng)手的事情完了，請咨進(jìn)京引見。父子相見，自有一番歡樂。老太爺便提到小兒子讀書不成，應(yīng)過兩回秋闈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歷練歷練。甄學(xué)忠仰體父意，曉得自己沒有中舉，只以捐納出身，雖然做到道臺，尚非老人所愿。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絕了中會的指望，老人家越發(fā)傷心。于是極力勸老人家：只替兄弟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補(bǔ)缺，一樣可以鄉(xiāng)試。倘若能夠中個舉人，或是聯(lián)捷上去，莫說點(diǎn)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閣學(xué)聽了，頗以為然，果然替小兒子捐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當(dāng)差。

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居然署理濟(jì)東泰武臨道。此時甄閣學(xué)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diǎn)支持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jīng)到任，接到了老太爺?shù)男?，馬上寫信給老人家，勸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里盤桓些時。甄閣學(xué)回信應(yīng)允。甄學(xué)忠得到了信，便商量著派人上京去迎接。想來想去，無人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jìn)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里，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馬上答應(yīng)。甄學(xué)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己的錢，樂得做好人，而且又顧全了首道的情面，于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買點(diǎn)送人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人、練勇，一路上京而來。

在路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xué)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xué)忠的家信，連著自己的手本，托門上人遞了進(jìn)去。甄閣學(xué)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彼此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xué)，行禮之后，甄閣學(xué)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并且口口聲聲的“老大人”，自己報著名字。甄閣學(xué)道：“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秉S二麻子那里肯聽，甄閣學(xué)也只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幾時動身？”甄閣學(xué)道：“我請病假，上頭已經(jīng)批準(zhǔn)，本來一無顧戀，馬上可以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jù)說病得很兇，深怕老兄弟不得見面，信上再三勸我，務(wù)必到他那里看他一趟?，F(xiàn)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才好?！?

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補(bǔ)呢，還是作幕？”甄閣學(xué)道：“也非候補(bǔ)，也非作幕。只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續(xù)弦，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鐘愛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贅在家里做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做官。自從十六歲下場鄉(xiāng)試，一直頂?shù)剿氖藲q，三十年里頭，連正帶恩①，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人、副榜，連著出房、堂備②，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jì)，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意思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道臺也很容易。偏偏碰著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然。他說：‘梁灝③八十二歲中狀元，只要你有志氣，將來總有一朝發(fā)跡的日子。我這里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養(yǎng)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做官？我勸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左右不過五十歲的人，比起梁灝還差著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xùn)，無奈只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著邀恩④也不遠(yuǎn)了。偏偏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于我那些侄兒呢，肚子里的才情，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于我的面上格外有點(diǎn)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fā)達(dá)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jī)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樣子，自己已經(jīng)憎蹬了一輩子，還經(jīng)得起兒子再學(xué)他的樣！所以我急于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①連正帶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舉，鄉(xiāng)、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慶大典額外考試。
②出房、堂備：出房，指在鄉(xiāng)試時，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錄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錄取的考卷上批“備堂”二字，有補(bǔ)進(jìn)資格。
③梁灝：北宋雍熙進(jìn)士。２３歲登第?！抖蔟S間覽》誤作８２及第，因而相梁８０歲中狀元之說。
④邀恩：屢次鄉(xiāng)試未被錄取或年過８０的人，賞賜舉人名義，叫“邀恩”。

甄閣學(xué)說完了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lǐng)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曉得甄閣學(xué)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明天我餞行，甄閣學(xué)怕應(yīng)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收拾停當(dāng)，雇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進(jìn)發(fā)。他第二個兒子甄學(xué)孝同著家眷仍留京城，當(dāng)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單說甄閣學(xué)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dāng)家。大老大人因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dāng)時黃二麻子招呼著甄閣學(xué)下了車，甄閣學(xué)先進(jìn)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jìn)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面墻上看了一回，只見滿墻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只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jìn)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xué)士、軍機(jī)大臣起，以及御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zhèn)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么欽差大臣、學(xué)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于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shù)。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jīng)]有做過什么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xué)，他上代頭又沒有什么闊人，那里來的這許多官銜？至于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fā)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只應(yīng)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面；什么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里，是個什么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fā)完了，于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jìn)去。聽見這里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jìn)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fā)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秉S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只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里面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jìn)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面。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里面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閣學(xué)，自從下車走到里面，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著替二叔請安。剛進(jìn)上房，又見他那位續(xù)弦嫂子也站在那里了。甄閣學(xué)是古板人，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耐炅祟^，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了禮，甄閣學(xué)急于要問：“大哥怎么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著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里間坐?！闭玳w學(xué)也急于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簾進(jìn)去了。進(jìn)得房來，只見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塊手巾包著頭，臉上一點(diǎn)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xué)要進(jìn)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并不覺得有人進(jìn)來。等到兄弟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dāng)時還沒有看清。后來他兒子趕到床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边@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里掙著出一只手來，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兄弟衣裳的時候，用力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松手，早又不知人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xué)一時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為這個樣子，人是決計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dāng)他已死，一齊痛哭起來。后來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媽，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眲翊蠹覄e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人在床上大聲呼喊起來。眾人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只見病人已經(jīng)掙扎著爬起來了。眾人又怕他閃了氣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聽他嘴里還自言自語：“這可真正嚇?biāo)牢伊?！”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xué)看了詫異忙問：“大哥怎么樣？”只見他回道：“我剛才似乎做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里面。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里，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碑吘顾怯胁≈耍f到這里，便覺上氣不接下氣。眾人趕忙送上半碗?yún)人攘藥谆亟咏恿?。又說道：“我在林子里，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他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并不光是豹、狼、虎、豹，連著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統(tǒng)通都有；至于豬、羊、牛，更不計其數(shù)了。老鼠會鉆，滿山里打洞：鉆得進(jìn)的地方，他要鉆；倘若碰見石頭，鉆不進(jìn)的地方，他也是亂鉆。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他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yuǎn)了，他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xué)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后的，后頭追得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貍，裝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人看了，真正愛死人。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我在樹林子里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窒胩鰳淞肿尤?。無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想來想去，只好定了心，閉著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檔口，不提防大吼一聲，頓時天崩地裂一般。這時候我早已嚇昏了，并不曉得我這個人是生是死?；谢秀便钡?，一睜眼忽然又換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見，并且連我剛才所受的驚嚇也忘記了?！?

