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典獄之官
《舜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
鄭玄曰:“猾,亂也。群行攻劫曰寇,殺人曰賊,在外曰奸,在內(nèi)曰宄。士,理官也?!?
臣按:此萬世命官掌刑之始。蓋帝世兵刑合而為一,所謂“蠻夷猾夏”,三代以后則屬之兵官而刑官所掌者寇賊奸宄而已,而后世群行攻劫之寇則亦以屬兵焉。
《周官》:司寇掌邦禁,詰奸慝,刑暴亂。
呂祖謙曰:“奸慝隱而難知,故謂之詰。推鞫窮詰而求其情也;暴亂顯而易見,直刑之而已?!?
蔡沈曰:“秋官卿主寇賊法禁,詰奸慝,刑強(qiáng)暴作亂者。掌刑不曰刑而曰禁者,禁于未然也?!?
臣按:司寇,六卿之一,在虞廷謂之士師,在周謂之司寇,在漢謂之廷尉,唐宋以來刑部尚書侍郎是也。
《立政》:周公若曰:“太史,司寇蘇(國名)公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茲式有慎,以列用中罰?!?
蔡沈曰:“此周公因言慎罰而以蘇公敬獄之事告之太史,使其并書以為后世司獄之式也?!蹲髠鳌诽K忿生以溫為司寇,周公告太史,以蘇忿生為司寇用能敬其所由之獄,培植基本以長我王國,令于此取法而有謹(jǐn)焉,則能以輕重條列用其中罰而無過差之患矣?!?
陳櫟曰:“蘇公所以為司寇在乎敬,后人之法蘇公在乎慎,能慎則能敬矣,固為后之司獄者慮,尤為后之君用人以司獄者慮,能如蘇公者則用,否則斥?!?
臣按:蘇公一獄官也,敬其所由之獄,謂其能使天下無冤獄可矣,而周公乃謂之能長我王國,且使太史書之以為后世司獄之法,然則治天下豈無他道而必以刑獄培植國家之基本乎?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仁之效及于天下非百年而不洽,不仁之效一日行之則有一日之害、一年行之則有一年之害,蓋不終朝而已遍于寰區(qū)矣。所以為此者,固出于其君之心,而所以廣君之虐于天下者則其臣為之也,觀諸秦隋以來可見已。人君不仁之政固非一事,然皆假刑以行之,假刑以立威尤不仁之政之大者也。周公告成王以立政用人之事,而末舉蘇公敬獄為言,且欲以為式于天下后世,然不謂之治獄而謂之敬獄,而又欲后人取法而有慎焉。所謂敬、所謂慎,敬則存于心者不敢忽,慎則見于事者不敢肆,雖則以告太史而實(shí)以之而告于王也,使為獄官者能用敬慎以治獄,而用獄官者又能擇敬慎之人而用之,則凡所以治獄者無非仁而不仁之事則有所不行矣,所行無非仁是能重民命矣,能重民命則足以延國命矣,民命之有永乃天命之所由永也。
《君陳》:王曰:“殷民在辟,予曰辟,爾惟勿辟;予曰宥,爾惟勿宥,惟厥中?!?
蔡沈曰:“言殷民之在刑辟者,不可徇君以為生殺,惟當(dāng)審其輕重之中也?!?
陳經(jīng)曰:“君之喜怒無常情,法之輕重有常理,不徇君而徇理之中可也。君言茍是,從君可也,非從君,乃從理也;君言茍未是,則從理可也,從理乃所以從君也?!?
臣按:成王以是告君陳,即周公告成王以文王罔兼庶獄及不誤于庶獄之意也。后世人主惟恐其臣之不徇己,有不徇己者或怒或斥,其視成王之告君陳惟恐其臣之或徇乎己,其人之賢不肖何如也?是固其得于家庭之傳、輔弼之訓(xùn),然其天質(zhì)之美亦于是乎見之,后世人主所當(dāng)取法者也。
《呂刑》:王曰:“典獄非訖(盡也)于威(權(quán)勢也),惟訖于富(賄賂也)。敬忌,罔有擇言在身。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
蔡沈曰:“當(dāng)時(shí)典獄之官非惟得盡法于權(quán)勢之家,亦惟得盡法于賄賂之人,言不為威屈、不為利誘也。敬忌之至,無有擇言在身,大公至正,純乎天德,無毫發(fā)不可舉以示人者。天德在我,則大命自我作而配享在下矣。在下者對天之辭,蓋推典獄用刑之極功而至于與天為一者如此?!?
