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史新論 作者:錢穆


  西漢學者,在其傳統精神上,并不能違離戰(zhàn)國,但就當時社會形勢所影響于知識分子之意趣與性格上者,則顯然與戰(zhàn)國不同。戰(zhàn)國是在列國分爭中,知識分子參加政治,無一定法制一定軌轍的束縛。穿草鞋戴草笠,亦得面謁國王。立談之頃,攫取相印如虞卿。那時不僅國王禮士,一輩貴族公子亦聞風向慕,刻意下士。當時知識分子,成千累萬,冒昧走進王公大人門下作客,可以要求衣絲乘車帶劍閑游的待遇。戰(zhàn)國學者在理論上是嚴肅的,已是自覺性地超越了春秋時代的一輩貴族。但在生活上,是放縱的,浪漫的,豁達而無拘束的,轉不像春秋時的貴族們有一傳統典型。但他們雖意氣高張,他們的實際生活,卻依存于上層貴族,以寄生的形態(tài)而存在。他們總脫不了周游天下,朝秦暮楚,一縱一橫的時代習氣與時代風格。

  秦漢大一統政府成立,封建貴族逐步削滅,入仕的途徑只剩一條,而且有法定的順序,誰也不得逾越違犯。于是學者氣焰,無形中抑低了。此種形勢,到漢武帝時代而大定。首先對此發(fā)慨嘆者是東方朔。他的《答客難》說:"彼一時,此一時。"時代變了,我們的身份和機會,哪能與戰(zhàn)國人相比?其次有揚雄,他的《解嘲》說:"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俛眉。"叫戰(zhàn)國學者生在這時,他們也將感無可活動之余地。再次是班固,他的《答賓戲》說:"讓我們學顏淵的簞食瓢飲,與孔子的獲麟絕筆吧!至于魯仲連虞卿之徒,那是偶然時會,哪能效法呢?"他們在心情中,尚記憶著戰(zhàn)國的一套,但在時勢上則知道學不得了。他們的生活,多半是回到農村,半耕半讀。公孫弘牧豕,朱買臣樵柴,西漢讀書人大抵在農作余暇中,一年三個月的冬季,聰穎特達的,自己說三冬九個月的時間就夠用了。一般說來,從十五歲能識字讀書到三十歲,經歷十五個冬季四十五個月的長期累積,必待到三十歲始成得一通才。他們再也不想裹著糧,肩著行李,像戰(zhàn)國游士般到處瞎闖。時代變了,他們從縣學升送到國立大學。畢業(yè)后回到本鄉(xiāng),埋頭在地方行政衙門當一小職。有成績的,再獲選拔升送中央,在王宮當一侍衛(wèi),平時在殿廷中執(zhí)戟鵠立,遇皇帝出游,結隊騎馬隨從,然后再由此轉入仕途。所以西漢學者的出身,是鄉(xiāng)村的純樸農民,是循謹的大學生,是安分守法的公務員,是察言觀色的侍衛(wèi)隊。如此循循娖娖,再說不上奇?zhèn)シ浅L剡_之遇。而因此卻造成西漢一代敦篤、穩(wěn)重、謙退、平實的風氣。

  但歷史上的戰(zhàn)國遺風,終于在他們腦子里忘不了。戰(zhàn)國學者常把自己當圣人,做了圣人便該做明王。那時的國王,也真會三推四讓,把至尊的寶位讓給他,他亦敢老實坐下不客氣。至于當王者師,做大國相,那已是等而下之了。西漢學者不然,自己地位低了,專把孔子捧得天般高,把孔子神圣化??鬃邮撬麄兊慕讨鳎麄円虼艘惨笸跽咄瑯幼鸱钏麄兊慕讨?。如此來把王者地位和他們拉平。學術定于一尊,亦是學術界自身要求,不是皇帝力量所能強。一到漢業(yè)中衰,皇室威信墮落,他們終于擁戴出一位學者身份的貴族來,迫漢朝把皇位禪讓給王莽。那是學者氣焰重張的機會,不幸其人及身而敗,漢王室再起,西漢學者終于對戰(zhàn)國士運徒作了一番憧憬。