病人說到這里，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們又送上半碗湯，呷了兩口。這才接下去說道：“我夢里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莊大道，馬來車往，絡(luò)繹不絕，竟同上海大馬路一個樣子。我此時順著腳向東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極高大的洋房，很高的臺階。一頭走，一頭數(shù)臺階，足足有一十八級。我上了臺階，亦似乎覺得有點(diǎn)腿酸，就在東面廊下一張外國椅子上，和身倒下。剛才有點(diǎn)蒙朧睡去，忽然覺得身后有人推我一把，嘴里大聲喊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是那里來的野人，敢在這里亂睡！你不看里面那些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們，他們一齊靜悄悄的坐在那里？只有你這個不懂規(guī)矩的在這里撒野，還不給我滾開！’我被他罵得動氣，便說：‘他們做他的老爺，我睡我的覺，我不礙著他們，他們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規(guī)矩，難道他們那班戴頂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興有不規(guī)矩的事嗎？’那個人被我頂撞了兩句，掄起拳頭來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這口氣，就與他對打起來。洋房里的人聽見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來吆喝說：‘這里辦正經(jīng)事，你們鬧的什么！’那人見有人吆喝，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里頭的人便問我是那里來的。我怎么回答他，一時間恍恍惚惚也記不清了。又忽然記得我問那人：‘你們在這里做什么？’那人道：‘我們在這里校對一本書?！覇査鞘裁磿侨苏f是：‘上帝可憐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國。然而中國四萬萬多人，一時那能夠統(tǒng)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個提綱挈領(lǐng)的法子，說：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所謂上行下效。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個程度，好等他們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于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摹仿學(xué)堂里先生教學(xué)生的法子，編幾本教科書教導(dǎo)他們。并且仿照世界各國普通的教法：從初等小學(xué)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學(xué)堂、中學(xué)堂、高等學(xué)堂。等到到了高等卒業(yè)之后，然后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后，天下還愁不太平嗎?！衣犃宋醇盎卮穑灰娔侨说谋澈笞哌^一個人來，拿他拍了一下，說聲：‘伙計！快去校對你的書罷！校完了好一塊兒出去吃飯。’那人聽罷此言，馬上就跑了進(jìn)去。不多一刻，里面忽然大喊起來。但聽得一片人聲說：‘火！火！火！’隨后又看見許多人，抱了些燒殘不全的書出來，這時頃刻間火已冒穿屋頂了。一霎時救火的洋龍一齊趕到，救了半天，把火救滅。再到屋里一看，并不見有什么失火的痕跡；就是才剛洋龍里面放出來的水，地下亦沒有一點(diǎn)。我心上正在稀奇，又聽見那班人回來，圍在一張公案上面，查點(diǎn)燒殘的書籍。查了半天，道是：他們校對的那部書，只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方是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導(dǎo)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后半部燒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個《封神榜》、《西游記》，妖魔鬼怪，一齊都有。他們那班人因此便在那里商議說：‘總得把他補(bǔ)起來才好！’內(nèi)中有一個人道：‘我是一時記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補(bǔ)，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能引之為善，卻可以戒其為非。況且從前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續(xù)，等到空閑的時候再續(xù)。諸公以為何如？’眾人躊躇了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說話，彼此一哄而散。他們都散了，我的夢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場大病，亦賽如沒有了。 當(dāng)下甄閣學(xué)見他哥子病勢已減，不覺心中安慰了許多。以后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紀(jì)。他自己即時前往山東，到他兒子任上做老太爺去。寫了出來，不過都是些老套頭，不必提他了，是為《官場現(xiàn)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