呂祖謙曰:“典獄不得行其公者,非為威脅則為利誘,欲威不能屈、富不得淫,惟在敬忌,無擇言在身而已?!庇衷唬骸暗洫z之官,民之死生系焉,須是無一毫私意,所言無非公理,方可分付以民之死生。天德所謂至公無私之德,到自作元命地位,命是命令,所制刑之命皆是元善不可復(fù)加之命方可。后世多以典獄為法家,賤士民之死生寄于不學(xué)無知之人,和氣不召,乖氣常有,所以不能措天下之治。蓋掌刑之官代天行罰,天討有罪,天所以整齊天下之民,元不是自家事,惟敬五刑以成三德,敬五刑是專敬天理,三德是或當(dāng)用正直、或當(dāng)用剛克、或當(dāng)用柔克各得其當(dāng)。若不敬天命,為害所逼、為利所誘,用刑必差,須是置禍福于度外,專敬天命,刑無不得其當(dāng),則民有所措手足,此所以培養(yǎng)根本,故三代得天下以仁。”
臣按:刑獄之事實(shí)關(guān)于天,典刑者惟一循天理之公而不徇乎人欲之私,權(quán)勢不能移,財(cái)利不能動(dòng),如此,用刑者無愧于心,受刑者允當(dāng)其罪,吾之心合天之心矣。然非在我者一于敬而不敢忽、一于忌而不敢肆,行之于身皆可言之于口、無一事而不可對人言者不能也,允若茲,則吾之所存者合乎天心,而吾之所得者純乎天德矣。彼其生死壽夭之命乃天所以制斯人者,今我德與天一,則制生人之命在我矣。夫天高高而在上,所以制人之命者也,典獄者雖在于下而其所典之職亦以制人之命焉,豈非配享在下乎?典獄之職所系之重如此,膺天命而制生靈之命者可不擇其人以用之乎?要之,獄所以不公者,外為權(quán)勢之囑托、內(nèi)為財(cái)利之賄賂故也。然典獄之官所以不訖于威富者,其根本則又在于上之人焉。上之人誠嚴(yán)申明祖宗之法,使有罪者不以賄免戒,飭左右之人使掌法者得以執(zhí)奏,而所用以居是官者,又必得夫存心敬畏秉性剛直之人用之,則法不至于私濫、人不死于非命,人心允合于天心,逆氣不傷于和氣乎。吁,臣之所為乃承君之所命,臣之所以作民之命由君作臣之命也,臣德克享于天則君德可知也?;蛟坏洫z用刑,人臣事也,蔡氏謂推其極至于與天為一,何哉?天者公而已矣,天以至公之道付之君,君以天討之公付之臣,臣能奉公與天無間,是即君之所以無間于天也。
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獄,非爾唯作天牧?今爾何監(jiān)?非時(shí)伯夷播刑之迪?其今爾何懲?惟時(shí)苗民匪察于獄之麗(附也),罔擇吉人,觀于五刑之中,惟時(shí)庶威奪貨。”
蔡沈曰:“司政、典獄,諸侯也,為諸侯主刑獄,而言非爾諸侯為天牧養(yǎng)斯民乎?為天牧民則今爾何所監(jiān)懲?所當(dāng)監(jiān)者非伯夷乎?所當(dāng)懲者非有苗乎?伯夷布刑以啟迪斯民,舍皋陶而言伯夷者,探本之論也。苗民不察于獄辭之所麗,又不擇吉人,俾觀于五刑之中,惟是貴者以威亂政、富者以貨奪法。”
臣按:刑者天所以討有罪,討有罪所以安無罪之民也。司政、典獄并言者,以諸侯受天子之命以為一方之主,既司夫民政復(fù)典夫刑獄也。政所以安民生,獄所以治民罪,皆奉天子之命以牧養(yǎng)其民,然天子之命即天命也,天子之民即天民也,安民生固所以全其天命,治民罪亦所以全其天命也。有罪者治之則不敢復(fù)為惡,而無罪之民皆得遂其生而全其天矣。
王曰:“嗚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孫皆聽朕言,庶有格(至也)命。今爾罔不由慰日勤,爾罔或戒不勤。”
蔡沈曰:“此告同姓諸侯也。參錯(cuò)訊鞫,極天下之勞者,莫若獄,茍有毫發(fā)怠心則民有不得其死者矣。罔不由慰日勤者,爾所用以自慰者無不以日勤,故職舉而刑當(dāng)也。爾罔或戒不勤者,刑罰之用,一成而不可變者也,茍頃刻之不勤則刑罰失中,雖深戒之而已施者亦無及矣。戒固善心也,而用刑豈可以或戒也哉?”
