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6、舌戰(zhàn)群儒

孟子他說 作者:熊逸


  儒家心印,繼承韓愈的人就得到宋朝去找了。到了宋朝,儒家開始熱鬧起來,孟子時代的百家爭鳴是各門各派互別苗頭,宋朝也爭鳴得厲害,卻基本上儒家系統(tǒng)內(nèi)的各個派別你來我往。這個時代的儒家所關(guān)心的問題,一個是宇宙本體論的問題,一個是如何修煉成圣人的問題,而這兩個問題又是息息相關(guān)的。

  世界的本體是什么?這個問題是搞不清楚的,至少從遠古到現(xiàn)代,從蘇格拉底到王陽明,大家各執(zhí)一詞,誰都有一套道理。佛教認為世界無始無終,基督教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了一切,道家認為有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道"在起作用,康德認為這種事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能力,最好別去想它,現(xiàn)代一些天文學家認為宇宙起始于一百五十億年前的一個"奇點"……如果我們僅僅把它當作一個先驗的問題,那就好說多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甚至可以認為宇宙是未來世界的高科技人類用新式電腦創(chuàng)造出來的,或者,宇宙是外星人的游戲機,或者只是你還沒有醒來的一個夢。你可以為你的解釋胡亂找一些理由,對別人的反駁與質(zhì)疑你大可以無動于衷,因為這實在是個先驗問題,是不能訴諸于經(jīng)驗的--我雖然證明不了宇宙就是哈利·波特的某個夢境,可我就是這么相信,那又怎么著!

  如果人們都采取我這種態(tài)度,這世界一定清靜很多??墒?,智慧越高的動物好奇心也就越重,人在吃飽了、喝足了之后,便難免不會好奇這種問題,既然好奇,就想找出個合理的答案。

  我們來復習一個人:宋朝的張載,我在上本書里講井田制的時候介紹過這個人,嗯,還記得他的"橫渠四句"嗎?張載寫過一篇非常重要的小文章,叫《西銘》。所謂"西銘",顧名思義,這是張載寫完了之后貼在自家西墻上的座右銘--人家諸葛亮是在床頭貼管仲、樂毅的明星海報,張載卻是貼自己的文章,用現(xiàn)在的話說,張載很有些自戀的嫌疑。張載的《西銘》是這樣來解釋宇宙的本源的:

  "沒有人是座孤島,獨自一人,每個人都是一座大陸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塊泥土被海卷走,歐洲就少了一點,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樣;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對我的縮小,因為我是處于人類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咦,這不像是宋朝人話啊?呵呵,不錯,這是英國人約翰·多恩那篇著名的布道辭,那句"喪鐘為誰而鳴"后來還被海明威拿去做了自己小說的題目。我想,既然海明威可以借用,為什么我就不能借用呢?這篇小東西大家都很熟悉,而它所表達的意思和張載的《西銘》簡直如出一轍--也就是說,如果我是個翻譯家,向中國古人介紹約翰·多恩的時候,我就會把他的這段話翻譯成《西銘》,而我向西方人翻譯《西銘》的時候,也不妨直接套用多恩的小文,這兩者如此相似,就連篇幅都差不多。

  張載的《西銘》用中國話說有兩個基本點,一個是"乾坤父母",一個是"民胞物與"--這個成語是張載貢獻給我們的。他的意思是說,天和地生育了萬事萬物,也生育了我們,我們和天地是一體的,所有的人類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所有的東西也都是一家。當然,這只是在闡釋一個終極原理,如果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去找張載借錢,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呵呵,張大哥,兄弟現(xiàn)在缺銀子花,所以回家來取點兒。"

  張載會如何反應(yīng)呢?

  張載一愣:"回家來取?你走錯了,這是我家,不是你家。"

  我說:"按照你的理論,乾坤父母,民胞物與,所以呢,咱們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娃,你家還不就是我家?"

