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之士

國史新論 作者:錢穆


  中國文化有與并世其他民族其他社會絕對相異之一點,即為中國社會有士之一流品,而其他社會無之。夏、商、周三代,中國乃一貴族封建社會,然其時已有士。如夏代之傳說,商代之伊尹,起于版筑畎畝之中,而上登政治至高地位,其詳已不可考。其為后世士人一至高之楷模,則事無可疑。下及周室東遷,春秋時代,為士者益得勢。其事散見于《左氏》、《公羊》、《谷梁》三傳之所記載,典籍具在,可資詳述。然中國社會之所謂士,確然有其在社會上特殊地位,在文化傳統(tǒng)上有特殊意義與特殊價值,則其事實始于孔子。

  孔子曰:"士志于道",孟子曰:"士尚志",即尚其所志之道。其道始則修于身,繼則齊其家。推而廣之,擴而大之,則有家族,有家鄉(xiāng)。更推而廣之,更擴而大之,則有治國之道。又更推擴,超國家而上,則有平天下之道。其實所謂身、家、國、天下,此諸分別,即古代封建貴族之所傳,如所謂禹、湯、文、武,上溯及于唐堯、虞舜,莫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以成其為圣帝明王。惟當(dāng)時建有修、齊、治、平之禮,而孔子則綜合會通加以闡發(fā),倡為修、齊、治、平之道,以求廣大奉行,而成為一完整之體系,如此而已。

  孔子又贊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用者,用其道,非指用其身。能用其道,則出身行道。不能用其道,則藏道于身,寧退不仕。不顯身于仕途,以求全其道而傳之后世。故士可以用,可以不用??梢允?。可以不仕。而社會有士,則其道乃得光昌傳播于天地間。

  孔門有四科,德行、語言、政事、文學(xué)。言語、政事,即仕進后所有事。而言語尤先于政事。因政事僅行于國內(nèi),言語則用之國際外交,其事已超乎國而達于天下。故言語之為用,則猶在政事之上。文學(xué)則未及見用,而致力于典籍文章,上述古代,下傳后世。文章之所在,亦即道。而三者之上,又以德行為之首。茍非有此德行,將不得謂之人,而又何三者之足云。孔門又有先進后進之別??鬃釉缙趥鞯溃瞧溟T者為先進,其時則皆有志用世,而于文學(xué)則有所不遑詳究者??鬃油砟陚鞯?,登其門者為后進,時孔子已衰老,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之嘆。故來學(xué)者,多致力于文章典籍,求道、講道、明道、傳道之心為切,而用道、行道之志則較緩??鬃觿t曰:"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孔子行道用世之心,固雖老而猶存。

  四科中最先一科為德行。德行中最先一人為顏淵。顏淵之自述曰:"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我之文,即四科中文學(xué)之文,為求道、講道、明道所資。約我以禮之禮,則以用世行道者。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用則行,則由己以行道。舍則藏,則藏道于己以傳世。求己與道之合為一體,故曰:"為己"。若僅以己身供人用,則我身僅如一器,無道可言,又何足貴??鬃右宰迂暈槠?,而又曰:"子之器瑚璉也。"瑚璉藏在宗廟,乃貴器,不能隨便使用。如冉有,則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以冉有僅為季孫氏用,則猶器之下矣。

  在德行一科中,尚有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孔子何以獨稱顏淵?或此三人,舍之則藏有其德,而用之則行則不能有如顏淵之才?;蛞源巳私栽缢溃士鬃营毞Q顏淵。要之,藏則較易,行則更難。君子不器,而仍貴其能為一大器,其義在此。則不當(dāng)不辨。

