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誰道蒼蒼報每偏，做天未始不周旋。
請看怪怪奇奇事，方信停停當(dāng)當(dāng)天。
話說賽空兒伏于館驛中，只等夢蘭、夢蕙來，便要行刺。你道夢蘭、夢蕙為甚來到這驛里？原來他兩個同往綿谷，完了桑公與劉夫人的葬事，回至興元。且喜柳公侍妾已生下一位公子，那公子生于夜半子時。臨產(chǎn)之際，柳公得一夢，夢見門前一派鼓樂之聲，一簇人擁著一位官人進來，前面一對長幡引道，幡上大書兩行字云：
九地法輪常轉(zhuǎn)
一天明鏡無私
那官人走至堂上，柳公看時，認得是劉虛齋，正待與他施禮，只見虛齋徑望內(nèi)室走去。柳公猛然驚覺，恰好侍妾產(chǎn)下孩子。柳公明知他是劉虛齋轉(zhuǎn)世，便取乳名叫做劉哥。又將夢字排行，取學(xué)名為柳夢錫。有一篇口號為證： 劉氏先人，柳家后嗣。今世父親，前生友誼。此日孩兒，昔年交契。夢蘭本甥女而為姐姐，夢蕙本親爹而為弟弟。梁棟材的小舅實系岳翁舅翁，柳愛錫的姐夫卻是甥婿女婿。想來天地生人，不過換來換去，古今人數(shù)有限，那得多人與世？換世便是造物之能，換人將窮造物之技。只因糊糊涂涂，忘卻面目本來；遂爾顛顛到到，一任形骸所寄。若教盡識前生，移換正非一處；偶然泄漏機關(guān)，輒共驚為怪異。那知本是輪回之場，何必認作駭人之事。
說話的柳公盛德，不宜無后，故天錫佳兒，此固理之當(dāng)然。那桑公未嘗不是正人，卻如何有女無子？看官有所不知，桑公雖無子，其宗祀原未斷絕。他有個侄兒叫做桑維翰，初因避亂，徙居他鄉(xiāng)，后來功名顯達，延了桑門一脈，子孫繁衍，正與柳家一般。此是后話，傳中不能盡載。
且說柳公當(dāng)日把夢中所見藏在肚里，并不向人提起。夢蘭、夢蕙見柳公生子，十分欣喜，彌月之后，各出珠玉錦繡為劉哥作慶。柳公大排筵席慶喜，就為夢蘭、夢蕙餞行。飲酒間，柳公對二女道：“常言：‘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蚁騺砥D于得嗣，今幸生此兒，吾事已足，即日當(dāng)上表乞身，告歸林下。你兩個先往長安，我上表后，亦將入京面謝天子，相會當(dāng)不遠也?！眽艮サ溃骸傲豪杉让蓺J召，爹爹不日也要還朝?！眽籼m道：“爹爹好生保護幼弟，孩兒們此去京師，專望爹爹到來相會?！碑?dāng)晚席散，即收拾行李。次日拜別柳公，帶了從人起身上路。劉繼虛親自送出境上，珍重而別。夢蘭此番有夢蕙作伴，一路上說說笑笑，所過山水勝景各有題詠，互相唱和，甚不寂寞，比前番慌慌張張，藏名隱姓，避入劉家之時，大不相同。經(jīng)臨館驛，無不小心承應(yīng)。那一日，來至鳳翔府河橋驛中，天色已晚，驛丞接著夢蘭、夢蕙，分付今晚即于本驛安歇，明日早行。從人領(lǐng)命，各自四散歇宿。夢蘭、夢蕙同住一房，錢乳娘等一班女侍，因路途辛苦，到得黃昏都想要睡了。夢蘭打發(fā)他們先睡，自己與夢蕙挑燈對坐，分韻賦詩，且自得意，那曉得有人在那里暗算他。正是：
前聞路有歹人，故特避入他所。
今番出其不意，禍到臨頭怎躲。 且說賽空兒等到二更以后，悄地拿了腰刀，潛至驛后，飛身上屋，盤過了幾帶房子，直至夢蘭、夢蕙臥房屋上，輕輕撬開瓦楞，望下張看。只見兩位夫人還在燈下閑話，兀自未睡。賽空兒不敢驚動，且蹲伏在屋檐邊，要等他睡后，方才下手。少傾，夢蘭、夢蕙賦詩已完，大家吟誦稱贊一回，覺得夜深了，才攜燈就寢。剛剛伏枕，燈尚未滅，兩個似夢非夢，大家都見燈前現(xiàn)出一位神人，綠袍象簡，好似判官模樣，指著他兩個說道：“兩位夫人好大膽，外邊現(xiàn)有刺客要害你，如何便睡？我今特來救你。我乃森羅第一殿判官房元化是也。小女房瑩波負了你夫家梁氏大恩，蒙梁狀元不念舊惡，將他骸骨改葬，故我今來報德。但你那半幅回文錦，須權(quán)付我拿去，異日送還。”說罷，轉(zhuǎn)身向外便去。夢蘭、夢蕙正要問時，忽聽得屋上有人大叫一聲，撲的一響，像有人跌落地的一般。兩個一齊驚覺，連錢乳娘等一班女侍也都是嚇醒，忙起身掌燈，向庭中看時，只見一人到在地下，身邊撇下鋼刀一把。原來賽空兒在屋上窺見兩位夫人睡了，正待下屋行刺，忽見屋檐前閃出一位神人，把手中象簡向他頂門上狠打了一下，一時疼痛難禁，忍不住一聲叫喊，不覺連身跌落地來。正是：
神威顯嚇，鬼事驚心。昔日一小姐月下妝魔，不過一戲再戲；此夜兩夫人燈前見鬼，卻是千真萬真。信乎人忘德；鬼不忘德，果然人負人，天不負人。若說打到賽空兒的手段，只算為女兒報怨；為何刺殺房瑩波的時節(jié)，偏不見判官顯靈？總為公義所動，非因私恨欲伸?，摬ㄌ嫠?，或到是房判官從空轉(zhuǎn)移，棄舍己女；判官救命，安知非房瑩波有心贖罪，叮囑父親？今日館驛中夢兆，昭然可據(jù)；前日公堂上鬼話，豈是無因？
當(dāng)下，錢乳娘等一片聲叫：“有賊?！斌@動了外面巡更的驛士，拿著火把器械一齊擁進，把賽空兒拿住，用繩綁縛了。夢蘭傳喚驛丞過來，責(zé)罵他巡邏不謹，容歹人直入臥內(nèi)行刺，好生可惡?；诺皿A丞連連叩頭，稟說：“這廝自稱鐘防御老爺標下打差官軍，有腰牌可據(jù)，故留他在驛門首耳房中暫歇，實不知他是歹人?！眽艮サ溃骸凹仁晴姺烙拇虿罟佘?，為何卻到此行刺？今即著你將這廝縛送該地方官勘問。我們要緊進京，不在這里等回話了?？眴柮靼?，解他到京發(fā)落罷?！斌A丞叩頭領(lǐng)諾，即命驛卒將賽空兒押去空房中吊著，等天明解官。夢蘭、夢蕙自與從人收拾行李，打點起身。檢看囊中，那半幅回文錦已失其所在，大家驚嘆夢中神語之奇，不在話下。