  張載一聽:"不錯啊,是這個道理,嗯,你等著,我進屋拿錢。"

  張載一進屋,沒取錢,抓起電話來就撥110……

  這事兒過后,張載一捉摸:"不對呀,看來我的理論還有毛病,我得再仔細想想,可別不小心讓人把褲子都騙走了。"張載這一捉摸,便給自己的理論加了一個"但是"。張載說:"乾坤父母,民胞物與,但是--嘿嘿,這個'但是'很重要哦,但是,人和物還有各有各的差異的。"

  張載修訂了自己的理論之后,上門借錢的人明顯少了。

  十五天之后,我從橫渠拘留所里被放出來了,剛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就聽見街上議論紛紛,說張載修訂了自己的理論。我心里別提多生氣了:這小子可真夠奸的,不行,這口氣不能就這么忍了,我還得找張載踢場子去。

  張載正給弟子們上課呢,一見我氣哼哼地闖進來,馬上一臉緊張,沒等我開口呢,他先說話了:"不借錢啊,我的理論有修訂了--"

  我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你修訂了,可是我得問問你,你的這套所謂理論是怎么得出來的???人家多恩和你的觀點一樣,可人家的身份是牧師,人家是先承認了'上帝創(chuàng)造宇宙'這個大前提,這才有的后邊的'喪鐘為誰而鳴'的說法,你張載又不信上帝,憑什么就說'乾坤父母,民胞物與'???你不能靠拍腦門兒說話啊,你得有依據(jù),有論證啊。"

  張載一愣:"要依據(jù)?要論證?!"

  我說:"是啊!"

  張載不服氣:"柏拉圖的理論不也是拍腦門兒想的么?"

  我說:"人家柏拉圖是古代人,那時候拍拍腦門兒想問題還說得過去,你現(xiàn)在都宋朝了,不能再拍腦門兒了!"

  張載還給自己找轍:"我不管,我就是這么說,我們陜西人就是倔!"

  這回輪到我愣了:"你怎么又成陜西人了?你們家不是一直都在開封么,你應(yīng)該是河南人??!"

  張載一搖頭:"我把家搬到陜西來了,所以我就是陜西人了,河南人現(xiàn)在老被擠兌,我還是跟張藝謀、顧長衛(wèi)他們當老鄉(xiāng)的好。"

  "我倒--"

  張載倒不依不饒了:"哼,不就是來踢我的場子么,我今天跟人家約好了去聽豫劇,咱們另外約個時間,我張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聽豫?。?!陜西人不是聽秦腔么,河南人才聽豫?。?我也不跟張載計較,說,"你定個時間吧。"

  張載說:"十五天之后,還在這里見!"

  我心里一哆嗦:"怎么又是十五天,你不會又要進屋打110吧?"

  張載很不屑:"切,那是小人所為!你別多心,咱們就說定了,十五天之后再見!"

  就這樣,我在陜西鳳翔橫渠鎮(zhèn)晃悠了半個月,每天都看見不少年輕人去張載那里聽講座,場面非?;鸨胁簧偃艘宦犕曛v座就搖頭晃腦念叨張載那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個齷齪的想法在我腦海中油然而生:以張載的人氣,應(yīng)該可以用DV把他的講座拍下來,然后刻成光盤去賣錢,還可以搞一個網(wǎng)站,叫"搜儒",做成全球最大的儒家門戶網(wǎng)站,肯定能發(fā)一大筆??上堓d沒這方面的頭腦,以他這么高的人氣,日子居然過得很寒酸。

  沒有什么比等待更加漫長,這十五天過得很是無聊,只是有時見到有風塵仆仆的江湖人物從小鎮(zhèn)上經(jīng)過,想來不是鏢局走鏢就是武術(shù)文工團路過。

  終于到了約定的日子,我急不可耐地去找張載,一進大門,嚇了一跳。只見院子里左右排開兩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刃一應(yīng)俱全,兵器架前是兩排人,有坐著的,有站著的,看來都是師父帶著徒弟。張載坐在正當中,見我到來,哈哈一笑,站起身一抱拳:"我來給你介紹介紹--"說著,伸手一指:"這位是昆侖派掌門何太沖,這位是青城山玄機道長,這位是香帥楚留香,這位大師是南少林的無花和尚,這個四條眉毛的不用我介紹你也認得出,呵呵,陸小鳳陸大俠……"

  我真是萬分驚嘆:"好強大的陣容??!"

  張載笑道:"為了對付你踢場子,這十五天來我廣發(fā)英雄貼,可請來了不少助拳的朋友。"

  我心里一涼:"原來他說的這個'十五天'是給自己拉幫手去了。"

  張載接著說:"嘿嘿,最重要的兩位英雄我還沒給你介紹呢!"

  我不由得大驚失色:"難道還有比在座各位更牛的英雄嗎?!"