臣按:三代之世,封建之法行,故穆王所戒者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孫,皆其同姓諸侯也。蓋天下有天下之刑,一國有一國之刑,天下之刑則天下之有罪者系累于其獄,一國之刑則一國之有罪者禁錮于其獄,人非一人也,五木具其身,百憂嬰其心,度一日有如三秋者矣,而為邦國之君典刑獄之政,置其身于安逸之地,忘其人在困厄之中,則有不得其死者矣,吾何惜夫頃刻之勞而不盡吾心焉,而使斯人無罪而就死地哉?一息或怠而致數(shù)人之死命,后雖悔之亦無及矣,吾心何由而安哉?此所以用之慰者必以日勤,然后職舉而刑當(dāng)也。
非佞折獄,惟良折獄。
蔡沈曰:“佞,口才也。非口才辯給之人可以折獄,惟溫良長者、視民如傷者能折獄,而無不在中也?!?
林之奇曰:“佞人御人以口給,如周亞夫詣廷尉責(zé)問曰:‘君侯欲反,何也?’答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乎?’吏曰:‘君縱不反地上,即反地下矣?!^佞折獄也?!?
臣按:折獄之官,人命所系,是以自古典獄之官必用易直仁厚之長者以任之,蓋以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和顏悅色以詢之猶恐畏威懼刑而不敢盡其情,況御之以口給乎?
王曰:“嗚呼,敬之哉。官(典獄之官)伯(諸侯)族(同族)姓(異姓),朕言多懼。朕敬于刑,有德惟刑。今天相民,作配在下?!?
蔡沈曰:“此總告之也。朕之于刑言且多懼,況用之乎?朕敬于刑者,畏之至也。有德惟刑,厚之至也。今天以刑相治斯民,汝實(shí)任責(zé),作配在下可也。”
臣按:先儒謂官伯,官之長。前曰“自作元命,配享在下”,今曰“今天相民,作配在下”,則獄官乃配天者也。人君知獄官可以配天則于命是官也必不敢輕,人臣知獄官可以配天則于居是官也必能自重。穆王于前既曰“念之哉”,念之云者即帝舜恤之之意也;又曰“敬之哉”,敬之云者即帝舜欽之之意也。穆王之作此書雖曰?;?,然帝王心法之傳千載猶可想見,此《呂刑》之書所以見取于孔子也歟。
《周禮》:刑官之屬,大司寇卿一人,小司寇中大夫二人,士師下大夫四人,鄉(xiāng)士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府六人、史十有二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
鄭玄曰:“鄉(xiāng)士主六鄉(xiāng)之獄?!辟Z公彥曰:“刑官,有虞氏曰士,夏曰大理,周曰大司寇?!?
臣按:大司寇一人,即今刑部尚書;小司寇二人,即今左右侍郎。鄉(xiāng)士以下,鄭注謂主六鄉(xiāng)之獄,即今十三司分掌各道刑獄是也,自唐以來分為六部而刑部分四屬,曰憲部、曰比部、曰司門部、曰都官部。國初因之,至洪武二十三年始改為十三部,后又加以貴州、交焄為十四,其后棄交焄惟存十三部焉,蓋有合于《周官》刑官之屬鄉(xiāng)士掌六鄉(xiāng)之獄之制,可見前圣、后圣之心,其揆一也。
小司寇之職,歲終則令群士計(jì)獄弊訟,登中于天府。鄭玄曰:“登中,上其所斷獄訟之?dāng)?shù)?!辟Z公彥曰:“群士謂鄉(xiāng)士、遂士以下?!?