  孔子之卒,孔門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視,然而無一人獲得上層政治之大用。其再傳弟子以下,如子思、孟子、荀卿,皆獲大名,但亦無一人受上層政治之重用。儒家以下,諸子并興,繼孔子而起者為墨翟。主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然墨翟亦未受列國政治上層之重用。墨子曾多方介紹其弟子進入仕途,然自禽滑厘以下,墨家弟子亦終無獲重用者。墨家有鉅子組織,如孟勝亦鉅子,為各國墨徒之領(lǐng)袖。其仕楚,僅為一家臣,并以三百人之眾死于任上。繼墨翟有楊朱,主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無弟子傳名于世。其次有道家,莊周僅為宋國一漆園吏。楚國聘為相,莊周辭之,謂寧為泥中曳尾之龜,不愿藏骨于宗廟。則其意偏向于舍之則藏,而無意于用之則行之一途。老子繼起,僅求為圣王,則又誰歟用之?著書五千言,亦無一知名弟子聞于世。

  其他如名家,首起惠施,與莊周為友,曾相梁惠王,政績無聞。是亦未見大用。陰陽家首起鄒衍,備受列國尊禮,同亦未見大用。齊威、宣、湣諸代,設(shè)有稷下先生之位,享諸子以厚祿,許以自由授徒講學(xué)。先進達七十人之多,著書立說,擅盛名者不少,卒亦未見獲政治上之重用。惟縱橫一家,獨獲重用于世。然孟子曰:"公孫衍張儀,妾婦之道也。"后世亦不再以縱橫家流列入先秦諸子學(xué)術(shù)之林。

  其他如戰(zhàn)國早期,商鞅用于秦,吳起用于楚。申不害用于韓,而商鞍、吳起終皆不得其死。申不害乃韓之諸公子,亦與士流有別。其次如范睢用于秦,經(jīng)蔡澤之獻議,終亦讓位,薦蔡澤而自退。然蔡澤則未聞有功績。樂毅用于燕,建大功,終被讒間,逃亡于趙,幸以身免。如虞卿于趙,亦嘗被用,未獲顯赫,退而著書。呂不韋用于秦,廣招賓客著書,自張聲氣,而終遭斥罰。韓非入秦,亦遭讒下獄而死。在戰(zhàn)國九流中有法家,實則當(dāng)時之士,聚徒講學(xué),絕未有專為一國一君一政府之統(tǒng)治權(quán)營謀打算,而得成一家派者。法家之名,當(dāng)起于韓非之后。而韓非亦韓之諸公子,雖列荀卿之門,亦與一般士流有別。

  由上言之,戰(zhàn)國雖稱為士勢力之驟張時期,而諸子之聚徒講學(xué),自成一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陰陽、如農(nóng)家之許行,凡屬開山宗師,及其繼承人物,在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上有大名望大表現(xiàn)者,均不曾在政治上獲大用。其獲用于上層政治者,在學(xué)術(shù)上僅屬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鮮得安于位。不致身死,已屬大幸。然則所謂士之一流,其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歷史影響上之特有意義與價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國士流之影響與貢獻,主要在社會。即如許行,親操耒耜,耕于田畝,而陳相之徒聚而從之。士之親其師,尊其師,有過于其君。此不僅孔子、墨翟為然,下至如許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國社會上,最受尊親者,乃師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戰(zhàn)國之時,僅七雄為大國,分別統(tǒng)治了整個全中國。而為之士為之師者,乃為當(dāng)時全中國人所向往所仰慕。為君者又烏得與之比?乃使政治上層,亦不得不俯心下氣。以尊賢而禮士。如顏斶見齊宣王,明告以士貴王不貴,而宣王亦無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見范睢,乃至長跪以乞言。當(dāng)年七雄中,齊宣王秦昭王豈不更巍然為之魁首,而其尊賢下士有如此。如顏斶,如范睢,豈誠為當(dāng)時一大賢上士?而齊、秦之君尊禮之如此。其最大之意義與價值,則在政治上層不敢自居為最尊最貴之地位,而自知尚有當(dāng)尊當(dāng)貴之過于彼者,其人不在遠,即在其所統(tǒng)治之社會下層。姑舉一例,如秦兵圍趙,趙國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獲茍全。時魯仲連在圍城中,乃獨抗議反對,謂茍帝秦,則仲連惟有蹈東海而死。以一白衣窮途之士,蹈海而死,于天下大事,國家興亡,何足輕重。而帝秦之議,竟以作罷。此等事因其千古傳頌,后人視若固常,不復(fù)厝懷。而于其對文化傳統(tǒng)歷史影響之大意義大價值所在,今人乃不復(fù)存懷。此豈非一大可惋惜之事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雖聲光揚于天下,但仲連身后,秦終為帝,而仲連生前之聲光意氣則依然尚在。故秦一天下,李斯首為之相。李斯乃楚國一小吏,著籍荀卿門下,則亦儼然一士。商湯一天下,伊尹為相。周武王一天下,周公旦為相。秦始皇帝繼湯武一天下,而李斯為之-相,則斯亦繼伊周如鼎足之三矣。秦博士議秦政,始皇帝不輕自決斷,下其議于丞相斯。斯主廢封建非不是。然焚書之令起于斯,后世人鄙之,不齒于人數(shù)。不知斯之在當(dāng)時,固亦以士之身份而見大用。

