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作為格言的"出爾反爾"

孟子他說 作者:熊逸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不是齊國的事了,這是孟子在祖國的事。

  孟子的生平事跡,到底先去的哪兒后去的哪兒,這是一本糊涂賬,眾說紛紜。從《孟子》一書的編排來看,好像不大在意事件的時間順序,而是按照思想內(nèi)容來劃分的。比如,這部分主要是講政治哲學(xué)的,那部分主要是講心性觀念的,反正不像現(xiàn)代的書搞得這么明確。

  現(xiàn)在這一節(jié)的事情,有人就考證說這是孟子作為菜鳥的一段推銷往事,也就是說,發(fā)生在他去見梁惠王和齊宣王之前。不過,到底時間順序如何,這種問題照例留給專家,我們只看內(nèi)容就好了。

  鄒國出事了。

  鄒國是孟子的祖國,也是個超級小國。

  正如世界上存在著七個超級大國一樣,還零星存在著不少超級小國。

  小國到底有多?。?br />
  一個胖子站在當(dāng)中,就能把東西南北四條國境線全守嚴實了。

  鄒國就是這么個小國。

  這個時候,鄒國和旁邊的魯國鬧出國際糾紛了,鄒國的領(lǐng)導(dǎo)人鄒穆公正向孟子發(fā)牢騷呢。

  鄒國和魯國鬧別扭,孟子站在哪一邊,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孟子是鄒國人,可他的遠祖是魯國貴族,后來家道衰落,在魯國不好混了,才到了鄒國。所以,無論鄒國還是魯國,都是孟子的父母之邦。

  孟子先表態(tài):"我的國家是世界,我的宗教是行善。"

  鄒穆公一愣:"嗯--?!這話好像是托馬斯·潘恩說的吧?"

  孟子臉一紅,"嘿嘿"干笑兩聲。

  其實,我還真覺得潘恩這兩句話很適合孟子,他像是一位滿懷熱忱的世界公民,不懈地流竄于國際社會,推銷他行善的仁政思想。

  這時候,鄒穆公向他訴苦說:"我們跟魯國打起來了,我們的官員死了三十三名,可老百姓卻沒一個為他們的長官去拼死的。這些賤民,真是氣死我了!我想殺了他們吧,可鄒國就這么點兒人口,殺的時候稍微一不留神就該把人都殺光了,可不殺吧,我又咽不下這口氣。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孟子說:"等我死后三十年,秦國和趙國會有一場長平之戰(zhàn),秦軍坑殺趙軍降卒四十萬人!瞧人家,那才叫打仗,您這才死了兩位數(shù),還有整有零的!用齊宣王的話說,這叫耗子伸懶腰--折騰不出什么動靜來。"

  鄒穆公哭喪著臉說:"就算是那四十萬里被忽略到的數(shù)字,落實到每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那可都是天大的災(zāi)難??!"

  --這話其實是我替他們說的,我這是借這個機會反省一下自己。我小時候聽新聞,聽見說外國什么地方打仗,激戰(zhàn)一天一夜,我心里就激動,就想:"打呀,使勁打!"然后聽新聞里一報傷亡數(shù)字,就和鄒穆公這回一樣,都是什么"傷亡十五人","陣亡人數(shù)大約二十人",都是這樣的。我就覺得泄氣,心想:這叫打的什么仗啊,想想我們中國歷史上,一打仗,經(jīng)常是幾萬、十幾萬的死人,那才叫打仗,那才過癮!后來我長大了明白事理了,才知道,書上一個傷亡數(shù)字,哪怕僅僅是死了一個人,落在誰身上誰都受不了。在這點上,看歷史容易讓人產(chǎn)生冷漠感,就像斯大林說的,死人一旦上千上萬,就變成了一個數(shù)字。在君王們手里被擺弄的一堆堆數(shù)字,一個個也都是肉長的,也都有妻兒老小。--這是順便一提,我們接著看孟子和鄒穆公的對話。

  孟子回答說:"您想想以前鬧饑荒的時候,您的百姓老弱之人死無葬身之地,尸體就被丟在山溝里,青壯年成百上千背井離鄉(xiāng)去逃荒。您的糧倉那時候可是滿滿的,倉庫里還有金銀財寶一大堆??赡窒履切┊?dāng)官的,有人向您如實匯報情況了么?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難道就該這樣高高在上殘害百姓么?曾子說過:'要小心,你怎么對別人,別人也怎么對你。'所以呢,現(xiàn)在百姓可得著機會報復(fù)這些當(dāng)官的了,巴不得他們?nèi)妓拦夤?!百姓這么想,這么做,難道有錯嗎?您只要行仁政,百姓自然會愛戴長官,看到長官有難也自然就會拼死相助了。"

  孟子這段話真叫擲地有聲。

  我們先看一個熟悉的詞:"出爾反爾",就是這里曾子說的這句"你怎么對別人,別人也怎么對你"(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現(xiàn)在我們說這個詞都當(dāng)"反復(fù)無常"的意思用,其實原本不是這個意思。

  出爾反爾,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鄒穆公如果要向百姓呼吁"大家要對我們鄒國政府有信心",可你以前做的事早就讓百姓對你失去了信心,現(xiàn)在再怎么呼吁也不會有人拿你當(dāng)真;可你要是做到了孟子的仁政標準,那你不用呼吁什么,百姓自然就會對你有信心。所以說政府的決策一定要千謹慎、萬小心,因為一旦失信于民,再想挽回這個信心那可就不容易了。

  我們從這段里看到,鄒國百姓雖然在災(zāi)年日子不好過,至少還能逃荒。要知道,到后來一些大一統(tǒng)的時代,為了保障社會安定,政府甚至?xí)跒?zāi)年限制老百姓的逃荒--這就真是把老百姓當(dāng)成數(shù)字了。孟子這時候可能還想像不到,以后還會有連逃荒都逃不了的時候呢。

  關(guān)于這一節(jié)的內(nèi)容,最后再說兩句魯國的情況。魯國在春秋時代還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巧?,可現(xiàn)在是戰(zhàn)國時代了,它已經(jīng)很是衰落了,"戰(zhàn)國七雄"里是沒它這一號的,這個禮樂舊邦這時已經(jīng)日薄西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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