且說驛丞至明日鎖押了賽空兒，一步一棍，解到鳳翔府里。那鳳翔知府就是昔日捉拿賈二、魏七的張?zhí)兀?dāng)下聽了驛丞稟詞，便把賽空兒用刑推問。賽空兒不肯說出真名姓，只招做鐘防御標下打差官軍孫龍，為一時見財起意，欲劫梁夫人行李，因忽中惡跌到，致被捉獲。太守錄了口供，一面?zhèn)湮纳陥箸姺烙?；一面點差解役解犯赴京。這張?zhí)厍胺隽藗€假楊梓、假楊棟，今日又遇著這假孫龍。正是：
又一番李代桃僵，辨不出指鹿作馬。
時伯喜報屈無伸，真孫龍受誣怎解。
事有湊巧，此時真孫龍同著鄭虎，領(lǐng)了商州廣捕文書，緝查賽空兒蹤跡。恰好也走到鳳翔地方，忽聞街坊上人傳說鐘防御的標兵孫龍在館驛里做強盜，打劫梁夫人，被驛丞拿住，解送本府審明，今日要起解赴京哩。孫龍、鄭虎聽了這話，十分驚疑，忙奔到府前打聽，只見幾個公差鎖押著一個犯人，從府門里出來。仔細看時，那犯人正是賽空兒。孫龍、鄭虎便趕上前，將賽空兒劈胸抓住，喝道：“逃犯在此了，不要走！”眾公差一齊嚷將起來道：“這是解京重犯，你們是什么人，敢來攔搶！”孫龍、鄭虎道：“他正是重犯賽空兒。我們奉鐘防御老爺之命，正要拿他到京去。”眾公差喝道：“胡說，這是盜犯孫龍，什么賽空兒？我曉得了，這孫龍原系鐘防御老爺?shù)臉吮?，你們想是他同伴，要來用強搶劫么？”孫龍叫屈道：“哪里說起？只我便是孫龍，奉本官鈞旨，著我與同伴鄭虎解送這殺人重犯賽空兒赴京，不想行至商州，被他脫逃。彼時便稟知州官，現(xiàn)蒙給發(fā)廣捕文書，在此捕他。今日幸得捕著，如何到說他是盜犯孫龍？難道我孫龍是做強盜的？”眾公差聽說，驚疑道：“不信有這等事?！北愫葐栙惪諆旱溃骸澳氵@廝真?zhèn)€是孫龍，不是孫龍？”賽空兒低著頭，只不做聲。鄭虎道：“列位不必猜疑，我們現(xiàn)有本官的解文與商州的捕牌在此，快到當(dāng)官審辨去。”說罷一齊擁到府堂之上。
張?zhí)厣形赐颂?，孫龍、鄭虎跪上前，將上項事細細稟知，又取出兩處公文呈驗。太守喝罵賽空兒道：“你這逃犯，盜了孫龍的腰牌，假稱孫龍，在外為非作歹，又累那時伯喜替你吃打，十分可惡。今真孫龍在此了，你還不從實供招么？”賽空兒料賴不過，只得把前后實情招了。太守道：“這廝前既誤殺假梁夫人，今又欲害真梁夫人；前既假冒興元刺客，今又假稱防御兵丁，真是罪上加罪了?！北惴指稌簦骸耙幻孀忿D(zhuǎn)申報鐘防御的文書，一面另備公文，差衙役一名，協(xié)同孫龍、鄭虎押送賽空兒至商州，與時伯喜對理明白，以便解京發(fā)落?！睂O龍、鄭虎領(lǐng)了公文，同了差役，押著賽空兒，星夜投商州來。稟知州官，于獄中取出時伯喜，當(dāng)堂判問。伯喜見了賽空兒，指罵道：“你這廝便逃走了，卻連累得我好！”州官喝問賽空兒道：“你前日逃脫時可曾與時伯喜同謀？”賽空兒道：“犯人實不曾與他同謀?！辈舶Ц娴溃骸靶∪说脑┣橐寻?，求老爺天恩釋放。”州官道：“你二人一為逃犯，一為逃軍，雖罪有重輕，都釋放不得?！北忝笥乙幻?zhèn)湮慕o發(fā)鳳翔府來差回覆張?zhí)兀幻嫒粤顚O龍、鄭虎押著賽空兒，另差兵快二名押著時伯喜，一齊解京。正是：
一謀人命一謀財，漏網(wǎng)終難免禍災(zāi)。
人會使乖脫得去，天教假手捉還來。
孫龍、鄭虎和那兩個兵快將時、賽二人都用囚車裝釘了，即日起行。時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賽空兒無端連累。賽空兒又說他是逃軍，合該受罪的，互相爭罵。伯喜忿了一口氣，又在州里受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才到長安，嗚呼死了。兵快只得將空文呈報。孫龍、鄭虎自把賽空兒解送刑部，聽候梁狀元發(fā)落。
此時，夢蘭、夢蕙已到京師，與梁生相見，備述途中險遭刺客，幸得房判官顯靈相救，并失去半錦之事。梁生不覺駭然，始信前日賴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謬。但想：“那回文半錦，正欲上獻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錦何用？甚可怪異?！眽籼m、夢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對梁生說知。梁生便將賴本初所言夢中仙宮送子之說，述與兩位夫人聽了。夢蘭驚訝道：“不信劉哥就是我母舅投來的？”夢蕙也愕然道：“難道這小孩子卻是我爹爹轉(zhuǎn)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乳名為劉哥，恰與劉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為。”三個正談?wù)撻g，堂候官傳進兩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軍時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鄖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賽空兒聽候發(fā)落。梁生看了其中情節(jié)，方知驛中行刺者，即賽空兒，便升堂給發(fā)批，回付兩處解役回去，訖將賽空兒下獄，候旨定奪。