  漢初無士,惟叔孫通曾為秦博士,與其弟子為漢制朝儀。然后世人亦恥之,不列為士數(shù)。同時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羅致之。高祖于太子身傍見四皓,遂罷廢立意,太子終得承位,是為漢惠帝。是漢之為漢,此下兩百幾十年之天下,四皓與有力焉。士之影響政治,見功于世,其例有如此。

  漢初真得稱士者有賈誼,年二十余,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見,欲加大用。絳灌之徒群沮之,放為長沙王太傳。歸蒙召見,語至夜半。文帝屢前移其坐席,并謂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再見,乃知仍不及也。然賈生終繼為梁王太傅,仍不獲大用于朝。梁王出獵,墜馬死,賈生以未盡師道,愧恨而卒。然漢自文、景以下諸大政,多出賈生原議。賈生之有功于漢,更勝四皓甚遠。

  繼賈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漢武帝尊五經(jīng),黜百家,皆由仲舒對策發(fā)之。此不僅漢之為漢,即此下兩千年中國之為中國,仲舒當(dāng)時之對策有大影響大作用。而仲舒亦終未大用于當(dāng)朝。公孫弘乃自東海牧豕,超用為漢相。未能正學(xué)以言,而曲學(xué)以阿世,與仲舒有別。然則在中國,真為士,即不得大用。獲大用者,或多非真士。如公孫弘、董仲舒,又為其顯例。

  東漢光武帝,以王莽時代一太學(xué)生,起兵平天下。一時同學(xué)之士,馳驅(qū)戎馬間,策奇勛,列朝廷高位者何限。故中國史上,以士人得天下,建立一士人政府,則其事起于東漢。而同時一同學(xué)嚴光,獨隱避不出。光武為太學(xué)生時,素重之。既得天下,屢念不置。遍訪之全國,得于錢塘江一釣灘上。護送至京,晤談之余,又同床而寢。然嚴光卒辭歸,以不仕終其生??鬃釉唬?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不仕無義。"嚴光當(dāng)非一庸才,但亦非莊周道家之徒。否則亦不出游太學(xué),亦不為光武及其他諸同學(xué)所推敬。竊意嚴光心中,亦并非傲視群倫,鄙夷光武與其在朝廷諸同學(xué),謂絕不堪同流合污,有損于一己之為人。但其當(dāng)王莽之亂,既以隱身垂釣嚴陵灘上,一旦諸同學(xué)出,使天下復(fù)歸于平治。出諸人,亦如出諸己。人盡其勞,己亦同享其成,豈不轉(zhuǎn)增其內(nèi)慚。我行我素,仍以漁釣終年,斯于己亦何所虧憾。窺光當(dāng)時之存心,亦僅如此而已。然而嚴光其人其事,其影響于后世之士風(fēng),則至高至大,至深至厚,有非嚴光當(dāng)年之所意料者。一則當(dāng)興王之朝,以帝王至密之友,而有不可寵而安者。二則一江湖釣徒,其尊其貴,乃在一開國帝王卿相之上。中國自秦漢以來,大一統(tǒng)政府凌駕在上,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貴,舉國共仰,乃更有高出其上者,則轉(zhuǎn)在社會下層草澤平民中。不僅當(dāng)代,乃至易世歷代君卿,亦共相尊崇,一若當(dāng)然。無可疑,無足爭,而視若平常。此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特色,而士之為用,乃莫大于斯矣。

