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人張之洞

歷史的壞脾氣 作者:張鳴


  在晚清重臣中,張之洞屬于跨世紀的人物,從19世紀活到了20世紀,因此有照片傳世,還不止一張。照片上的張之洞,是個一把胡子的干巴老頭,沒有什么招人喜歡的地方,當然也沒有什么討人嫌之處。說他是可人,當然不是因為長相,而是此老的為官之道。

  曾國藩說李鴻章拼命做官,俞樾拼命做學問,言外之意是李鴻章為官有道,會做官而且能做官,做能官。但是,如果跟張之洞比起來,其實李鴻章還真的差那么一點。晚清時節(jié),是洋人牛氣的時代,但跟洋人打交道,往往要遭人非議,交涉談判的時候,尤其如此,弄得不好,一輩子的名聲就完了。這種事,李鴻章拼命做官卻沒有躲開,背了多少年的“漢奸”罵名,到今天也洗不清,可是人家張之洞就不然,這種事,從來都沒沾過。做京官,屬于“清流”,有敢言之名;做疆吏,屬于能臣,有洋務(wù)之功,過了半個多世紀,毛澤東還說中國的重工業(yè)不能忘了張之洞。但他就是不跟外國人談判,不簽條約。

  晚清人說張之洞有學無術(shù),袁世凱不學有術(shù),岑春煊不學無術(shù)。其實,張之洞有學也有術(shù),而且其術(shù)道還挺深。同光之際,清流是朝廷的一景,人稱“青?!保〞r人以清流諧音喻此輩),經(jīng)常激清揚濁,譏諷時政,抨擊權(quán)要,尤其好跟那些辦洋務(wù)的地方督撫為難。張之洞在京城做清流的時候,向以敢諫聞名,號稱“牛角”,其戰(zhàn)斗力可見一斑。可是,這個牛角卻并沒有因好頂人而丟了烏紗。1875年,四川東鄉(xiāng)縣知縣孫定揚違例暴斂,激起鄉(xiāng)民眾怒,進城申辯,而孫定揚反誣鄉(xiāng)民造反,四川提督不分青紅皂白率兵進剿,燒屋毀寨,殘殺無辜400余人,釀成特大冤案。案發(fā)之后,由于事牽西太后特別寵信的吳棠(時為四川總督),任憑言官怎樣彈章交加,朝野上下鬧翻了天,連外國人都知道了,就是平反不了。而張之洞出面,繞開吳棠,將直接責任人孫定揚頂罪,結(jié)果立竿見影,冤案按張之洞的建議得以昭雪。1880年,宮里出了件惹得朝野大嘩的事件,事情不大,卻關(guān)乎西太后老佛爺?shù)哪樏?。說是一日西太后讓太監(jiān)給她妹妹——醇親王的福晉送幾盒食物,可是送東西的太監(jiān)沒按規(guī)矩攜帶腰牌,宮里也沒有事先跟守門的護軍打招呼,結(jié)果護軍不放行,太監(jiān)恃寵跟護軍吵了起來,憤激之下摔掉了食盒,回去報告老佛爺說是護軍無禮,不僅不讓他出去,還砸了東西。西太后聞言大怒,立即下令罷免護軍都統(tǒng),并將當值護軍交刑部拿問,將置重典。此事由于事關(guān)已經(jīng)有點開始跋扈起來的太監(jiān),所以,朝廷自首席軍機大臣恭親王以下,反應強烈,一致認為西太后處置不當,可是老佛爺就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堅持非要那幾個可憐護軍的腦袋不行。最后還是張之洞出面,不像眾多諫官一上來就把矛頭指向太監(jiān)的跋扈,暗示西太后寵信宦官,人家從老佛爺自身安全的角度,引嘉慶時林清事件為前鑒,說明宮門護衛(wèi)制度嚴格的必要性。話說得入情入理,不由得老佛爺不動心,最后護軍得以保全性命,涉事的太監(jiān)也受到了懲罰。以上面兩個例子看,這個青牛的牛角,不但沒有把人抵痛,有時還正好搔到癢處,無怪乎人家一直官運亨通。

