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紹洸聽得馮云山這番議論,已幡然改悔醒悟,便隨馮云山到黃文金府上。家人入內(nèi)報知。文金肅整衣冠,迎譚紹洸至里面,并與洪秀全相見。黃文金謙謝前過,譚紹洸自然喜之不盡。秀全更從旁解說幾句,于是各人從新談話。馮云山把聯(lián)合保良會之意,對譚紹洸一一說個透亮。譚紹洸聽了,自念若能聯(lián)合各地保良會互相救助,原屬共保鄉(xiāng)閭之妙策,況自己新與黃文金捐釋前嫌,正好藉此連絡(luò),因此慨然允諾。馮云山等不勝之喜!便道:“譚兄高義中人,深悉大體,也不勞多說。目今務(wù)求聯(lián)合保良會,共衛(wèi)桑梓,使各地聞風(fēng)相應(yīng),實貴省之幸也!”到后漸漸說到官吏昏庸,人民涂炭的光景,譚紹洸雖非文墨中人,聽他們這么說,心上不免感動。又見各人都義氣激昂,知是非常之舉!遂答道:“諸君皆豪杰之士。叵耐小弟僻處鄉(xiāng)關(guān),絕無聞見。今聽名育,令某佩服!弟雖不才,或可執(zhí)鞭隨鐙,以從諸君子之后也?!备魅寺犃T,一齊謙讓。
譚紹洸見天已傍晚,方要辭去,黃文金已準(zhǔn)備酒菜,竭力邀留。一時家人搬到膳具,端上酒萊,因廣西一地,卻少水上鮮魚,除了外埠販來海味之物,都是雞鴨豬羊等肉,當(dāng)時已算十分豐美。譚紹洸見黃文金如此盛設(shè),好生過意不去。黃文金一發(fā)令家人開了一壇紹興酒,自己端了主位,先請譚紹洸,其次馮云山、馮云山夜走貴縣洪秀全起義金田洪秀全、韋昌輝、胡以晃、洪仁發(fā)幾人都依次坐下,納入席中,只有洪仁發(fā)見那新開壇的紹興酒,香氣撲鼻的,恨不得急吃幾大碗。究竟礙著譚紹洸是個新來的佳客,也不敢太過無禮,急待黃文金舉杯勸客之后,自己卻不管各人談?wù)?,惟有一頭飲,一頭吃而已!各人知他素性率直,都不甚覺得詫異。黃文金恐譚紹洸不好看,便指洪仁發(fā)對譚紹洸說道:“這位是秀全哥哥的兄長,性本率直,卻是個天真爛漫的人。彼此同志,都不必客氣!”譚紹洸道:“兄長如何說此話?從來辦事的英雄,大半出于無奈。某生平絕不小覷此等人也!”洪仁發(fā)正欲對答,云山恐他沖撞譚紹洸,不好意思,只得暗中使個眼色,仁發(fā)就不敢說話。只見紹洸對洪秀全說道:“君等以廣東人氏,來到敝省,且志在造福吾省民生,令某等愧死矣!今遇英雄,愿得稍助微力,以贖前過?!焙樾闳幻孢d謝,又再把聯(lián)合保良會之利,痛說一番。黃丈金見秀全議論不凡,從行的又皆有勇有謀的人物,更自嘆服。不覺一連飲了數(shù)大杯,又向各人勸一會酒。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揣各人都有些酒憊,黃文金便乘醉歌道:
錦繡河山荊棘路,縱橫萬里狂氛怖!天荒地老幾時休?腥風(fēng)吹醒愁人酒。
長安迷漫禁風(fēng)煙,宮嬪歌舞互爭妍,白是民膏紅是血,君王相對笑無言。
同胞未敢嗟涂炭,中有英雄慨然嘆!何日春雷震地飛,一聲長嘯蘇群黎。
黃文金歌罷,各人都不覺感嘆!洪秀全又歌道:
萑苻滿地紛披猖,民如螻蟻官如狼。攜幼扶老屬道旁,相逢但說今流亡!
君王宮里猶歡宴,貳臣俯首趨金殿:回望同胞水火中,聞如不聞見不見!
哀哉大陸昏沉二百秋,不作人民作馬牛!英雄一慟氣將絕,何時劍濺匈奴血?