  東漢末,鄭玄稱征君,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黃巾唱亂,相戒勿入鄭征君之鄉(xiāng)。則先王之貴有可殺,而死士之鄉(xiāng)之一草一本有不可犯。黃巾不為后世人稱道,然而此一事則載之史冊,稱道于后世。乃為當(dāng)時之一線光明,上承古代,下啟來茲,此亦可謂乃士之為用之一例。

  黃巾亂后,繼之以魏、蜀、吳三國,曹操、劉備、孫權(quán)皆士也。一時群臣荀彧、諸葛亮、魯肅莫非士。有一諸葛,已可使三國照耀后世,一如兩漢。而猶有一士,曰管寧。始避于遼東,老歸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之不出。后世尊之,謂其猶出諸葛之上。諸葛終為一政治人物,雖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終亦無救于世亂。管寧則為一草野人物,雖亂世,使社會得保留一完人。則此社會終未全壞,尚有將來之后望??鬃佑泳乓?,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雖至圣如孔子,亦無奈于世之亂。然而孔子又曰:"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三國之亂,甚于春秋之末,而管寧則孔子所謂之后生可畏矣。舉世之亂,而有一士之屹立。后人欲效諸葛,則難得有如劉先主之三顧于草廬。然欲為管寧,則可無待于外。司馬遷作《史記》,創(chuàng)列傳體,后世奉為正史之首。而七十列傳,首之以伯夷,亦不用于世者。司馬遷以言李陵事獲罪,以宮刑免死。雖為武帝內(nèi)朝中書,然不復(fù)有意于政事。非有求于當(dāng)世,乃求表于后人。其《報任少卿書》,暢言之。管寧則能自表顯于文字著作之外。司馬遷亦已陷身于政界,不如管寧之蕭然事外,仍不失為一社會人物之易于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餓死而與伯夷相抗衡。然以周武圣朝,可以容首陽山下有伯夷叔齊。以曹操之一世奸雄,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寧之汲井而躬耕,敦聘而不赴。斯亦見中國政治,亦自有其不可及者。即此一端,亦足為例矣。

