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史新論 作者:錢穆


  西方人在十八世紀時,卻看重中國考試制度。但他們自有他們的歷史淵源,不可能把中國制度徹底抄襲。英國最先模仿中國考試制度,但只事務官須經(jīng)考試,各部門行政首長,則仍由政黨提名。照理論言,海軍應用海軍人才,外交應用外交專長,都該經(jīng)政府客觀考試錄用。但西方卻只采用了中國考試制度之下半截,海軍外交各部之事務官,須經(jīng)考試,其主持海軍外交各部行政首長,卻不須考試,仍由政黨提名,豈非在理論上像似講不過。此正為政黨政治,乃西方歷史淵源中自生自長的東西,若連此廢了,勢必發(fā)生政治上大搖動。此是政治元氣,不可遏塞。任何一種外國制度,縱其法精意良,也只可在本國體制中酌量運用。西方人懂得此層,采取中國考試制度之一枝半截,成為他們今天的文官制。中國何嘗不可也采取西方制度的一枝半截,把皇帝廢了,再加上國會代表民意,而考試制度則依然保留。政府一切用人,仍該憑考試,只在內(nèi)容上方法上再酌量改進。

  但當時中國人意見不同,學西方便得全部學。其實如日本,又何嘗是全部學了西方?他們依然還有一個萬世一統(tǒng)尊嚴無上的皇帝,反而日本維新,早有富強實效。中國趕不,回過頭來主張,不僅政治制度要全改,連文化學術(shù)也該全改,甚至連文字最好也全改。日本還未廢絕漢學,中國則主張改用羅馬拼音。一面又盛贊西方,如英國之善用習慣法,卻不許自己尊重自己習慣法。只有海關(guān)、郵政、電報各機關(guān)因經(jīng)由外國人主持,仍用考試制度,不致大擾亂。其他中國近代各機關(guān)一切用人,連像曹操、陳群時的九品中正制也沒有,政治安得上軌道?而反肆意抨擊中國傳統(tǒng)政治之專制黑暗。于已往一切制度,漫不經(jīng)心。政治無出路,回頭來再打擊歷史學術(shù)文化。認為整個社會,均得從頭徹底改造始得。結(jié)果造成今日對歷史文化一筆抹殺,社會禮教一體推翻之狂妄風潮。

  于此我們不得不推尊孫中山先生,只有他能高瞻遠矚,他的五權(quán)憲法,正也恰合于西方人采用中國制度半截的辦法,他也想在中國自己傳統(tǒng)制度下采用西方近代民主政治之一枝半截。但他的理論之精深博大,至今未為國人所注意,所了解。此層并不專限在考試制度之一項目上。若不明了孫先生五權(quán)憲法之精意所在,單單再來添進一考試制度,依然是要有名無實,難生大效。

  中西考試制度,在方法上,復有一至要之歧點。西方考試只重專家,只如漢代辟召奇才異能之例。至于政治人才,則貴有通識,尤勝于其專長。此等人才,西方則在國會中培養(yǎng)。中國傳統(tǒng)考試著重在通識,不在專長。中國科學不發(fā)達,考試制度亦預有關(guān)系。如在金、元統(tǒng)治時期,異族君臨,政權(quán)不開放,考試制度松弛,有名無實。但中國社會其他各專門學術(shù)技能,如醫(yī)藥、天算、水利、工程、藝術(shù)、制造諸項,反而有起色。此后中國考試制度,自應在錄取專長方面,積極注意。然如何培植政治通才,此事依然重要。即如明、清兩代之翰林院制度,即在此方面頗著績效??梢娒恳恢贫?,其背后必有一段精神貫注,必有極深微的用心所在,哪里是隨便抄襲,即能發(fā)生作用?

  這里更有一種重要關(guān)鍵。我常說西方民主政治重選舉,是偏于人治精神的,一切政制均可隨大眾意見而轉(zhuǎn)移,政府須常常受民眾監(jiān)督,這非人治精神而何?中國傳統(tǒng)政治,重考試制度,是偏于法治精神的,政府一切用人,全憑客觀標準,公開競選,再憑客觀標準,按例銓敘,中國人想把整個政府,納入一種法度規(guī)范之內(nèi),如是則便可減輕人治分量。中山先生之五權(quán)憲法,及其權(quán)能分職之理論,正是無意中走上了中國政治傳統(tǒng)精神之老路。其實人治法治,亦各有長短,各有得失。大抵小國宜人治,大國宜法治。即以英、美兩國言,英國制度偏多人治意味,美國則偏多法治意昧。今天中國人論政制,只高喊法治空口號,又心上終覺考試是中國土貨,選舉才是舶來新貨,因此不免過分看輕了考試,過分看重了選舉。政府雖有考試院,卻尚未能深切發(fā)揮中山先生五權(quán)憲法中重視考試一權(quán)之內(nèi)在精神。此等處,決非一枝一節(jié),單憑一項制度來討論,而不貫通到全部政制之整體精神者所能解決。

  創(chuàng)制立法,應該通觀全局,我們今天實有對政治理論再行細加探究討論之必要。否則總是多方面采摭幾許條法規(guī)章,臨時拼湊,臨時粉飾,將永遠建不起一個規(guī)模,永遠創(chuàng)不成一種制度。中國的考試制度,在歷史上已綿歷了一千年。若論其最早淵源,則已有兩千年的演變,這自然應該遭受研究討論將來中國新政治制度發(fā)展趨向的人的絕大注意了。

  以上敘述考試制度之用意及其成效所在。但有不盡然者,每一制度則無不皆然??荚囍贫忍仄湟焕?。中國古人言:"士先器識,而后才藝。"場屋取士,才藝則較易認取,器識則甚難判定,此其一。抑且考試與教育,事業(yè)大不同。果使孔子復生于后世,主持一場考試,豈能得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之七十群賢?又豈能得惟我與爾有是夫之賢哉回也其人?此皆孔子畢生教育之所成,而豈場屋考試之可獲?抑且劉先主三顧諸葛于草廬之中,以此較之場屋取士,所勝何啻千萬倍。然而劉先主亦未能于諸葛終身大用。八十三萬大軍沿江東征,諸葛默爾未敢發(fā)一辭,乃終招致白帝城托孤之悲劇。會合此三例觀之,則考試制度在政治方面之應用,宜亦可得其為用之限度矣。

  考試制度乃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重要一項目,其為效乃如此,其他可以類推。然則為政究何當重?曰:"為政以德",豈外在制度之可盡。西方政治則又惟知重視幾項外在的制度,故曰"法治"。此又與中國傳統(tǒng)政治大不相同。

 ?。ㄒ痪盼逡荒甓荚囋褐v演,載《考詮月刊》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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