發(fā)遣方畢，忽有禮部司官稟事，原來天子有庶姑藍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禮部，命于朝臣中選青年無偶者尚配。梁生聞了此信，便想著薛尚武斷弦未續(xù)，要把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陳奏賽空兒之事。天子傳旨，將賽空兒即日腰斬于市。梁生謝恩畢。天子留于便殿賜茶，問道：“柳丞相久鎮(zhèn)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歸，朕欲召還京師，聽其朝夕論思之益。但興元無人鎮(zhèn)撫，卿以為誰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當(dāng)此任?！碧熳拥溃骸叭羯形涑鲦?zhèn)興元，京營兵馬又當(dāng)以何人總制之？”梁生道：“鄖襄防御使鐘愛，忠誠可用?！碧熳訙首?。梁生又俯伏奏道：“從來武臣專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婭，庶上下情孚，猜嫌盡釋。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藍田郡主正在擇配，臣愚以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國戚，則既假之以威權(quán)，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將竭忠盡力以報國家矣。”天子聞奏，大喜，即降詔以藍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擇吉成婚。梁生謝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稱賀。尚武再三致謝。成婚之日，禮儀華盛，自不必說。尚武于府中張筵設(shè)樂，以郡主命邀請梁家兩位夫人赴宴。夢蘭、夢蕙應(yīng)命而往。見那郡主儀容端麗，真乃金枝玉葉。尚武得諧這段佳姻，好不歡喜。正是：
天家賜配獎元功，從此絲蘿締九重。
虎節(jié)分時占跨鳳，豹韜展處慶乘龍。
尚武成婚后，天子即傳旨，命其出鎮(zhèn)興元，節(jié)制彼處將軍，替回柳公，召鐘愛入掌京營。尚武等鐘愛入京交割兵符印信畢，因詢知他尚未婚娶，便將郡主踐嫁的一個宮嬪，叫做呂悅娘送與為室。鐘愛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當(dāng)年嗟館仆，得時今日配宮娥。 且不說尚武領(lǐng)了家眷赴任，且說李茂貞向在興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節(jié)制，心懷不平。近見梁生已欽召還朝，柳公又乞請致仕，正喜自今以后兵權(quán)總歸于我，可以獨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來代柳公之任，節(jié)制諸軍。茂貞聞了這消息，勃然大怒，頓起叛逆之意。便喚過兩個心腹將校來商量。那兩個將校，一名許順，一名褚回，這二人卻到有些忠肝義膽的。當(dāng)下，茂貞與他計議道：“柳、梁二人，雖系文官，然當(dāng)時平定興元，實是他兩個運籌決勝，我便受他節(jié)制也罷了。那薛尚武與我一般是武將，我殺楊守亮?xí)r，他并無半箭之功，如今怎敢來節(jié)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只設(shè)置酒為柳丞相餞行，卻先埋伏下刀斧手，賺得柳丞相來，即便殺了。那時，取了他的符敕印劍，分兵據(jù)守險要，不容薛尚武入境，豈不強似受制于人？”許順諫道：“都督所見差矣。薛尚武能除君側(cè)之惡，勇而有謀，不可輕覷。今欲與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諫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將使梁狀元督師前來問罪。以梁狀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難抵敵。”茂貞大怒道：“我意已決，你兩個卻敢阻我，好生可惡。”喝令左右：“將二人綁出斬首?！痹瓉?，茂貞部將都是與許順、褚回相好的，今見主將要殺他，便一齊跪下討?zhàn)?。茂貞怒氣未息，分付把二人綁縛在營中，待我明日殺了柳丞相，然后和他計較。至次日，果然虛設(shè)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當(dāng)，使人邀柳公赴宴。只等柳公到來，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卻是真謀反。