  兩晉以下,先有五胡之亂,繼有南北朝之對峙。較之兩漢遠遜。然而群士興起,則視前亦無愧。姑舉一人,曰陶潛。恥為五斗米折腰,賦《歸去來辭》,撫孤松以盤桓。其于當(dāng)時之政事,可謂無所貢獻。然其詩,則膾炙人口,愈后愈普及,愈陳舊愈新鮮,歷千年而不衰益盛。幾于每一中國讀書人,每一士,無不誦其詩慕其為人。在其前,有古詩三百首,有屈原《離騷》,然皆富有政治性。惟淵明詩,乃確然見其為田園詩,為山林詩,為草野平民詩。然而其詩雖沉浸于社會之下層,亦終能影響及于政治之上層,殆可謂與詩、騷為鼎足之三。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只陶淵明詩一集,已可上繼三代兩漢,下視唐、宋、明、清,成為中國文化史一新頁,一貫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則士之大用于世,如淵明,豈不亦其一例乎。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已先有十八學(xué)士一士人集團。較之漢光武尤過之。然而玄武門之變,兄弟鬩于墻,終為太宗內(nèi)心一愧事。不幸其父乃唐代之開國皇帝,乃遭此宮墻之變。魏征初仕于太子建成,后仕于太宗,此亦不得與管仲之仕齊桓相比。魏征亦不能內(nèi)心無愧。故其于太宗,過無不諫,諫無不盡。使魏征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為私人祿位,可以表白于天下后世而無憾。然而太宗之于魏征,亦知遇異常,優(yōu)渥有加,亦以見其出而為君,初無絲毫之私。一部《貞觀政要》,乃得為后世帝王常讀之教科書。而太宗與魏征兩人之相處,尤為《政要》一書中之主要節(jié)目??梢娬文巳巳荷鐣匾豢扇敝淮髽I(yè)務(wù),而現(xiàn)實牽涉,則理想每受減損。故欲為一政治人物則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湯,豈盡人可法。其放太甲于桐宮,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則伊尹何以善其后?周公誅管叔,放蔡叔,大義滅親,亦豈兄弟相處之道。果使成王長,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后?以伊尹周公之圣,尚有其難處。故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重道而輕仕,此亦涵有一番甚深衡慮,豈率爾而出之一言乎。此下中國政治業(yè)務(wù),必求士為之。而為士者,則寧退不進,此諸葛亮之所謂"澹泊明志,寧靜致遠"。而中國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其社會人生,乃終得蒸蒸日上。務(wù)使為人更上于為政,此誠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大特征。即于唐太宗之與魏征,亦可窺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為盡善盡美至高無上之人生標(biāo)準,則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國則為人另有一更高標(biāo)準,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趨赴,亦得群向此標(biāo)準而崇仰。此中國社會之有士,所以為中國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義與價值之所在。

  兩晉南北朝政權(quán)雖亂于上,而為士者仍可隱于門第中。下及唐代,科學(xué)制興,門第漸衰。為士者,乃群趨于應(yīng)舉從政之一途。就政治言,乃一大進步。其余為士而不從政者,乃轉(zhuǎn)趨于釋、道兩家,為異端。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釋、道。故唐代社會標(biāo)準之士,未必多過于兩晉、南北朝。前古相傳政治上之崇高理想,反趨于黯淡。此實當(dāng)為一大退步。中唐之時,乃有韓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韓愈乃可謂上承中國士之大傳統(tǒng)。幸有昌黎一集,乃可上與晉、宋間之淵明集相比,而猶更勝之。然韓愈亦終未獲大用于上層之政府。其諫迎佛骨表,乃幾陷身死。如韓愈,論其大節(jié),乃可謂唐代標(biāo)準之一士。即詩圣杜甫,亦當(dāng)屈居其次。而同時唱為古文如柳宗元,則更不能與韓愈相比。下及宋代,韓愈乃始見為唐代特出之第一人。此非深明中國文化大統(tǒng)之意義者不能知。亦豈不得意于政治,專以詩文見長,即得為士之上乘乎?但專就文集一部分言,則誠如是。倘擴就人生大道言,則韓愈為人,或許尚有不如陶淵明處。此則猶當(dāng)別加衡量,此篇恕不詳及。

  惟其南北朝社會尚多士,故隋、唐繼之為大盛世。惟其晚唐社會少士,故五代十國繼之,為中國歷史上最慘澹最黑暗之一時期。其時有一馮道,群奉以為士。歷事五朝八姓十一君,自稱長樂老。非如馮道,亦無以自全于其世。然使人人如馮道,則一世淪喪,同歸于盡,亦何得以一私人之長樂而自安自慰。宋興,歐陽修為《新五代史》,始于馮道有定論,而韓愈亦始受崇拜。于是中國傳統(tǒng)光明乃得再照耀,傳統(tǒng)文化乃得再發(fā)揚,而宋代乃更得稱為一社會多士之時代。