歌罷各人和之。馮云山進道:“哥哥何便心傷如此!自古養(yǎng)牲豪杰,屠狗英雄,后來皆是定邦安國。今日長歌當(dāng)哭之人,安知非他日救國安民之士?愿哥哥少待之。”秀全長嘆一聲,答道:“難得諸君如此慷慨,毀家相從,獨借秀全虛生夭地間,年逾三十,一事無成,日月蹉跎,老將至矣!”說罷潸然淚下。各人看看秀全這個光景,都不免觸起胸懷,感嘆不已。黃文金見秀全有些酒意,又恐譚紹洸天晚不便往來,便向各人再敬一杯,說一聲簡慢,就令撤席。早有家人將杯盤端下去。各人盥沐后,用過茶煙,譚紹洸即便辭行。秀全要留紹洸作竟夕之談,紹洸道:“小弟來時,未有致屬家人,恐勞盼候,改日再來扳談便了!”秀全便不敢相強,齊送譚紹洸出門后,各人都因有些酒意,不便久談,胡混睡去。自此譚紹洸不時過來敘話。
那些附近保良會,聽得譚紹洸都與黃文金相合,莫不欣然相從。有遲疑未決的,譚紹洸即責(zé)道:“我與黃文金,前有仇隙,尚且為大局起見,要互相聯(lián)絡(luò),何況你們。你們總沒有我們兩個的深仇積怨!”因此各村保良會,都爭先恐后,皈依上帝的道理。各地保良會都讓洪秀全作首領(lǐng),馮云山等相助為理。所以金田一帶,保良會聲勢日大。秀全已隱有操縱全軍之勢。馮云山見此情景,便暗向秀全說道:“方今保良會己是可用!且又勞楊秀清、羅大綱久候。若再延時日,恐官府聞哥哥在此,又來騷擾,不可不慮!”秀全道:“此言甚善!某料黃文金是同志中人,已知了我們的用意,只譚紹洸尚在有意無意之間耳!某有一計,正待賢弟為某一決也?!痹粕奖銌栍媽渤觯啃闳溃骸敖裥冶A紩腥?,都皈依上帝,視某如神圣;若突然起事,恐反令人心生疑。不如傳布某的名字,在這里保良會中。官吏知之,必來捉我,這不怕會中人不來救我!我欲乘機率眾以拒官兵,則大事從此行矣!未審賢弟意見何如?”云山道:“如此甚妙!但官兵一日不來,即一日不起義,仍非良策。弟意請以八月初一為期,一齊集義。弟今則西入貴縣,沿武富偷進江口,督羅大綱依期進攻永安州;哥哥若遇官兵到此,即依尊策而行。若是不然,哥哥亦當(dāng)待羅大綱起義之后,以越境救助人民為名,率保良會之眾,直趨永安州會合,官吏聞得哥哥有此舉動,必調(diào)兵相拒。此時欲求一戰(zhàn),實不難矣!勝則直抵桂平,若失利,羅大綱即由永安入桂平,以截官兵之后。哥哥即奮擊官兵,求通桂平一路,以應(yīng)楊秀清;然后合三路,以趨桂林可也!”秀全聽說,即依計而行。
云山一面辭過眾人,扮作一個云游道士,望貴縣而去。那日到了貴縣城中,雙足卻困連日跑路,疲倦得很,正要尋個所在,歇過一夜。在街上來來往往,忽然背后一人呼道:“云山兄弟,往哪里去?”云山回頭一望,原來是秦日綱。倒吃了一驚。急趕上兩步,接著秦日綱問道:“兄弟自此一別,知得老兄被洪哥哥連累,禁在監(jiān)中。到監(jiān)后兩天,即把洪哥哥另禁別處。因此韋兄弟劫獄時,不曾救得老兄。因何到此?”奏日綱道:“弟所謂因禍得福也。當(dāng)初被禁時,是同在舊羈;后洪兄弟改押新羈,正當(dāng)韋冗弟劫獄時,盜賊出沒之處。
不曾救得,故縣令疑我不是同伙知情,訊了一堂,便批準(zhǔn)保釋。今來此地探望親友。不知兄弟何來?洪兄弟現(xiàn)在哪里?”云山道:“這是不是談話之所!可有認(rèn)識的僻靜地方?暢談一會較好?!鼻厝站V道:“只有一所教堂,離此不遠,是弟居留之地,就請同往坐談何如?”云山大喜,二人便望教堂而來。甫進了教堂,只見一人衣裳楚楚,在教堂里打坐,似行路到此歇足的。