這場變故意外生，只怕柳公不能免。
卻說柳公奉旨召還京師，專候薛尚武來到了任，便要起身。忽聞李茂貞治酒奉餞，只道是好意，便不疑慮，欣然欲行。才走出內(nèi)宅門，只見庭中跑過一匹小白馬來，把柳公衣襟一口銜住。原來，那小白馬乃幾月前廄中新生下的。柳公見其體狀神駿，毛色可愛，另養(yǎng)于內(nèi)廄。那日，忽從廄中跑出，迎著柳公，銜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開。柳公立住了腳，那小白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才一步動，小白馬又將衣襟銜住，跳躍嘶叫，如有哀訴苦留之狀。柳公見他這般光景，甚是駭異，想道：“從來良馬性靈，或者曉得些吉兇，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貞有異心，此去兇多吉少么？”便一面發(fā)帖辭了茂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聽。少傾，回報說：“茂貞營中秣馬厲兵，若將有征戰(zhàn)之事?！绷话l(fā)驚疑，即檄諭：“各城門守將加意防守?！辈⑻肀o衛(wèi)府前府后。過了一日，只聽得府門外一片聲喧嚷，守門將卒傳報說：“李茂貞謀反，被部下將士所殺，今將首級來投獻?！绷粤艘惑@，連忙喚入，備問緣由。原來，李茂貞因那日柳公不來赴宴，又聞傳檄守城，添兵護府，料道機謀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將許順、褚回并前日替他討?zhàn)埖囊话嗖繉⒈M行斬首，然后發(fā)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將心中忿恨，一時鼓噪起來，竟把許順、褚回解放了。許順、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不背叛。李茂貞逆天謀反，當(dāng)眾共殲之，以報朝廷。”于是，眾將一齊拔劍奮擊。茂貞措手不及，早被誅殺。許順、褚回梟了他首級，帶領(lǐng)眾將，同至柳公府中投獻。正是：
獨謀難成，眾怒難犯。
妄生異心，自貽伊患。 當(dāng)下，柳公詢知備細，撫慰了眾人，隨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于路聞知茂貞兵變，兼程趕至興元，與柳公相見了，領(lǐng)受符敕印劍訖，柳公治酒與尚武接風(fēng)。飲宴間，備言小白馬靈異之事，尚武咄咄稱奇。便問，此馬何在？乞賜一觀。柳公即命左右牽出。只見那小白馬走到柳公面前，長嘶一聲，就地下打了幾個滾，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賴本初的便是。只因前世負恩反噬，今生罰我為馬，本要補報梁狀元。今救了梁狀元的恩人，便如補報了梁狀元一般。這一場孽債完了，我今去也?！毖粤T，又連打了幾個滾，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為鬼語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勝如人。
柳公與尚武及兩旁看的人無不駭然。尚武因?qū)⑶叭展脤忎洉r，賴本初被欒云鬼魂附體，借手自殺之事，細述一遍，眾皆錯愕。柳公道：“鬼附人身，還畢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馬作人言，則馬不是馬，馬即是人，更為奇絕。本初今世之功可贖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棄為埋焉也?！翊笋R有功于我，尤不可不葬?！鄙形湫Φ溃骸巴砩裟昱c本初同學(xué)之時，曾戲作小詞嘲他，今本初既化為異類，老師相又憐之而賜葬，晚生不可無文以祭之。遂口占祭文一篇，云：
嗚呼！本初受報不爽，以今忠貞，贖前欺罔。今為善馬，能救君子。勝作馬監(jiān)，甘附奸黨。將人作馬，前世風(fēng)流。做馬報人，今生勇往。忽楊忽梁，前世多謀。是人是馬，今生無妄。宿罪可除，新功堪獎。奠汝一觴，嗚呼尚饗。
柳公聽罷，撫掌大笑，分付左右，將此文寫出，焚化于小白馬葬處，以酒奠之。當(dāng)晚席散。次日，柳公辭別尚武，攜著家眷，起馬赴京。尚武設(shè)宴于皇華亭作餞，又率領(lǐng)各將校，并大小三軍，送至境上。劉繼虛亦率領(lǐng)各屬有司官候送。興元百姓執(zhí)香叩送者，不計其數(shù)，柳公一一慰勞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九重丹詔，從天降錫三人；半幅璇圖，立地湊成完壁。畢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誰道蒼蒼報每偏，做天未始不周旋。