  宋代多士,已盛于漢。而政府之重士,則更勝于漢。宋代之士于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與司馬光。然而新舊黨爭,北宋亦終陷于淪滅。王安石乃一理想派,欲使其君為唐虞三代之君。司馬光乃一經(jīng)驗派,僅求朝政得如漢、唐已足。然理想則必見之于現(xiàn)實??鬃釉唬?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今不知孔子當(dāng)時果見用,其為東周之具體設(shè)施又如何?而依傳統(tǒng)觀念言,則王安石乃經(jīng)學(xué)派,故有《三經(jīng)新義》之訂定。惟在漢代經(jīng)學(xué)掌于博士官,舉朝以經(jīng)學(xué)為施政標(biāo)準。而博士官則不親參政務(wù)。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訂定經(jīng)義,作為學(xué)校教育與政府科舉取士之標(biāo)準,則幾若道統(tǒng)下隸于政統(tǒng),顯違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大義。司馬光乃史學(xué)派,著有《資治通鑒》。漢、唐亦有史官,記載歷朝實際行政,供后人作參考。得失成敗,偏近功利,終須有經(jīng)學(xué)道義以為之歸。史學(xué)雖可鑒古知今,然經(jīng)史分途,則史學(xué)決不足奉為政治之標(biāo)準。故當(dāng)時之新舊黨爭,結(jié)果終為一政治斗爭。所爭在政權(quán)之得失,而不免有乖于道義之是非。于是乃有第三者起,則為周濂溪。

  濂溪乃當(dāng)時一縣令,而置身當(dāng)時黨爭氣氛之外。著有《易通書》。根據(jù)經(jīng)學(xué),主張志伊尹之所志,學(xué)顏子之所學(xué)。伊尹志在天下。顏子之學(xué),用則行,舍則藏。主要尤在藏之一面。明道、伊川二程兄弟,少聞其教,雖亦出入于新舊兩黨間,終以退隱講學(xué)為務(wù)。橫渠張載,亦與二程為學(xué)侶。于是乃有理學(xué)之興起。理學(xué)家可稱為乃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之新士,大體退在野,不競在朝。尊道統(tǒng),以做政統(tǒng)之領(lǐng)導(dǎo)。政事敗于上,而士風(fēng)則正于下。北宋覆沒,南宋偏安,而理學(xué)之風(fēng)則大盛。有朱熹出而集其成。朱子在當(dāng)時政治上亦未見大用,然而著為《論語》《孟子》集注,《大學(xué)》《中庸》章句,定為《四書》。下及元代,乃奉為政府科舉取士之標(biāo)準。其功用實已代替了兩漢之五經(jīng),而更駕其上。直迄清代之末,此一取士制度,歷七百年而不變。

  元代以蒙古異族入主,政統(tǒng)易于上,而道統(tǒng)則仍存于下。中國社會依然是一中國社會,得以無大變。社會之士,相率以不出仕在野講學(xué)為務(wù)。亦有出仕者,終被視為士中之第二流,不能與在野之士同受社會之尊崇。元代不僅以《四書》義取士,并令全國各縣同設(shè)書院,縣令初到職,必出席書院聽講,為其上任之最先第一事。然元政亦終八十年而亡。明代繼起,中國光復(fù)。然元代遺風(fēng)則依然有存者,為士者相率以不出仕為高。先有方孝孺受十族之誅。則以士承道統(tǒng),其名望每高出于帝王卿相之上,易受忌憚。如王守仁遭龍場驛之貶,九死一生。終以其為士講學(xué)之身份,仍獲起用,得為江西巡撫,平宸濠之變,卓然建大功。然亦終不得特加重用。其及門弟子,相率不出仕,而以在下講學(xué)名震朝野。卒有無錫顧憲成、高攀龍,東林講學(xué),力反其風(fēng)。謂在野講學(xué),不應(yīng)忘廊廟政事于不顧。但高攀龍亦卒以東林黨名膺重禍,投池自盡,而明祚亦終不救。