臣按:登中于天府,說者謂獄訟之中言事實(shí)之書也,必登于天府者,以刑所以致天討,故登于天府而藏之,且示重其書而有謹(jǐn)于用之意。臣竊以為,所謂中者,意者取其所計(jì)弊獄訟之得其中者上于天府,使藏之以為法比,后有罪犯有合于是者則援引以為質(zhì)也,如此,庶于文法為順。
鄉(xiāng)士掌國中(遂士掌四郊,縣士掌野),各掌其鄉(xiāng)之民數(shù)(遂士掌其遂之民數(shù),縣士掌其縣之民數(shù))而糾戒之(遂士、縣士亦各糾其戒令),聽其獄訟,察其辭,辯其獄訟,異其死刑之罪而要之,旬而職聽于朝(遂士、縣士皆同,惟旬,遂士二旬、縣士三旬)。司寇聽之,斷其獄、弊其訟于朝,群士、司刑皆在,各麗(附也)其法以議獄訟。獄訟成,士師受中,協(xié)日刑殺,肆(陳尸)之三日(遂士則協(xié)日就郊而刑殺,縣士則協(xié)刑殺,各就其縣,余并同)。若欲免之,則王會其期(遂士則王命三公會其期,縣士則王命六卿會其期)。
吳澂曰:“掌國中謂國中至百里郊也,凡六鄉(xiāng)之獄皆在國中。要之者,謂為其罪法之要辭。受中,謂受獄訟之成也。協(xié)日刑殺,謂可刑殺之日也。肆之,謂陳尸。期,謂王欲赦之人則鄉(xiāng)士職聽于朝,司寇聽之之日則王以時(shí)親往議之也?!?
臣按:刑官而以士名,則自虞廷已然,其在朝者謂之士師,布列于外者,在六鄉(xiāng)謂之鄉(xiāng)士、在六遂謂之遂士、在各縣謂之縣士,各掌其民之?dāng)?shù),其所以糾戒令、聽獄訟、察虛實(shí)、辯曲直、異死刑而為其要辭以職事而聽于朝,而司寇聽之,三士皆同也,而其日數(shù)則不同焉,鄉(xiāng)士則旬日也、遂士則二旬也、縣士則三旬也。及夫斷其獄、弊其訟于朝,群士與司刑之官皆在焉,各以其所犯罪附之于法,合眾所麗之法而參議之,士師乃受其成獄,協(xié)之于可殺之日,始加以刑殺,而陳其尸者三日,三士皆同也,惟所肆之處則不同焉,鄉(xiāng)則市朝也、遂則于其遂也、縣則于其縣也。若其人之罪有可矜而可疑,王欲免之,六鄉(xiāng)則王自會于司寇而自為之期,六遂則王命三公會其期,各縣則王命六鄉(xiāng)會其期。三士之地不同而皆掌民數(shù),其糾戒令、聽獄訟則同也,而皆謂之士焉。夫謂之士者理官也,士居四民之先而列五爵之一,列官分職不皆謂之士而理官獨(dú)謂之士者,蓋以此官民命所系、天討所寓,國家所以得失民心皆在于此,故非明義理、備道德、通經(jīng)學(xué)者不可以居之,自虞廷以皋陶為士,而周人自秋官卿以下內(nèi)外掌刑之官皆以士名,蓋以示后世,使知刑官之重而不可雜以他流也。本朝定制,風(fēng)憲官不以吏員為之,深得虞、周之意。
漢文帝時(shí),張釋之為廷尉,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捕屬廷尉。釋之奏犯蹕當(dāng)罰金,上怒,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之也。今法如是重之,是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shí)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民安所錯(cuò)其手足,惟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當(dāng)是也。”其后人有盜高廟坐前玉環(huán),得下廷尉治,釋之奏當(dāng)棄市,上大怒曰:“人無道乃盜先帝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謂依律而斷也),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贬屩夤陬D首謝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殽土,陛下且何以加其罪乎?”帝乃白太后,許之。
楊氏曰:“釋之論犯蹕,其意善矣。然曰方其時(shí)上使人誅之則已,是則開人主妄殺人之端也。既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則犯法者天子必付之有司以法論之,安得越法而擅誅乎?”