一見他兩人進來,那雙眼早抓定馮云山。云山不知何故,偷眼回看秦日綱,見日綱已是面如土色。云山摸不著頭腦,即向那人請問姓名。那人才答得一個張字,即出門而去。云山見得奇異,便問日綱,此是何人?日綱道:“不好了!此人即日前在桂平告發(fā)洪哥哥的張秀才也!他本貴縣人氏,曾充桂平縣外幕。生姓奸險。今見此人,大非吉利。似此如之奈何?”云山一想道:“任他如何擺布,料不能如兄神速!弟十分疲倦,權(quán)坐片時,再作計較罷了?!鼻厝站V便帶到后面坐定,呼僮烹茶,大家訴說別后之事。時已近晚,云山道:“今夜斷不能在此勾留。弟數(shù)年前在本縣曾課徒于黃姓之家,此黃姓是敝省番禺人也!倒能做油炸生涯。本是個有心人士,不如改往他的府上權(quán)宿一夜,較為妥當(dāng)?!鼻厝站V道:“既是如此,某亦愿同行。因弟雖有志未逮,然甚愿隨兄弟之后也?!痹粕铰犃T,不勝之喜!秦日綱呼僮到來,賞他二三塊銀子,遣他回鄉(xiāng);自己卻詭稱要回桂平去。
將近夜分,便同云山轉(zhuǎn)過黃姓家上來,那黃姓的,原來喚做廣韶,生有三子,俱曾受業(yè)于馮云山,這回見云山到來,父子四人,好不歡喜,一面迎至廳上,吩咐家人治膳相待。正自互談別后的景況,忽然家人報道:“前街那所教堂中,不知有甚事故,也有許多官兵圍捕,卻搜來搜去,搜不出一個人來?!秉S廣韶聽罷,偷眼看看秦日綱兩人面色,卻有些不象。且素知他兩人是個教士,此事料然有些來歷,便把家人喝退,一面令進酒饌來,獨自陪兩人對酌。酒至半酣,黃廣韶道:“兩位來此,必有事故。某非好為小人者,不妨直說也!”馮云山道:“忝在賓主多年,何敢相瞞!弟到廣西,原為傳道起見。不料本縣一個張秀才苦苦攻訐小弟妖言惑眾,以至官吏購緝甚嚴(yán),故逃避至此。素知足下是個誠實君子,聊以實情相告,萬勿宣泄為幸!”黃廣韶道:“弟觀秦兄神色,已料得八九分。但家人頗眾,談話切宜低聲,休被別人知覺。便對小兒輩,卻不宜直說也!某料官吏注意者,只在馮兄。若要逃走,當(dāng)在今宵;倘再延遲,截緝益嚴(yán),更難出關(guān)矣!”云山道:“此言甚善!惜此時城門已閉,如之奈何?”黃廣韶道:“這卻不訪!敝宅后靠北門,那守城軍士賴信英,家有老母,常受某周濟。若要偷出城門,自能方便也,”云山道:“如此是天賜其便矣!事不宜遲,就此請行。”黃廣韶便不敢再留。用過飯后,馮、秦二人卻沒什么行李,即依黃廣韶囑咐,對家人等托稱有事,立要辭去。只有黃廣韶導(dǎo)出門外,馮、秦在后相隨。還幸所行不遠,已是北門。且貴縣不甚繁囂,夜分已少人來往。黃廣韶即尋著賴信英,說稱有緊要事情,要立刻出城趕路。賴信英見是黃廣韶到來說項,自然沒有不從。登即開了城門,讓馮、秦二人出去。正是:聞雞已過函關(guān)客,走馬難追博浪人。
馮、秦兩人出了城外,辭過廣韶,握手后,即趲程而去。黃廣韶卻獨自回家,一并瞞卻家人,不消說了。這里按下馮、秦兩人行蹤莫表。
且說洪秀全,自從馮云山去后,打點保良會事務(wù),越加用心,因此日盛一日,聲名洋溢。那洪秀全三個字,飛到平南縣令馬兆周耳朵里。馬兆周因日前桂平張縣令行文各縣,早知洪秀全是個逸犯,登時帶了二十名差勇,直過金田捉洪秀全。當(dāng)下尋到黃文金府上,口稱與洪秀全相會。黃文金已知馬縣令的來意,便答稱洪秀全不在這里。馬縣令不信,定要把黃文金府上搜過,黃文金那里肯從?便和馬縣令口角。馬縣令好不知死活,還仗著官勢,口稱要捉捕黃文金。那差勇更是狐假虎威,聽得馬縣令一聲喝起,早把黃文金拿下。那些保良會中人,都是崇拜上帝的,平日最愛黃文金和洪秀全二人。這番見把黃文金拿捕,便一齊上前,問個原故。