  張載笑得更加得意:"不錯,這兩位不但是高手中的高手,還是我張某人的親戚。有道是,打虎親兄弟--"張載把手一招,只見兩名好漢同時起身,各擺POSE,異口同聲應(yīng)道:"上陣父子兵!"

  這兩位順口答音,突然發(fā)覺不對,一人說:"張載,不對啊,你可不地道,你這是繞我們呢。"

  另一人也道:"是啊,咱們是親戚不假,可什么時候成了'父子兵'了,你占我們便宜?!"

  --這二位到底是誰呢,真有那么大的名頭么?

  說起這二位英雄,名頭實在是太大了。這兩人是親兄弟,也是河南人,家在洛陽,論起來都得管張載叫表叔,但他們的名氣比表叔可大多了。他們和張載同屬儒家,但各自都是開宗立派的祖師。張載開創(chuàng)了關(guān)學,這兄弟倆開創(chuàng)了洛學,互有切磋,互相服膺。說到這里,這兩兄弟究竟是誰,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不錯,就是程顥和程頤,正是這兩人奠定了理學的根基。

  程頤也講"道統(tǒng)",認為圣人之學傳到孟子就斷了,可他不認為韓愈繼承了孟子,而認為是自己的哥哥程顥才真正繼承了孟子。這筆糊涂賬我們不去管它,反正,程家二兄弟自認為是孟子的嫡系,這很重要。

  現(xiàn)在,張載的院子里,兩大學派的三位祖師爺并肩作戰(zhàn),我報過名姓之后,也捋胳膊、挽袖子,要踢場子了。

  我對張載說:"半個月前我問你的問題你想好怎么回答了沒有?"

  張載一推程頤:"表侄,上!"

  程頤站立當場,嚴肅地回答說:"熊兄弟,我聽表叔說了,你的問題是,他那個《西銘》里的道理是怎么推論出來的?"

  我說:"不錯。"

  程頤又說:"你還說過,《西銘》的思想和約翰·多恩如出一轍,可多恩是個牧師,他信上帝,所以能得出那個結(jié)論,可我表叔又不信上帝,不信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所以你認為,沒有上帝這個前提,他的《西銘》就站不住腳?"

  我點點頭:"不錯。"

  程頤說:"我表叔雖然不信上帝,可他相信存在著天理。在這點上我是很贊同他的,天下萬物,古往今來,都只是一個天理。在我們的學說里,'天理'這個概念基本就等于基督教的'上帝',不過呢,上帝是有人格的,趕走過亞當和夏娃,幫摩西逃出過埃及,還會給人做最后審判,決定哪些人該升天堂,哪些人該下地獄。而我們所說的'天理'卻是沒有人格的,它不是神仙,而是宇宙的神秘規(guī)律,你知道,我們?nèi)寮业膶W說是屬于無神論的。"

  我說:"哦,可我還是不明白,你們憑什么就認為宇宙中當真存在著你們所謂的'天理'呢?你能把'天理'拿給我看嗎?或者,你能把'天理'證明給我看嗎?"

  程頤怔了一下。

  我追問說:"我看你們說的那么玄忽,其實都是自己拍腦門兒拍出來的,一點兒根據(jù)都沒有。"

  程頤正要辯解,他哥哥程顥急了,搶上前來說:"你不懂,我們不是拍腦門兒拍的!"

  "啊,"我問,"那是--?"

  程顥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是感悟出來的!"

  "我倒--"我沒好氣地說,"這和拍腦門兒有什么不同嗎?!"

  程顥說:"當然不同了!拍腦門兒是靈機一動,一會兒一個主意,而感悟卻是認真體會、靜心體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孟子說的。"

  "嗯?!孟子說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疑惑地說,"我還給人家講《孟子》呢,我都沒聽說,你別是拿孟子忽悠我吧?"

  程顥不大高興:"我什么身份的人,會忽悠你么!你現(xiàn)在不是正在講孟子的'浩然之氣'嗎?"

  "對呀。"我說。

  程顥接著說:"孟子講的培養(yǎng)'浩然之氣'的方法,嗯,就是那個從具體的事情做起,在做的時候不要期待馬上就有什么收效,心里要時刻有這根弦,但不能操之過急,不能揠苗助長什么的,孟子不是說得清清楚楚的么!"

  我更糊涂了:"對呀,我是剛剛講過這些,這確實是孟子說的,可這跟你們講的'天理'有什么關(guān)系???"