臣按:張釋之為廷尉,文帝欲當(dāng)犯蹕者以罪而釋之罰金,文帝欲當(dāng)盜高廟玉環(huán)者以族,釋之當(dāng)以棄市,可謂能守職執(zhí)法而以道事君者矣,其視張湯視上意所欲罪釋而為之出入者,不啻鸞鳳之與鷹鹯矣。雖然,釋之敢言固難,而文帝之能從尤難,后世為法官者固當(dāng)以釋之為法,而文帝之從諫如流,而不飾非拒諫,以私怒刑人,尤人主之盛德也,萬世人主所當(dāng)師焉。
宣帝本始四年,詔曰:“間者吏用法巧文浸深,是朕之不德也。夫決獄不當(dāng),使有罪興(起也)邪(當(dāng)重而輕,使有罪者起邪心),不辜蒙戮,父子悲恨,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鞫獄,任輕祿薄,其為置廷平,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wù)平之,以稱朕意。”于是選于定國為廷尉,求明察寬恕黃霸等以為廷平,季秋后請讞。時(shí)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
臣按:漢既有廷尉而又立廷平,后世以大理寺平允法司刑獄,其原蓋出于此。本朝設(shè)大理寺卿一人、少卿寺丞各二人,又分其屬為左右二寺,設(shè)正副評事,凡刑部、都察院所問罪獄必俟平允然后法司定罪,若罪名不當(dāng),駁回再問。
魏明帝時(shí),衛(wèi)覬奏曰:“刑法者國家之所貴重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百姓之所懸命而選用者所卑下,王政之弊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博士轉(zhuǎn)相教授?!笔滤焓┬?。
胡寅曰:“懷天下者當(dāng)以仁,理天下者當(dāng)以義,律令者聊以記刑名之?dāng)?shù)耳,豈所恃以為治也?惟明于經(jīng)訓(xùn)者乃能用法,徒貴習(xí)法之熟而無保國化民之本,是李斯所以亡秦者也。夫業(yè)儒之侮經(jīng)者尚多有之,況習(xí)法而不知仁義之道,其侮法將十人而二五,茍如是,曷若付百官有司于胥吏哉?自后世觀魏之所以存,豈系于有律博士,而其所以亡者,豈系于律令之煩省乎?衛(wèi)覬之言,非經(jīng)邦之令猷也?!?
臣按:衛(wèi)覬欲立律博士,是欲以國家弼教輔治之大典付之不通經(jīng)之吏胥也,胡氏非之誠是矣。夫吏胥之不通經(jīng),固不可以掌律令,然于律之名例條貫猶其所習(xí)也,而后世乃至以獄事付之武夫嬖幸,則并法比之不知焉,則是設(shè)為刑獄以立威制人,非以弼教輔治也,固非圣人制刑之意,亦豈天討有罪之公哉?
唐太宗初即位,盛開選舉,或有詐為資蔭者,上令自首,不首者死,俄有詐偽事泄,大理少卿戴胄斷流,上曰:“朕下敕不首者死,今斷流,是示天下以不信,卿欲賣獄乎?”胄曰:“陛下當(dāng)即殺之,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虧法?!鄙显唬骸扒渥允胤ǘ钗沂判埃俊彪性唬骸胺ㄕ邍圆即笮庞谔煜?,言者當(dāng)時(shí)喜怒之所發(fā)耳,陛下發(fā)一朝之忿而欲殺之,既而不可而置之于流,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若順忿違信,臣竊為陛下惜之?!鄙显唬骸胺ㄓ兴?,公能正之,朕何憂也。”
臣按:胄謂陛下當(dāng)即殺之非臣所及,其失正與張釋之同,其所謂“法者所以布大信于天下而言者一時(shí)喜怒之所發(fā),陛下發(fā)一朝之忿而欲殺之,既而不可而置之于流,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則名言也。太宗不徒不怒之,而且獎(jiǎng)之,真好治納諫之主也,后主宜法焉。臣嘗因是而論之,國家之法固不可以不守,而人君之言亦不可以失信,言一失信后雖有言人莫之信矣,然而欲存人君之信而于祖宗之法則有妨焉,如之何則可?曰為人上者當(dāng)熟思審處而后發(fā)于言,前有所違,后難于繼,斷然不出諸口也,為人臣者則當(dāng)遏絕之于發(fā)言之初,不待其形見于事為之著,如此,則是能致其君于無過之地矣。
貞觀初,詔殿中侍御史崔仁師覆按青州謀反獄,仁師止坐其魁首十余人,余皆釋之。大理少卿孫伏伽謂仁師曰:“足下平反者眾,人情誰不貪生,恐見徒侶得免,未肯甘心?!比蕩熢唬骸胺仓为z當(dāng)以仁恕為本,豈可自規(guī)免罪而不為伸邪?萬一暗短誤有所中,以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愿也?!?