  清代亦以滿洲異族入主,而其時士風(fēng)益盛,如李塨,如顧炎武,如黃宗羲,清廷百方羅致,皆以不出仕為一代在野之大宗師。又如呂留良,乃于清廷設(shè)科取士之朱子《四書》義中大張民族主義,罹剮尸之刑。雍正皇帝頒《大義覺迷錄》一書,昭示天下舉子,盡人必讀。乃不久,其書亦同遭禁錮,舉國無一人能見。直至清之末葉,民間始再印此書,與呂留良書同獲重見于國人。今人多能談清廷文字獄,屢行文字獄者為雍正,而雍正御著書亦同受禁錮,此誠曠古奇聞。今人又談中國自秦以來乃一帝王專制政治,史籍浩繁,不遑詳辯。雍正乃一異族君王,又肆志以酷虐稱。專拈此例,豈不見中國傳統(tǒng)政治,縱謂是君主專制,然其專制亦有一限度。此限度即在社會之有士。

  又且呂留良宣揚民族大義,乃據(jù)朱子書。呂留良雖遭剮尸之戮,而朱子書則仍受朝廷崇敬。陸稼書亦以治朱子書為清代第一人奉旨獲祠于孔廟。其時清廷達官貴人,不少以朱學(xué)名。稼書以一縣令之卑,又其生前獲交于呂留良,而竟得首選入孔廟。此見其時帝王一番不可告人之內(nèi)慚之情,乃更百十倍于唐太宗之不殺田舍翁魏征矣。中國傳統(tǒng),士之為用,猶見于異族專制帝王之心中有如此。

  乾嘉清儒,標(biāo)幟漢學(xué),反宋學(xué)。其實非反宋學(xué),乃反朱子。非反朱子,乃反朝廷科舉之功令。諸儒皆以科舉出身,即群以反科舉反朱子自名其學(xué),而清廷亦無奈之何。自道光以下,西力東漸,而中國士風(fēng)乃大變。洪秀全以科舉不第,起兵廣西山中,奉耶穌為天兄,自為天弟,建國號曰"太平天國"。所至焚燒孔子廟。曾國藩以一湘鄉(xiāng)在籍侍郎辦團練,卒平洪、楊之亂。其志不在保清,乃在??住嘧湮传@清廷之大用。其時則為同治皇帝,與民同治,即不敢以帝王專制。繼之為咸豐皇帝,與民俱豐,即不敢以帝皇獨豐??芍m異族皇帝,對中國社會,無不心存顧忌。故士之杰出者多不獲重用。而又終必與士共天下,不敢安于專制。一部二十五史,社會在野之士,其關(guān)系影響及于朝廷上層政治者,本文上述諸例,可見一斑。

  辛亥革命,民國創(chuàng)建,政統(tǒng)變于上,而道統(tǒng)亦變于下。民初即有新文化運動,以批孔反孔,打倒孔家店為號召??准业曛兄镉?,即本文所謂社會下層之士。自此以下,社會有民無士。上無君,下無士,此則庶及可謂之全盤西化矣。西方民主政治,亦非全國獨尊一政統(tǒng),尚有財統(tǒng),即資本主義。西方選舉權(quán),主要操縱在財統(tǒng)。學(xué)統(tǒng)并不占重要地位。學(xué)校教師,乃及報章雜志,各項刊物,言論自由,此可謂之學(xué)統(tǒng)。但與結(jié)黨競選,仍屬兩事。宗教信仰,政教分離,信仰自由,此之謂教統(tǒng)。依中國人觀念言,西方學(xué)統(tǒng)轉(zhuǎn)近教統(tǒng),政統(tǒng)則轉(zhuǎn)近財統(tǒng)。政教分離,可謂互不相關(guān)。此又與中國政統(tǒng)之附屬于士統(tǒng),即國人之所謂道統(tǒng)者,有絕大之不同。近代西方又有工統(tǒng)。勞工亦爭平等獨立自由,集團罷工。故西方政治,學(xué)統(tǒng)、教統(tǒng)在政治上均不占重要地位,而惟一操之于財統(tǒng)工統(tǒng)之手。但崇尚多數(shù),則財統(tǒng)亦終必轉(zhuǎn)歸于工統(tǒng)。最近如英美現(xiàn)狀,已見其端倪。其集黨競選,爭取多數(shù),以成政府,亦可稱之曰黨統(tǒng)。但黨統(tǒng)政統(tǒng)絕不與中國歷古相傳之所謂道統(tǒng)與士統(tǒng)有相干。此為中西文化一絕大相異處。