黃文全心生一計道:“這贓官到來索賄,黃某不從,今要把我們拿捉,速來解救才是。”那時一般保良會中人,只知有上帝,那知得有官府?聯(lián)同一二百人之多,立將黃文金搶回,并把二十名差勇打得個落花流水。馬縣令見不是頭路,撇了差勇,獨自逃命,急望縣城回去。余外二十名差勇整整打死五名,單留十五名,都是破頭爛額,狼狽奔回。馬縣令看見,又羞又惱,急忙知會臨近得州府及附近州縣,報金田保良會窩藏逸犯:拒殺官兵,聚眾為亂,請合兵攻剿等情。依著官場慣例,少不得把保良會講得十分兇悍。這會污州知府白炳文聽得這點消息,非同小可!又聽得洪秀全是有意謀亂的人,一面詳稟上臺;一面調(diào)齊人馬,會攻金田保良會。只當(dāng)時污州一帶,盜賊雖眾。究竟太平日久,兵馬無多。三路合齊,計得兵勇一千名。用都司田成勛統(tǒng)領(lǐng)二百人馬為前隊,余外馬兆周領(lǐng)三百人居中,白炳文合后,浩浩蕩蕩殺奔金田而來。
早有探子報到黃文金府上。黃文金便請洪秀全召集各地保良會首領(lǐng)會議。譚紹洸第一個先到,一時各首領(lǐng)俱已到齊。即有許多保良會中人,到場觀看。洪秀全當(dāng)眾說道:“洪某到貴省來,不過為傳播道理,別無他意。就是今日聯(lián)合保良會,也不過為地方謀保衛(wèi)。誰想虎狼官吏,不能捕盜安民,反來攻擊諸君。若甘心受禍,好自為之;若要保全身家性命,即當(dāng)急謀捍衛(wèi)。非是洪某好事,實是事勢不得不如此也!”各人聽罷,皆大呼道:“人生在世,那有不愛身家性命?愿聽洪先生指揮!”當(dāng)下眾口齊聲,聲如雷動。秀全一發(fā)說道:“既是如此,限明早便要各鄉(xiāng)保良會到此聚集,官兵不來攻擊猶自可;若要攻擊時,即當(dāng)竭力抵御。我們保良會原謀保護地方,實是美事。是非曲直,當(dāng)有臺司知之。若等州縣小吏,何足介意耶?”各人聽罷,都不勝之喜。立即回去打點一切。
果然到了越早,不約而同,一齊攜了槍械到黃文金村上,聽候洪秀全的號令。那秀全待各地保良會到齊,點過一會,卻不下二千人。洪秀全便令父子同來者,父去子留;兄弟同來者,兄去弟留。并無兄弟及一切殘弱的,一發(fā)安慰一番,發(fā)遣回家去,單挑得精壯一千人。隨對韋昌輝、黃文金等道:“官兵雖屬無用,仍是操過隊伍;我軍雖然強壯,究竟未經(jīng)訓(xùn)練,待彼來時,當(dāng)以散隊擊之。”就把一千人分為五隊,每隊二百人,先令譚紹洸率二百人回村駐扎,以壯聲勢。
譚紹洸去后,忽探子報道:“官軍離此尚有三十里之遙?!毙闳牭?,便道:“彼軍行程甚緩,是欲待夜分,掩軍襲擊。為一網(wǎng)盡擒也!此處村口,高此十五里有一小山,樹木深叢。文金兄弟可領(lǐng)一軍,在此埋伏:彼軍到時,休要管他;待彼退時,彼必提燈籠火把,兄弟卻望火處攻之,當(dāng)獲全勝!”黃文金得令去了。又令胡以晃、韋昌輝各帶二百人在村后分東西兩路埋伏:胡以晃在東路,韋昌輝在西路,但聽號炮一響,一齊攻出,各人分拔停妥,秀全卻與洪仁發(fā),將所余二百人,分藏各巷內(nèi),以暗擊之,卻把各巷閘門緊閉,只留村口一條大路,讓官軍進來。并令各家關(guān)閉門戶,以防波軍騷擾,均不準(zhǔn)張燈舉火,以疑敵軍,各人都依令而行。秀全便與仁發(fā),在黃文金府上等候,以盼佳音。管教:設(shè)謀定計,安排香餌釣鰲魚;伐罪救民,大舉義旗驅(qū)臭流。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