臣按:崔仁師謂“治獄以仁恕為本,豈可自規(guī)免罪而不為伸”,后世治獄者往往自規(guī)免己之罪,不復(fù)顧人之死生,皆仁師之罪人也。
太宗時(shí),大理少卿胡演進(jìn)每月囚帳,上覽焉,問曰:“其間罪亦有情可矜容者,皆以律斷?”對曰:“原情定罪,非臣下所敢?!鄙现^侍臣曰:“古人云鬻棺者欲歲之疫,匪欲害人,利欲售棺故爾。今法司覆理一獄,必求深劾,欲成其考,今作何法得使平允?”王圭奏曰:“但選良善平恕、斷獄允當(dāng)者賞之,即奸偽自息。”上善之。
臣按:欲得獄平允,王圭欲選良善平恕、斷獄允當(dāng)者賞之,臣竊以為斷獄之吏固欲選良善平恕者,然其本則在人君焉。人君茍存好生之心,欽哉欽哉,惟刑之恤,雖不賞之,彼亦不敢深刻矣。
太宗嘗與侍臣論獄,魏徵曰:“煬帝時(shí)嘗有盜發(fā),稍涉疑似悉令斬之,凡二十余人,大理丞張?jiān)獫?jì)怪其多,試尋其狀,內(nèi)五人嘗為盜,余皆平民,竟不敢執(zhí)奏,盡殺之?!碧谠唬骸按素M惟煬帝無道,其臣亦不盡忠,君臣如此,何得不亡?公等戒之?!?
臣按:太宗無事時(shí)與群臣論獄,魏徵論及隋煬之無道殺人,而太宗責(zé)臣之不忠,且曰:“君臣如此,何得不亡?!编妫逯既绱怂酝?,唐之君臣如此所以興,后世人主不可不知也。
武后時(shí),萬年主簿徐堅(jiān)上疏以為:“《書》有五聽之道,令著三覆之奏,比有敕,推按反者得實(shí)即行斬決,人命至重,死不再生,萬一懷枉,吞聲赤族,豈不痛哉?此不足肅奸逆而明典刑,適所以長威福而生疑懼,臣望絕此處分,依法覆奏。又法官之任,宜加簡擇,有用法寬平為百姓所稱者愿親而任之,有處事深酷不允人望者愿疏而退之?!?
臣按:徐堅(jiān)謂推按反者即行斬決,不足肅奸逆而明典刑,而適所以長威福而生疑懼,非獨(dú)于反獄一事為然,凡人君用人糾察人過咎,委任之專而信任之不疑,皆有此弊。
武后時(shí),刺史李行裒為酷吏所陷,秋官郎中徐有功固爭不能得,侍郎周興奏有功故出反囚,當(dāng)斬。太后雖不許,亦免其官。然太后雅重有功,久之復(fù)起為侍御史,有功伏地流涕,固辭曰:“臣聞鹿走山林而命縣庖廚,勢使之然也。陛下以臣為法官,臣不敢枉陛下法,必死是官矣。”太后固授之,遠(yuǎn)近聞?wù)呦噘R。
臣按:有功當(dāng)酷吏告密羅織之秋,獨(dú)能以平恕為心,,可謂特立不倚者矣。武后雖女主,然亦知雅重其人,當(dāng)死而生之,既廢而起之,固辭而受之,可見天理之在人心者未嘗泯,特人臣立志不堅(jiān),見理不明,過于徇人而切于為己耳。后世人主一廢其人即不復(fù)用、不復(fù)問往事之如何,顧反出一女主下哉。
武后時(shí),法官競為深酷,惟司刑丞徐有功、杜景儉獨(dú)存平恕,被告者皆曰:“遇來、侯必死,遇徐、杜必生?!?