  程顥說:"你真是冥頑不靈,榆木腦袋!孟子講的這個培養(yǎng)'浩然之氣'的方法就是感悟'天理'的方法啊!通過這個方法,你也能感悟到天理,感悟到我表叔說的萬事萬物都是一體的。"

  程頤插嘴說:"你問我們表叔要證據(jù),要他證明他的理論???天理'和上帝一樣是證明不了的,你只能用孟子的辦法去慢慢感悟它。"

  張載在旁邊"嘿嘿"奸笑:"要證據(jù)沒有,要邏輯也沒有。"

  "啊!"我驚呼,"你們就這么做學問啊,還講不講理啊!"

  程頤說:"要論講理,這世上沒人比我們更講理了,我們的學說,對了,還得加上表叔的,還有其他幾個人的,雖然各成一派,卻都講這個'天理',所以我們的學說被統(tǒng)稱為'理學'。"

  張載在旁邊笑得更奸:"嘿嘿,我們都是理學宗師,在我們面前講理,你真是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啊。"

  我這才恍然大悟:"噢,早聽說理學理學,原來理學是這么來的。"

  我又問:"可我還是不明白,孟子人家明明講的是'浩然之氣',是說'氣',怎么到你們這兒就變成'理'了呢?"

  程顥說:"氣是氣,理是理,截然不同--"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腳下的大地重重地震了一下。"地震了?!"我吃了一驚,剛想跑,大地又震了一下,緊接著,震動越來越大,仿佛地震的震中會動,正向我們這邊移來。

  張載不慌不忙:"別害怕,不是地震。"

  "那這是--"我還是害怕。

  張載說:"這是真正的大人物來了。"

  我一驚:"你們?nèi)贿€不夠大人物么?!"

  張載說:"我們當然都是大人物,可現(xiàn)在過來的這位才是最大的人物--你從他這么有力的腳步聲也能聽出來了。"

  就在這時,大約十里之外有聲音傳來:"閩學掌門朱熹來也--"說第一個"閩"字的時候,人還在十里之外,等"也"字說完,朱熹已經(jīng)進了院子了。

  程頤奇道:"我說朱熹,你不是南宋的人么,現(xiàn)在還沒你呢!"

  朱熹四下一抱拳:"各位前輩,不是我要來,我是身不由己啊,是陸九淵把我?guī)淼摹?

  朱熹話音才落,院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多出了一個人,此人哈哈一笑:"在下陸九淵,給各位前輩見禮。"

  張載也納悶:"你不也是南宋人么,怎么來的?"

  陸九淵說:"你們搞的是理學,我搞的是心學,我的學說認為:心和理是一體的,理充塞于宇宙之間,而我心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所以呢,我心里一想你們,我就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到這里看你們來了。"

  程顥贊嘆了一聲:"這學問好生厲害!"

  朱熹說:"我老遠聽見你們正討論理和氣的問題,我是理學的集大成者,這問題我研究得最有心得。"

  我一看,高人越來越多,這倒不錯,向朱熹一抱拳:"在下熊逸,還請朱老師賜教!"

  朱熹說:"我們理學雖然按程頤的說法是孟子嫡傳,可我們講的這個氣和孟子他老人家的浩然之氣不大一樣。天地之間充滿著理,也充滿著氣,萬事萬物都是由氣結(jié)合而成的,嗯,這個說法張載老師就提出來過。"

  我問:"那這個氣就像是基本粒子了?原子也好,夸克也好,反正是一種基本粒子,無論是桌子、椅子、老虎、大象還是人,都是由基本粒子組成的?"

  張載大喜:"太對了,孺子可教,呵呵,孺子可教!"

  我又問:"那憑什么這種基本粒子--哦,你們管它叫氣--會組成老虎,組成大象呢?它們怎么就不能組合成六條腿的老虎和長翅膀的大象呢?"

  "這個--"張載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這個踢場子的人好厲害,"張載直咬牙,"各位英雄快快助拳!"

  朱熹來了:"這問題你問得倒張載,可問不倒我朱熹。嗯,我先問問你,你看過外國哲學的書沒有?"