請看怪怪奇奇事，方信停停當(dāng)當(dāng)天。
話說賽空兒伏于館驛中，只等夢蘭、夢蕙來，便要行刺。你道夢蘭、夢蕙為甚來到這驛里？原來他兩個同往綿谷，完了桑公與劉夫人的葬事，回至興元。且喜柳公侍妾已生下一位公子，那公子生于夜半子時。臨產(chǎn)之際，柳公得一夢，夢見門前一派鼓樂之聲，一簇人擁著一位官人進來，前面一對長幡引道，幡上大書兩行字云：
九地法輪常轉(zhuǎn)
一天明鏡無私
那官人走至堂上，柳公看時，認得是劉虛齋，正待與他施禮，只見虛齋徑望內(nèi)室走去。柳公猛然驚覺，恰好侍妾產(chǎn)下孩子。柳公明知他是劉虛齋轉(zhuǎn)世，便取乳名叫做劉哥。又將夢字排行，取學(xué)名為柳夢錫。有一篇口號為證： 劉氏先人，柳家后嗣。今世父親，前生友誼。此日孩兒，昔年交契。夢蘭本甥女而為姐姐，夢蕙本親爹而為弟弟。梁棟材的小舅實系岳翁舅翁，柳愛錫的姐夫卻是甥婿女婿。想來天地生人，不過換來換去，古今人數(shù)有限，那得多人與世？換世便是造物之能，換人將窮造物之技。只因糊糊涂涂，忘卻面目本來；遂爾顛顛到到，一任形骸所寄。若教盡識前生，移換正非一處；偶然泄漏機關(guān)，輒共驚為怪異。那知本是輪回之場，何必認作駭人之事。
說話的柳公盛德，不宜無后，故天錫佳兒，此固理之當(dāng)然。那桑公未嘗不是正人，卻如何有女無子？看官有所不知，桑公雖無子，其宗祀原未斷絕。他有個侄兒叫做桑維翰，初因避亂，徙居他鄉(xiāng)，后來功名顯達，延了桑門一脈，子孫繁衍，正與柳家一般。此是后話，傳中不能盡載。
且說柳公當(dāng)日把夢中所見藏在肚里，并不向人提起。夢蘭、夢蕙見柳公生子，十分欣喜，彌月之后，各出珠玉錦繡為劉哥作慶。柳公大排筵席慶喜，就為夢蘭、夢蕙餞行。飲酒間，柳公對二女道：“常言：‘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蚁騺砥D于得嗣，今幸生此兒，吾事已足，即日當(dāng)上表乞身，告歸林下。你兩個先往長安，我上表后，亦將入京面謝天子，相會當(dāng)不遠也?！眽艮サ溃骸傲豪杉让蓺J召，爹爹不日也要還朝?！眽籼m道：“爹爹好生保護幼弟，孩兒們此去京師，專望爹爹到來相會?！碑?dāng)晚席散，即收拾行李。次日拜別柳公，帶了從人起身上路。劉繼虛親自送出境上，珍重而別。夢蘭此番有夢蕙作伴，一路上說說笑笑，所過山水勝景各有題詠，互相唱和，甚不寂寞，比前番慌慌張張，藏名隱姓，避入劉家之時，大不相同。經(jīng)臨館驛，無不小心承應(yīng)。那一日，來至鳳翔府河橋驛中，天色已晚，驛丞接著夢蘭、夢蕙，分付今晚即于本驛安歇，明日早行。從人領(lǐng)命，各自四散歇宿。夢蘭、夢蕙同住一房，錢乳娘等一班女侍，因路途辛苦，到得黃昏都想要睡了。夢蘭打發(fā)他們先睡，自己與夢蕙挑燈對坐，分韻賦詩，且自得意，那曉得有人在那里暗算他。正是：
前聞路有歹人，故特避入他所。
今番出其不意，禍到臨頭怎躲。 且說賽空兒等到二更以后，悄地拿了腰刀，潛至驛后，飛身上屋，盤過了幾帶房子，直至夢蘭、夢蕙臥房屋上，輕輕撬開瓦楞，望下張看。只見兩位夫人還在燈下閑話，兀自未睡。賽空兒不敢驚動，且蹲伏在屋檐邊，要等他睡后，方才下手。少傾，夢蘭、夢蕙賦詩已完，大家吟誦稱贊一回，覺得夜深了，才攜燈就寢。剛剛伏枕，燈尚未滅，兩個似夢非夢，大家都見燈前現(xiàn)出一位神人，綠袍象簡，好似判官模樣，指著他兩個說道：“兩位夫人好大膽，外邊現(xiàn)有刺客要害你，如何便睡？我今特來救你。我乃森羅第一殿判官房元化是也。小女房瑩波負了你夫家梁氏大恩，蒙梁狀元不念舊惡，將他骸骨改葬，故我今來報德。但你那半幅回文錦，須權(quán)付我拿去，異日送還。”說罷，轉(zhuǎn)身向外便去。夢蘭、夢蕙正要問時，忽聽得屋上有人大叫一聲，撲的一響，像有人跌落地的一般。兩個一齊驚覺，連錢乳娘等一班女侍也都是嚇醒，忙起身掌燈，向庭中看時，只見一人到在地下，身邊撇下鋼刀一把。原來賽空兒在屋上窺見兩位夫人睡了，正待下屋行刺，忽見屋檐前閃出一位神人，把手中象簡向他頂門上狠打了一下，一時疼痛難禁，忍不住一聲叫喊，不覺連身跌落地來。正是：
神威顯嚇，鬼事驚心。昔日一小姐月下妝魔，不過一戲再戲；此夜兩夫人燈前見鬼，卻是千真萬真。信乎人忘德；鬼不忘德，果然人負人，天不負人。若說打到賽空兒的手段，只算為女兒報怨；為何刺殺房瑩波的時節(jié)，偏不見判官顯靈？總為公義所動，非因私恨欲伸?，摬ㄌ嫠?，或到是房判官從空轉(zhuǎn)移，棄舍己女；判官救命，安知非房瑩波有心贖罪，叮囑父親？今日館驛中夢兆，昭然可據(jù)；前日公堂上鬼話，豈是無因？
當(dāng)下，錢乳娘等一片聲叫：“有賊?！斌@動了外面巡更的驛士，拿著火把器械一齊擁進，把賽空兒拿住，用繩綁縛了。夢蘭傳喚驛丞過來，責(zé)罵他巡邏不謹，容歹人直入臥內(nèi)行刺，好生可惡?；诺皿A丞連連叩頭，稟說：“這廝自稱鐘防御老爺標下打差官軍，有腰牌可據(jù)，故留他在驛門首耳房中暫歇，實不知他是歹人?！眽艮サ溃骸凹仁晴姺烙拇虿罟佘?，為何卻到此行刺？今即著你將這廝縛送該地方官勘問。我們要緊進京，不在這里等回話了?？眴柮靼?，解他到京發(fā)落罷?！斌A丞叩頭領(lǐng)諾，即命驛卒將賽空兒押去空房中吊著，等天明解官。夢蘭、夢蕙自與從人收拾行李，打點起身。檢看囊中，那半幅回文錦已失其所在，大家驚嘆夢中神語之奇，不在話下。