  對于張之洞來說,既然取得了科名高第(探花),進入翰林之列,那么為官第一階段的目標自然而然是要博取名聲,博取名聲在于敢說話,所以必須擠進清流中去。但博取名聲的時候,也不能忘記事功,否則博的就是空名。像吳可讀這種為了阻止西太后違規(guī)立光緒,以死犯諫的傻事,張之洞是絕對不會做的。當然,敢說話自然有風險,但后面的利益也大,關(guān)鍵在于怎么操作。事實上,對張之洞來說,身家性命、身后名節(jié)和不朽功業(yè),哪個都不能少。進言直諫,雖說是風險投資,但他卻可以將風險降到最小,把收益增到最大。這在于謀而后動的精細,在于審時度勢的眼力。張之洞做清流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的不僅了解西太后的脾氣秉性,而且洞悉每件事情的理路和要害,在進諫時不僅情理動人,還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處理方案,而不是像別人那樣總是斤斤于道德說教,耍大帽子壓人。

  外放之后,張之洞做官的目標從博取名聲切換成了博取事功,但此時的他同樣在乎自己的名聲,自然更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在歷史上,作為清廷的封疆大吏,張之洞的表現(xiàn)應該說很不錯,屬于想有作為,而且有了作為的官員,很快就成為史家所謂后期洋務(wù)派的領(lǐng)軍人物。但他在為國家和朝廷著想的同時,也一樣看重自己的身家利益所在,事事精于計算,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會被埋進去。在著名的戊戌維新運動期間,張之洞實際上是支持變法的,梁啟超以一介小小的舉人之身來見,他恨不得打開總督衙門的大門,鳴禮炮迎接。在他“中體西用”的旗幟下,“西用”的范圍實際上是個可以自如伸縮的大筐,所有變法的內(nèi)容都可以裝進去,實際上維新派也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沒有辦法反對。不過這種提法,卻讓西太后老佛爺聽了受用,為自己留足了后路。顯然,他不像康有為和梁啟超那樣天真,非要捧著一個沒有實權(quán)的皇帝鬧變法,在太后和皇帝之間,他的態(tài)度總是平衡的。大概他是最早看出,變法的真正癥結(jié),其實在于太后和皇帝之間的權(quán)力糾葛。因此,他不僅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楊銳送到北京,廁身四小軍機,力圖維護太后和皇帝之間的平衡,而且也沒有像比他低一級的同僚、湖南巡撫陳寶箴那樣,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里,實心實意地投入變法,搞得動靜特別地大。在西太后盛怒之下,發(fā)動政變,胡桃杏子一起數(shù),將楊銳也一并殺掉之后,張之洞沒有受到任何牽累,依舊好官照做?!肚迨犯濉芬幌驗槿嗽嵅?,但在這一點上看得卻很準:“政變作,之洞先著《勸學篇》以見意,得免議?!?br />
  接下來,張之洞又親手撲滅了自立軍起義,將自己的另一個學生唐才常的性命送掉,毫不手軟。不久,又在武昌識破導致官民恐慌的“假光緒案”,將有宮里太監(jiān)配合,長得很像、演得也很像的假光緒押回北京,避免了西太后的一次統(tǒng)治危機。然而,就在西太后連同所有的人都認為張之洞已經(jīng)變成死心塌地的保后派的時候,北方鬧起了義和團,殺洋滅教,而西太后認為西方列強支持光緒,信了義和團的“神術(shù)”,憤而支持義和團,公然對所有列強宣戰(zhàn)。在這個興亡存續(xù)的關(guān)鍵時刻,他卻公然抗命,拉上劉坤一、李鴻章和袁世凱,跟各國的領(lǐng)事搞起了東南互保,跟老佛爺唱起了對臺戲。有野史說抗命之時,幕僚草擬奏章上有這樣的話:臣職守東南,不敢奉詔。張之洞言道:這老寡婦得嚇她一下,改:臣坐擁東南,死不奉詔!不管這事真假,反正張之洞帶頭不理會老佛爺?shù)摹皝y命”,一任“老寡婦”被八國聯(lián)軍蹂躪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老佛爺并光緒皇帝沒有逃出來,或者逃出來死在亂軍和義和團之手,那也只好讓她聽天由命了。