  我點點頭:"看過一些。"

  朱熹說:"柏拉圖有一個著名的學說,叫'理型說',和我的觀點非常相似。柏拉圖認為,我們看到的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按照一種'理型'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個'理型'通俗地講就是模子。我們做月餅都要用到模子,不同的模子刻著不同的花紋,往包好的月餅上一蓋,然后這月餅就可以拿去烤了。你看,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月餅樣子都是一樣的,當然,它們之間會有一些細小的差異。我們的宇宙也有這種模子,不過是虛無飄渺的模子,老虎的模子造出了老虎,大象的模子造出的大象,人的模子造出了人,所以呢,人雖然長的都不一樣,但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一個人錯認成是一頭大象。而大象的個體之間再有差異,也不會從同一個模子里做出長翅膀的大象。"

  我點點頭:"嗯,這個理論我倒是讀過。"

  朱熹說:"柏拉圖所謂的'理型'大體也就是我所謂的'理',說白了,就是一大堆看不見、摸不著的模子,'氣',也就是你所謂的基本粒子,打個比方,'氣'就是面團,'理'就是模子,把面團往模子里一扣,一種點心就做出來了,'氣'是通過'理'這個模子組合成萬事萬物的。所以,'氣'進了老虎的'理'就組合成了活的老虎,'氣'進了大象的'理'就組合成了活的大象。這個道理很簡單吧?"

  朱熹接著說:"所謂'天理',也就是宇宙的秩序,人要仔細揣摩這種秩序,嗯,這個揣摩的方法,在我沒來之前,程老師已經(jīng)講過了。用我的說法,這個過程叫'格物致知',這本是'四書'之一《大學》里的話,意思是說,我們要仔細捉摸老虎,慢慢從老虎身上認識到做成老虎的那個模子,我們要仔細捉摸大象,慢慢從大象身上了解到做成大象的那個模子。其實呢,基督教早就使用過這個邏輯了,神學家說:'我們看到一塊懷表,捉摸捉摸,就會明白這么精細的一個物件一定是一位巧匠造出來的,同理,我們看到世界的萬事萬物,捉摸捉摸,就會明白這么復雜的宇宙一定是一位比制造懷表的工匠更有本事的大師造出來的,而這位大師就是上帝。'對了,有人認為我把'格物致知'四個字理解錯了,不過這是另外的問題,以后再說好了。"

  我點了點頭:"那就是說,一個老虎的模子造出來這世界上千千萬萬只老虎,這些老虎雖然長得都有差別,可再怎么有差別也不會離模子的樣子太遠。"

  朱熹很高興:"就是這個意思!其實這道理程老師早就說過,我給繼承和發(fā)展罷了。你們不是有個成語叫'一本萬殊'么,這個成語就是從程老師和我這里來的。'一本'就是那惟一一個模子,'萬殊'就是這世界上千千萬萬只老虎。"

  朱熹接著解釋:"'理'是永恒不滅的,'氣'是有生有滅的,這就是說,老虎的模子是永遠不變的,永遠不壞的,而千千萬萬只老虎卻都有生老病死。"

  我不禁感嘆:"你這套理論和柏拉圖真是太像了,就像張載的《西銘》和多恩'喪鐘為誰而鳴'的布道辭那般相像。"

  朱熹說:"不謀而合罷了。"

  我說:"看來,不論古今中外,很多事情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朱熹一聽,突然露出了狡獪的微笑,斜眼看著陸九淵。

  陸九淵笑道:"你這說法,正是我這派'心學'的道理。"

  朱熹說:"你這套說辭我總聽你說,都能背下來了,什么'千萬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朱熹和陸九淵相視而笑。

  我也笑:"看來我們?nèi)粘I钪械暮枚喑烧Z都是你們這些人造出來的啊。"

  朱熹又說:"天理的內(nèi)容還很豐富呢。遠古的社會都是合乎天理的,所以社會秩序很好,漢朝和唐朝以來直到現(xiàn)在,人欲橫流,把天理都給都給遮蓋住了,社會也就亂了,人心也就壞了。"

  我本來要問"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遠古時代普遍存在用活人祭祀的風俗,難道這合乎'天理'嗎?"可又一想,朱熹那時候還沒有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呢,于是我只是簡單地問:"那該怎么辦呢?"

  朱熹說:"我們要追尋天理,遏制人欲,只有這樣,社會才能良性發(fā)展。"

  我暗想:"朱熹最挨罵的理論來了!"

  朱熹見我神色不對,趕緊解釋:"我可不是要消滅人欲啊,吃飯就是人欲,難道我還不讓人吃飯了不成?我的意思是說,不要窮奢極欲搞得太過分,對欲望要有節(jié)制。"

  他這一說"存天理,遏人欲",我倒聯(lián)想起他另外一個招罵的觀點。我問:"你是不是還說過'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女權(quán)主義者都恨透你了!"