且說驛丞至明日鎖押了賽空兒，一步一棍，解到鳳翔府里。那鳳翔知府就是昔日捉拿賈二、魏七的張?zhí)兀?dāng)下聽了驛丞稟詞，便把賽空兒用刑推問。賽空兒不肯說出真名姓，只招做鐘防御標下打差官軍孫龍，為一時見財起意，欲劫梁夫人行李，因忽中惡跌到，致被捉獲。太守錄了口供，一面?zhèn)湮纳陥箸姺烙?；一面點差解役解犯赴京。這張?zhí)厍胺隽藗€假楊梓、假楊棟，今日又遇著這假孫龍。正是：
又一番李代桃僵，辨不出指鹿作馬。
時伯喜報屈無伸，真孫龍受誣怎解。
事有湊巧，此時真孫龍同著鄭虎，領(lǐng)了商州廣捕文書，緝查賽空兒蹤跡。恰好也走到鳳翔地方，忽聞街坊上人傳說鐘防御的標兵孫龍在館驛里做強盜，打劫梁夫人，被驛丞拿住，解送本府審明，今日要起解赴京哩。孫龍、鄭虎聽了這話，十分驚疑，忙奔到府前打聽，只見幾個公差鎖押著一個犯人，從府門里出來。仔細看時，那犯人正是賽空兒。孫龍、鄭虎便趕上前，將賽空兒劈胸抓住，喝道：“逃犯在此了，不要走！”眾公差一齊嚷將起來道：“這是解京重犯，你們是什么人，敢來攔搶！”孫龍、鄭虎道：“他正是重犯賽空兒。我們奉鐘防御老爺之命，正要拿他到京去。”眾公差喝道：“胡說，這是盜犯孫龍，什么賽空兒？我曉得了，這孫龍原系鐘防御老爺?shù)臉吮?，你們想是他同伴，要來用強搶劫么？”孫龍叫屈道：“哪里說起？只我便是孫龍，奉本官鈞旨，著我與同伴鄭虎解送這殺人重犯賽空兒赴京，不想行至商州，被他脫逃。彼時便稟知州官，現(xiàn)蒙給發(fā)廣捕文書，在此捕他。今日幸得捕著，如何到說他是盜犯孫龍？難道我孫龍是做強盜的？”眾公差聽說，驚疑道：“不信有這等事?！北愫葐栙惪諆旱溃骸澳氵@廝真?zhèn)€是孫龍，不是孫龍？”賽空兒低著頭，只不做聲。鄭虎道：“列位不必猜疑，我們現(xiàn)有本官的解文與商州的捕牌在此，快到當(dāng)官審辨去。”說罷一齊擁到府堂之上。
張?zhí)厣形赐颂?，孫龍、鄭虎跪上前，將上項事細細稟知，又取出兩處公文呈驗。太守喝罵賽空兒道：“你這逃犯，盜了孫龍的腰牌，假稱孫龍，在外為非作歹，又累那時伯喜替你吃打，十分可惡。今真孫龍在此了，你還不從實供招么？”賽空兒料賴不過，只得把前后實情招了。太守道：“這廝前既誤殺假梁夫人，今又欲害真梁夫人；前既假冒興元刺客，今又假稱防御兵丁，真是罪上加罪了?！北惴指稌簦骸耙幻孀忿D(zhuǎn)申報鐘防御的文書，一面另備公文，差衙役一名，協(xié)同孫龍、鄭虎押送賽空兒至商州，與時伯喜對理明白，以便解京發(fā)落?！睂O龍、鄭虎領(lǐng)了公文，同了差役，押著賽空兒，星夜投商州來。稟知州官，于獄中取出時伯喜，當(dāng)堂判問。伯喜見了賽空兒，指罵道：“你這廝便逃走了，卻連累得我好！”州官喝問賽空兒道：“你前日逃脫時可曾與時伯喜同謀？”賽空兒道：“犯人實不曾與他同謀?！辈舶Ц娴溃骸靶∪说脑┣橐寻?，求老爺天恩釋放。”州官道：“你二人一為逃犯，一為逃軍，雖罪有重輕，都釋放不得?！北忝笥乙幻?zhèn)湮慕o發(fā)鳳翔府來差回覆張?zhí)兀幻嫒粤顚O龍、鄭虎押著賽空兒，另差兵快二名押著時伯喜，一齊解京。正是：
一謀人命一謀財，漏網(wǎng)終難免禍災(zāi)。
人會使乖脫得去，天教假手捉還來。
孫龍、鄭虎和那兩個兵快將時、賽二人都用囚車裝釘了，即日起行。時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賽空兒無端連累。賽空兒又說他是逃軍，合該受罪的，互相爭罵。伯喜忿了一口氣，又在州里受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才到長安，嗚呼死了。兵快只得將空文呈報。孫龍、鄭虎自把賽空兒解送刑部，聽候梁狀元發(fā)落。
此時，夢蘭、夢蕙已到京師，與梁生相見，備述途中險遭刺客，幸得房判官顯靈相救，并失去半錦之事。梁生不覺駭然，始信前日賴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謬。但想：“那回文半錦，正欲上獻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錦何用？甚可怪異?！眽籼m、夢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對梁生說知。梁生便將賴本初所言夢中仙宮送子之說，述與兩位夫人聽了。夢蘭驚訝道：“不信劉哥就是我母舅投來的？”夢蕙也愕然道：“難道這小孩子卻是我爹爹轉(zhuǎn)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乳名為劉哥，恰與劉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為。”三個正談?wù)撻g，堂候官傳進兩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軍時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鄖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賽空兒聽候發(fā)落。梁生看了其中情節(jié)，方知驛中行刺者，即賽空兒，便升堂給發(fā)批，回付兩處解役回去，訖將賽空兒下獄，候旨定奪。