  東漢士風,又與西漢不同。王莽是太學生,漢光武還是一個太學生,這已使東漢學者在內心上發(fā)生了異常的影像。而且從西漢中晚以來,社會學風急速發(fā)展,到處結集數十乃至幾百學者麇聚在一大師門下從學,是極平常事。一個大師畢生擁有上千門徒的不算奇。學者在下層社會漸漸占有地位。有些偃蹇不仕,再不想入宦途。王莽末年的龔勝,光武初年的嚴光,更是后代中國知識分子另成一格的兩種典型人物。高尚不仕,是東漢士風一特色。

  在漢武帝初興太學時,太學生員額只定五十名,后來逐漸增加,自一百二百乃至三千人,到東漢末增到三萬人。太學本身成一個大社會,近在中央政府肘腋之下,自成一個集團,自有一種勢力。來學的多半是中年人,他們并不志在急于畢業(yè)謀一出路,他們只以學校當徊翔之地,遨游其間,有十年八年不離去的。太學里的言談漸成舉國輿論向導,左右影響政治。人多了,一言一動,招惹注目,風流標致,在私人生活的日常風格上,也變成觀摩欣賞的集中點。

  東漢學風,漸漸從宗教意識轉變到藝術趣味。每一個私人生活,當作一藝術品來觀摩,來欣賞。郭泰、徐稚、黃憲,舉世風靡,備受傾倒。東漢學者的基本情調,還是農村的,而絢染上大都市集團社交色彩。他們沒有西漢人那樣醇樸厚重,也不像戰(zhàn)國人那樣飛揚活躍,他們卻有春秋時代人之雍容大雅。只春秋是貴族式,或官僚式的,而東漢則成為平民式,書生式了。書生的潛勢力,已在社會植根甚深,他們內心有一種高自位置,不同凡俗的直覺。他們成為書生貴族,不像戰(zhàn)國時代平民學者之劍拔弩張,也不像西漢時代鄉(xiāng)村學者之卑躬折節(jié),他們的社會地位使他們蔑視政治權力,淡置一旁。那時是名勝于爵,政府的爵祿,敵不過社會的名望。君臣關系遠遜于朋友。他們的人生,成為一件藝術品,卻經不起風浪,耐不起戰(zhàn)斗。政治急速腐敗黑暗,社會上還有清名高節(jié),相形之下,激成大沖突。黨錮之獄,名士斲喪殆盡,而東漢也隨踵滅亡。

  其實那種書生貴族,不僅在學者們意識形態(tài)下養(yǎng)成,也在社會經濟地位上平行向前。東漢末年,門第世家已露頭角。因世代書生而變成了世代官宦,經過大擾亂的磨練,書生都轉成了豪杰。于是三國時代又成一種特殊風格。三國儼然是一段小春秋,曹操、諸葛亮、魯肅、周瑜,都從書生在大亂中躍登政治舞臺,他們雖身踞國君、丞相、元帥、外交大使之高職,依然儒雅風流,不脫書生面目。諸葛亮、司馬懿在五丈原,及陸遜、羊祜的荊、襄對壘,成為歷史佳話。以前只有春秋時代有此高風雅趣。整個三國人物,都不脫書生氣,同時也不脫豪杰氣。東漢傳統的名士氣,像孔融、管寧,那是名士之兩型,為時勢壓迫,掩抑不彰。西晉局勢漸定,名士傳統抬頭復起。此下東晉南朝,偏安江東,沿襲東漢名士一派。五胡北朝,陷落在異族統治下的知識分子,則上越三國而遠接西漢。在醇樸中帶豪杰氣,但雙方同在大門第背景下,而與兩漢、三國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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