  孔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故中國士統(tǒng),決不成為一財統(tǒng)。西方之學(xué),分門別類,各成專家,各有其統(tǒng)。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吾道一以貫之,烏有為一士而不志于人群之治平大道者。故西方有各別之系統(tǒng),而中國則士統(tǒng)即道統(tǒng)。但亦決非宗教組織,不成一教統(tǒng)。孟子曰:"士尚志。"又曰:"勞心者食于人。"士非一職業(yè),則又異于工統(tǒng)。中國人又言,"君子群而不黨。""眾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一為士,務(wù)求諤諤出眾,豈肯結(jié)黨以自附于多數(shù),故亦決不成黨統(tǒng)。中國之士則自有統(tǒng),即所謂道統(tǒng)。此誠中國民族生命文化傳統(tǒng)之獨有特色,為其他民族之所無。

  最近西方,又有不許諸統(tǒng)之分別存在,而獨許有一黨統(tǒng)之趨勢,是為共產(chǎn)黨。在此黨統(tǒng)之下,財統(tǒng)、學(xué)統(tǒng)、教統(tǒng)、工統(tǒng),均不許有其自由,而惟聽此一黨之獨裁。此為當(dāng)前之蘇維埃制。中國人亦多慕向于此。民國以來,先有中西文化之爭。西化既得勢,繼之有民主與極權(quán)之爭。損言之,乃美、蘇之爭,而中國自身,則退處于無傳統(tǒng)無地位。

  今乃有復(fù)興文化之號召,則以創(chuàng)建民國之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為張本。首為民族主義,則應(yīng)有民族傳統(tǒng)生命與傳統(tǒng)精神之認識。次為民權(quán)主義,中山先生言權(quán)在民,而能在政。政府有能,則不待一一聽命于民眾。最后為民生主義,中山先生亦曾言,民生主義即共產(chǎn)主義。但斷不能謂共產(chǎn)主義即民生主義?!洞髮W(xué)》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則中國傳統(tǒng)之經(jīng)濟理想,較近社會主義,不近資本主義。而中國傳統(tǒng)之士,亦為一無產(chǎn)階級。中山先生之意,不許有財統(tǒng)之成立。至于黨統(tǒng),中山先生謂國民黨乃一革命黨。是謂在革命時可有黨,革命成功后,是否仍須有黨,則中山先生未之明言。惟中山先生,既主政府有能,是更不須聽命于黨。中山先生所倡之五權(quán)憲法,如考試權(quán),立法權(quán),監(jiān)察權(quán)等,皆屬政統(tǒng),不屬黨統(tǒng),又可知。

  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乃屬長期之建國綱領(lǐng),而非一時之施政方針。故仍當(dāng)歸于道統(tǒng),不屬治統(tǒng)。此為中山先生之先知先覺,深體中國五千年相因之文化大傳統(tǒng)而發(fā),不得以西方人近代之思想言論相比附。此則闡揚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者,必當(dāng)深切體會之一大前提。而中國此后是否仍須有士之存在,又如何使士統(tǒng)之復(fù)興,此則亦我國家民族大生命特有精神之所在,所尤當(dāng)深切考慮討論者。

  中國之士統(tǒng),既與其他民族有不同,而其所學(xué)所信之大綱大目所在,亦獨有異。此則當(dāng)在他篇詳論之,此不及。

 ?。ㄒ痪虐艘荒昃旁伦?,載《臺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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