發(fā)遣方畢，忽有禮部司官稟事，原來天子有庶姑藍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禮部，命于朝臣中選青年無偶者尚配。梁生聞了此信，便想著薛尚武斷弦未續(xù)，要把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陳奏賽空兒之事。天子傳旨，將賽空兒即日腰斬于市。梁生謝恩畢。天子留于便殿賜茶，問道：“柳丞相久鎮(zhèn)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歸，朕欲召還京師，聽其朝夕論思之益。但興元無人鎮(zhèn)撫，卿以為誰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當(dāng)此任?！碧熳拥溃骸叭羯形涑鲦?zhèn)興元，京營兵馬又當(dāng)以何人總制之？”梁生道：“鄖襄防御使鐘愛，忠誠可用?！碧熳訙首?。梁生又俯伏奏道：“從來武臣專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婭，庶上下情孚，猜嫌盡釋。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藍田郡主正在擇配，臣愚以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國戚，則既假之以威權(quán)，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將竭忠盡力以報國家矣。”天子聞奏，大喜，即降詔以藍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擇吉成婚。梁生謝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稱賀。尚武再三致謝。成婚之日，禮儀華盛，自不必說。尚武于府中張筵設(shè)樂，以郡主命邀請梁家兩位夫人赴宴。夢蘭、夢蕙應(yīng)命而往。見那郡主儀容端麗，真乃金枝玉葉。尚武得諧這段佳姻，好不歡喜。正是：
天家賜配獎元功，從此絲蘿締九重。
虎節(jié)分時占跨鳳，豹韜展處慶乘龍。
尚武成婚后，天子即傳旨，命其出鎮(zhèn)興元，節(jié)制彼處將軍，替回柳公，召鐘愛入掌京營。尚武等鐘愛入京交割兵符印信畢，因詢知他尚未婚娶，便將郡主踐嫁的一個宮嬪，叫做呂悅娘送與為室。鐘愛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當(dāng)年嗟館仆，得時今日配宮娥。 且不說尚武領(lǐng)了家眷赴任，且說李茂貞向在興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節(jié)制，心懷不平。近見梁生已欽召還朝，柳公又乞請致仕，正喜自今以后兵權(quán)總歸于我，可以獨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來代柳公之任，節(jié)制諸軍。茂貞聞了這消息，勃然大怒，頓起叛逆之意。便喚過兩個心腹將校來商量。那兩個將校，一名許順，一名褚回，這二人卻到有些忠肝義膽的。當(dāng)下，茂貞與他計議道：“柳、梁二人，雖系文官，然當(dāng)時平定興元，實是他兩個運籌決勝，我便受他節(jié)制也罷了。那薛尚武與我一般是武將，我殺楊守亮?xí)r，他并無半箭之功，如今怎敢來節(jié)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只設(shè)置酒為柳丞相餞行，卻先埋伏下刀斧手，賺得柳丞相來，即便殺了。那時，取了他的符敕印劍，分兵據(jù)守險要，不容薛尚武入境，豈不強似受制于人？”許順諫道：“都督所見差矣。薛尚武能除君側(cè)之惡，勇而有謀，不可輕覷。今欲與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諫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將使梁狀元督師前來問罪。以梁狀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難抵敵。”茂貞大怒道：“我意已決，你兩個卻敢阻我，好生可惡。”喝令左右：“將二人綁出斬首?！痹瓉?，茂貞部將都是與許順、褚回相好的，今見主將要殺他，便一齊跪下討?zhàn)?。茂貞怒氣未息，分付把二人綁縛在營中，待我明日殺了柳丞相，然后和他計較。至次日，果然虛設(shè)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當(dāng)，使人邀柳公赴宴。只等柳公到來，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卻是真謀反。
