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史新論 作者:錢穆


  近代中國人尤所最醉心者,厥推近代西方政治上之主權論,即政府主權誰屬,一切主權在民眾的理論。在西方,首先是由民眾選舉代表來監(jiān)督政府,繼之則由民眾代表中之多數黨來實際地掌握政權,組織政府。這一演變在西方,也有他們一段很長的過程,并非一蹴即幾。但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里,則很早便另走了一條路,一向注意政府責任何在,它的職權該如何分配,及選拔何等人來擔當此責任。卻不注意到它最后主權在誰的理論上。因此中國社會,一向也只注意如何培養(yǎng)出一輩參加到政府中去,而能盡職勝任的人才,卻不教人如何爭取政權。因政權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里早已開放了,任何人只要符合法制上的規(guī)定條件與標準,都可進入政府。整個政府,即由此等人組成。

  由于中西雙方歷史演進不同,而形成的政治心理,雙方也不同。西方的政治意識,可說是一種外傾型的,中國則比較屬于內傾型。中國人心理,較偏重于從政以后如何稱職勝任之內在條件上,而不注重于如何去爭取與獲得之外在活動上。與上述觀念相連帶,中國社會民眾對政府常抱一種信托與期待的態(tài)度,而非對立與監(jiān)視的態(tài)度。若我們說西方政權是契約的,則中國政權乃是信托的。契約政權,時時帶有監(jiān)督性。而信托政權,則是放任與期待。因此中國政治精神,不重在主權上爭持,而重在道義上互勉,這又已成為一種歷史惰性,并不因辛亥革命而消失。

  革命后的社會民眾,并不曾有一種積極興趣來監(jiān)視政府。其受傳統(tǒng)文化陶冶較深的知識分子,還都想束身自好,在期待狀態(tài)下準備獻身于政治。這些在其內心肯自動作負責準備的,但多失敗了。受傳統(tǒng)文化陶冶較淺的人,反而較易于接受新潮流,他們投入政黨,全部積極興趣,轉移在如何爭攫政權上,卻沒有如何負責的內心準備。此在西方,并不成為是毛病。因在西方,政府與民眾,本來是敵體,不斷由民眾中間跑出人來,爭持政權是我們的,他們結著黨來監(jiān)督政府,至少好使政府不敢不負責。在中國,傳統(tǒng)心理上,政府與民眾是上下一體的。民眾中間,本來不斷有人去參加進政府了,問題是在如何盡職與勝任。

  現在則整個理論,及政治體制都變了,但歷史惰性依然存在。一輩富于外傾性格的人,競求躍登政治舞臺,而偏于內傾性格者則陸續(xù)淘汰。理論上精神上都成了外傾型的政治,應該有一個超政府的外在力量來監(jiān)視而控制它,而實際上則并無此力量,于是中國政治遂急速腐化,即不負責任,而這一種腐化,又在一種惡化姿態(tài)即爭取政權中表出。所謂革命與組黨,全只是一種政治性的活動,卻并未觸及政治的本質。中國的外傾政治,則只是抄襲膚淺,老在如何活動上注意,而且仍還是全從社會中層階級知識分子中一輩接受傳統(tǒng)文化陶冶較淺,而富于外傾性格者來活動。此一活動,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在理論上,他們說是對民眾負責,為民眾服務。而民眾本身,并不曾密切注視他們,來強迫他們真的負責與服務。

  本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要一輩從事政治活動者,先在其內心具有一種自動負責服務的道德修養(yǎng),而現在則付之缺如。中國傳統(tǒng)政治在制度本身,本也有要政府自身能自動負責服務的一套措施與法規(guī),現在則又全認為黑暗陳舊而被忽視被棄置。于是那輩乘機攫取政權的人,在此真空圈中,陷入權力欲與財富欲之無限發(fā)展,而政治遂愈變愈混亂。這固是新舊過渡中,很難避免之一階程。然其主要責任,則仍應由此輩中層階級知識分子,實際從事政治或接近政治者負擔。而他們卻轉移論鋒,認為是社會民眾之不率職。譬如一店主雇用店員,疏于防范,店員營私舞弊,卻回頭罵店主無能。營私舞弊者是店員,詬厲譴責店主無能者也是那些店員。若使那些人不先洗凈他們營私舞弊的內在動機,而仍由他們指揮店主,試問那無能的店主,如何會忽然有能力來裁判這一批店員呢?