  朱熹滿臉委屈:"你們?yōu)槭裁匆敲椽M隘地把我說的'節(jié)'理解成女人的貞潔呢?難道就不能理解成男人的氣節(jié)嗎!"

  "啊--?!"

  朱熹訴苦說:"文天祥不就是'被殺死事小,失去氣節(jié)事大'的典型么!還有,像秦檜那種人,你說是讓他失節(jié)好,還是讓他餓死好?"

  我捉摸了一會,說:"你們這些理論其實也不難理解啊,雖然有些純屬瞎捉摸,但那是你們的歷史局限性使然,也怪不得你們。可后人為什么要么就不理解你們,要么就誤解你們呢?是不是因為你們把自己的思想表述得太復雜了?"

  朱熹苦笑一聲:"一點兒都不復雜,唉,其中原因有一個人最能解釋。"

  "哦,哪一位?"

  朱熹看看陸九淵:"陸兄,拜托你用你的心學想想這個人吧。"

  陸九淵"嘿嘿"一笑,眼珠一轉(zhuǎn),院子里就突然多了一個人。

  此人一臉英氣,豪情勃發(fā),一望便知是位英雄人物。他這一來,猛然見到在場這么多人,不由迷糊了一下,隨即看見朱熹,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招龍爪手,朱熹早有準備,一招太極拳的攬雀尾格擋過去,兩人插招換式,打在一處。

  我看得一頭霧水,問陸九淵:"這人是誰啊,怎么一見朱老師就動手?"

  陸九淵見怪不怪:"這倆人是老論敵了,要在論壇上遇見,能在一個帖子底下打一年。"

  此人既然能做朱熹的論敵,自然不是泛泛之輩。我們現(xiàn)代的中學語文課本里有辛棄疾的一首《破陣子》,非常著名:"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首詞的題目叫做"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意思是說,這詞是寫給一個叫陳同甫的人的,跟他一塊兒豪爽一把。陳同甫大名叫陳亮,同甫是他的字,對宋詞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豪放派里有陳亮這么一號,現(xiàn)在,在場上跟朱熹過招的就是這位陳亮。

  陳亮這人很有意思,他本來不叫陳亮,叫陳汝能,他崇拜諸葛亮,就把名字改成陳亮了。古代追星族比現(xiàn)代人還狠,現(xiàn)在誰聽說周杰倫的粉絲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杰倫的?古人照著偶像改名的可絕不止陳亮一個,著名的司馬相如的名字就是照他的偶像"完璧歸趙"的藺相如改的。順便提件趣事,我小時候看《三俠五義》,里面有個反派小角色,崇拜漢朝的東方朔,可他沒改名字,改的是外號,他想用外號表達的意思是"我比東方朔還牛",也就是"賽過東方朔",于是外號的第一個字就是"賽"--可"賽東方朔",太拗口;"賽朔",誰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賽東方",可姓東方的人多了。怎么辦呢?最后確定為"賽方朔",也只好顧不得人家是復姓了。

  回頭再說陳亮,這人是個時代的大另類,朱熹和陸九淵等人搞論戰(zhàn),論戰(zhàn)的都是諸如理和氣誰先誰后、太極之前有沒有無極、宇宙的本體是心還是理,等等等等,這些問題在現(xiàn)代人看起來都屬于吃飽了撐的,但當時大家都很認真--可是,這些人的論戰(zhàn),說到底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而陳亮的學說一出,和他們簡直就形成了敵我矛盾。"梁惠王篇"的一開始,孟子不是最反對別人談"利"么,這個陳亮就是個主張功利的。

  朱熹和陳亮私交不錯,可論戰(zhàn)絕對勢同水火。朱熹講天理,講仁義,像孟子一樣最看不慣談功利的,可陳亮不但談功利,還特別往管仲和商鞅的路線上靠,朱熹一看:好小子,投靠了魔鬼不說,腦袋上還長出犄角來了?!

  這時候,場上平靜了下來,陳亮和朱熹都住了手,誰也沒打倒誰。陸九淵趕緊上來勸架,對陳亮解釋了這次請他來的原因。陳亮這才回過神來,看著我,說:"熊老弟,你說朱熹的理論不復雜,這當然不錯,哲學這東西從古到今都沒什么太復雜、太深奧的。"

  我趕緊問:"那為什么到我們的時代里,了解的人就不多了呢?"