這場變故意外生，只怕柳公不能免。
卻說柳公奉旨召還京師，專候薛尚武來到了任，便要起身。忽聞李茂貞治酒奉餞，只道是好意，便不疑慮，欣然欲行。才走出內(nèi)宅門，只見庭中跑過一匹小白馬來，把柳公衣襟一口銜住。原來，那小白馬乃幾月前廄中新生下的。柳公見其體狀神駿，毛色可愛，另養(yǎng)于內(nèi)廄。那日，忽從廄中跑出，迎著柳公，銜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開。柳公立住了腳，那小白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才一步動，小白馬又將衣襟銜住，跳躍嘶叫，如有哀訴苦留之狀。柳公見他這般光景，甚是駭異，想道：“從來良馬性靈，或者曉得些吉兇，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貞有異心，此去兇多吉少么？”便一面發(fā)帖辭了茂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聽。少傾，回報說：“茂貞營中秣馬厲兵，若將有征戰(zhàn)之事?！绷话l(fā)驚疑，即檄諭：“各城門守將加意防守?！辈⑻肀o衛(wèi)府前府后。過了一日，只聽得府門外一片聲喧嚷，守門將卒傳報說：“李茂貞謀反，被部下將士所殺，今將首級來投獻?！绷粤艘惑@，連忙喚入，備問緣由。原來，李茂貞因那日柳公不來赴宴，又聞傳檄守城，添兵護府，料道機謀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將許順、褚回并前日替他討?zhàn)埖囊话嗖繉⒈M行斬首，然后發(fā)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將心中忿恨，一時鼓噪起來，竟把許順、褚回解放了。許順、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不背叛。李茂貞逆天謀反，當(dāng)眾共殲之，以報朝廷。”于是，眾將一齊拔劍奮擊。茂貞措手不及，早被誅殺。許順、褚回梟了他首級，帶領(lǐng)眾將，同至柳公府中投獻。正是：
獨謀難成，眾怒難犯。
妄生異心，自貽伊患。 當(dāng)下，柳公詢知備細，撫慰了眾人，隨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于路聞知茂貞兵變，兼程趕至興元，與柳公相見了，領(lǐng)受符敕印劍訖，柳公治酒與尚武接風(fēng)。飲宴間，備言小白馬靈異之事，尚武咄咄稱奇。便問，此馬何在？乞賜一觀。柳公即命左右牽出。只見那小白馬走到柳公面前，長嘶一聲，就地下打了幾個滾，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賴本初的便是。只因前世負恩反噬，今生罰我為馬，本要補報梁狀元。今救了梁狀元的恩人，便如補報了梁狀元一般。這一場孽債完了，我今去也?！毖粤T，又連打了幾個滾，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為鬼語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勝如人。
柳公與尚武及兩旁看的人無不駭然。尚武因?qū)⑶叭展脤忎洉r，賴本初被欒云鬼魂附體，借手自殺之事，細述一遍，眾皆錯愕。柳公道：“鬼附人身，還畢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馬作人言，則馬不是馬，馬即是人，更為奇絕。本初今世之功可贖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棄為埋焉也?！翊笋R有功于我，尤不可不葬?！鄙形湫Φ溃骸巴砩裟昱c本初同學(xué)之時，曾戲作小詞嘲他，今本初既化為異類，老師相又憐之而賜葬，晚生不可無文以祭之。遂口占祭文一篇，云：
嗚呼！本初受報不爽，以今忠貞，贖前欺罔。今為善馬，能救君子。勝作馬監(jiān)，甘附奸黨。將人作馬，前世風(fēng)流。做馬報人，今生勇往。忽楊忽梁，前世多謀。是人是馬，今生無妄。宿罪可除，新功堪獎。奠汝一觴，嗚呼尚饗。
柳公聽罷，撫掌大笑，分付左右，將此文寫出，焚化于小白馬葬處，以酒奠之。當(dāng)晚席散。次日，柳公辭別尚武，攜著家眷，起馬赴京。尚武設(shè)宴于皇華亭作餞，又率領(lǐng)各將校，并大小三軍，送至境上。劉繼虛亦率領(lǐng)各屬有司官候送。興元百姓執(zhí)香叩送者，不計其數(shù)，柳公一一慰勞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九重丹詔，從天降錫三人；半幅璇圖，立地湊成完壁。畢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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