  在近代中國,能巨眼先矚,了解中國傳統(tǒng)政治,而求能把它逐步銜接上世界新潮流的,算只有孫中山先生一人。他的三民主義,實能采納世界政治新潮流之各趨勢,而使其會歸一致。民族主義里,有德意納粹與法西斯精神之優(yōu)點,而無其缺失。民生主義里,有蘇俄共產政權向往之長處,而無其偏病。民權主義又把英美政黨代議制度之理論,釋回增美。政治上之權能分職,最能擷取中國傳統(tǒng)政治如我所謂信托政權的內在精神,而發(fā)揮出它的真意義。在西方所倡三權分立的理論下,再加添中國傳統(tǒng)考試監(jiān)察兩權,使在政府內部自身,有一套能為社會自動負責之法制,而一面又減輕了近代西方政治之對立性與外傾性,把來符合中國自己的國情。在他理想中,哪一個權能分職的五權政府,實不與社會相對立,而與社會為一體,依然是一種信托政權,而酌取了西方契約政權之長處來補偏救弊。而在新政初期,又設有一段訓政時期,為到達其理想新政權之過渡。大體上,在他總是有意參酌中外古今而自創(chuàng)一新格,惜乎他的意見與理想,不易為國人所接受。人人只把一套自己所懂得于外國的來衡量,來批評,則孫先生的主張,既不合英美,又不合蘇聯,亦不合德意,將見為一無是處。無怪他要特別申說知難之嘆了。

  推敲孫先生政治意見的最大用心處,實與中國傳統(tǒng)政治精義無大差違。他只把社會最下層的民眾,來正式替換了以往最上層的皇室。從前是希望政府時時尊重民意,現在則民意已有自己確切表達之機構與機會。而一面仍承認政府與民眾之一體,而偏重到政權與民權之劃分。只求如何能使賢者在職,能者在位,而已在職位者,則求其能暢遂表達他的賢與能,而不受不必需要的牽制。又在政府自身,則仍注重其內在職權之分配與平衡,而不失其穩(wěn)定性。這一種穩(wěn)定性,實與一較廣大的國家,而又有較長久的歷史傳統(tǒng)性者,為較更適合。能穩(wěn)定并不比能動進一定壞,此當斟酌國情,自求所適。此一理想,自然并不即是完滿無缺,盡可容國人之繼續(xù)研求與修改。但他的大體意見,則不失為已給中國將來新政治出路一較渾括的指示。比較完全抹殺中國自己傳統(tǒng),只知在外國現成政制中擇一而從的態(tài)度,總已是高出萬倍。

  我們也可說,孫中山的政治理想,還是較偏于內傾型的,以其注意到國情。而目下其他意見,無論是主張英美民權自由,與主張?zhí)K俄共產極權,都是外傾型的,以其目光只在向外看,而沒有肯回頭一看我們自己的。我們當知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與五權憲法,并不是確經試驗而失敗了。他的那番理想與意見,實從未在中國試驗過,而且也未經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細心考慮與研索過。

  中國近代政治潮流,依然只側重在革命與組黨兩條路。組黨為的是要革命,革命后仍還只重在組黨。黨是一種力量,可以用來革命。黨又是一種力量,可以用來把握革命后所取得的政權。所以有了這一黨,便不許有那一黨。那一黨之爭取出路,依然有待于再革命。而中國近代政黨的組成,顯然不由社會下層的真正民眾,而仍是社會中層的知識分子在活動、在主持。他們只想把民眾投歸黨,沒有想把黨來回向民眾,于是變成了由黨來革民眾的命。這樣的組黨革命,將永不會有成功之前途。

  若說孫中山失敗了,他是失敗在一面是個政治思想家,而同時又是實際革命的領導者,終不免因為領導實際革命之需要,而損害及其思想與理論之純潔與超越性。又失敗在他的黨徒只知追隨孫中山革命與組黨,沒有能進一步來了解孫中山的政治理想。其他僅知抄襲外國一套現成政治理論與政治形式來組黨與革命的,他們的精神實力,自然更未曾用在建立自己的政治理想上,而只用在如何組黨與如何革命上。于是西方政治的主權論,一到中國,卻變成了權力論。革命與組黨,只注重在如何憑借權力而活動。若論政治本質,在近代中國,始終是一張空白,待向外國去套板印刷。始終是用外國的理論,來打破自己的現實?,F實重重破壞,而外國理論則始終安放不妥貼。

  將來中國政治若有出路,我敢斷言,決不僅就在活動上,決不僅是在革命與組黨上,也決不僅是在抄襲外國一套現成方式上,而必須觸及政治的本質,必須有像孫中山式的為自己而創(chuàng)設的一套政治理想與政治意見出現??v使這些意見與理想,并不必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與五權憲法,而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與五權憲法,也仍還有留待國人繼續(xù)研求與實行試驗之價值。這是我窮究了中國二千年傳統(tǒng)政治所得的結論。

  (一九五○年作,載《民主評論》二卷十一、十二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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