  在張之洞看來,站隊選擇西太后,是因為當時的朝廷實際上姓葉赫那拉,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能選擇站在優(yōu)勢者一邊??墒牵绻斦哒娴幕枇祟^,跟列強作對,屬于明顯的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真的碰上去了,多半跟領(lǐng)兵出征和八國聯(lián)軍干的李秉衡一樣,在洋人的馬蹄下翹了辮子。這種事情,對于一世精明的張之洞來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干的,到了這個地步,名節(jié)又是第二位的了。在做清流的時候沒有學吳可讀,做了封疆大吏自然也不能學李秉衡。

  張之洞的精明還體現(xiàn)在他的謹慎小心上,為官多年,他從來不肯弄險。有一則軼事很能說明問題,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張之洞被調(diào)往京城,明擺著是入軍機,主持新政,但在任命沒有下來之前,他到了軍機處的臺階前,任憑里面的張百熙百般呼喚,就是不肯踏上那一塊豆腐高的臺階半步。原來,當年雍正設(shè)立這個機構(gòu)的時候,曾有這樣的規(guī)矩,非軍機處的人,不論官銜多大,只要非請?zhí)ど宪姍C處的臺階,一律殺頭??墒堑搅送砬澹@個規(guī)矩早就沒有人理了,但是人家張之洞卻依舊如此較真,其謹慎非同一般。另外,雖然后世史家將張之洞劃歸洋務(wù)派或者地方實力派之列,但他跟自曾、左、李以來的一班兒跋扈的督撫還是很不一樣。雖然他的確坐擁東南,兵馬、人事、錢糧大權(quán)在握,辦工廠、練新軍都是大手筆。卻很少將他辦的事業(yè),看成自己的夾袋中物。以練兵為例,雖然據(jù)說此公弱不禁風,騎馬閱兵還得兩個人扶著,但對于學習西方,實行軍事現(xiàn)代化卻情有獨鐘。編練完全洋式的新軍,他其實跟小站練兵的胡一道起步,但調(diào)離兩江總督任上,就將辛辛苦苦練成的自強軍留給了劉坤一(結(jié)果是被人家糟蹋掉了);回到湖廣任上,又練成湖北常備軍(湖北新軍),1906年調(diào)京入軍機,再次交給別人統(tǒng)領(lǐng)。所以,我們在講到現(xiàn)代軍閥的時候,可以上推至曾、左、李,但張之洞卻不在其中。這里面的緣故,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的謹慎小心,他不想在朝廷或者歷史面前留下任何一點可能危及其名節(jié)的把柄,其用心跟撲滅太平天國之后,曾國藩遣散湘軍是一樣的。忠于清朝是他精心維護的名節(jié)之重心,對于這一點,他實在不想令其染上任何的污點。用他自己的話打個比喻,在事功和名節(jié)面前,名節(jié)肯定是體,而事功只能算是用。

  正因為如此,做京官的時候,張之洞要做清流,盡管事實上沒有得罪人,反而因此獲得利益,但一定會博得“敢言”之名。這種名聲背后的潛臺詞,就是剛正不阿,屬于忠臣之本。出來辦洋務(wù),不論事情辦得多么聲勢浩大,但對朝廷,卻決不有大的違拗,關(guān)鍵時刻,甚至不惜用變革者的血,洗刷自身的名節(jié)。但是如果朝廷昏到了讓他白白去送死的關(guān)頭,那他還是會將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第一位。顯然,這是所有處事精明者的共同底線。

  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對于會做官的人來說,無論這個體那個用,“體”弄到最后就是自己的軀殼,頂多再算上自己家人的軀殼。體就是體,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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