臣按:當(dāng)武后酷吏淫虐之時(shí),而徐有功、杜景儉獨(dú)存仁恕,是知人心之天理,雖以暴虐之君,無不有之,但掌刑之臣不能執(zhí)正守法耳。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始用儒士為司理判官。
臣按:州郡設(shè)官理刑亦猶周官鄉(xiāng)士、縣士之比,然謂之士者,以刑獄人命所系,不可專委之吏胥。士讀書知義理,不徒能守法,而又能于法外推情察理,而不忍致人無罪而就死地,名重于利,吏胥雖曰深于法比,然后能知法也,而不知有法外意,茍獄文具而罪責(zé)不及已足矣,而人之冤否不恤也。宋太宗始用士人為司理判官,其有合成周之制歟。
淳化元年,令刑部定置詳覆官六員,專閱天下所上案牘,勿復(fù)公遣鞫獄吏。置御史臺推勘官二十人,并以京朝官充,若諸州有大獄則乘傳就鞫獄,辭日上必臨遣諭旨曰“無滋蔓,無留滯”,或賜以裝錢,還必召見,問以所推事狀,著為定令。
臣按:宋于法司常員之外,專置官以閱天下所上案牘,及推勘大獄,臨遣必諭旨優(yōu)賜,竣事又召見請問,人君留心獄事如此,奉命以推治者其有不盡心者乎?
二年,置諸路提點(diǎn)刑獄司,命常參官主之,凡官內(nèi)州府十日一具囚帳供報(bào),有疑獄未決者即馳傳往視之,州郡敢積稽留大獄久而不解及以偏辭按讞情不得實(shí)并官吏用情者,悉以聞。
臣按:后世于藩方設(shè)官司刑本此。在宋為提點(diǎn)刑獄司,在元為肅政廉訪司,本朝于藩方各置提刑按察司,凡十有三處。
是年始制審刑院于禁中,兼置詳議官六員,凡獄具上奏先由審刑院印訖以付大理寺、刑部斷覆以聞,乃下審刑詳議,申覆裁決訖以付中書省,當(dāng)即下之。其未允者,宰相覆以聞,如命論決。
臣按:宋制即有刑部、大理寺,而又立審刑院于禁中,事雖詳審,然不無重復(fù)。本朝有獄事先由刑部、都察院鞫問,然后送大理寺,有不允者駁回再問,既允然后問,聞奏取旨,事體歸一,可為萬世彝典。
真宗景德四年,復(fù)置諸路提點(diǎn)刑獄官。先是,帝出筆記六事,其一曰勤恤民隱,所慮四方刑獄官吏未盡得人,一夫受冤即召災(zāi)沴。先帝嘗選朝臣為諸路提點(diǎn)刑獄,今可復(fù)置,仍以使臣副之,引對于長春殿遣之。
臣按:宋太宗始置諸路提點(diǎn)刑獄,既而罷之,至是復(fù)置。本朝置提刑按察司,其職雖糾察一道官吏,不專于刑,然以提刑入銜則固重在此也。
神宗熙寧七年,置律學(xué)設(shè),教授公試習(xí)律令生員義三道,先是置刑法科其考試,關(guān)防如諸科法。
司馬光曰:“律令格式皆當(dāng)官者所須,何必置明法一科使為士者豫習(xí)之?夫禮之所去,刑之所取,為士者果能知道,又自與法律冥合,若其不知,但日誦徒流絞斬之書、習(xí)鍛煉文致之事,為士已成刻薄,從政豈有循良?非所以長育人才、厚風(fēng)俗也?!?
臣按:自隋人作律以八字為義例,遂致文深而義晦,甚失古人使人易曉難犯之意。今后律文宜詳備其事、淺易其文,凡其罪名輕重、決杖多寡,皆須明白詳載,不厭簡帙之繁,不惜文辭之復(fù),使檢閱之間粲然于目、灼然在心,不必深于文墨者然后曉之,凡有目者粗知文義無不曉然也。如此,何用說官教訓(xùn)立法,考試設(shè)科取用為哉?惟用士人之通經(jīng)術(shù)、知道誼者為之,遇有刑獄按律處罪,律所不載及有可疑者引經(jīng)斷獄,取裁于上可也。
以上簡典獄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