  陳亮說:"利益使然。"

  我一愣:"這和利益有什么關(guān)系?"

  陳亮說:"太有關(guān)系了!我講了一輩子功利主義,我實在太清楚人性了。你別聽朱熹的,他的腦瓜太簡單,盡搞那些虛的玄的,其實他的理論漏洞大得很,他一貫把人性、把社會想得太單純了。"

  我趕緊打斷他:"拜托,別扯遠了,先給我解釋清楚了這和利益有什么關(guān)系。"

  陳亮好整以暇:"我看過好幾個你那個時代里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案例,這幫賣國賊的手法玩的,那真叫高!"

  "嗯--?!這都哪兒跟哪兒???!"

  陳亮說:"你別急,慢慢聽我說。嗯,我說到這個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案例了,有人合法地就把上千萬、上億的國有資產(chǎn)變成自己的了,他們玩的那些手法,雖然經(jīng)濟專家都給我掰開了、揉碎了,講得清清楚楚了,可我還是絞盡腦汁來回捉摸了好幾遍才想明白--嘿,可你知道么,朱熹那幫人的理論,他們都不用說,只要一撅屁股,我立馬就能明白他們是什么意思。"

  朱熹、陸九淵,連同程家兩兄弟聞聽此言,紛紛對陳亮投以白眼。陳亮絲毫不以為意,接著說:"什么理呀氣呀,只要拿通俗的話一解釋,一說就透,有什么深奧的,比起那幫賣國賊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手法來,簡直比小學一年級的數(shù)學題還簡單!賣國賊們那是因為有利益驅(qū)使--為了使自己一夜之間變成億萬富翁,這些人的腦子能轉(zhuǎn)得比因特爾的奔八還快,如果捉摸朱熹他們的哲學也能獲得這么大的利益,嘿,別說千萬、億萬,就算只有十萬,嗯,假如誰要是把朱熹思想搞明白了就能得到十萬塊錢,靠,我跟你打賭,全國十三億人,能有十四億都變成朱熹問題專家!"

  朱熹也在旁邊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半晌才說:"嗯,陳亮說的,話糙理不糙。"

  見我們說得差不多了,張載過來了:"天快黑了,我看,今天就到這里吧。"

  我說:"我正在講《孟子》呢,后面還少不得拉你們這些儒家晚輩進來聊聊。"

  朱熹說:"要不這樣吧,我們這些人有個QQ群,我把號告訴你,你也加入我們這個群好了,有事好聯(lián)系。"

  張載奸笑說:"我就是通過QQ群請他們過來助拳的,嘿嘿,方便得很!"

  時間走啊走,轉(zhuǎn)眼就到了現(xiàn)代。現(xiàn)代為什么不出哲學大家了?除了社會風氣使然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原先的很多哲學問題現(xiàn)在都變成科學問題了。

  古代的哲學家思考宇宙的起源,現(xiàn)在這工作是天文學家的事;古代的哲學家思考生命的成因,現(xiàn)在這是生物學家的事;甚至就連古代哲學家靜坐修養(yǎng)的"氣"現(xiàn)在也成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了。

  舉個例子好了,集中精力靜坐冥想的種種方式古往今來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這種方式容易導致一種奇妙的精神體驗,使人體會到一種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從來沒有過的充實感。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是太極還是無極?就是張載和二程他們的"感悟"嗎?有人把這種體驗記載下來沒有呢?

  有,羅洪先就這樣做過。如果不較真的說,羅先生是王陽明的弟子,他描述過自己的靜坐體驗:"極靜之時,但覺此心本體如長空云氣,大海魚龍,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古人的話說,羅先生是"證"出了這個境界,這就等于拿到了一個學位?,F(xiàn)在科學家用儀器測出,人在進入冥想狀態(tài)的時候,大腦的某一區(qū)域會停止工作,這時候人就會消失掉外物與自我的界限,感覺自己與萬事萬物融為一體。--像這樣的個人神秘體驗如今都已經(jīng)被科學插手進來了,哲學閃轉(zhuǎn)騰挪的余地還有多大呢?這時候我們再回頭想想大儒們那些"體悟天理"之說,莫非都是在冥想狀態(tài)下心理、生理機制的運轉(zhuǎn)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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